《革命家庭》的家庭观
父亲形象
怒斥父亲,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还是好莱坞的商业卖点,给白人青年泄愤,赚大钱。
顶级明星们都反父母,拍当代题材的马龙·白兰度、詹姆斯·迪恩、达斯汀·霍夫曼如此,拍奇幻历险片的哈利森·福特也如此。
《夺宝奇兵3》开头,少年儿子历险后回家,血汗交融,明显出事的样子。父亲看不见,不关心儿子经历了什么,责怪儿子干扰了他,让儿子住嘴,站门口罚站。
这样的父亲,不引起叛逆是不可能的,儿子长大后,无意中睡了父亲的情人(母亲早过世),一点没愧疚,甚至有恶作剧的报复快感。
三十多岁的儿子企图原谅老年父亲,讨论:“您对我小时候的教育方式,是否该反思下?可能您错了。”(大意)惹父亲反感,认为儿子矫情,大人就该那样对小孩,自己全对,一点错没有。
激得儿子狂笑,从此放弃沟通。影片结尾,看着父亲骑马出洋相,一群人里儿子先笑,向他人慨叹:“这就是我的父亲。好玩吧?”潜台词,虽然他是个浑蛋,但他是父亲,就像接受坏天气一样,接受他吧。
好莱坞经典中的父子和解,和解的标准竟低成这样。导演斯皮尔伯格上年纪后,不再在电影里做给父亲戴绿帽子一类事了,昔日的票房冠军陨落,好久未挣大钱——这是玩笑话,但好莱坞的卖座冠军几乎都是反道德、反常识、反秩序的,绝不开心,满是悲愤。
不造反,会被观众骂为烂片,以前的好莱坞等同水泊梁山。
《夺宝奇兵3》在我们这代人青少年时,以录像带方式传入,确实惊着。《革命家庭》是我们一代童年时看的电影,片中的父亲形象是社会共识,该那样。
各自的父亲虽没孙道临演得完美,但基本是那路数。即便跟孙道临挨不上边,小孩因有范本对照,明确知道自己父亲哪里不对,不至于像《夺宝奇兵3》般,儿子被父亲驳得说不出话。
首先,父亲得文雅,没上过学,也得和颜悦色,行为粗鲁不配称“成年人”。如果真读书识字了,得是加倍的和颜悦色。
传统中国,识字不是背英语单词的性质,识字,意味着得有修养,对得起你认的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王祖贤主演《青蛇》。蛇妖下凡,寻个人嫁,选了读书人许仙。人多了,为何选个无钱无才无貌的人?王祖贤给的理由是好相处。
好相处是对成年男子的基本要求,《革命家庭》以“好相处”开篇。片中母亲,是位孤儿,养父母待她不差,但孤儿心理,凭空三分怨,出嫁时觉得养父母让她早嫁人,为解脱负担。毕竟不是亲生,不亲,便会有这样的猜忌、埋怨——这些内容,不是剧情交代的,是演员一个眼神演出来的。传统的人情世故,老一代观众都懂,一个眼神出来,无限丰富,就不费编剧笔墨了。
会落在什么男人手里?
旧式婚姻,男女在婚前不见面,掷骰子般完全不知道。婚礼上的忐忑,婚后只剩庆幸,碰上位学堂学生,格外“好相处”,给了她从养父母那得不到的“亲”。写革命,从写两人的“卿卿我我”开始,母亲因为跟父亲“亲”,天然认同,而走上革命。
“好相处”的由来,因为读书人自诩为“君子”——没有国土,但在素质上,堪比诸侯,诸侯被称为“君”。国君要维护人间的丰富性,不以自己的好恶干扰人间百态。不能容人,还当什么国君?
君子的标准首先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篇》)他人跟你有差距,理解不了你,不动怒埋怨,还能快乐相处,方为君子。
母亲落后,是不识字的乡下女;父亲先锋,是城市归来的西式学堂学子。父亲却毫无差距感地喜欢母亲,婚后的第一场戏,两人嬉戏玩乐,真心真意。
学堂——清朝晚期废除科举制后办的西式学校。学堂学子因为西化,要自由恋爱,在不少文学作品和社会新闻里是包办婚姻的天然反抗者,以包办来的妻子为敌,不是逃婚便是永不同房,或同房几天,就绝了此事,一辈子恶脸相待。
现实主义理论要塑造“典型环境、典型人物”,“典型”二字,按巴尔扎克原意,首先是反常。在文学和新闻里很多事,在现实中一定是少的,才有写故事、写新闻的价值。《革命家庭》中的父亲是上不了小说的大多数,学了西方社科,仍然“好相处”。
读书,首先是不让自己成为一个别扭的人。《论语》中,学习就是学快乐。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孔子办学的课程,不是《论语》里的随口谈,是教行礼、奏乐、驾车、射箭、算术、书写,有得玩。下象棋都能让人上瘾,欲罢不能,况且是这些,越玩越好玩。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朋友来了,得奏乐。读书,就是天天沉浸在快乐中。孙道临演的父亲是个“快乐漫溢”的人,自己高兴,也让他人高兴,这便是修身。
快乐后,要改人间。传统学子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的“家”不是个人家庭,是整顿公卿的“家”——公卿封地,治国是治诸侯的国,平天下是教导“周天子”。
孔子的理念,公卿、诸侯、天子都不对,得改他们,因为他们克服不了本阶级的私心。清朝灭亡后,率先接受西方社会变革思想的人群,是传统书院的学子,天然对接。西化学堂的学子们不看四书五经了,而传统书院“改人间”的学风延续,西方社科是新工具。
父亲结婚后,常年出门在外,母亲不理解父亲思想,父亲也不讲,母亲只能按照传统理解父亲,对于“心怀天下”的男人,在传统妇女观念里,要无条件支持。
小则改一地民风,大则改国运——这样的男人,为家族抬气。孩子们见不着父亲,但活在“有个高标准父亲”的荣誉感中,没有埋怨。母亲送父亲出门,是满脸鼓励。水华导演将送别拍得气壮山河。父亲走水路,辽阔江面,巍峨帆船,一看就是去干大事。
唯一遗憾,是父亲身后有位演同行者的演员挥手告别出错,先举一只,马上调整为另一只。举左手还是举右手,画面效果不一样,应是被水华导演刻意指示过的,演员才会如此反应。
那演员知错就改,改得很快,现场拍摄未发现。落在银幕上明显,唉,对导演来说,是“整场戏白拍了”的懊恼。
《革命家庭》中的父亲归家,手里拿的东西,是要贴在大街上的宣传单,没有给妻子儿女买任何礼物。谋小家私利,回家拿不回钱,会遭埋怨。为“平天下”,空着手就能回家,摸摸孩子脸蛋,给母亲剪剪头发,一家人就卿卿我我。
传统学子,并不跟劳动阶层隔绝。明朝书院,动辄是上千人的演讲会,外地学子赶来,平民百姓进来,清朝晚期也如此。民国学堂学子的街头演讲,是受西方影响,也是本有传统,所以能卓然成风,流行南北,百姓们爱听,没觉得不自然。
西方演讲家,都要聘请意大利歌剧演员做辅导,矫正身姿手势,因为外围观众听不清,但见挥舞有力,视觉感染,便会认为说得有理。
孙道临在片中演讲,露了手歌剧本领,动作幅度之大,变化之奇,已经是在舞蹈,太帅了!我这一代小孩曾竞相模仿。片中,父亲多年不回家,母亲终于有了忧与怨,突然在街头远望到父亲演讲,就全是爱了,一切都原谅。
孙道临一身本事,片中被警察打死,用的是话剧技巧。话剧舞台上不能真打,话剧剧场是远距离观看,真打也没有表现力。表现挨打,要大幅度张开胳膊、旋转着跌出,视觉上出现长线条、圆圈,按舞蹈处理。
孙道临做得速度极快,抹去了舞蹈痕迹,显得真实,他可以演武打片的。他年轻时,北平话剧风行,票房之叫座,不弱于京剧,他是大学话剧社出身,后下海入了商演剧社,成话剧明星。
北平最初的话剧,因为西方话剧技巧传来得不系统,拿京剧当参考,练京剧武生的基本功。“话剧皇帝”石挥成名作《秋海棠》,是演京剧旦角,专门请教过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以京剧演话剧——我们的话剧基因如此。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北方的县级、区级话剧团训练演员还是此遗风,要有一步跳上八仙桌的弹跳力,拍巴掌般,身体平摔在舞台台面上,摔不坏。人得结实到这个程度,才能演话剧。
孙道临的演讲身姿,造成了他是英雄的直观效果。
父亲在集体里的形象,是不统一的,时而迟钝时而敏锐。片中的两次组织会议,一次讨论如何与资本家谈判,父亲是学堂学生的思维,就事论事,以提高工人工资为目的,希望能达成,注意语言分寸。
而其他同志超越了具体事项,上升到从宏观的阶级对立来看问题,具体事谈崩了,不可惜,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父亲在会议中显得被动,被同事们提醒教育,只有赞同的份——这大概是水华导演理解的学堂学生在组织里的状况吧?
另一次开会讨论,与国民党合作还是斗争。父亲主导了会议,提出不能妥协,要武装斗争。后知后觉的父亲怎么变得如此敏锐?
可能因为他是主角,历史上的正确意见应该由主角说,这是那个时代的文艺创作思路,水华导演是尽量不这样做的人,导演手法是用生活的逻辑来磨圆硬性指标的棱角。高手也有失手时,此处未能磨圆,流俗于时代样式。
这种样式里,对错分明,好坏分明。持正确意见的人穿中式服装、长得好、气色特别好、站着说话,持跟国民党妥协的错误意见的人穿西装、长相猥琐、气色极差、缩在角落里说话(正常坐桌边,镜头取景造成的效果)。
这次会议上,父亲展露攻击性。原本的他是个“寓教于乐”的人。之前,父亲组织的思想宣传活动,与民间节日结合,非常欢乐,几乎就是春游庙会,有大批小孩参加,将列强、军阀、资本家扮成喜剧丑角,安在传统舞狮队伍里,随敲锣打鼓而舞蹈。
民间节日造日常生活的反,天性释放,以“没大没小”为标准,混淆尊卑、敌我、是非、善恶。平时生活里的敌对方——列强、军阀、资本家,成了家里的“倒霉孩子”,很讨喜。
孔子提倡孝悌——小辈人尊重老辈人,同辈人尊重年长者,但并不以孝悌为绝对。学生有子要将孝悌硬性化,认为训练民众服从父兄,民众就会天然地服从官府。
孔子批评有子言论是“巧言令色”,只是说得巧,其实将人性和社会结构双双破坏。认为孝悌就是孝悌,犯上作乱是犯上作乱,是两回事。(《论语·学而篇》)
不能将“尊重师长”作为评判是非的标准,民间保留“反意”,才能保留活力。庙堂也如此,庙堂上无反意,以尊卑决定是非——历史经验,会招致灭亡。
生性强横的学生子路,一贯被孔子打压,告诫谨慎小心。当子路问怎么在庙堂上说话,孔子反而说:“勿欺也,而犯之。”——鼓励他顶撞冒犯。
忘了孝悌,与当权者当面吵架,是古代政治遗产,孔子这句话在后世被坚持下来,发展为“死谏”。死都不怕,尊卑没用了。
朝廷定罪,获罪者却在官场风评里得荣誉、在民间得祭拜。存在另一套古已有之的价值体系,再强势的当权者也无可奈何。
家庭和睦,不等于不造反——《革命家庭》里的父亲便如此,证明《论语》上的讨论,有子是痴心妄想,孔子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