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十二字残诗
和小妹在一起的感觉很特别。
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从初次见面时的吵吵闹闹,到现在依然会吵吵闹闹,这种情谊也许早在孤儿院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真想唤醒自己尘封的记忆?看看王子毅眼中那个雪白的小女孩儿是个什么样子。
可小妹居然玩起了失踪。
晚饭送来后,我去叫她,房间里没人,在外面转了半天也没见着,后来才知道她和冯渔跑去山里摘野果。
那个色眯眯的老秃子,就没憋什么好屁,我在山里一直找到天黑,嗓子喊没了声,两眼冒火的回来。
打电话,必须让陶木春知道我这个保姆有多不容易,要是小妹被人家拐走,这个黑锅我可不背。
手机没电了,我一把推开玉田大师的房间,要借充电线,这老和尚不知道在偷吃什么,吓的直往被窝里塞。
“大大方方的吃,还背着人,有意思吗?”。
“嘿嘿,看破不说破,才是为人处事的不二法门”。
老和尚头上贴着块膏药,嘴巴油乎乎的,他在啃炸鸡,一大桶,居然还是肯德基的外卖。
我拿了充电线就走,他不让,要和我聊会儿。
“没空,我有事儿”。
“啥事都没和我聊天重要”。
老和尚不讲理:“你要不答应,我现在就告诉别人,是你砸的我”。
说是聊天,实际上就是听他说话,从记事开始,什么时候上的学,又怎么谈的恋爱,还声称自己被人甩过,也甩过别人,滋味都不好受,然后,重点是然后,他遇到了高承业。
“你和高护法从小就认识?”。
“七八岁吧?那时他们娘俩刚从外地来,租了我家的房子,唉,他妈也是被人欺负怕了,见天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在老和尚的印象中,从来没见过那女人的正脸,每次跟她打招呼,都只是在昏暗的房间里,朝自己点点头。
两个年纪相仿的小男孩儿却混出了感情,为了帮助高护法,他开始假装害怕猴子,哭过、闹过、也曾经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终于把老头唬住了。
“其实我爹也觉得他们可怜,有心帮一把,便教小承业怎么养猴子、怎么取沐红,怎么送货收钱,又让他和我一起上了学,没几年,他妈乱吃药,中毒死了,我爹就认了他这个儿子,姓了高”。
再后来,胡大志相中了高承业养的灵猴,把哥俩一起拉进了乌头会。
玉田大师撩起僧袍,腰间挂着一串小金铃。
四个铃铛,两根羽毛,地位不低。
“这沐红能喝吗?”。
“沐红倒还好,里面兑了大量山泉水,泡澡的时候,喝上半斤没问题”。
猴子血就比较恐怖了,一旦误食,全身会发红,越挠越痒。
高承业曾经拿家里的肥猪做过实验,隔三差五的喂它,三年后,变成了个十几公分大的存钱罐。
袁军给郝心儿吃的就是这个,用灵猴血做成的猴子粉。
“难道无药可治?”。
“只能喝圣水”。
我叹了口气:“待客堂里还有一位女香客,你见过吧?”。
他想不起来,也不认真想,说脑袋疼。
“想聊不想聊?不想聊我走了”。
“聊聊聊……”。
“那咱们说说山灰和尚,他是真的遁入了山林,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在哪儿圆寂的?”。
玉田大师站起来,踩着圆凳,从经架上抽出一本线装书《奇海志.僧尼》,舔了舔手指,翻了几页,递给我。
——林县瘟疫,九死一生,流者凄凄,卧者哀哀,然人道无情,天道善,遣赤脚僧山灰法师行救苦救难之大慈悲,取水八盆,化丹八粒,服之热症即消,民感其恩,愿立像以供长生,山灰僧亦不辞,绘四小鬼,捧心欲献,均不解其意,僧摇头而去,像成,立于新庙,曰四鬼庙,香火日盛。
四鬼捧心,什么意思?。
还有为什么光着脚,没人注意到他那三个大脚趾吗?。
玉田大师又翻了一页。
——钱姓庄主,奸吝,佃户无不忿恨,一日丑时,贼至,仆十余众,不能伤其毫发,主大恨,以油泼之,炬焚之,夜如白昼,细观,火中乃一僧,端坐于地,自吟:失时我是山灰鬼,得时我是鬼山灰,倘若得失两不误,岂有水家一门来,遂身死,烟腾于空,数日不绝。
水复机竟然被这个姓钱的庄主活活烧死了,刚刚还救苦救难的山灰和尚怎么又变成了贼?。
劫富济贫?。
顺便兼顾一下可怜的前妻。
“义僧也是人,心中当然有牵挂,这四小鬼的意思难道你不懂吗?”。
他用手在经案上一笔一划的写:“鬼字旁边加个心是愧,四小鬼捧心,就是指让自己愧疚的四件事,第一是愧对祖宗,第二是愧对师傅,第三是愧对妻子,第四是愧对儿女,我解的可对?”。
一共有十颗无及丸,为了救林县的百姓就用掉了八颗,如果全部带回水家,也不会发生逼母撕袍的悲剧。
回到房间,小妹正坐在床上吃青梅,酸的挤眉弄眼,还让我吃:“冯渔说,要用盐水泡上半天的,现在还是有一点涩”。
我默默坐到她身边,心里想着那句话:得失两不误,如何才能做到得失两不误呢?。
“真生我气了?”。
小妹发现我脸色不太好:“我就是跟他去摘些果子,也,也没做别的”。
“下次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是你的监护人”。
我把从老和尚那儿抢来的炸鸡扔给她:“吃吧,吃完了送你下山”。
“你呢?”。
“告诉你姐姐,如果水家的传闻是真的,僧袍上的东西说不定能治你的病,我想把它弄清楚”。
冒充一次水家人不容易,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
她睁着大眼睛:“我不”。
“我现在心里很烦,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实在没有精力照顾你,等你病好了,让胖子带你去看山、去看海、去沙漠里骑骆驼,去满山遍野的摘果子,随便去哪儿都行”。
“就不”。
“……小妹”。
我倒在床上,脸埋进毯子里:“我求求你,饶了我吧”。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样,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隔了很久,突然响起“咔嚓咔嚓”啃青果的声音,好象边上坐着一只贪吃的松鼠。
“哦,我知道你心情为什么不好了?你在吃醋”
小妹又跟自己说:“他就是在吃醋”。
真拿她没办法。
其实我知道小妹并不是贪玩,肯定是立功心切,又跑去打听消息,但这种行为实在不明智,多少人在盯着冯渔,和他走的太近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也不会上一个小丫头的当,是将计就计,想从小妹嘴里套出最后一块僧袍的下落。
水鉴家的僧袍!
为了博取她的信任,这家伙甚至自揭伤疤。
冯渔是二姐水纹静的后人,因为是招夫生子,一向被族人看不起,与三弟之间更是水火不容,后来又违反了族规,擅自随了夫姓,这一下彻底成了单门独户。
沈开方甚至不允许他们回同益城。
“水纹静的儿子是个大败家子,一个人把全家祸祸的净光,气死了老妈以后,变卖家产,从此一代不如一代,吃喝嫖赌,都没得好死,不是病死的,就是饿死的”。
近百年来,冯家人口凋零,几代单传,如今他老光棍一条,又在金猴寺里混日子,冯家血脉怕是要断在他手里。
“他不象是个看破红尘的人,为什么要来金猴寺?”。
“三年前,水真理为了收购农场去了同益古镇,通过袁军认识了胡大志,冯渔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猛的在真元大殿见到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来找自己的”。
因为他恨沈自舟,水真理又是沈自舟的助手,就一块儿恨上了。
又恨又怕。
来到金猴寺后,他经常和玉田大师闲谈,偶然得知水复机是山灰和尚,也就是当年的黑脸僧,想到他已然归隐山林,必定有修行的场所,可是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这次他听说元祖要带白灵猴来法会,就想猴的鼻子肯定比人的灵敏,所以才通知了吴家三兄弟,以猴寻宝”。
小妹吃完了梅子,拿起炸鸡就咬:“……你不是说僧袍上的东西能治我的病吗?”。
她用油爪子掏出一张缘临普降贴,上面歪歪斜斜的画着些图案和字。
水孟池和水纹静曾经把两块僧袍拼在了一起,能看出图案很大,有棱有角,没有任何标记点,中间是首十二字残诗。
左起第一竖行写着四个字:万岁腿上。
第二行三个字:石头旁。
第三行两个多半字:雨水冲。
最后一行两个字:仙家。
应该是字迷,一句诗一个字,连起来是个地名。
“你想想,万岁腿上有什么?”。
“娘娘,除了娘娘,谁还敢坐皇上的腿”。
她打了个嗝,拍拍肚子:“饱了”。
顺手拿走我的手机,充上电,靠着俩枕头,目不转睛的看。
小妹很少这么安静,这么认真,是要当演员吗?
“给你姐打电话,让她们明天一早来接你”。
没想到陶木春先打了过来:“警察在找胖子,有人报案,说他对自己使用了暴力,还抢走了十箱复元生”。
“多少?”。
我觉得不可思议:“没认错吧?”。
“新闻里播放了监控录像,和受害者在一起的就是罗静安”。
受害者叫李宏江,医药代理商,两人分开一个小时后,这个刚租下不久的小仓库便被洗劫一空,李宏江也挨了打。
目前警方只是把胖子当作调查对象,要是再不露面,性质可就变了。
“胖子人呢?”。
他手机一直关机。
“就是因为不知道人在哪儿,这才着急的吗,我们想去现场看看,胖子挺机灵的,也许会留下些线索,你和小妹怎么办?”。
小妹已经坐了起来,在穿鞋子,发现我在看她:“我,我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这还不明显吗,他为了小妹竟然敢去打劫药库。
外面传来说话声,是冯渔和吴家三兄弟:“……我真的没告诉她,你们也不想想,老大家的人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不说两句好听的,凭什么让他们占便宜?”。
“那小丫头跟你说的不止两句吧,让你摸摸小手,就不知道姓啥啦?我们兄弟眼里不揉沙子,你认也好,不认也好,这里头都有吴家一份”。
“我认,我认”。
冯渔有点后悔:“真是的,好心好意把你们找来,反倒审起我来啦,哎,你听……,是不是有人叫我?坏了,经柜的门没锁,别再进了耗子”。
“哪儿去?”。
吴三小“嘿嘿”笑:“少来这套,走,咱们三家当面说道说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们可能怀疑冯渔把藏僧袍的地方告诉了小妹,所以来兴师问罪。
“我不知道啊”。
小妹着急下山,外套都穿反了:“我去跟他们说清楚”。
“没用的,你根本就说不清楚,现在是走也走不了,打也打不过”。
我把装药粉的小盒塞在她挎包里:“等会儿我缠着他们,你瞅准机会就跑,千万别心疼我,他们不能把我怎么着?”。
“可是……”
她左右为难,正在这时候,冯渔突然大叫起来:“快看,树上有人”。
“咕咚”一响,重物倒地。
接着吴二中在冷笑:“孙子,还给我玩这个”。
我立刻拉着小妹走出去,仨兄弟站成一排,象堵墙,脚边露出半截冯渔。
他又躺下了,侧着脸,砖地上一溜血迹,不远处散落着两颗大黄牙。
“你干吗打人家?”。
“打他是教育他,谁让他老不正经,中了你们的美人计,不过让自己的媳妇儿去干这种事”。
吴二中一口唾沫吐在我脚下:“你也该打”。
“你们这是要走?”。
吴三小眼尖,发现小妹背着挎包:“怎么说走就走啊?天黑路滑,一不小心再摔了跟头”。
“你管不着”。
“是是,可咱们都是一个老祖宗,讲究的是有饭大家吃,怎么样?请回吧,明天……”。
他拍胸脯:“想去哪儿,哥哥我陪你们去”。
“让开”。
小妹伸手推他,吴大个铁塔似的往前一站,抓住她腕子,俩人谁也不吭声,较着劲。
“小丫头有力气,留神吧你呢”。
他垫步侧身,伸腿把她勾倒,人还没摔到地上又扽了起来,顺势推进我怀里。
这是一个在跤场上摔打了十几年的高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必须替小妹制造机会。
门口放着把扫帚,我转身抄起来,带着风声抡向吴大个,同时撒手扑向吴二中,他刚喊了声:“好小子”,被我一把抱住,张嘴咬住了耳朵。
小妹趁机一脚踢中吴三小的肚子,飞奔而去。
等待机会的好象不只有她,大槐树上突然扑下来一团黑影,双腿夹起地上的冯渔,“呼”的从头顶越过墨池灵生阁,滑向远处的树林。
伸开的手臂如同翅膀一样,是那只怪鸟。
吴二中疼的直吸凉气,给了我几记上勾拳:“老大、老三,快追,这小子留给我”。
“……你松手……,我松嘴……”。
我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他刚从我嘴下逃生,就捂着耳朵往后院跑,远处似乎有人在打斗,还有类似大鸟的尖叫。
望着小妹消失的那个转角,我突然很害怕,好象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幅超级诡异的画面。
小妹身穿旗袍,抱着个胖小子坐在圈椅上,罗静安西装革履站在她旁边,镜头转动了一下,看见了陶木春和苏欣晨,挽着各自的先生,幸福甜蜜。
没有我,我去了哪儿?
嘴里又腥又咸,是含有吴氏基因的血,难道我会变成一只鸟?。
可我宁愿变成猴子。
一只和小妹一样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