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打起背包就出发”
1985年元旦,华北任丘下了场大雪,捂严了房屋,捂严了原野,也捂严了油井,漫天漫地一片洁白。华北石油管理局下的红头文件,穿越白雪弥漫的天空,来到当事人面前:吴昌礼、耿立仁、伊锡珠和顾平四人,组成未来的炼油厂领导班子,筹建炼油厂。此项具有开拓意义的工作由吴昌礼牵头。
同年8月盛夏,任丘特别热,一连多日不下雨,风一吹,“沙漏地”的庄稼叶哗啦哗啦响,扔一根火柴都能着。炼厂的筹备工作也跟天气一样热,却“干打雷不下雨”,一步一坎。为了加强力量,做更加艰苦的“打冲锋”准备,发扬共产党人攻城拔寨、“能啃硬骨头”的精神,从油建一公司调来李庆元,继承“支部建在连上”的光荣传统,让党务工作撑起一方天。
1986年的如火盛夏,耿立仁正为筹备华北油田炼油厂而东奔西走,又一个红头文件,让他前往内蒙古的二连公司,主抓呼和浩特炼油厂的筹建工作。华北油田炼油厂的班子“少了头雁”怎么行?紧急将在油建二公司当一把手的乔明凯调来,在筹备组挑大梁。
2018年10月11日上午,我拜访了年过八旬的原化学药剂厂副厂长伊锡珠先生。他中等偏下的个头,红光满面,说话瓮声瓮气。若不是早有预知,我会把他当成习武之人。
伊锡珠为当年建设炼厂筹备组的技术专家,早在1958年,他就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天津石油学校石油炼制专业。现在看,这所“中专”类石油学校学历相当低,彼时,巍然屹立于地球东方,在世界高高挺起胸膛的新中国,只有三所石油院校,另两所分别为北京石油学院(本科)和抚顺石油学校(中专)。至上世纪60年代后,中国石油院校才遍地开花。
生活的色彩,不是注定的一成不变。你将它涂成灰白,它就反馈给你淡漠;你将它涂成火红,它就赠予你热烈。真正点亮生命的不是明天的景色,而是美好的希望。
英气勃发的伊锡珠与我的老家辽宁感情深厚,毕业后他一个猛子扎到东北,怀揣一心为祖国建设奉献青春的豪迈志向,“哪里需要哪里去”,先分配到大连石油七厂,刚刚在业务上“独立门户”,又被调到抚顺石油三厂。伊锡珠是当时少有的大学生,怀着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苦钻业务,能“独当一面”时,一纸调令,将他由天寒地冻、白雪飘飞的北国辽宁,调到炎热如火、四季花开的广东茂名。
伊锡珠在辽宁大连石油七厂工作两年,青春热血再度激昂澎湃,石油系统的一个“平民英雄”横空出世!
“铁人”王进喜的事迹轰动整个中国,他在钻井架边火线入党,率队从甘肃玉门到黑龙江大庆,带领工人们用“人拉肩扛”的重体力劳动,用“盆端桶提”的办法运水保开钻。当黑墨汁般的石油“井喷”眼见要毁了油井,王进喜头一个“扑通”一声跳进泥浆池,用身体搅拌泥浆压井喷。立刻,“扑通”“扑通”声响成一片……
请大家记住工人们跳下去压井喷的时间——1960年3月。
3月的中国东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风卷“冒烟雪”嗷嗷叫,马冻掉了耳朵,猪冻掉了尾巴,老鼠不敢出洞,连女人出门都要穿棉大衣戴上狗皮帽子……
同年4月11日,大庆战地指挥部发出号召,向“铁人”王进喜学习;
同年4月29日,战地指挥部再次发出“向铁人王进喜学习”的号召……
“铁人精神”迅速传遍祖国大地……
那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学习铁人”的热潮如火如荼——
1963年3月5号,毛主席亲笔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又一个“平民英雄”感动了中国人民,祖国处处“比学赶帮超”,你追我赶大奉献,伊锡珠和全国亿万青年一样,个个如弦上之箭,“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铁人精神”的力量正澎湃,还在身体里燃烧,又热血沸腾地读雷锋的先进事迹,背诵雷锋日记,在“岗位上学习雷锋”。伊锡珠的工厂诞生了捷报:茂名石化一期顺利投产!亲手建设的炼厂生产出成品油来,多么自豪啊!青年工人们跳啊唱啊,一群人把伊锡珠高高地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欢乐还在熊熊燃烧,这天,伊锡珠却在装置上忙碌,有人通知他赶紧去机关办公室,“厂长找你谈话”。工人们猜了又猜,厂长可能奖励他,也可能给他提职,“猜输了掏钱请客”,“押宝”喝酒,结果谁都“没押正”。
厂长说:“那边十万火急,打电话催多少次了,你赶紧出发,明天就走。”厂长说的“那边”,就是地图最上边的东北。
伊锡珠手头的工作都没来得及交,再次打起背包,于1963年4月5日再次跨越祖国大地,重返东北,到黑龙江大庆油田,参加大庆石化总厂会战。在大庆历经15年艰苦卓绝的奋战,令一片荒野碱滩上树立起了数十套炼油化工生产装置。他参加了其中美称“五朵金花”的铂重整、四型催化裂化、渣油加氢裂化、延迟焦化和新型常减压,这五套核心炼油装置的建设管理和试运投产全过程。参与了化纤厂的丙烯腈、聚丙烯腈、腈纶抽丝等装置的建设、投产。作为总厂“开工领导小组”成员,积累了一定的石油化工生产管理技能。1976年10月调入华北油田,在基建处抓油建工作。
我不惜笔墨重彩“勾画”伊锡珠,原因就一个,1984年年底,最初筹建华北油田化学药剂厂时,因为“特殊需要”,伊锡珠被从大庆调到华北筹建新的炼厂。伊锡珠早已不是“毛头小伙子”,而已经是石油炼制专业理论与实践都相当优秀的“业务尖子”。毫无疑问,关于炼厂筹建的最初设计等方案,都落在“挑业务大梁”的伊锡珠的肩上。
向石油部打建炼油厂报告和“向领导汇报清楚”的任务,非伊锡珠莫属。
1984年12月19日,老天似乎在考验伊锡珠,冷风呼啸,大雪飘飞,十几米远都看不清人。
伊锡珠和计划处的谭忠义、设计院的李恒密,一头钻进212吉普车,赶往北京石油部。
大朵大朵的雪花扑打着挡风窗,模糊了视线。厚雪碾成冰,轮胎空转打滑,车子像个肺气肿患者,大口大口哮喘,栽栽歪歪艰难前行。下坡更危险,轻轻一点刹车车子立马“掉腚”,多少次,前轮在几人深的壕沟边缓缓停下……
老天似乎在故意开玩笑,心越急,车速越慢。
从任丘到北京才150公里,他们走了4个多钟头。到京后连饭都来不及吃,赶紧向石油部计划局进行汇报。怀揣领导沉甸甸的指示赶紧返程,当天下午,他们又一头扎进漫天大雪里,返回任丘……
这里要改,跑一次。那里要改,再跑一次。有时一天跑两次北京,有时两天跑三趟……
伊锡珠告诉我,已经记不清跑北京多少次,“我和顾平就跑了20多次!”
石油部领导一听要建15万吨的炼油厂,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哪有这么小的炼厂?”
“小炼厂”生不逢时。当时国家在经济建设方面出台了一系列重大方针政策,特别在压缩基本建设、禁止重复建设和大而全工程上,下发了多个令行禁止的文件。
客观上,任丘周围已有几家炼油厂:北面有燕山石化,南面有石家庄炼化,东面有天津石化、沧州大化和沧州炼油厂,西面还有保定小炼化。
结论:不宜再建设什么石化炼厂。
但,华北石油管理局确有困难。
早在1988年,石油工业部改组为两个总公司,即后来的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和中国石油化工总公司。
本是同根生,相煎已太急。原石油部20多个大中型炼厂,全划归在中国石化名下,油田归中国石油。问题来了,成品油价格持续上涨,原油价格却几十年不变。导致中石油总公司长期“政策性亏损”。
石油部亲生的两个孩子境遇不同,中石化“受宠”,中石油“受气”。
中石油在社会上也“受气”,采油厂的人出门,没人爱理。炼油厂的人只要“一露头”,就有人笑脸相迎。原因就一个,人家手里有液化气,有汽柴油。
相反,中国石油这边,哪怕用一滴汽柴油都要“高价购进”。更难的是,常常因“购油指标少”而“断供”……
没有伞的挨着有伞的人走,靠得再近也躲不过雨,反淋得更湿。
华北石油管理局决定:上马一个小型炼化厂,年产15万吨。目的就一个,化解本局自用成品油和燃料油、燃气捉襟见肘的矛盾。
事情很不顺利。中石油总公司计划局提出意见:“我们的工作主要是搞油田开发,不是搞化工。我们也不擅长化工。”
“你们的工艺方案流程长,投资大,劳民伤财不值得。不如拿原油换取化学药剂省事又省力。”
“你们的想法纯粹是纸上谈兵,不切合实际!”
好的人品是一个人最宝贵的财富,它构成了人的地位和身份,它是一个人真正的最高学历,是每一个人的黄金招牌。
“老实人”伊锡珠据理力争:“我们虽然不才,但知道以气体分馏将催化裂化气体中的丙烯分离,用氨氧化生产丙烯腈,再利用溶液法将丙烯腈聚合烯腈。丙烯腈的衍生物即可做泥浆处理剂或堵水剂。或将丙烯腈纺丝可得人造羊毛(腈纶),腈纶的下脚料也可用于搞泥浆处理。我在大庆石化总厂开工领导小组亲自搞过三年这项工作。生产丙烯腈、聚丙烯腈在国外已经是成熟工艺,没有什么难处!如果说一次性建成投资大,我们可以分期建设,先建油头(炼油部分),再建化尾(化工产品),有何不可?”
伊锡珠的一番话,震惊了在场领导。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素笑呵呵、说话很文静的人,突然“一跃而起”,说起专业来有板有眼、头头是道,肚里有真东西。
但,一个手艺好的“瓦匠”,怎么能决策工程干与不干的权力?
另一个问题也摆在面前,下属所言正确无疑是把双刃剑。错了,虽然当场偃旗息鼓,还有“缓棋”的可能。对了,当场“撅”人家面子,让领导下不来台,后果更加可怕……
彼时,便遭遇后者……
按说,只要尽力了,行与不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赶上利益至上的时代,没人再会为这件事鼓舞与欢呼。油田“政策性亏损”又不亏个人的钱,何必逆水行舟?
但,华北石化的“先行者们”都是些“犟眼子”,“说了算,定了办”,不达目的不罢休。他们决定绝地反击,组织更强阵容,再次奔赴北京总公司,发起更加强悍的攻势!
优秀的人并非与生俱来带着光环,他们只是在任何工作哪怕是小事上,都对自己严格要求,不因舒适而散漫放纵,不因辛苦而放弃追求。雕塑自己的过程,必定伴随着疼痛与辛苦,可那一锤一凿的自我敲打,终究能打开另一扇窗,迎来人生清晨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