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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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卿有灵犀

第一章

1

公元一四一九年,大明永乐十七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北京皇宫工地昏暗的御图房内早早掌起了灯。

木工工首蒯祥在专心致志地埋头于承天门图纸,图纸原是师父蔡思诚等在姚广孝的指导下绘制的。姚广孝本是个僧人,法号道衍,是靖难之役[1]的主要策划者,燕王朱棣就是被这个和尚唤醒了深藏的野心,奋而抵制建文帝削藩,先是以计擒杀监视他的北平布政使[2]张昺和都指挥使[3]谢贵,乘夜攻夺北平九门,然后又以清君侧的名义挥师南下,最终取代朱允炆,成为了大明王朝的第三位国君。姚广孝助朱棣夺天下居功至伟,被尊为帝师,朱棣对其言听计从。姚帝师对承天门的总体设计思路是:既然承天门为皇宫的主要大门,就要彰显出至尊至贵的正统气派来。正统气派,这一直是姚广孝乃至当今圣上对北京皇宫设计的基本要求。永乐帝抢夺了自己亲侄子的皇位,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来路不正。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在帝都金陵[4]杀了敢于当面斥责他的方孝孺,诛了方孝孺十族;灭了建文帝铁杆忠臣黄子澄和齐泰等人的三族;还残忍地诛杀了靖难之役中曾经与他为敌的前朝旧臣铁铉、练子宁、卓敬、陈迪等人,将他们的妻女姊妹尽数没入教坊司[5]为妓。

承天门设计得确实符合“正统气派”这一要求。但图纸是数年前绘的,大而化之,并未标明细处,如今该落实施工方案了,许多需要仔细推敲之处便凸显了出来。是啊,姚广孝已于去年圆寂,师父蔡思诚隐退在南方乡下,曾在应天[6]皇宫带领工人们干活的父亲也因长年身体透支,旧病复发而退归老家吴县香山。北京皇宫的建造工程虽说还有蔡信、杨青等老一辈掌舵,但是实打实的具体施工担子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工匠肩上。

蒯祥年纪轻轻便当上了整个工地的木工首,并在北京新皇宫工程中发挥重要作用,这离不开当今太子朱高炽的赏识与提携。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根据姚广孝的方案,新皇宫外城的四角要各修一座角楼,每座角楼都是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到了方案付诸实施之际,姚广孝已然仙逝,当时皇太子朱高炽正代表皇帝在北京主持工程,方案便由朱高炽来具体落实了。

可这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的建筑式样谁都没见过,不光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工匠们犯了难。太子也急得坐立不安,父皇交办的差事,若办不好,父皇日后如何放心把江山社稷交给自己?

蒯祥当时只是一名手艺出众的木工,未担任任何管理职务,可他处处用心,工程上旦有疑难,他总是能提出些别人想不到的点子,而且往往行之有效。

这天朱高炽来皇宫工地,路上遇到个卖蝈蝈的。他见那蝈蝈玲珑可爱,便按下轿子,让随从连蝈蝈带笼子一并买了下来。朱高炽约了工部营缮司郎中[7]蔡信,召集骨干工匠们商量这无解的角楼方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却没一个人说到点子上,即便经验丰富的蔡信也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主意。朱高炽发现,只有一个年轻木工一言不发,扭头盯着那声声叫的蝈蝈。他有些不快,说:“年轻人,大家都在出谋划策,你却在一旁听蝈蝈叫。玩物丧志也轮不到你呀!”

只见年轻人站起身,朝他欠身施礼,朗声道:“殿下,方案有了。”

朱高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倒是说说看。”

年轻人走上前去,拎起地上的蝈蝈笼,说:“殿下,小民刚刚数过,这蝈蝈笼恰好是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

哦?朱高炽定睛细看,蝈蝈笼的结构果然如其所言。他被这年轻人的聪明与细心所打动,问道:“你叫什么?”

“小民姓蒯名祥,字廷瑞。”年轻人说,他是随蔡信大人一起来听角楼方案讨论的。

朱高炽感觉,这个模样俊朗的小工匠神态沉稳,说起话来有板有眼,不卑不亢,心中顿生喜爱。

结构是有了,可是把蝈蝈笼子的结构转化为八角楼的烫样,却是另一回事。所谓烫样,是一种用纸张、秫秸和木头做的立体建筑模型,供御览之用;做成后需熨烫,故而得名。

“很好,”朱高炽点头道,“可是……?”

“殿下担心的是烫样吧?”小工匠看出了太子的心思,“小民家里世代工匠,烫样小民见过无数,角楼纵然复杂,小民愿意一试。”

蔡信也赶紧上前解释:“这孩子的父亲便是建应天皇宫时有名的领工师傅蒯福能。他从小跟随父亲干活,后来又跟蔡思诚学设计,很有些悟性。”

“既如此,你就试试吧。”朱高炽竟然破了一回例,把这一高难度的细致工作委托给了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工匠。

蒯祥果然不负太子期望,两天后便把烫样做出,且做得相当漂亮。朱高炽大喜,当即任命他为整个皇宫工程的木工首。此后施工中凡遇难事,朱高炽都是头一个找蒯祥商量。久而久之,工匠们都戏谑地称他为“二当家的”。就连身为长辈并主管工程的蔡信也是如此,“找二当家的去”,这句话甚至成了他的口头禅。

此时,蒯祥正借着灯光对承天门图纸一点点地进行着仔细的修改与细节上的增补。他正做得入神,蔡信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不好了,廷瑞贤侄,”蔡信一进门就嚷嚷,“出大事了!”

蔡信是蒯祥师父蔡思诚的堂弟,属于蒯祥父亲那一辈的工程人员。他原本是个读书人,书吏出身,在应天皇宫工程中专司绘图,因功得了个工部主事[8]的官位。他为人谨慎,老成持重,不久后又升作营缮司郎中,主管北京皇宫工程中的具体施工。虽然担任了朝廷命官,蔡信仍然是每天扎在工地上,事无巨细均亲历亲为。工匠们全不把他当外人。尤其蒯祥,从师父蔡思诚那里论,他称蔡信一声师叔。

“怎么?”蒯祥放下手中的图纸,“师叔莫急,慢慢讲。”

“你记得那根缅甸王进贡的花梨木吗?”

“当然记得,这么大尺寸的花梨我天朝从未有过,色泽淳厚,木质坚硬,是一根上好的千年老料。圣上见后十分喜爱,不是特意下旨把它做成奉天殿的门槛吗?”

作为三大殿中的第一座大殿,奉天殿是皇宫工程的重中之重,一直是蒯祥亲自带领施工。只是因为工程已近收尾,这两日他才将工作移交给师兄朱文铭和老师傅杨青,自己腾出手来细化承天门的图纸。

“是啊,”蔡信一脸懊丧,“可司料的杨师傅与下料的朱文铭为赶工期,一时粗心,未及时沟通,又忘记了核对,竟然锯短了一尺。木料下出来了无法用。重新再下一根吧,剩余的料又不够长了。”

不应该呀,蒯祥心想,杨青是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手头一向有分寸。而朱文铭则是自己的大师兄,与他一道师从蔡思诚。朱师兄善攻石技,其他活也都拿得起来,且十分精到,是个多面手工匠。近日蒯祥在忙图纸,朱师兄特意前来奉天殿助阵。这样的低级错误怎会出在他们两个身上呢?

“不妨想办法接上一截,”他尽量表现出镇定的样子,“只要接得仔细,是不会留有痕迹的。”

“他们本来也是如此打算的,可糟糕的是这事偏巧被前来巡视的黄公公撞了个正着。黄公公说,这大殿门槛乃九五至尊的万岁爷时常步跨之物,岂可留有接口?门槛有断处,便是断了万岁爷的路!这个罪名谁担得起?黄公公本来就是个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主儿,让他攥住了把柄,怎会轻易放过?他把宋大人都唤了来,正在那儿不依不饶地纠缠呢!”

蔡信所说的宋大人,是工部尚书[9]宋礼。营造北京新皇宫是朝廷这些年的头等大事,特由工部、内官、皇室三方组成了一个施工、监工、验收相互配合、相互衔接的三驾马车。工部官员领衔施工,内廷大太监行监督事,而皇室成员则代表皇帝对工程中的大事拍板定夺。三驾马车堪称阵容强大:工部方面,尚书宋礼亲自挂帅;内廷派出的是权力炙手可热的司礼监[10]太监黄俨;而代表皇帝的,则是帝国的二号人物太子朱高炽。

“走,我们看看去。”蒯祥一面说,一面向外走。

天色渐晚,暮云低垂,但是宫殿和屋宇之内,却都已燃起了火烛,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不绝于耳,工匠们又要挑灯夜干了。自永乐四年万岁爷下旨营造北京皇宫以来,皇宫的工程由备料到施工,已经持续了十三年,三大殿与寝宫现在都已初具规模,进入了紧张的内装阶段。朝廷虽然尚未北迁,但此时的皇宫大内,已然给人一种神圣与肃穆的感觉。唐代诗人骆宾王说得好: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奉天殿是皇宫三大殿中的第一座,日后帝国的重要礼仪都要在此举行。它就是民间所说的金銮殿,在三大殿中最高,最大,也最尊贵。它的高度从底座到顶端十丈有余,就连六根金柱都每根高三丈八尺。大殿东西长十九丈,南北进深十一丈。奉天殿的殿顶也与其他屋宇的顶子不一样,是重檐庑殿顶。所谓重檐,就是两层屋檐,而庑殿顶,就是用一条正脊和四条斜脊组成的四面流水的坡形殿顶。在所有的屋顶中,庑殿顶等级最高,只有皇家和孔圣人的殿堂方有资格使用。这种重檐庑殿顶的规制充分体现了皇权的至高与至尊。

蒯祥随蔡信快步走上临时搭建的木制台阶,来到大殿门口。

但见下错料的朱文铭站在那根缅甸花梨木前,满脸愧疚,低头不语。司料杨青则惶恐失措,看上去无地自容。太监黄俨正在训斥他俩。工部尚书宋礼站在一侧,沉着脸,一言不发。

杨青是蒯祥的父亲蒯福能所率香山工匠的老班底,当年他曾与蒯福能一起给太祖爷建造过应天皇宫,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泥瓦匠,分寸历来拿捏得很准。由于他年纪大了,自今年初起便不再亲自砌砖垒墙,主要从事些审核纸样、下单出料的工作,或者以领班的身份指挥工人干活。他做事一向仔细,按说这样的疏漏不应该与他有关啊。

而朱文铭呢,常熟工匠,蔡思诚的得意弟子,手艺没的说。也许正因为他手艺好,信心满满,才敢在这根花梨木上说下锯子就下锯子。

“二当家的你可来了,”黄俨一见到蒯祥便嚷嚷,“瞅瞅你的人干的好事!好端端一根门槛短了尺寸,这可如何收场啊?”

“黄公公莫恼,”蒯祥赔着笑脸,“容小的看看有无补救办法。”

“补救,如何补救?”黄俨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木料短了一截,莫非还能跟你小子的头发似的,再生出来?蒯工首,你可知道,此根木料何等稀罕,是缅甸阿奴律陀王[11]时代的旧物,高僧开过光。圣上吩咐把它安放在这奉天殿里,就是为了图它辟邪。如今神料毁了,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咱家倒要问问,你们的肩膀上都扛着几颗脑袋?”

说起辟邪,永乐帝杀人过多而心中有鬼的事,包括蒯祥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此话还要从朱棣刚刚在金陵登上皇位时说起。前朝御史大夫景清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日早朝,景清外披朝服,腰藏短刀上朝。待朱棣退朝出殿门时,景清突然冲上来,挥起利刃,刺向朱棣。幸亏御前侍卫手疾眼快,一拥上前,将其拿下。朱棣斥问景清:“为何刺杀朕?”景清答:“欲为故主报仇,可惜不能成事!”且破口大骂:“叔夺侄位,如父奸子妻。你背叛太祖遗命,真乃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朱棣气急败坏,命左右敲掉景清牙齿,割去舌头。景清以血口喷龙颜、龙案、龙袍。朱棣命令以磔刑[12]处死景清,将身体肢解,剥了皮,填入茅草,再给这皮草尸身戴上枷锁,悬挂于长安门示众。一天朱棣御驾经临长安门,系有景清尸体的绳索忽然断裂,皮草景清,趋前数步,状如犯驾。朱棣大惊,命焚烧之。逆臣虽诛,其魂不散。一日朱棣午间小憩,恍惚中竟见景清手持短刀,围绕御座追杀他。朱棣慌忙抽身躲避,可他退得越快,景清追得越急;他缓一缓,退得慢下来,景清也追得慢下来,无论如何摆脱不掉。朱棣惊醒,已是一身冷汗,忙命锦衣卫前往陕西真宁县景清老家,诛其九族,籍没其在家乡的全部产业。但自此后朱棣更是噩梦不绝。有人说,避开景清的冤魂缠绕,也是当今圣上迁都北京的原因之一。

而缅甸王进贡的这根上等花梨古木,经高僧开过光,有驱邪功能,永乐帝自是大喜,命将它做成奉天殿门槛。神木避邪镇殿,上位希冀甚高。诚如黄公公所言,神料被毁,一旦龙颜震怒,凭着圣上的暴脾气,掉几颗人头那都是太稀松平常了。

蒯祥明白,此刻首先要做到的是不慌不乱。工程上的事情只要不是木已成舟,总都会有解决的办法。他趋步上前,仔细观察木料。

“师弟,”朱文铭一边悲诉一边抽自己嘴巴,“你说我瞎掺和啥呀?本想搭把手,却闯下如此大祸。杨叔告诉了我尺寸,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光顾着赶工期,没来现场重新丈量核对,便在崇文门外的神木场下了料。谁知运来一看,竟短了一尺!栽了,我朱文铭今日算是彻底栽了!”

杨青长叹一声:“是我老糊涂了,竟然把谨身殿殿门的尺寸,错当成奉天殿的了。惭愧啊,惭愧,我杨青一世名声毁于一旦!此事罪责在老汉,不干文铭的事,要杀要剐老汉一人担!”

蒯祥没说话,只是仔细打量着那根横陈于地的门槛料。他看一会儿木料,又看一会儿大殿的门框。好一会儿之后,他重新抬起头,对杨青和朱文铭说:“杨叔,师兄,事已至此,追责也于事无补。我们还是想想办法吧。事在人为,办法总会有的。”

黄俨呛呛道:“想办法,想办法,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

“黄公公您放心好了,这件事就交给小的处置吧。小的一定会给您、给皇上一个满意的交代。”蒯祥毕恭毕敬。

黄俨怀疑地打量着他,阴阳怪气地说:“蒯工首,这神料咱家可是只有这一根啊。”

“这一根就足够了。黄公公,”蒯祥似已胸有成竹,“我们两日为期,两日后,我定还您一个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门槛。”

站在一旁的工部尚书宋礼一直没开口。蒯祥的本事,宋礼是心中有数的,这个年轻人不仅木工手艺精妙绝伦,而且设计、石雕、泥瓦、竹工、五金、油漆等其他行当也都样样精通,用行里的话来说,是个全活之才。尤为重要的是,他对工程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工地上的活不论繁简,经他略加计算,目量意营,便能当场绘图,等工程告竣后进行核验,尺寸完全符合要求,不差毫厘。自从太子亲自点名他为木工首后,皇宫工地上难断之事便都来找他,而他这个年轻人从未让谁失望过。因此,他在业内的地位日益提高,虽名义上仅是个工首,实际却担起了总建造师的责任。不过,今日圣上中意的神木被削短了尺寸,又不准拼接,这倒是个大难题。莫非他也会有法子?

宋礼轻轻咳嗽了一声:“既然蒯工首打了保票,依老夫之见,黄公公,你就允他们一个纠错的机会吧。”

黄俨看看宋礼,又看看蒯祥,然后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好吧,宋大人都发话了,咱家岂能不买这个面子?可咱丑话说在前头,蒯工首,按照工期,明日是奉天殿地面完工的日子,所以你要求的两日咱家给不了你,至多给你一日。你明日横竖给出个子丑寅卯来。”

“一日就一日,”蒯祥一跺脚,他转向杨青与朱文铭,“今晚看来是不得歇息了。我们挑灯夜战!”

“你可是应下来了,蒯工首,”黄俨乐得他自己往套里钻,“你这也算是立下军令状了吧?”

“我立下了军令状,”蒯祥心中既好气又好笑,这又不是行军打仗,何来的军令状?黄俨明明是在刁难,随他如何说吧。“明日这个时候,我蒯祥还黄公公一个完整的门槛!”

“好,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宋礼唯恐黄俨变卦,忙上前道:“既然蒯工首向黄公公立下了军令状,老夫便来做个中保吧。古来有语:军中无戏言。这皇宫重地,更是打不得诳语。黄公公,此事先不要惊动圣上,免得万岁爷心烦。蒯工首,这儿的一切就全看你了。明日傍晚我们来此验收,如若见不到蒯工首所保证的那根完整漂亮的门槛,你们在场的所有工匠,都要任凭黄公公发落,依律接受惩处。本部堂也会为此谢罪,情愿赔上头上的这顶乌纱!”

黄俨口上说“宋大人您言重了”,脸上却闪过一丝阴阴的冷笑。

待到宋礼与黄俨离去,蒯祥吩咐朱文铭:“师兄,劳烦你把门槛给我再锯掉一尺。”

朱文铭惊得嘴巴大张着合不拢。

蔡信与杨青齐声质疑:“贤侄,你这是要……”

“尽管锯好了,”蒯祥一点儿都不含糊,“余下的事情包在小侄身上。”

北京城内的燕王府。

这座永乐帝当燕王时居住过的潜邸[13]位于正在兴建的新皇宫西侧,太液池[14]边,原本是故元太子的隆福宫。至正二十八年徐达从城东的齐化门[15]攻入元大都,一把火烧掉元顺帝居住的大内及兴盛宫,唯独留下了隆福宫。四皇子朱棣受封燕王后,便把这座故元的太子府改作了自己的王府。当时曾有大臣向太祖爷朱元璋进言,说燕王此举违制,有僭越之嫌。幸亏太祖圣明,说燕王镇守边地,身处与北元作战的前沿,理应有较大的府邸。此事便由此搁下,未作深究。

事实证明,这座密不透风的大府邸对朱棣确实很重要。建文帝开始削藩时,也夺去了朱棣对十几万边军的指挥权。朱棣硬是在这座大府邸里悄悄蓄养了一支一千多人的亲军,这支私人武装后来成为他靖难之役的基础班底。

现在,这座昔日的燕王府成了朱棣御驾北京的临时住所。自从他决定迁都、将北平改为北京,并开始兴建北京皇宫以来,他多次北巡,前来视察工程进度。由于皇宫尚未建好,朱棣在北京期间,就临时住在自己当年做燕王时的府邸里。

朱棣将帝都北迁,并不完全像坊间所传的那样,是因为应天杀人过多,阴气太盛,不宜久居。堂堂一代雄主,岂惧杀人,岂怕阴气?朱棣迁都的真正原因首先是他认为北平乃龙兴之地,当年他身为燕王,曾在北平经营了二十多年,基础深厚,对他来说,北平根基稳固,成全了他的皇帝梦;而应天则遍布前朝遗民,人心不稳。其次,北平乃雄险之区,位置重要。北平北枕居庸,西峙太行,东连山海,南俯中原,可谓沃壤千里,山川形胜,足以控四夷,制天下,诚帝王万世之都也。蒙古的故元势力,控弦之士不下百万,严重威胁着大明王朝的北方安全,都城设于北平,就是天子守国门,将会大大鼓舞边关将士们的士气,有利于北部边陲的防务。再有,北平是天下居中之地,交通便利。太祖爷的智囊刘伯温说过:“为联通九州八方,都城位置宜居天下之中。”大明疆土,北平的位置约略南北居中。而京杭大运河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北平则位于这条大运河的起点。南方的粮食与丝绸、茶叶,可以通过运河源源不断运至京师。最后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北平乃帝王之都,积淀深厚。它在辽代称南京,金代称中都,到了元代,则称大都,它作为帝都,已绵延四百余年。此地历史文化积淀深厚,诚如道衍和尚姚广孝所言,“有大气象,有帝王气”。所以永乐元年礼部尚书李至刚等一上奏,提议迁都,朱棣便立即应允。

但是把都城设在北平,首先要有一座与其相配的好宫殿。永乐帝对新宫殿的要求是既要用好北平的气运,又要能克煞住元大都残余的前朝王气。姚广孝不愧为智多星,他想出了个法子:城市向东扩展,皇宫略向南移。如此一来,按照四象之说,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元大都的旧城便落在了白虎位上;再用挖护城河的泥土在新皇宫后面故元皇宫旧址处堆一座土山,起名万岁山[16],它位于玄武位上,成为整个宫城的玄武靠山,前朝的王气自然就被镇压住了。朱棣对这一思路十分满意,立即下旨征召天下能工巧匠,在此大兴土木。经过长达十年的材料准备和至今已三年夜以继日的施工建造,宫殿现已初具规模了。按照当下的进度,明年初冬,工程就基本可以告竣。他准备在永乐十九年,也即后年的正月初一,正式在新皇宫里与百官,与新都的子民,一同庆贺新年。

永乐帝朱棣三天前来到北京,视察新皇宫的工程进展。此时他刚刚用过晚膳,正坐在书斋里的龙榻上,一面饮茶,一面翻看几卷《永乐大典》。所谓《永乐大典》,是天底下规模最为浩大的一部辉煌巨书,一共两万两千九百三十七卷,经、史、子、集,百家之说,无所不包,可谓集天下学问之大成。这部浩瀚的大书是由解缙和姚广孝,带领着三千多名文士宿儒,历时六年,才终于编修出来,朱棣亲自作序,亲自命名。这部巨著是他朱棣文治的成果与见证。那方孝孺不是讥讽朕不正统吗?可历朝历代哪个正统的皇帝能像我朱棣一样,编出如此卷帙浩大的类书来?朱棣对这部巨书爱不释手,来北京时,也把一部分《永乐大典》带在了身边,随时翻看。此刻,他正在读其中的《战国策》。

门外传来太监的传唤声:“妙锦郡主到!”

门开了,徐妙锦婷婷袅袅地走进,身后跟着手捧食盒的侍女秋红。秋红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到案子上,静静退下。屋里只剩下永乐帝与徐妙锦两个。

徐妙锦说:“方才用膳时我看见姐夫胃口不好,没吃多少东西。我怕姐夫看书饥了,特意亲手做了几样家乡点心,给姐夫端来。”

美丽聪慧的徐妙锦是明王朝第一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的遗腹女,也是朱棣发妻仁孝皇后徐妙云的胞妹。她从小生活在燕王府中,朱棣眼看着她从一个青涩的小丫头长成一个婀娜多姿的美少女。永乐五年徐皇后崩殁,三年后朱棣二十二岁的朝鲜爱妃权贤妃也在随他北征途中不幸染病,死于山东临城[17]。朱棣接连失去心爱的女人,甚为寂寞,有意把心仪已久的妻妹徐妙锦立为皇后。姐妹相继伺候同一位君主,古来多有,且不说娥皇、女英共侍帝舜,飞燕、合德同宠汉宫,就是那一代词宗李后主,不也是先后有大小周后一对姊妹双娇么。哪朝天子不风流?

然而,朱棣这回的用情却显然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遭到了徐妙锦的断然拒绝。妙锦虽说也敬佩朱棣的刚毅英武,但是至清至洁的她觉得宫廷里太过肮脏。她的父亲徐达就是由于功高震主,而被朱棣的父亲、洪武皇帝朱元璋忌惮,在其患病期间,朱元璋派人给他送来医生严禁他食用的鹅肉,以至于这位曾浴血为大明朝打下江山的开国元勋一命呜呼。还有那冤死的方孝孺,朱棣竟然为了证明自身权威不可挑战,不仅对这位有着“天下读书人种子”之称的大儒痛下毒手,而且还残忍地屠戮了他的十族!为此,她无法原谅朱棣。取天下是一回事,屠杀失去反抗能力的前朝忠臣是另一回事。嫉恶如仇的徐妙锦岂能委身于杀父凶手之子,委身于这个本身也双手沾满读书人鲜血的屠夫呢?尽管此人对她一往情深,看上去温情脉脉。

这一点她很像她的长兄徐辉祖。魏国公徐辉祖虽为朱棣的妻舅,却是建文帝朱允炆的铁杆忠臣。他曾领兵在山东齐眉山大败朱棣的燕军。后来朱棣终于打进京师,所有的官员都去迎接,唯有徐辉祖守在父亲徐达的祠堂里不肯出去见这位胜利者。朱棣命他写认罪状,他却抄录了一段先太祖朱元璋赐给徐达免死铁券上的文字:“除谋逆不宥,尔免三死,子免二死,以报尔功。”朱棣无奈,杀又杀不得,只好削去他爵位,将他长期囚禁。

徐妙锦拒绝填充姐夫的后宫。然而永乐帝却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强势君主。她被逼无奈,索性留下一封拒婚书,出家为尼,云游四海去了。朱棣慌了,忙命锦衣卫多方寻找,方把她找了回来。朱棣只好退而求其次,准其在宫内带发修行,并应允不再以婚相逼。从此朱棣与她相安无事,相敬如宾。随着她年纪一天天增长,朱棣也彻底断绝了那份非分之想,却庆幸自己多了一个红颜知己。后宫佳丽无数,朱棣并不缺少与他肌肤相亲的美女,而能说说知心话的异性却难得有,以前徐皇后算是一个,权贤妃也算一个。自从皇后与权妃先后离世,他便再没有女人可以推心置腹了。蕙质兰心的徐妙锦可以。幸亏他没有强逼着她顺从自己,否则的话,凭着她的烈性子,他俩就连朋友都没的做了。

不同寻常的关系必然产生不同寻常的身份,徐妙锦在宫中的地位极为特殊,无论是朱棣的御书房还是寝宫,唯有她一个可以推门就进。此刻她一面揭开食盒,一面瞥了一眼朱棣手中的书卷,随便问道:“姐夫在读《永乐大典》?”

还在朱棣当燕王时,妙锦就称朱棣姐夫,那时她还是一个毛丫头,后来燕王取代建文当了皇帝,毛丫头也出落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她仍然唤他姐夫。这,一方面是旧习难改,叫惯了,另一方面也是她时刻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他,不要乱了两人之间的伦理关系。朱棣任她这么叫,不恼不怪,毫不计较她的大不敬。整个大明王朝,恐怕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小女子敢于在他面前如此口无遮拦的了。

有道是礼尚往来,既然徐妙锦以民间通行的家庭关系对待朱棣,朱棣在她面前便也不拿着捏着了,他跟她很少称朕,一般是你我相称,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充满呵护之心的大姐夫。这看似蹊跷,但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作为众生仰视的天子,身处无人之巅,高处不胜寒,这种至高权力的孤独滋味是常人难以体会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想过一过普通人家的日子,甚至希望能够沾上一点儿老百姓的那种凡俗之气。而在整个后宫中,妙锦算是最接地气的一个。在朱棣的潜意识里,平等地对待妙锦,似乎就是心怀悲悯地接近了天下苍生。

听到妙锦的问话,朱棣放下手中的书卷,说:“是啊,我在细究其中的《战国策》。”

她有些好奇:“姐夫也对纵横家很感兴趣吗?”

“我倒不是对什么纵横家感兴趣,只是妙锦你知道吗,《战国策》是西汉刘向根据一些史料编成的,其中的主要依据便是《隽永》。”

“这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妙锦想了一下说,她博闻强记,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子,“《隽永》的作者应该是汉初的蒯通吧?”

“正是。”

“哦,那就是了。”她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你知道吗?”朱棣故作神秘地眯起眼睛,“《隽永》的一些残卷在我手里。”

“是吗?”

“是,而且还与你家有些关系。”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真的?”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朱棣夹了一筷子食盒里的巢县干丝,放入口中,“嗯,香鲜辣中略带微臭,别有一番风味。平时难得吃到,好吃,好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妙锦催问,“你的《隽永》,你倒是说呀!”

“你不知道吧,”朱棣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当年你父亲攻入元大都,放火焚宫之前,在兴圣宫里找到了一卷刻写在竹简上的《隽永》。洪武九年你姐姐嫁给我,你父亲知道我喜好古籍,便把这部奇书的残卷装入了她的嫁妆。我让大学问家姚广孝和解缙都鉴定过了,他俩一致认定这是当年的手稿真迹。只可惜这部书的其余部分均下落不明,找不到了,也许是毁于战火,也许是本来就不齐全。”

“这件事我还真没听姐姐说过。”她歪着脑袋回忆。

“你才多大点儿,你姐姐嫁过来时还没你呢!”

两人正聊得兴浓,一名小长随[18]入内禀报:“启奏皇上,司礼监黄俨公公求见。”

黄俨是朱棣的心腹太监,曾十一次代表朱棣出使朝鲜,给朱棣带回来好几批朝鲜美女。如今他是皇宫工程的总监工,这个工程可是大明王朝的千秋大业,丝毫也马虎不得啊。

朱棣放下方才的话题,略加思索,然后吩咐:“传他进来吧。”

妙锦起身:“既然姐夫有事,妙锦就此告退了。”

朱棣说:“一个太监,说的又是工程上的事,你就不必回避了,也一起听听吧。”

黄俨进入书斋,向朱棣叩首请安。

朱棣抬抬手:“起来吧。”

黄俨站起身。

朱棣问:“你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奉天殿工程出了纰漏,老奴不敢耽搁,特星夜前来奏告皇上。”

朱棣皱起眉头。奉天殿,这可是关乎最高礼仪的大殿啊。

“出了何纰漏?”

黄俨奏答:“老奴说的是那根缅甸王进贡来的神木,万岁爷您下旨做成奉天殿门槛的。”

“神木怎么了?”朱棣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被工匠锯短了一尺,怕是不合用了。”黄俨故意添油加醋,往狠里说。

“胡闹!”朱棣龙颜大怒,“在三大殿做工的都是些有经验的老师傅,怎会出此失手?”

“更可恶的是,那木工首蒯祥说是能补救。宋礼大人竟答应了他,还让奴才瞒着皇上。”

这就是黄俨来此的真实目的,给工部尚书宋礼扎针。那宋礼治理会通河[19]有功,被调来执掌工部。他性情刚直,为人正派,很受太子朱高炽赏识,两人在皇宫工程上配合得颇为默契。去年宋礼治理会通河山东境内河道期间,当时正在山东藩地的汉王朱高煦将宋礼视作太子党羽,处处加以刁难。而耿直的宋礼偏不肯买朱高煦的账,一来二去,双方便杠上了。刚愎自负的朱高煦很是气恼。自朱棣登基为帝起,朱高煦便一直觊觎着太子之位。朝堂大臣与宫内太监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皇长子朱高炽,一派支持二皇子朱高煦与三皇子朱高燧。黄俨早年曾经跟随过朱高燧,与朱高燧的个人关系格外亲近,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朱高煦、朱高燧一党。他隔三差五地收到这两位藩王的礼物,自然情感上向着汉王朱高煦与赵王朱高燧,而对他们的政敌太子朱高炽一派,能掣肘的就掣肘。

撇开汉王、赵王与太子之间是是非非这一层,宋礼与黄俨在为人处事上也是两类人,可以说形同水火。在新皇宫施工期间,他俩之间的配合不能说是很融洽。宋礼看不太惯黄俨对上吹吹拍拍、对下专横跋扈的做派;而他对蒯祥、朱文铭这些一心埋头干活的匠人,却处处照顾。对此,黄俨心里有气说不出。今日黄俨终于抓住了宋礼的一个把柄——出了纰漏压下不报。现在他直接捅到了天上,会有他宋礼好瞧的。谁让你平日唯太子的马首是瞻,摆出一副体恤下情的样子,却不拿咱家的豆包当干粮呢!

黄俨的一面之词极有煽惑性。

朱棣拍案而起:“有这等事?走,朕要亲自瞅瞅去!”

妙锦忽然插话了:“时辰已晚,陛下万乘至尊出入工地恐多有不便。还是明日再去吧。”

朱棣感觉奇怪,她居然称他陛下了,也许这是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吧。他的这个小姨子一向识大体,在外人面前,哪怕是在太监面前,都从不让他这个做皇帝的有丝毫脸上挂不住,这也是她的可人之处。

他想了想,说:“也罢,就改做明日吧。”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妙锦,你明日也随朕一道去。”

2

蒯祥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把门槛按按实,然后望望天上的日头,还未到正午,比定好的交工时间整整早了半日。

他对身边的朱文铭说:“好了,咱们提前完活。师兄,你拿块红布来把这个门槛蒙上吧,我们讨个吉利。”

蔡信放心不下,早早来到了奉天殿工地,此时他端给蒯祥一碗水:“贤侄,你忙了一个通宵,连水都没顾得喝一口。来,歇歇吧,润润嗓子!”

杨青说:“二当家的,你的活干得太漂亮了!这木料短了一截,让你如此一弄,倒反比不短更合适了,好像它本来就该这么短似的!”

在奉天殿干活的其他工匠也全都凑了过来,啧啧称奇。

朱文铭已用红布将门槛盖好,也过来凑热闹:“谁说不是?以前只是听说过鬼斧神工,今日算是开了眼,亲眼见到了。师弟的手艺真精到,我这个做师兄的反倒惭愧了,无法望你项背。你的手艺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镂云裁月,巧夺天工!”

朱文铭平日里依仗着自己手艺好而时显骄矜,可这回的“神木事件”狠狠地教训了他一把,他不禁对自己这个心灵手巧且处事得体的师弟打心底里佩服。

正说得热络,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皇——上——驾——到!”

蒯祥等一干工匠慌忙出殿,跪伏在地,恭迎圣驾。

怎么这个时候皇帝会御驾亲临?蒯祥暗自诧异。

不一会儿,永乐帝朱棣在一群侍卫与太监的簇拥下,龙行虎步般走上木头搭成的施工台阶,来到大殿汉白玉台基顶端的空地。他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是工部尚书宋礼,一个是太监黄俨,还有一位素衣女子,三十多岁,明眸皓齿,气若幽兰。宋礼脸色铁青,而黄俨则面带得意。

蔡信与蒯祥领众工匠叩首,高声祝颂:“蔡信、蒯祥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行内侍搬过一把椅子,皇帝坐下。他看了一眼跪在众工匠前边的蒯祥。“你就是领班奉天殿施工的木工工首蒯祥?”

蒯祥奏答:“小民正是。”

朱棣板起面孔:“听说你的工匠把朕的神木锯短了一尺,可有此事?”

一阵沉默,大殿台基顶端静得似乎连喘息的声音都能听见。万籁俱寂,唯有夏蝉在远处的枝头声声鸣叫,这单调的蝉鸣似乎愈发放大了殿前的紧张气氛。

“圣上问你话呢,蒯工首,”黄俨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吧。”

“确有此事。”蒯祥高声奏答。

“好大的胆子!”朱棣发火了。除了蒯祥外,所有的工匠都在筛糠,跪在一侧的朱文铭已经面如土色。当今圣上脾气暴烈,大家都是深悉的。古语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万岁爷息怒,请允小民解释。”蒯祥跪奏。

黄俨再次喝道:“你还敢强词夺理!”

朱棣摆摆手:“且让他讲。朕倒想听听这厮怎样圆!”

蒯祥抬起头来,直视皇帝,沉着地说:“小民愚钝,然却也知晓祸福相依的道理。”

朱棣心中一动,这小子竟还懂得老庄的东西。朱棣自幼喜欢老庄,喜欢老子与庄子学说中的思辨。

“说下去。”他的神色缓和了些许。

“神木锯短一尺,诚然是过,是错,”蒯祥继续朗声奏对,他虽说是个工匠,小时候却读过几年私塾,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之类的东西,他的肚子里也都有一点儿,“然而正因为它短了,给它镶上龙头,门槛反而变成了龙门。陛下跨龙门而过,真正体现了万岁爷的九五至尊。对小的们来说,这也是万民的福气。”

“龙门?”朱棣感到一阵强烈的好奇,他不知不觉落入进眼前这个小后生的思维逻辑,“何来龙门?”

“请允小民向陛下展示。”

“允。”朱棣挥了一下手。

蒯祥朝师兄朱文铭使了个眼色。两人站起身,走到门槛两侧,一人一边,揭起覆在上面的红布。

众人眼前一亮。但见长长的花梨门槛两端,各镶嵌着一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龙头。那龙头也是用同样的缅甸花梨木所雕,与门槛浑然一体,相交之处竟无一丝缝隙。更有趣的是,两个龙头的口中各衔一颗硕大的珠子,那珠子雕得晶莹光洁,惟妙惟肖,如同真的夜明珠一般。

“好一对蟠龙戏珠!”朱棣不由张口夸赞,“是你亲手做的?”

“这蟠龙戏珠非小民一人所能做成,”蒯祥一指朱文铭,“小民的师兄朱文铭也出了一份力。”

“嗯,做得好!单就这蟠龙戏珠来看,你们两个倒都算是巧手艺的工匠。这龙门又是怎么回事,你还没说完呢。”

有了皇帝的认可,蒯祥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半,他继续演示。

“此龙门用活络榫头装卸,拆装自如,”他边说边按动机关,与朱文铭一边一个,一起用力,门槛便被抬离了地面,“这叫金刚腿儿。龙门想何时撤掉,便可何时撤掉。只需举手之劳。”

“好,好,金刚腿儿好!金刚护法,百邪不侵!”朱棣面露笑容,“赶明儿朕在这奉天殿里摆上几十桌酒席,与百官同宴,也像你一样按动金刚腿儿机关,把这龙门撤掉。天下一家嘛!”

除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众皆齐声高呼万岁。

蒯祥领众工匠再次跪地谢恩。他这时方想起,这个女子应该就是传说中万岁爷的妻妹徐妙锦了。没错,一定是她!凭她那不落俗套的举止,凭她的一身素衣,凭她与圣上之间若即若离的默契关系,都可以做出判断,她一定就是那个神秘的徐妙锦!

“好了,你们都平身吧。”朱棣示意。

众工匠皆站了起来。唯独蒯祥仍跪伏在地。

朱棣有些诧异:“你为何还跪着?朕不是说过平身了吗?”

“小民不敢,”蒯祥奏答,“小民请陛下赦小民一干人等之罪。”

“尔等何罪之有?”

“错锯神木,罪其一也;瞒而未报,罪其二也;擅改设计,罪其三也。陛下不赦小民这三罪,小民怎敢起身。”

朱棣哈哈大笑:“你这个小诡头,还挺机灵。起来吧,朕不但赦你们无罪,还有赏。朕喜欢你给朕造的金刚腿儿!”

蒯祥谢过恩,站起身,垂手肃立。

“蒯工首,”朱棣似乎心情不错,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听说你是蔡思诚的徒弟?”

蒯祥奏答:“小民与师兄朱文铭皆师从蔡思诚师父。”

“蔡老先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朱棣颇有感触地说,“当年朕打算在北京建宫殿,专门召见过他,询问他宫殿建造的技艺。他侃侃而谈,对汉唐元宋以来的殿宇情况与变化做了详细论述,给了朕不少启示啊。蔡老先生后来在北京新皇宫的设计上也出了不少好主意。”

“小民的师父确实很有学问,平日里耳提面命,小民与师兄多有受益。”

朱棣余兴未尽,又说:“还有,你的父亲蒯福能,朕也认识,前些年他一直在给朕造宫殿。听说他,还有你爷爷,曾经给太祖爷建造过应天皇宫?”

蒯祥奏答:“是,小民的父亲蒯福能与小民的爷爷蒯明思都曾在营造应天皇宫时效过力。”

朱棣点点头。“三代报效国家,有劳了。你的祖父和父亲现在可都还好?”

蒯祥奏答:“祖父已然过世,家父身体违和,退居老家苏州府吴县,颐养天年。”

朱棣“嗯”了一声,若有所思。“苏州府吴县,”他沉吟着,“你的祖上一直都家居吴县吗?”

“小民祖上本居襄阳,南宋末年蒙古铁骑围城,小民的祖爷为避兵乱,带着家人逃了出来,一路辗转,最终在吴县香山落脚生根。此后小民全家便世代以木工为业。”

宋礼奏道:“蒯工首一家都手艺极佳。此次营造皇宫的骨干香山工匠,都是蒯工首的父亲带过来的。蒯工首本人虽小小年纪,却手艺精绝。姚国师点名要的八角楼,就是他想出的设计方案。”

朱棣略加思索,道:“哦,想起来了,这件事太子跟朕提起过。他说那个小工匠是受一个蝈蝈笼子的启发做出的烫样,他对那个小工匠的见微知著赞不绝口。今日朕终于对上了号。太子和宋大人都不是轻易说谁好话的人,可他们不约而同对你褒誉有加,想必你是真有些本事。今日朕恰好无事,你还有何绝活吗?索性给朕一并演示演示。”

“小民不敢放肆。”

“朕赦你无罪。”

“谢陛下,那小民就献丑了。”

蒯祥四下打量了一番,从地上捡起一段截下的花梨木,放在一块石墩上,权作案台,然后抄起一柄斧头,飞快地挥动起来。斧头左劈右砍,木屑飞溅,看得人眼花缭乱。片刻工夫,一只玲珑可爱的木鼠出现在石墩之上。

他将木鼠呈给朱棣。朱棣把它捧在手中,但见这木鼠栩栩如生,一条尾巴顽皮地翘起,憨态可掬。尤为难得的是,木鼠通体不见棱角,圆润光滑,竟无一丝斧痕,倒像是打磨过的一般。

“哈哈,小诡头,”朱棣大笑,“你怎知朕属鼠?”

“天家无私事。”蒯祥奏答。

“答得好!”朱棣将木鼠交与身边的黄俨,站起身。他起身之际,龙袍后襟被红木椅子上的拼缝轻轻夹了一下。

细心的蒯祥看在眼里,奏道:“请陛下恩准小民给陛下修龙椅。”

“哦?”朱棣饶有兴致,“朕这把红木椅子虽说旧了些,却是故元宫中的老物件,也算是出自前朝将作监[20]有名的匠人之手。这样的椅子你也修得?”

蒯祥躬身奏答:“陛下的椅子是好椅子,做工也委实精致,只是年代久了,榫卯略有不合。陛下万乘至尊,岂可坐榫卯不合之椅?”

朱棣戎马半生,对家具的榫卯合不合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家具的年份,是家具背后的故事。不过既然话说到了此处,他便点头道:“好,朕倒要看看你如何修老古董。”

蒯祥拉过椅子,左右看了一下,三斧两斧便将椅子的榫卯拆开,敲敲打打修理了几下,然后连榫对卯拼接起来。

朱棣摸摸椅子面,只觉平滑如镜,缝隙之间连一根发丝都塞不进去。

“好手艺!”朱棣龙颜大悦,“担得起鬼斧神工四字!”

蒯祥奏答:“陛下谬赞,小民无他,唯手熟尔。”

朱棣大笑。“唯手熟尔!欧阳公的《卖油翁》看来你必是读过的。那卖油翁以铜钱覆葫芦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全在一个熟能生巧。你手中的斧头出神入化,似有神助,能达到如此境地,想必你学艺时也没少下工夫。”

蒯祥奏答:“小民十一岁便跟父亲学用斧头。家父要求甚严,砍劈斩削一项项练。一柄斧头重三斤,小民也曾练得腰酸背痛满手血泡。连练三年,斧头终于用得灵活自如了。家父又令小民垫着青石板在两分木板上凿榫眼,斧头用力稍重,凿子便会穿透木板,碰到石板而卷刃,一天下来,十几把凿子被凿坏。小民寻思,这是因为斧头敲凿子时力度难以准确把握,于是索性舍弃凿子,直接用斧头砍,努力做到既要把木头砍开,又不让斧刃碰到石板。就这样,小民砍了两年,斧子劈钝了磨,磨利了再劈,最后终于达到了心到意到斧刃到的境界,斧子劈削出的物件不必刨子刨,也光滑圆润。”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朱棣感慨,“有道是百炼钢成绕指柔,无论是卖油翁的油自钱孔入而钱不湿,还是你们老蒯家的心到意到斧刃到,都出自锲而不舍。插秧不抬头,割麦子不直腰。我大明朝需要的正是你们这种一门心思干一件事情之人。脚踏实地下笨功夫,笨功夫出精艺嘛,贵在一个坚持。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宋礼奏道:“陛下圣明。皇宫工地上有如此踏实肯干的工匠,实乃天助我朝也!”

“说得好!古有巧匠鲁班,如今我朝也有了鲁班。蒯祥便是朕的活鲁班!”朱棣说罢,忽又心血来潮,“蒯祥听旨!”

蒯祥跪地。

“朕封你为营缮所丞,协理宋尚书、蔡郎中,总领皇宫及五大门工地诸事。”

“谢主隆恩!”蒯祥叩首,然后借机奏禀,“说到五大门,姚国师留下的承天门图纸,微臣已细化完毕,正着手烫样。宋大人对微臣的要求是,承天门必须彰显出至高至尊的气派,微臣虽殚精竭虑,仍恐难合天心。还望陛下拨冗明示。”

蒯祥果然年轻聪明,脑筋快,一俟皇帝授官,他便不再一口一个“小民”,而是以“臣”自称,角色转换自然流畅,十分得体,仿佛受过训练一般。

朱棣道:“准。承天门乃五大门重点,承天门的设计,朕要亲自看上一看。宋爱卿。”

宋礼上前一步:“臣在。”

“待蒯所丞把烫样做好,你拿来给朕过目。”

“臣领旨。”

朱棣思索了片刻,又问蒯祥:“蒯爱卿,方才你说你的祖上是襄阳人氏。那么,三国时期襄阳的蒯良、蒯越、蒯祺三兄弟,可与你家有些关系?”

蒯祥奏答:“香山蒯氏正是延自襄阳蒯越一脉。”

那个明眸皓齿的素衣女子插话说:“《后汉书》载,襄阳蒯氏乃西汉名士蒯通之后。这么说蒯通也是这位小施主的老祖宗喽?”

蒯祥没敢答话。

朱棣说:“妙锦郡主问你话呢。”

果然是徐妙锦!

蒯祥赶紧回答:“西汉蒯通确实是香山蒯氏的老祖宗。”

徐妙锦与朱棣碰了一下眼色。

朱棣说:“昨日朕读《战国策》,据说里面不少内容出自蒯通。是这样的吗?”

蒯祥奏答:“陛下圣明。先祖蒯通作有《隽永》,被西汉刘向编入了《战国策》。”

妙锦问:“蒯通先生的那部奇书《隽永》,手稿现在可还在小施主家保存?”

蒯祥面露憾色:“早就不在了。听襄阳那边的族人说,元军占领襄阳后,老宅被毁,书稿也不知所终。”

朱棣点点头:“可惜了!”

妙锦话锋一转:“蒯通是个智者,彼时淮阴侯若听从了他,后来当不会有长乐宫钟室之祸。不过,古时候的纵横家,苏秦、张仪也好,小施主的先祖蒯通也好,固然奇才旷世,却也都有一个共同的短处,那便是太过功利,过分相信权术的作用,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们缺乏人伦的底线。论起治国兴邦,还是南宋大儒水心先生总结得精辟:‘三代圣王,有至诚而无权术。’”

批评得好!蒯祥不禁心中暗自叫绝。迷信权术,只求结果而不问过程是否正义,本朝国师姚广孝何尝不是如此呢?徐妙锦这也是在敲打圣上啊!不过他只是心里如此想想而已,嘴上什么也没敢说。

朱棣面有不悦:“相信权术而缺乏人伦底线固然欠妥,但是非常之时须办非常之事,有的时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属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而反观那些太把仁义道德当回事者,不懂得审时度势,就未免有迂腐之嫌了。比如宋襄公不杀二毛,这种迂腐更是要不得的。孔夫子都说了嘛,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

蒯祥诚惶诚恐:“陛下教诲的是,微臣如今明白,纵横家之类的策士,是用来谋天下的;而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儒家,是用来治天下的。所谓春兰秋菊,各有风景,本无高下之分。”

别小瞧他这番两头取悦的话,方才徐妙锦与朱棣各自阐述的见解有几分南辕北辙,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不和谐,此刻让他这么一抹稀泥,不和谐立即化解于无形。

“嗯,孺子可教!”朱棣对这个小工匠能讲出如此通透的道理感到有几分意外,不由夸奖他道。

他想了想,又找补道:“论起治天下,除却儒家,还有一个大道至简的道家,道家与儒家互为表里。万莫小觑了黄老之学,治大国如烹小鲜,西汉正是因为有了萧何、曹参、陈平等执政名臣的无为而无不为,才造就了文景两朝的升平盛世。蒯爱卿以为呢?”

他分明是在炫耀自己是一位通晓治国之道的圣君。

蒯祥叩首:“陛下的宏论博大精深,微臣受教了!”

徐妙锦想笑没敢笑,顽皮地撇了一下小嘴,然后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3

朱棣与徐妙锦在潜邸饮茶聊天。朱棣举手投足都透着好心情。

“姐夫今日为何如此好兴致?”妙锦问。

“今日我有两件喜事。”朱棣洋洋得意。

“哦?说来听听。”

“第一,郑和的船队回来了,这是他第五次下西洋,历时两年,先是到了占城[21]、爪哇,然后又去了木骨都束[22]、卜啦哇[23]、麻林[24]。功劳至伟。只可惜一路上还是没查访到建文的下落。”

寻找十七年前在应天皇宫大火中失踪的建文帝朱允炆,一直是朱棣不敢须臾掉以轻心的大事。有传言建文帝从海上走了,于是自永乐三年起,朱棣便派郑和率领庞大的船队,数度去海外寻找。不仅如此,永乐五年,他又派出他深为信任的户科都给事中[25]胡濙,前往全国各地,秘密查访朱允炆踪迹。他的这种双头并进的大面积寻访,至今已持续了十好几年,仍未见结果。

“虽说没有找到建文,”徐妙锦宽慰他道,“可郑和跑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与那么多国家的人民进行了交流,仍然是功在千秋啊。确实可喜可贺!”

她看事情一向从大处着眼。

“此话不谬,”朱棣表示赞同,“三保太监扬我国威!”

“这样想就对了,姐夫,国家与人一样,走出门去,方能打开眼界。依我看,太祖爷‘寸板不许下海’的海禁令也该改一改了。”

“民间的下海通番还是要禁止的,”说到先皇遗训,朱棣严肃了起来,他不赞成妙锦的这种开明观点,“否则的话,刁民与海匪勾结,滋扰边海,将会后患无穷。”

妙锦见与他话不投机,便将话题岔开:“我们不谈这个。姐夫所说的另一件喜事又是什么呢?”

“蒯祥承天门的烫样已经做好,”朱棣抿了一口碧螺春,“今日一早宋礼呈给了我,我仔仔细细研究了一个下午。修改得好啊!”

“好在何处?”

“好就好在皇家的大气与至尊彰显无遗,”他说此话时,赞赏之情溢于言表,“特别是细微之处,很是出彩啊!”

妙锦微笑着点点头:“我看这小伙子也确实很有两下子,就说那天他发明的那个金刚腿儿吧,构思真的很巧妙。”

“蒯祥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我是不会看走眼的。”永乐帝的话语中流露出几许得意,“你说那天我破格提拔他,当场封他为营缮所丞,让他把工地上的事情担起来,做得对不对?”

营缮所丞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在营缮所里也仅为副职,可朱棣那句“总领皇宫及五大门工地诸事”厉害,有了这道御旨,蒯祥就算是北京皇宫工地上名副其实的总领班了。而如今北京皇宫是天下第一工程,蒯祥的这个小官便不能依照品级论,他肩上的责任相当重大。

“姐夫做的当然对,英雄出少年嘛,”她十分认同朱棣这种不拘一格用人才之举,“再说了,那蒯祥虽为匠籍[26],可细论起来,毕竟也是名士之后呢。”

“对,对,你不说我倒忘了,他是西汉蒯通的后人。”朱棣记了起来。

“对了,姐夫,说到蒯通,那天晚上你说蒯通的一卷《隽永》在你手里。”妙锦就着这个话题继续捋。

“对呀。”

“既然《隽永》已经编入了《战国策》,又进入了你的《永乐大典》,你留着那卷残简也就没啥意思了。我看不如送我吧。”她忽然提出这个略显出格的要求。

“送你?”朱棣警惕起来,“你来说说,我把它送了你,你有何用?”

“它是先父从故元宫中缴获的旧物,送给我多少也是个念想。”妙锦显然是在没辙找辙,这个解释并不具备说服力。

“你们老徐家,中山王留下的旧东西还少吗?要说念想,它们都算是念想,你为何单单要它?”深悉人心的朱棣岂会轻易上当。再者说了,徐妙锦是徐达的遗腹女,她连父亲的面都未曾见过,何来念想一说?

“姐夫小气了吧?”

“你在激我?”

“我不激你,姐夫,我诚心向你要。你给不给吧?”她看上去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给当然可以给你。只要你当真要,有什么东西我舍不得给你过?只不过,我要知道原委。”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妙锦收起涎脸缠磨的架势,“我想把它送还给那个蒯祥。”

“送还给他?”朱棣不解,“凭什么?”

“那毕竟是他蒯家的先祖遗物,”她索性把话说开,“你的皇宫里随处都是宝贝,一卷《隽永》放在这儿什么也算不上,可回归到他蒯家人手里,就意义非凡了。俗话说:宝剑赠英雄,货卖与识家。意在物尽其用。”

“说得好!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不给怕是不行了。李童!”朱棣呼唤。

“奴才在!”门外闪进一名近侍太监。

“你去朕的寝宫,把左边第二口箱子里的那卷竹简给朕取来。”

“奴才领旨!”太监退下。

“谢谢姐夫!”妙锦高兴得像个孩子。

“看把你给美的!”朱棣怀疑地上下打量起她来,“哎,不对呀,你别是对那个臭小子有什么想法吧?我想起来了,那小子倒也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

“姐夫!”妙锦的脸上飞起红云。

朱棣也自觉玩笑开过了头,就此打住:“罢了罢了,我看也不会。多少王孙贵胄梦想贴近我家妙锦都不得。你怎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工匠头有想法呢?”遂开怀大笑。

收敛起笑容后,他说:“过两日我要回南京,那边大报恩寺塔的许多事情还须我亲自定夺。宋礼也随我一道回去。你跟我去吗?”

南京的大报恩寺塔是皇家当前的另一项重点工程。朱棣夺侄儿朱允炆皇位,天下舆论汹汹。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统,朱棣自登基之日起,便筹划着给生身父母建一座带有报恩塔的大寺院。朱棣自称是洪武帝与原配马皇后的嫡子,尽管坊间谣传说他其实是蒙古汪古部的碽妃所生,甚至有说他是元顺帝的遗种。是可忍,孰不可忍!大报恩寺塔选址在南京城南的东长干里,工程十分浩大,自永乐十年开工,至今已历时七载,投入此项工程的军役民夫多达十万众。工程的核心建筑是一座二十六丈高的宝塔,共九层,通体用五色琉璃烧制。塔修成后,塔内外还将设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此项工程如此重要,以致朱棣在北京期间,仍对其念兹在兹。

妙锦说:“南京我就不去了。北边住久了,南方反倒不习惯。另外,这边还有些佛事需要我打理。对了,你和宋大人都走,北京新皇宫的工程,是否还是让太子过来主持?”

朱棣想了想,说:“高炽要去淮河巡视赈灾。高煦刚刚代我到曲阜祭过孔,此时正在济宁府一带游玩,恰好有空。这回索性让他过北京来吧,也给他个历练的机会。”

徐皇后所生的三个皇子中,朱棣曾经最欣赏次子朱高煦。朱高煦雄壮英伟,强力善骑射,酷似年轻时的朱棣。更何况此子在靖难之役中冲锋陷阵,立有大战功,多次救朱棣于危难,特别是白沟河之战,率精兵冲锋,斩杀南军都督瞿能,使燕军转败为胜。朱高煦在靖难功臣,尤其是武将当中,也很有人缘,因为大家都曾一道出生入死。朱棣偏爱朱高煦,一度有意放弃软弱肥胖且跛足的长子朱高炽,让朱高煦做自己的继承人。他甚至拍着朱高煦的后背说:“你哥哥多病,你有机会。”百年之后究竟把得来不易的江山传给哪一个皇子?正当朱棣举棋不定之际,大学士解缙的一句“好圣孙”提醒了他。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聪慧异常,是个接班人的好料。在立储问题上,朱棣的思路很像他老子朱元璋。解缙说得对,国家长治久安计,第三代更为重要,况且废长立幼难服人心,会给国家造成动荡。于是他最终还是打消了改立太子的念头。

朱棣改立太子的念头虽打消了,可他曾经的许诺却像一粒种子,在朱高煦的心底生了根,发了芽。朱高煦一直在做太子梦,而且这个梦越做越自以为是真的,他总觉得若是放在唐朝自己便是李世民。他不甘心做他的汉王,更不服气既无能又无功的哥哥压他一头,他赖在京城迟迟不去云南封地就藩。亲王觊觎嫡位,不动声色也就罢了,可他偏要大张旗鼓。他僭用御用车马器物,把皇帝十七支亲军中的天策卫要来当自己的护卫。天策卫,多好的名字啊,当年李世民做秦王时就曾被拜为天策上将!他还阴养死士,招募精兵三千,不隶属兵部。他与弟弟朱高燧勾勾搭搭,时常口出怨言,有不轨之心。他倚仗父皇对他的宠爱,纵容手下的士兵在京师内外掠夺,肢解无罪之人投江,甚至无法无天地用铁瓜击杀了前来维护法纪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27]徐野驴。

朱高煦的胡作非为终于引起了朱棣的震怒,他询问阁臣杨士奇,朝臣如何看汉王?杨士奇答:“臣是侍奉东宫的,外人不敢对臣谈论汉王事。众朝臣如何看汉王,臣实不知。可陛下两次让汉王就藩,他都不肯前往。现在知道陛下准备迁都北京了,他便马上请求留守南京。请陛下仔细考察他的本意。”朱棣听罢默然,几天后下旨将朱高煦在西华门内囚禁了一阵子,然后削去他一部分护卫,把他徙封至山东乐安州[28]

可是朱高煦并没有从父亲的责罚中汲取教训,他认为这一切肯定全都是太子从中挑拨。他依仗着父亲对他的溺爱,来到山东后继续任意胡为,而且更加处处与兄长作对。朱高炽往东他往西;朱高炽这样,他就偏那样,不管有无道理。

朱棣在心底里还是很在意这个酷似自己的二皇子的。高煦最近很是颓唐,一味纵情声色。朱棣心中有些不忍,莫非自己对他的处罚过重了些?他想让高煦在北京新皇宫的工程上表现一下,重新振作起精神,扭转朝野对他的负面印象。

朱高煦暴戾恣睢,徐妙锦心想,来北京主持如此重要的工程,这合适吗?

这一疑问到了嘴边,她最终还是没讲出来。他们毕竟是父子,作为高炽与高煦的小姨,她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的道理,她不想破坏他们父子及兄弟间的亲情。

4

正在济宁府游玩的汉王朱高煦接到父皇要他去北京临时主持一下新皇宫工程的诏书,连藩地乐安都没顾上回,便立刻带着一干亲信,匆匆北上。

表现的机会来了!谁说我除了打仗不会干别的?

然而任他赶路心焦,天公却不作美。这天走到东昌[29]地界,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他只好就近在当地的一个镇子住下。

这个镇子叫南集。

奇怪得很,平时头沾枕头就着的朱高煦这天晚上久久难以入眠。待他终于有几许困意,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他心生诧异,推门出屋,影影憧憧,似有魑魅魍魉。朱高煦身经百战,岂惧鬼影?遂拔剑高喝:“是何妖孽在此作祟!”黑影中闪出一人,白盔白甲,满脸血污,远远望去,酷似老将军张玉!

朱高煦慌忙上前施礼:“张老将军别来无恙?”

张玉低首不语。朱高煦欲迈步凑近,一阵旋风骤起,旋风过后,张玉已无踪迹。朱高煦高呼“张将军”,拔腿追赶,不觉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待他再睁眼时,竟发现自己躺在床边的地上。窗外天色泛白,原来是一场梦魇。

起床后,梳洗完毕,朱高煦与左长史[30]朱恒、指挥使[31]王斌共进早膳。

见朱高煦精神萎顿,朱恒小心询问:“殿下脸色不好,莫非心中有事?”

朱高煦叹了口气:“昨夜荣国公[32]托梦与孤了。”于是他将梦境中的鬼哭与张玉现身,向两位心腹学了一遍。

“此处正是十九年前东昌之战的旧战场啊!”王斌听罢惊呼,“狂风阻行,张老将军托梦,莫不是死难将士的亡灵在向殿下诉说魂无归处?”

这王斌执掌汉王府的青州中护卫,生性勇猛,深受朱高煦倚重。

闻听此言,朱高煦不由心中一惊。王斌说得不错,东昌之战太惨烈了,现在想起来他的脊背都还发凉。至于张玉将军,身为燕军中军主将,在靖难之役中是立有头功的,他勇夺北平九门,取永平[33]、密云,破雄县、鄚州,在真定[34]战役、大宁[35]战役、郑村坝[36]战役中累破南军,南军两位主帅耿炳文与李景隆均成为他的手下败将。不幸的是东昌之战中朱棣被盛庸团团围住,张将军率部前去营救,格杀数十人,伤重力竭而亡,时年五十八岁。燕军在此役中损失万人。

朱高煦心中戚戚,他想起当时他与张玉分头杀入敌阵,他救出了父王,张老将军却未能出来。细细一想,此地确实是十九年前张玉的殉难之处。

“荣国公这是在提醒孤祭慰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啊!”朱高煦恍然大悟。他虽然粗暴残忍,但对当年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将士们,还是充满感情的。

“殿下说得对,”王斌逢迎道,“祭祀亡灵是必须的。”

“那好,今日我们就在此地祭祀一回死难将士的英灵吧!”朱高煦做出决定。

朱恒忙说:“不可。”

“为何不可?”朱高煦放下盏箸,疑惑地看着自己这位以善谋略著称的幕僚长。

作为王府长史,朱恒本是皇帝派至藩王府的宾辅,掌王府政讼,也负有代朝廷监督藩王之责,可这朱恒却大事小事很少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而是对朱高煦一味纵容,后来甚至与其沆瀣一气。此人通今博古,心思缜密,朱高煦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姚广孝,因此一向高看一眼,以师礼待。

朱恒进言:“靖难英灵当然必须祭祀,可是祭祀须有一个合适的场所啊。这南集无一座庙宇,我们如何祭祀?敷衍了事更显不敬!”

“这……”朱高煦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依臣下之见,我们不若在此建他一座庙宇,”朱恒提议,“一是为亡灵追福,二也是祭拜菩萨。想当年靖难之役,上天多次助我,才使我燕军数度转危为安。”

他的话不错,靖难之役中燕军曾接连三次得到上天眷顾。第一次发生在瞿能率南军围攻北平城,忽然天气骤变,天寒地冻,留守北平的世子朱高炽与其母妃徐妙云令军士泼水成冰,南军无法攻城。第二次是白沟战役朱棣对阵瞿能,燕军眼看不支,骤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倒了南军帅旗,朱棣趁机绕到敌人背后,放起一把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南军大败。第三次是夹河[37]之战,朱棣的对手是东昌战役的得胜者盛庸。燕军攻,南军守,老谋深算的盛庸就是不肯出击。照这样僵持下去,燕军的锐气很快会被磨尽。又是天赐狂风,而且刮的偏偏是东北风,刮向南军,刮得南军睁不开眼。朱棣不失时机地发起总攻,大败南军。两次大风助阵,这分明是老天爷要燕王坐天下呀!自然界的天气不仅助朱棣战胜了对手,还给他落下了一个上天证明他是真命天子的有利名声。朱棣父子岂能不感激神灵呢?

“这个主意好,”朱高煦点头称许,“建一座庙,给靖难英烈追福!你们来说说,这个庙应该怎么个建法,建成何等规模呢?”

朱恒说:“臣以为,这座庙建大建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殿不宜循常规,建成木头的。”

“为何?”朱高煦诧异。

“殿下想啊,白沟之战靠的是什么?”朱恒提示。

“风助火攻啊。”

“对,风助火攻,木料最怕的就是火,此其一也。”

“还有第二?”

“有。东宫太子的名讳是什么?”朱恒再问。

“朱高炽,”朱高煦答,“这里面也有讲究?”

“按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的解释,炽乃火势盛大之意,足以烁玉流金。此庙是殿下所造,用木头,势必成为劈柴,不是早晚会被太子的火烧掉吗?”

“孤名字中的煦字,下边的四点也是火啊。”朱高煦似乎不以为然。

王斌自作聪明地插话道:“殿下煦字下边的四点分明是水嘛!部首偏旁有四点水之说。殿下之水,一定能浇灭他东宫之火!”

“哈哈哈!”朱高煦大笑,“这个解释有些歪,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孤喜欢听!”

朱恒瞪了王斌一眼,大明王朝皇子取名,太祖爷早已立下了严格的规矩:子孙的名字依据五行相生的原则,木、火、土、金、水,循环往复。朱高煦这一辈从“火”,这本是常识,怎么能硬给说成“水”呢?太没文化,太丢人了!

他对朱高煦说:“殿下名讳中的煦字,下面那四点确实是火,不过那是慢火,让人舒服,让人暖和。煦者,温暖也。殿下志存高远,若为人君,定是明主,恩泽天下。”

“看看,还是先生有理有据,”朱高煦频频点头,然后转向王斌,“你以后也多读几本书好不好?”

“还有一点更重要。”朱恒意味深长地说。

“先生请讲。”

“建文帝就因为名中有火,才最终把南京皇宫给烧了。前车之鉴,我们切不可蹈他的覆辙啊!”

“朱允炆!”朱高煦大惊,这个丢失天下的倒霉堂兄名讳中果然有个后来证明是烧掉自己老窝的火字边。

“先生提醒得太及时了,绝对不能用木材!可是……”他沉吟良久后复言,“建大殿不用木材,那还能用什么呢?”

“用石头啊,”朱恒马上回答,“这石头还得是白的。”

“此话怎讲?”

“用石造庙,殿下讨了一个‘坚如磐石’的吉利。至于这白色嘛……”

“白色又有何益?”

“莫非殿下不想戴一顶白帽子吗?”

这话太露骨了。当年道衍和尚曾经向尚为燕王的朱棣说过同样的话,勾起了朱棣的反心。王爷戴上一顶白帽子,王字上加个白,那便是皇呀!

“有道理!”朱高煦显然已被这番建言强烈地打动,“就依先生所言,用白色的石头在此造一座没有一根木头的庙宇大殿,供奉荣国公等靖难之役中的阵亡将士灵位!”

他看看朱恒,又看看王斌。

“这件事情交给别人办孤还真不放心,这样吧,过会儿我们一起去选址,然后请朱长史绘一张图出来。至于工程的监造嘛,”他的目光落在王斌身上,“就有劳王指挥使了。”

“得令!”二人领命。

王斌拍着胸脯保证:“末将一定找来此地最好的工匠,把庙造好,不负殿下重托!”

有了这个计划,朱高煦的情绪重新振奋起来,开始畅想未来。

“等庙盖好了,孤在北京城的差事也办得差不多了。孤要奏请父皇亲自给庙宇题名,然后带你们来此隆重祭祀。”

朱恒不失时机地说:“到那时,靖难英灵与神佛一同保佑殿下,殿下还愁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情吗?”

“说得好!”朱高煦大喜。

“建造此庙还另有一个大大的好处,”朱恒表情神秘地补充道,“臣以为,这个好处更是万万重要。”

“嗯?”朱高煦期盼地望着他。

“朝中的靖难勋臣也会因此而感念殿下的。”这位满肚子计谋的长史终于点破了此举的终极目的。

这一点确实重要,朱高煦醍醐灌顶,当年的靖难勋臣与他们的子嗣,眼下可都在朝中掌握着实权呀!

中秋节傍晚,北京城东华门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热热闹闹。蒯祥就任营缮所丞后不久便从工棚搬到了这里。

院中摆着三张桌子。厨房里,原本给工地做饭的伙夫在忙着炒菜蒸螃蟹,蔡信的侄女小芹姑娘端着茶壶,轻盈地穿梭往返,给大家添茶续水。

今晚工程队的工首们和工部营缮司的新同事们齐聚于此,一是中秋赏月,二是为蒯祥暖居。

主桌上坐的是蒯祥、蔡信、杨青、朱文铭,以及营缮司书吏陆祥。这陆祥字景祥,无锡人,出身于将作大匠[38]世家,他的祖父在元代就是有名的工匠都总管。陆祥与蒯祥年纪相仿,曾经当过石匠,有艺技巧思,尤精于刻镂。他与兄长陆贤一同应召入京,留在了工部。沉稳而有眼力见儿的陆祥被蔡信看中,调至营缮司,给自己做个帮手。

开始上菜的时候,小芹姑娘也来到主桌凑热闹。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是蒯祥师父蔡思诚的小女儿,一向与蒯祥兄妹相称,熟得毫无禁忌。她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蒯祥身边。

酒过三巡,恭贺的话大家也已经说了好几遍。一些工首开始面红耳赤,海阔天空起来。可蒯祥却一直是浅饮辄止,似乎心事重重。

“芹儿敬二师兄一杯。”小芹姑娘朝蒯祥举起酒杯。

蒯祥浅浅地呷了一口花雕。

小芹姑娘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中秋佳节,二师兄为何打不起精神?”她问,“莫不是思念家中的二老高堂了?”

蒯祥不语。

坐在他身边的陆祥见状,开口替他解释:“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肯定不假。可蒯所丞此刻的心思恐怕并不在千里之外的吴县香山。”

“陆大哥话里有话啊。”机灵的小芹姑娘听话听音。

“芹儿休要多问,”蔡信连忙将侄女的话打断,“你小孩子家家,插哪门子嘴!”

他显然是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就此话题多言。

“蔡大人,”陆祥朝自己的顶头上司拱拱手,“既然小芹妹妹问起来了,在座的又都不是外人,就允属下啰唆几句吧,”他多喝了两杯,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皇宫工程的进度表上明明白白写好了明年开春以后建造五大门,这也是太子在此时首肯过的。两个月前汉王来了。他一看工程进度就火了,说都什么时候了,皇宫的门脸儿还敞着口子,太不吉利了!赶紧把宫门修起来!蒯所丞说工程进度报过太子,五大门的工程放到来年开春。蒯所丞不提太子还好,一提太子,这位王爷立马火冒三丈,说休拿那个胖子压本王,这里的事情如今孤说了算!别的门可以暂且放放,先把午门给孤造好,省得跟个豁嘴子似的,龇着牙漏风。两个月,孤给你们两个月时间!”

其实,蒯祥完全明白朱高煦的心思,这位汉王爷不光是在和太子较劲,他也是想尽快打造出一座完整的皇城,以便下次父皇来北京时会对他的高效率另眼相看。皇城完不完整关系到父皇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而一个缺少宫门的皇城如何能称得上完整呢?

“那就从了他吧,”小芹姑娘倒是圆通,“午门晚建是建,早建也是建。再说了,人家是主持工程的亲王,我们哪里拗得过他?”

朱文铭忍不住插话了:“从了他亲王的,石王就进不了宫了。”

“石王?”小芹姑娘一头雾水。

“对,石王,”朱文铭说,“从房山大石窝运来的那块大石料。”

“哦,原来如此。”小芹姑娘恍然大悟。

房山大石尽人皆知。那是一块珍贵的汉白玉整石料,宽丈二,长五丈,厚六尺,重达六十万斤,号称石中之王。单是开采它,便用了一万多民工和六千多名士兵。为了把它运至北京城,工部征调了两万多军役民夫,趁寒冷冬季,于道路两旁每隔一里打一眼井,汲水泼路,结成冰道,利用冰船,驱使上千头骡子拉拽,让大石料在冰道上滑移,缓慢行进。年初运了二十多天,方将石料运到了小井村,距皇宫工地尚有三十余里,单等着今冬再度上冻,一鼓作气运进皇城。

“根据图纸,石王是要铺在奉天殿台阶中央的丹陛处的,”朱文铭进一步解释,“圣上对它期许甚高。”

所谓丹陛,又称御路石,是一块浮雕石,位于大殿台阶的中央部位。丹陛两侧的台阶供大臣行走,而中间的丹陛,则专供皇帝的御辇在其上方经过,因此无比尊贵。

“是呀,”小芹姑娘总算明白了,“石料未进院子便先封门楼子,自己给自己设置路障,汉王好糊涂呀!”

朱文铭口无遮拦:“他哪里是糊涂,他是专与太子对着干!按说汉王在工程上只负责验收,可他却偏要横插一杠子,干涉施工顺序。这分明是冲着太子爷来的,推翻太子爷批准的方案,方显他的威风!”

汉王与太子不和,民间早有传闻。

蔡信连忙说:“我等今晚是来庆贺廷瑞乔迁之喜的,休在此妄议皇家的事情。”

他毕竟半世经风见雨,又浸淫官场多年,自然比这些年轻人更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

“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耿直的杨青也在一旁抱起了不平,“奉天殿的丹陛铺不成,担责的还不是我们做工的?”

陆祥说:“人家汉王非说造好午门也不会影响石王进宫。汉王说了,图纸孤已看过,午门的宽度恰好足以通过这块大石料。”

“纸上谈兵,”朱文铭愤愤,“只计算石料与门洞的净宽度,可如何泼冰道?如何做冰船?如何搭架子?算上这些,不光宽度不够,就是高度,也差着不少呢!”

“看来得另想法子了,”蒯祥终于开口了,“王爷我们惹不起,只好启动备用方案。未雨绸缪吧。”

“备用方案?”蔡信也听糊涂了。

“是的,”蒯祥说,“这件事情师叔暂且放放,我想好之后细细向您解释。汉王若是再问起,就全往小侄身上推。”

“能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他转向杨青:“杨叔,工地上还有几块汉白玉大料?”

“长度超过一丈的尚有三块,还有几块小些的,质地均属上乘。三块大的本打算用在谨身殿,”说起材料来杨青如数家珍,“贤侄这是要……?”

“把它们给我存好了,谁都不准动,”蒯祥吩咐,然后转向朱文铭,“师兄,到时候就要看你的手艺了。你把最好的石匠给我挑出来十名。”

“好石匠是现成的,”朱文铭说,“你又想出什么妙主意了?”

他尽管脑筋活络,却跟不上这个聪明师弟的思路。

“容我再想想,我现在也无十足把握,不过试试总比不试强,”蒯祥答道,“对了,皇宫北面的神武门我们就别急着封了,南路不行尚有北路。另外,坤宁宫、乾清宫与咸阳、永宁、长安三宫之间的那条东长街务必要保持通畅。”

“你莫不是要把石王从北边运进来?”蔡信若有所悟,“石王穿过尚未竣工的寝宫,这可以做到。可是若要把石王从那里最终运至南端奉天殿的丹陛处,且不说兜大圈子,而且还必须绕过现在已经完全修建好了的三大殿,这难度也太大了。不可能,不可能!”

“这也只是个初步的设想,”蒯祥解释,“总的来说,我们在工程上腾挪,总好过与权贵较劲。”

谁都明白他说的权贵是汉王。

由于石料的事情弄得大家都心中无底,月没赏一会儿众人便纷纷告辞。小芹姑娘吵吵着要留下来帮二师兄收拾。两年前蔡思诚奉诏修订皇宫图纸,小芹随父亲一起来到北京,便留在了堂叔蔡信家,帮助婶婶料理着一个名叫信仁堂的小药铺。蒯祥说你还是跟你叔叔一起回吧,晚上我还要弄图纸。其实他的心里想的是,小芹尽管是他师妹,可如今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孤男寡女,夜晚独处终归欠妥。

朱文铭也说,师弟说得对,咱不打搅他。小师妹,我们一道回。

朱文铭不仅是小芹姑娘的大师兄,还是常熟同乡,算是看着小芹长大的。以前小芹尚是个混沌的毛丫头,朱文铭只把她当作小妹妹,宠着她,惯着她。后来她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大师兄对她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有事没事总爱与她多说几句话。

小芹姑娘明显是想在蒯祥的新居多待会儿。她随一行人出门后,还不时回头张望,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客人们离去后,蒯祥掩上院门,重新回到桌边坐下,端起一杯茶,陷入了沉思。

汉王朱高煦给他出了个大大的难题。违抗朱高煦的命令,法理不允。眼下皇宫的工程由朱高煦代为主持,此刻汉王就是在代表皇帝,违背汉王,便等同于抗旨。就此事论,北京城里唯一具有能与朱高煦对话资格的是工部尚书宋礼,可宋大人这会儿也随圣上一道回了南京。其实即使宋大人在,他也无法说动汉王。在朱高煦眼里,宋礼属太子一党,他说什么话,朱高煦都会觉得那是选边站,即便合情合理,也会被朱高煦看作是在拆他的台。

至于其他官员,还是省省吧。内阁辅臣与六部首脑此刻都在南京;北京作为行在[39],五府六部虽也留有官员,但大家在涉及皇子的敏感问题上都一律耷拉肩膀,不肯担责任。再者说了,如今虽说是朱高炽居东宫之尊,可朱高煦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并没有被完全排除。文武百官都在观望,谁也不愿为了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工程上的事去得罪圣上的爱子。

只能靠自己,只能另辟蹊径……

嘭嘭嘭,门口响起叩动门环的声音。

哦,想必是谁多喝了两杯,落下了东西,回来取。

他站起身,踱步到院门处,拉开门扉,不禁愣住了。门外月光中站着的竟是数月前奉天殿工地上的那个素衣女子,对,皇帝的妻妹,徐妙锦!

“你……”他有些口吃。

“怎么,不欢迎?”徐妙锦笑盈盈的,“我来给小施主暖居。”

“这……在下如何当得起?”蒯祥觉得她来得太突然了,仿佛是从天而降,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他顿了顿,然后欠身道:“里边请吧!”

徐妙锦手提一个布袋迈步进院。

“小院不错嘛,”她四下打量着说,“清风徐徐,树影婆娑。呀,桌上还有酒有茶。”

“同仁们刚刚在此赏了会儿月,才走。”蒯祥慌忙解释,“请郡主移步堂屋。”

“我就坐院里,”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桌边坐定,把手中的布袋放到桌上,“院子里多好,我们边喝茶边赏月,还有月饼吃。”

蒯祥重新沏了壶龙井,回屋取出干净杯子,给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倒了一杯,然后侍立在一旁。

徐妙锦噗嗤一下笑了:“何必如此拘谨,小施主也坐下嘛。”

“郡主莅临寒舍,已是蓬荜生辉。在下不胜惶恐,岂有与郡主对坐的道理。”

身为在家居士,徐妙锦并未正式受过皇封,不过她的父亲徐达是有“开国六王之首”称号的中山王,她的姐姐徐妙云又是圣上的恩爱发妻仁孝皇后,所以宫里宫外,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不约而同地尊她一声郡主。

“让你坐你就坐,何必瞎客气。”她执意要他坐下,“还有,你不必呼我郡主,就叫我姑姑好了。在这个小院里,妙锦不是皇亲国戚,你也不是营缮所丞。我们只是皎洁月光下的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居士与一个精通木工的小施主,一起饮茶赏月。我们可以随便聊,谈禅机,聊手艺,谈天说地。”

“是,姑姑,那蒯祥就造次了。”

姑姑,这个称呼好新鲜。忽然,蒯祥明白了,徐妙锦这是在强调自己的佛家身份。恭敬不如从命,他在她对面坐下。

一开始,蒯祥说话有些拘谨,但徐妙锦的和蔼亲切很快便打破了两人之间的藩篱,他逐渐觉得,对面坐着的就是自己的亲人,一位久别重逢的大姐姐。

话题很快转到了当下如火如荼进行着的皇宫工程上。

“一说到工程,我便发现小施主心事重重,莫非遇到了什么难事?”徐妙锦的眼睛毒得很,仿佛能够看到他心里去。

蒯祥叹了口气,把汉王责令两月之内建起午门的事情讲给了她。

“建午门不难,可是一旦把它建成,那块动用数万军民拉拽了二十多天的汉白玉大石料可就休想进到奉天殿了。”

“哦,原来如此。”徐妙锦沉吟了片刻,这朱高煦着实好笑,五大门中单单挑了个午门首先施工,完全罔顾工程顺序。她知道朱高煦这样做是缘于太子朱高炽,故意较劲罢了。“这确实很棘手。圣上若在,这一切便都不在话下,可恰恰圣上去了南京,不知何时方能再回来。难为你们了。”

“在下倒是有个主意,”蒯祥小心翼翼地说,“只是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说来听听。”

“把它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她睁大了眼睛。

“是的,不如索性把这块大石料铺到谨身殿北向的丹陛处,这样一来,圣上每日从乾清宫出门去任何一个大殿上早朝,首先经过与看到的便是这块稀罕的石王。这不比把它铺在一年去不了多少次的奉天殿好很多?”

这个主意太大胆了。

“可奉天殿怎么办呢?”徐妙锦的问题很实际,奉天殿毕竟是皇宫的第一大殿,是举行最高礼仪的地方啊,岂可草草?

“奉天殿的须弥座[40]高两丈四尺,”说起工程上的事蒯祥如数家珍,“铺三十九级台阶最为合适。在下认为不如把台阶分为三段,下层二十一级,中、上两层各九级。这样一来,会显得坡度和缓,整个大殿也更显气派。”

徐妙锦的眼睛亮了:“小施主是说丹陛也分成三段?”

“是的,”蒯祥放下茶杯,“现在宫中恰好有早前运来的一批汉白玉石料,其中三块无论是体量还是质量都符合如此划分。”

“嗯,听起来有些道理,”她频频点头,“不过……用三段石料代替圣上期许甚高的整石料,圣上那边如何交代?想没想过,擅改钦定方案,这可是欺君啊!”

“据太子讲,圣上只说要把石王铺在丹陛处,却从没说过把它铺在奉天殿的丹陛处。”蒯祥并没被吓退。大胆想象,小心求证,这一向是他的风格。

“倒也是!”徐妙锦笑了,“这个空子让小施主钻了。”

“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这样一改,原本的石雕设计图就需要相应改动了,要根据这两个大殿的情况重新安排。在下是这样想的,奉天殿是举行盛典的金銮殿,三段丹陛都要体现出雄伟高贵。而谨身殿离寝宫最近,万岁爷日日得见,把大石料铺在谨身殿的最显眼处,再在它的上方铺上两块小的,长短相衬,一定会别开生面。当然了,谨身殿的丹陛应该有别于奉天殿,除了高贵外,还要略显谐趣。”

“思路不错。”徐妙锦的话语中充满了鼓励。

蒯祥叹了口气:“可惜这两处的丹陛图纸却无人绘得出来。姑姑想啊,新图纸必须胜过旧图纸,圣上方能认可。现在的奉天殿丹陛图出自姚广孝大人之手,姚大人已然故去,圣上对他追思不已,就是再好的图纸,圣上也会爱屋及乌,认为不如道衍和尚的。”

两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修改皇家图纸,这是泼天的大事,”蒯祥说,“能让圣上不怪罪的办法,唯有新图纸比旧图纸更讨圣上喜欢。可这样的图纸没人能绘得出来啊!”

“依妙锦之见,姚广孝的图纸仍然可以用,它气势恢宏,用在举行大典的奉天殿最为合适,只不过分成三段雕刻罢了。至于你想将其挪至谨身殿的那块石王,诚如小施主所言,要用更有新意的图,方显理由充分,在圣上那里也才能说得过去。”

“难就难在此处。”

她略作思索,忽然一拍桌子:“有了。江南有位名叫何澄的画家,江阴人氏,永乐元年的举人,后来到常熟做了个教谕[41]。妙锦去年云游时曾与他相识,还带回来他的两张画,圣上看到后十分喜欢,爱不释手。”

“真有如此好?”蒯祥有些怀疑,“彦泽[42]先生的画在下倒是也见过几张,总感觉匠气有余而大气不足。”

“书画这东西,好与不好要分入谁的眼,”徐妙锦分析道,“既然圣上喜欢,便先胜出了三分。小施主说得不错,何澄的画仔细看有些匠气,远不如赵孟、王冕等大师的作品来得飘逸。可是作为丹陛浮雕的底稿,也许需要的正是这份匠气。我看小施主就找他吧,不会有错的。”

“既如此,那我们不妨先请他把图绘出,然后择机呈圣上定夺。”蒯祥显然已被她说动。

“小施主若决定去找何先生,妙锦愿为你修书一封。”她古道热肠。

两人又聊了好久,不觉已是三更。

她站起身。“时辰已晚,就此告辞。对了,今晚妙锦来其实是给小施主送东西的,”她把布袋交到蒯祥手中,“这个你留下。”

布袋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蒯祥心中很是好奇,有什么东西值得她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家女子特意深夜跑来给他送一趟呢?

“过会儿自己看吧。”她的脸上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送徐妙锦出门后,蒯祥返回院中,急不可待地打开布袋。

一卷古旧的竹简。

还有一张纸,纸上的文墨笔体娟秀:

隽永,小施主家先祖之物,仅此一卷了,好好保存吧。


[1] 靖难之役:建文元年至建文四年燕王朱棣起兵反抗建文帝削藩措施、挥师南下抢夺皇位的战争。其结果是朱棣攻破金陵,登基成为永乐帝。

[2] 布政使:明初一省的行政长官之一。

[3] 都指挥使:明代的地方最高军事长官,属朝廷五军都督府。

[4] 金陵:南京的别称。

[5] 教坊司:原为礼部的宫廷音乐机构;明代教坊司大量豢养妓女,成为官家妓院。

[6] 应天:南京的古称之一。

[7] 营缮司郎中:明代工部营缮司的负责人,正五品。营缮司掌缮治皇家宫廷、陵寝、坛庙、宫府、城垣、仓库、廨宇、营房。

[8] 主事:明代六部各司的下属官员,正六品。

[9] 尚书:自隋朝起政府六部的长官,相当于部长。

[10] 司礼监:明朝内廷十二监之一,掌管宫廷礼仪,素有宫廷“第一署”之称。

[11] 阿奴律陀王:缅甸蒲甘王朝的创建者,1044~1078年在位。

[12] 磔型:即凌迟,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

[13] 潜邸:又称潜龙邸,特指非太子身份继位的皇帝登基之前的住所。

[14] 太液池:元大都的宫廷水域,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北海。

[15] 齐化门:元大都东门,明正统四年改名为朝阳门。

[16] 万岁山:即现在的景山。

[17] 临城:即今山东省枣庄市薛城区。

[18] 长随:明代宦官的第二等。

[19] 会通河:明代山东临清会通镇至徐州茶城之间的一段大运河河道;洪武与永乐年间,因黄河决口,会通河三分之一河段一度被堵,大运河中断,漕粮北上受阻。

[20] 将作监:掌管宫室建筑及宫中器物打造的官署。

[21] 占城:中南半岛古王国,在今越南中南部。

[22] 木骨都束:今索马里摩加迪沙。

[23] 卜啦哇:在今索马里境内。

[24] 麻林:今肯尼亚的马林迪。

[25] 都给事中:明代按六部的建制,设立吏、户、礼、兵、刑、工六科,都给事中为六科的长官,掌管侍从、规谏、稽察、补阙、拾遗等事。

[26] 匠籍:明代以业著籍,匠户世袭。

[27]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负责京城治安的官员,相当于现代的公安局长。

[28] 乐安州:今山东惠民。

[29] 东昌:今山东聊城。

[30] 长史:明代亲王府负责行政事务的官员。

[31] 指挥使:明太祖洪武五年在每个亲王府设三个护卫,各卫下辖左、右、前、后、中五千户所,负责护卫王邸。指挥使为每卫的最高军事长官,正三品。

[32] 荣国公:朱棣登基后追封靖难功臣张玉为荣国公,谥号忠显。

[33] 永平:明代北平郡一府,即今河北省秦皇岛市卢龙县。

[34] 真定:河北省正定县的旧称。

[35] 大宁:即明初的大宁都司,在今内蒙古宁城县。

[36] 郑村坝:今北京朝阳区东坝。

[37] 夹河:今河北省武邑县南。

[38] 将作大匠:掌管宫室修建的官员,是将作监的长官。

[39] 行在:天子所在的地方。

[40] 须弥座:大殿的基座。

[41] 教谕:明代地方上负责教育的官员,管理县学。

[42] 彦泽:何澄字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