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空蓝得澄澈,只几片白云浮在半空,像几缕悬挂的白绫。
无风。
无雨。
奇怪的是,河水却在一天天暴涨,满眼浊浪翻滚,奔腾咆哮。
河水挟裹着树木、杂物,还有人畜尸体,汹涌而来,一条宽阔的大河变得拥挤不堪。
明显,这是客水下来了。
就是说,上游某个地方,或者很多地方都在下暴雨。
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只是这次上游的雨下得有点大,持续时间也长。已经十几天了。河水已经涨到临界线。
还是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往年客水来时,也曾多次逼近临界线,紧张几天,并没有出事。人得过日子,天天呕着心,谁受得了?久了,就疲了。就算陪绑杀场,每次说砍头,每次又不砍,陪半年,也会打瞌睡。何况,前年刚加固大堤。自然是朝廷出钱,百姓出力。大家都还记得,当时来了很多官员,骑马的,坐轿的,都跟着随护,威风凛凛。那些随护不知刚吃了什么东西,都忙着剔牙。剔着牙看人干活,不时吆喝几声。
成千上万人蚂蚁样在河堤上滚动几个月,大堤修补齐了。用一排石桩标出临界线。大伙都懂,临界线就是水标,洪水过了水标就有危险。但水标一向留有余地,洪水超过二三尺,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他们还记得,那天是个完工的日子,所以才来了那么多大小官员。正要放鞭炮庆祝时,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疯女人,瘦得像麻秆,至多三十多岁,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浑身都是泥巴,两个奶子摇得像拨浪鼓。女人在众人惊愕中跑上大堤,一阵傻笑:“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又蹦又跳。
大伙正盯着看热闹,突见一个武官打马冲来,直奔那个女人,反手抽出腰间的刀,大喝一声,挥刀砍去,女人竟被腰斩!齐齐被砍成两截。武官跳下马,飞起两脚,两截尸体骨碌碌滚下河去。
这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众人大骇。
但接着山呼海啸般跺脚喝彩:
“好哇!”
“好快的刀!”
……
事后听说,那武官是嫌那女人晦气,才杀她祭河的。历来的规矩,修筑大堤,女人是不能出现的,何况是个疯女人。所以只能杀。
百十条船都停靠在岸边码头,用缆索牢牢系在桩上。没人能开船打鱼,水太大了。
渔民们或蹲或站在自家船头,或聚在别家船上,三五一堆,很少说话,吸着烟袋往河里看。
河水吵得厉害。
一头牛冲过来了!一时露出肚皮,一时露一只角,从眼前翻滚而下。
一棵大树斜着顺过来,速度不如那头牛快,浮浮沉沉,悠悠地,也过去了。
一头大黑猪从上游过来了,居然没死!隐约能听到号叫,断断续续的,疲惫而绝望。突然被一块门板撞了一下,然后就不见影了。
一个小孩的尸体冲下来了!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只在浊浪中冒一下头就不见了。紧接着不远处,又下来一个大人,显见是个男人,好像还活着,两手无力地拨着水浪,不时冒头往前搜寻。不知道是不是孩子的爹。也许是。想救落水的孩子,一直坚持着。但看来没指望了。爷儿俩一前一后,从眼前过去了。
大伙看着,心里揪了一下。
还是没人说话。
都蹲在船头,直直地望着水面。
这些天,每天都能看到十几个人的尸体。如果在平时,他们肯定下河去捞,捞出来埋在堤外的废地上。可现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再好的水性也不行,只能看着那些尸体或活人被冲走,冲向几百里外的大海。
但也会有一些尸体离开河心,被冲到岸边。这些天,他们已经从岸边捞出二十多人的尸体,有男有女,全是赤裸的。翻卷的洪水剥光了他们身上所有的衣裳。
大河两岸的人穿衣裳本就简单。冬天穿光筒子棉袄棉裤,春秋天单衣单裤,都极肥大宽松,不论男女都无内裤。男人撒尿不用解裤带,把一条裤腿往上一撸,掏出来就尿。因此,男人总有一条裤腿是皱皱巴巴的。一般都是右腿皱巴。如果是左边裤腿皱巴,十有八九是左撇子。天太热时就更简单,男人光着脊梁,就穿一条大裤衩子。有时结过婚的女人也光着上身,两个奶子晃来晃去,小孩子要吃奶了,脚尖一跷,伸手就逮住一个。晚上睡觉,全都赤裸身子,一丝不挂。有人说,大河两岸的人不穿内裤,是因为贫穷,省一件是一件。有人说是为下河方便,洗澡、抓鱼、拉网、救人,衣裳一甩一蹬,赤条条就蹿下河了。大河里的水永远势大力沉,身上多一根布条就多一分牵绊和危险。不论男女,光身子下河没人笑话。有道是:有理的街道,无理的河道。还有人说,不穿内裤是为诱发情欲,方便交媾,所以船家孩子都一群群的。后来有人考证,说上面那些说法全是屁话。根本原因是,那个年代压根儿就没有内裤一说。连皇后娘娘也不穿内裤的,别看花团锦簇,都是光腚套裙子,内里没啥。
这时,有人在船头蹲得腿麻了,扶着船帮站起身,却突然大叫起来:“女人!一个女人!”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抬起下巴,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上游方向正有一具尸体摇摇晃晃,沿河岸漂过来。看不清脸,只隐约看到散乱的头发,又黑又长,光着的身体一沉一浮的,闪着白色。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粗壮的汉子已呼地蹿入河中,奋臂向尸体游去。
“老八,小心!”
“老八,不要命啦!”
……
老八从来都是第一个下河救人。
一阵喊叫惊呼中,又有两个渔民跳下河,往老八方向追去。
老八游到女人身边,从侧后一把抓住她胳膊,却发现她还牵着一只山羊。绳子一头拴在手腕上,又死死攥在手里;绳子另一头紧紧缠绕在山羊脖子上。老八试着把绳子从她手上拿开,却发现她五指攥成疙瘩,情况紧急,只好作罢。正好另两个渔民赶到,三人一齐动手,把女子和她的山羊一块弄到岸上。
所有渔民都跳下船,围了上来,瞪眼咧嘴,低头看躺在草地上的女子。
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赤裸着惨白的身子,两个乳房像笋娃,硬硬的。下体的毛发还挂着细碎的水珠。那只山羊已经死了,放在她身旁,一根绳子仍然牵着。
有人摇头叹息,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
老八伏下身,试图解开她手里的绳子。他怕伤了她的手指,就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小心轻轻掰开。可是刚刚掰开,女子五指又合拢了,更紧地攥住绳子。老八吃一惊,众人也都吃惊,纷纷叫起来:“她还活着!活着呢!”
老八顾不上她疼痛了,抓住绳子猛地几下扯开,单膝跪地,抱起女子,让她头朝下吐水。几个人过来嘭嘭拍打她后背,还有人拍她屁股。老八横他一眼,那人立刻停手了。不一时,从女子嘴巴和鼻孔里流出几缕黄水和一些沙子,但并不多。老八又喊又叫,姑娘你醒醒!姑娘你醒醒!帮忙的人也是又喊又拍打,还是没用。女子的头软软地垂着,头发披了一地,毫无动静。老八把她翻过身,揽在怀里,伸出手指从她嘴里抠,又抠出一些水和沙子。之后又掐人中,好一阵,再试试鼻息,一丝气也没有。众人帮着,翻来覆去拍打喊叫掐人中,足足折腾了个把时辰,到底没能救活。
老八叹口气,小心地把她放在地上。正要起身,突然从人丛中伸出一只手,在女子胸前摸了一把,又迅速缩回去。
老八喝一声:“你摸!”
那人讪讪道:“我就是……想试试她身子……还热乎不。”
老八瞪他一眼:“我看你邪性!”
这时,从船上下来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分开众人,拎一张草席盖住女子身体,斜着眼说:“别吵吵了!都圣人似的,早知救不活,还在这里摸弄半天,看上看下。我看你们全都邪性!要是个男人,早扛走埋了。甭瞪眼!我说得不对?”
一个男人说:“你要是脱光了躺这里,就不会有人摸弄!”引起一阵哄笑。女人作势要打他,男人赶紧跑走了。
几个人用草席卷上溺死的姑娘,又拎起她的山羊,一块埋在堤外的废地上。随后,其他人翻过大堤回船上去了。
老八一个人沿堤外一条小路往西走。这条小路是他和几个儿子踩出来的。前头有一片杂树林,林子里有三间草房,那是他的家。
渔民们家都安在船上,大人孩子吃住都在一起。
老八是个例外。
一般渔家都有六七个孩子,虽说住在船上有点挤,但还勉强住得下。老八就不同了。他居然有二十一个孩子。其中十三个男孩,八个女孩。实在住不下,就只好在堤外建了三间草房,让老婆带小一点儿的孩子们住在那里。平日,他只带几个大的儿子跟他在船上打鱼。
三间草房是老八偷偷搭建的。因为上千里大河下游,堤外五里以内都是官地,不许住人家,更不能有村庄。凡是既有的村庄人家,一律拆除搬迁,不容商量。这是朝廷律令。据说还是乾隆皇帝一次南巡过黄河时定下的。乾隆之所以颁布这条律令,是因为黄河屡次决口,五里之内不住人家,是万一决口时,让洪水有个缓冲带,让百姓有机会逃生。另一个原因是,五里之内划为官地,平时加固堤防时便于取土。修筑大堤,用土量大得难以想象。如果是私家土地,会有很多麻烦,误事。大堤有险情时,分秒必争,取土加固,一刻也不能耽误的。
这条大河官家叫黄河,外地人也这么叫。当地人知道的。不过他们很少这么叫,平日叫大河,或者只叫河。上河打鱼,上河洗澡,上河救人,很亲切,就像说家旁一条河沟。人们把去河里做事叫“上河”,不叫“下河”,是因为黄河在头顶上。黄河下游,有“石水六斗泥”之说。由于泥沙淤塞,下游河床年年升高,高出外头地面几丈,再加上数丈深的河水,一条大河浩浩荡荡横空而过,只能用更高的长堤锁住它。锁不住的时候就溃堤,每次溃堤都如天河倒悬,造成巨大灾难。但洪水过后,幸存的人又开始重建家园。爱恨都是这条大河,人们终于舍不得离开。
堤外的官地很辽阔,也很不平坦,因为经常取土修堤,到处坑坑洼洼。四野长满杂树野草,栖息着很多小兽和鸟类。官地外边的人家时常在这里放牧、打猎、割草,很少有人进来建房安家。大家都很自觉。主要还不是出于对律令的敬畏,而是距大河太近了,的确危险。离河几里地,都能听到大河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呼呼喘气。
这片官地不大有人管。上头委托地方管,层层委托,一直到保甲长。保甲长也不会来巡视,就派手下家丁之类不定期查看。这些家丁就好对付了。家丁隔些日子到老八草屋来一趟,也并不凶神恶煞催着老八拆屋。如果老八不在,和老八的女人打个招呼,转身就走。老八傍晚从河里回来,听说家丁来过,次日就拎一条鲤鱼送他家去,这次就算过去了。隔些日子,家丁想吃鱼了,就再来一趟。老八就再送一条鲤鱼过去。
说起来不过一条鲤鱼,对渔民来说不值什么。
其实礼很重。重也得送。不然女人和孩子们就没这个窝了。
黄河鲤鱼是当地最名贵的鱼,并不容易打到。婚丧嫁娶,不论席上还是祭祀供品,一定是用鲤鱼。这是千年不变的规矩。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用鲤鱼,一般渔民百姓说不清,但王先生知道。
王先生也是个打鱼的,孤身一人。早年教过私塾。后来世风日下,读书人少了,只好弄条小船打鱼为生。大伙仍称他王先生。王先生脾气有点怪,对人爱理不理的。每晚在船上摇头晃脑背古书,或者对月吟唱诗词,或者自言自语讲《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打渔杀家》。“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一时没头没脑地涕泪双流。谁也不知道王先生伤的哪门子心。
大伙就悄悄到他船上听,围一圈人,也不打扰他。他知道他们来了,却视若无物,仍然自言自语。他讲故事只是讲给自己听的。讲到好笑处,大伙会笑,或冷不丁喊一声好。王先生就训斥说,嚷什么!一个个大字不识,乱笑。好笑吗?众人也不生气,还是笑。有人喊,王先生,赶明儿请你吃大鲤鱼!王先生说,欺我捕不到鲤鱼吗?我会捕到的。那人说,你捕不到的,你船太小,去不了河中心。鲤鱼不到岸边来,你在岸边只能捞点小鱼小虾。王先生说,知道鲤鱼为何不到岸边来吗?众人互相瞅瞅,这还真不知道,于是都摇头。王先生说,全是蠢人!你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道皇宫吗?众人又摇头。王先生说,皇宫里天子上殿,只走中间那条道。那叫王道。一众文武大臣只能走两边旁道。这大河也是一样,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里说的鱼就是鲤鱼。大河中心就是王道,而鲤鱼是鱼中之王,所以不会走岸边。自古有鱼化龙、鲤鱼跳龙门之说,说的都是黄河鲤鱼。鲤鱼体形美健,尾鳍金光闪闪,前有两对须子,虎虎有王者之气。古人说,过而为龙,唯鲤或然,就是这意思。众人就“噢”了一声,好像明白了。王先生说,你们“噢”个屁,关于鲤鱼的传说还多着呢,比如传书,比如富余,比如多子。自古以来,世人凡以鱼寄情的都是指鲤鱼。别的鱼虽然也有进入诗文的,但多是作为美味被赞美,比如“桃花流水鳜鱼肥”,比如“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比如“扬州鲜笋趁鲥鱼”……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唯有鲤鱼进入礼仪,赋予精神。你们懂吗?众人又摇头。王先生说,你们懂什么?只知道吃,还要请我吃鲤鱼,我有那么馋吗?
但数日后,王先生还是驾着小船去了河中心,大概是想捕一条鲤鱼。他说过他会捕到的。不料小船刚到河心就被浪打翻了。王先生不会水,掉到河里乱扑腾。等到大伙发现捞上来时,王先生已经死了,鼻孔里都是沙子。
有渔民说,别看王先生说得一套套的,其实还是想吃鲤鱼。鲤鱼是那么好捕的吗?咱们每年春天开河时,都会上供拜河拜鱼王,从不见他磕头。我看是鲤鱼王生他气呢,只是可惜了一肚子墨水。
老辈人说,大河里有一条巨鲤,是鲤鱼之王,大河里所有鲤鱼都是它的子孙。有说一条鲤鱼之王能活百年,有说能活千年。死了,会有新的鱼王出现。但极少有人能见到它。据说只有老八的爷爷见过,而且是两次。但也只看到它深色的脊背,像一条倒扣的小船。当时,那条巨鲤在河心正往下游去,快如飞舟。数日后又看到它从下游过来,逆水而上,往上游去了。似乎是在巡河。能两次见到鱼王,肯定是一件大吉祥的事。但老八爷爷以下几辈人,并没有科举入仕、飞黄腾达之类。倒是从此以后子孙众多,人丁格外兴旺。都说是鱼王赐子。老八和父亲两辈人,都是兄弟姐妹十几个。老八成人后,前妻为他生了三男二女,后来难产死了。老八再娶一女,每年都会生一胎,其中竟有六对是双胞胎。除去病死、难产夭折的,合起来还有二十一个孩子。大伙常开他玩笑,说老八厉害,快赶上鱼王撒子了。
这二十一个孩子是老八的骄傲,也是他的负担,一条船养这么多家小,日子过得清苦。老八戒了酒,又戒了烟。这两样都不易戒,特别是渔民。可老八硬是戒了,可见他的窘迫。别人打两网鱼,他得打三网、四网。每天傍晚翻过大堤走回草屋的时候,老八的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经年累月,他总是很累。
老八回到家,老婆正在门口唤鸡。这女人又怀孕了,挺个大肚子也不肯闲着。看光景又是双胞胎。她养了一群鸡,有几十只,倒不需要专门喂食,就是早晨赶到林子里吃虫子吃草籽。这群鸡白天一般不会走太远,就在草屋周围百十步之内活动,下蛋也在林子里。老八女人每天要去林子里捡鸡蛋,每次都能捡半篮子。那是她一天最高兴的时候。除了把鸡蛋卖了补贴家用,她舍不得给孩子们吃,自己就更舍不得。只在每次生孩子时吃一个鸡蛋。就吃一个鸡蛋。女人生完孩子吃鸡蛋,主要还不是补身子,而是求孕的意思,寓意会继续生下去。所以女人生完孩子,不论多少,鸡蛋总要吃的。老八女人知道家穷,舍不得多吃,一枚蛋足够。但她舍得给老八吃。老八每天从船上回来,晚饭总会有两个鸡蛋。有时老八也舍不得吃,就想拿给最小的孩子,女人会严厉制止,绝不允许孩子接受。时间一长,孩子们都习惯了:大大每天要吃两个鸡蛋。
这群鸡是女人的宝贝,每晚唤回来时都要清点。野地里有獾、兔、土狼、野狗、黄鼠狼和蛇等,每当鸡群被它们袭击时,会咯啦啦乱叫炸群,女人听到了就立即冲出屋子,摸个棍子赶过去驱赶保护:“啾啾啾啾!……”大声而急切。就是这样,每隔些日子还是会少一只鸡。这让她心疼不已。春天的一个傍晚,女人清点时发现一次少了两只鸡,一公一母。母鸡是一只芦花鸡,才两岁多,特别能下蛋,有时一天能下两枚蛋。公鸡是一只大红公鸡,脊背上有一片黑羽毛,足有七八斤重,特别凶猛。虽然还有几只公鸡,但都不是它的对手。斗架时展开翅膀一跳两尺高,双腿利爪和尖利的喙直扑对方,要不了几个回合就斗得对手落荒而逃。毫无疑问,它是这群鸡的首领。有一次,鸡群又被袭击,女人听到惊叫急忙赶去,发现别的鸡已四散奔逃,只有这只大红公鸡在和两只狐狸对峙。大红公鸡稳稳站住,脖子伸出后,一圈羽毛奓起来,做俯冲状,突然腾空跃起,闪电般扑向一只大狐狸。大狐狸也同时跃起,却被大红公鸡抢先在脸上啄了一下,同时双腿猛蹬,利爪抓过去,大狐狸躲闪不及,瞬间倒地,尖叫一声,打个滚跑了。另一只小点的狐狸也赶紧逃走了。大红公鸡追了十几步才停下,拍打一阵翅膀,威风凛凛地昂起头,长长地叫了一声:“喔!”女人看到这一幕,一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赶忙跑过去,抱起大红公鸡,看它受伤没有,却发现它两腿爪子上还挂着狐狸的细毛,而嘴上除了细毛还有一点儿血迹。女人忙用衣袖为它抹去血迹,所幸鸡嘴上并没有伤。显然是狐狸被它啄出了血。那一天,就是这一只大红公鸡和芦花鸡忽然不见了。女人真是心疼死了,赶忙抄起棍子去林子里找,找遍林子也没有找到。老八回来听说后也是心疼,提个马灯又去找,还是没有找到。第二天,老八没去打鱼,夫妻俩和孩子们分头去找,找遍草屋周围二三里的地方,终是没有找到。老八断定,两只鸡肯定是被凶猛的动物吃掉了。女人为此哭了一场。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大红公鸡和芦花母鸡却突然回来了,昂首阔步,身后还跟着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这可把一家人乐坏了。女人抱起公鸡又抱母鸡,哭着说,乖乖你们去哪了乖乖你们没死啊乖乖你们还认得家呀!哭着说着放下它们,又去抱一群小鸡,一只一只捧起来放到衣襟里,又哭又笑。孩子们也在一旁又蹦又跳捉小鸡,老八事后说,肯定是芦花母鸡想孵小鸡了,天天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下蛋,攒够一窝了就隐藏在那里开始孵化。这事当然瞒不过大红公鸡,它是鸡王哎。它想到芦花母鸡孵化小鸡很辛苦,要昼夜不停卧在鸡蛋上,不仅孤单,还有危险,所以就去和它做伴了,不仅能保护芦花母鸡,还能为它找吃的。这一个多月,不但把小鸡都孵出来,还养得能到处跑了,才领回家来。差不多就是这样。别以为只是人有灵性,这河里的鱼、地上的鸡,万物都有灵性呢!一家人感慨不已。
平时,女人傍晚把鸡往家里赶,唤几声就回来了。今天却太奇怪。好像受到什么惊扰,所有公鸡母鸡都飞到树上去了。但似乎又不对,过去被黄鼠狼之类惊扰时,它们还会四处飞逃,一直惊叫不止。
今天却安静得很。
没有一只鸡叫唤,全都蔫头耷脑的。连平时威风凛凛的那只大红公鸡也没有了精气神。它就蹲在一枝树杈上,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
老八往树上看了一阵,也很纳闷。见女人还在唤鸡,想让它们下来,就说算了,让它们待在树上吧。老八仍没想到,一场滔天大祸即将来临。
这一夜,夫妻俩睡得都不安稳。老八一直觉得胸闷,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上半夜,女人根本没睡着,还开门出去两趟,提着马灯往树上照,隐约能看到鸡还在树上,才渐渐安下心来。孩子们在屋里横躺竖卧。家里没那么多床,都睡在地铺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乱七八糟。今夜只大儿子大船没回来,他平时也都睡在船上的,替父亲看船。大船已长成一个精壮的后生,能替父亲做很多事了。
黎明前,老八夫妻迷迷糊糊刚要睡去,黑夜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
老八猛然惊醒,诈尸般坐起,突觉一股阴风扑面,就听木门咔嚓一声扑倒在地。
老八暴喝一声:“谁!”
开始,他以为有人撞门。但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意识到,是大河又一次崩堤!洪水山一样压过来,瞬间碾过草屋,呼啸而去。
一家人几乎全在睡梦中就被洪水卷走了,像卷走一窝蚂蚁。
史载,这一年是清咸丰五年六月十八日。
傍晚,螃蟹走到一个村头时,有点走不动了。他得找个地方睡一夜。转头看到不远处两个麦秸垛,心里一喜。就是它了。麦秸垛是他时常借宿的地方。他喜欢。说不定还能看一出好戏。
麦秸垛常常栖息着乡村的浪漫。螃蟹就碰到过好多次男女偷情。大多是姑娘小伙子,也有中年男女,甚至还碰到过老年人。他藏在麦秸垛里偷窥,开始时不懂,不知他们在干什么,一时搂搂抱抱,一时亲嘴,一时压在麦草上,哼哼唧唧,欢快得很。见得多了,螃蟹渐渐明白了,也是耳热心跳。那一刻,他会想起杨八姐。但他更多的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所吸引。看着看着,又觉得好玩好笑。如果是明月夜,他会突然从麦秸垛里伸出一条腿。如果是漆黑的夜,他会突然学驴叫什么的。每一次都吓得对方狼狈逃窜。有一次,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吓得心脏病发作,跑出没几步就跌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他看到跑在前头的女人,至多四十多岁,听到老男人咕咚摔倒,只回头张望一眼,提着裤子,转脸逃走了。那一次,螃蟹学的是村长的声音。
他并不认识这个村的村长,但他在这个村要过多次饭,经常听村长在大喇叭里讲话,声音有点尖细:“社员大伙们!……”螃蟹就把双手卷成筒,也来了一句:“社员大伙们!……”没想到把一个老头吓死了。螃蟹并没有逃走。他知道接下来三天,老头家人会出殡,招待前来吊丧的亲朋,会摆席。这就有他吃的了。
果然,一连三天,螃蟹都去帮忙,刷盘洗碗,拉桌扛凳,提水烧火,忙得团团转。当地风俗,逢婚丧嫁娶,有乞丐上门讨吃帮忙,是不能拒绝的。这也是一份善心。村里人当然不知道老头是被螃蟹吓死的。老头家人也不知道。甚至没弄清他怎么会死在麦秸垛前。村里不少人认识螃蟹,叫人口甜,又勤快,就由他忙前忙后,跟着帮办们吃了三天席。虽说因为贫穷,席面也薄,没什么肉,但起码可以吃顿饱饭。事实上,螃蟹在外讨饭多年,从不像别人那样,只会上门乞讨。他经常打听哪村有红白喜事,只要打听到了,一定会凑上去帮忙混吃。实在没办法了,他才会上门要吃的。
那天后晌,老头安葬完毕,所有人都走了,只剩螃蟹孤零零一个人在荒野上。他趴到坟前,给老头磕了一个头,说老头对不住了,不过你也真是太不正经,又胆小……哎,你家办的席真差!一片肉也没吃到。算了,我得走了。
有人远远看到他在坟前磕头,回村还给人说这孩子仁义。
后来,螃蟹有半年多没有去那个村庄讨饭。
螃蟹围着两个麦秸垛转了一圈。小麦秸垛还原封未动,大麦秸垛朝阳的方向被人掏了一个凹口,凹口处散乱着铺了一层麦秸,有人在上头滚压过。螃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次老头被螃蟹吓死在麦秸垛前,其实也有人会猜到的,只是没人说破。因为凡能猜到的,都是去过的。
麦秸垛后头是一条大路,不知通向哪里。他知道这里距鱼王庄不远了,至多几十里路。他有点想老扁叔了。每次想得厉害了,就掏出怀里那张证明信看看。那是一张贫农身份证明信,是老扁叔让人给开的。就是靠着它,螃蟹走过无数地方,坐过轮船,扒过火车,即使被抓被收容,只要掏出证明就会放了他。这个天下是穷人的天下。
可他暂时还不想回鱼王庄。回鱼王庄吃什么呢?再说,现在是冬天,季节不到,冰天雪地,又不能栽树。
螃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从大麦秸垛凹口处,继续往里掏。掏出一个洞,刚好容得下身体。又滑出来撒了一泡尿,转身钻进洞里,双腿在洞口扑腾一阵,用脚从周围扒拉掉一些麦秸,虚虚地掩住洞口,然后趴倒身子,让自己尽量舒服一点儿。他喜欢趴着睡,这也是经常在麦秸垛里睡觉得到的经验。有一次睡麦秸垛,不知怎么回事,半夜里麦秸垛塌了,一下把他压在下面,没一点儿空间。当时他是面朝上睡的,胸口被麦秸垛压住,透不过气来,眼看就要被闷死。螃蟹当然不想死。他情急之下,向麦秸缝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使劲扭动转身,一点点拧转,由面朝上变成面朝下。有脊背扛着上面塌下的麦秸垛,胸口压力顿时减轻,虽然仍呼吸困难,毕竟能喘气了。后来,螃蟹终于一点点拱了出来。从此,他每次再睡麦秸垛,都会趴下睡,睡前会在头下位置扒出一个小洞,便于喘气。
麦秸垛里真是暖和,浑身都在解冻,大腿麻酥酥的,光想笑。草窝里弥漫着麦秸发酵的气息,有点酒味。不大会儿,他就醉醺醺地睡沉了。
大约从后半夜开始,下雪了。
沿老黄河残堤刮来的北风卷着雪粒,沙啦沙啦打在草垛上,一部分落到麦秸缝隙里,大部分又滚落下去。草垛像镶了一圈又一圈银边。草垛旁边的小沟渐渐存满了白色的雪,只是后头的大路依然光溜溜的,雪粒还来不及停留,如鞭的长风便凶狠地抽过来,被打落到别处去了。
之后,雪粒变成雪花,漫天飘舞。
风似乎也停了。
整个世界静如荒漠,远处的村庄一派死寂,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
大地好像凝固了。真冷。
螃蟹却睡得热气腾腾。他舒舒服服侧转身,忽然醒过来,往头上撸了一把,一撸一把汗。×你王孙!这比龙床还暖和。
外头有动静!
天到啥时候了?不知道。麦秸垛没有窗户。外头下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一觉睡得很沉。白天走了几十里路,又和人打了一架,实在太累了。螃蟹很少和人打架的,这么多年只有挨揍的份儿。老扁叔嘱咐过,别在外头惹事,有人欺负时就忍着,忍不住了就走开,咱们是去讨饭的,求人家。再说,真要打起来,没人帮着会吃亏。螃蟹也一直这么做的,没少受气,也没少挨打。多是一些少年欺负他。他忍着。他没把那些小屁孩放在眼里。但如果是大人欺负他,螃蟹就一定反抗。别人打他一巴掌,他会撂对方一砖头,反正摸到什么是什么。有一次,他甚至抢到一把镰刀,追着那个踢了他一脚的大人狂砍。那家伙吓得转身就逃。昨天和人打架,也是对方挑衅。那是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外号叫长腿。是五岔口的人。三年前,长腿就结伙欺负过他。当时螃蟹没理他。这次又碰上了。长腿和他偶然在一条乡间小路碰上,螃蟹一眼就认出他了,懒得理他,就侧过身子让他先走。这本是礼让,不想长腿认为螃蟹怕他,经过身旁时,用膀子一扛,把螃蟹扛到路边小沟里,弄得一身泥水,然后吹着口哨走了,头也不回。螃蟹从沟里爬起身,冲过去猛地弯腰抱住他一双大长腿,将对方摔倒在地。大长腿没想到螃蟹敢袭击自己,翻身爬起来说,小要饭的你敢摔我!螃蟹也不吭气,一头又撞上去,把长腿撞个四蹄朝天,接着一个饿虎扑食,摁住长腿就是几拳头。长腿不甘示弱,伸手抱住螃蟹脑袋,两人在地上翻滚扭打在一起。长腿身长体瘦,个头占便宜。螃蟹比他矮半个头,可螃蟹敦实,虽说时常半饥不饱,但他长年奔波,四肢有力。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口鼻都流出血来,谁也不肯住手。打架的地方在野外,又没个拉架的。两人就不停手,一直打到筋疲力竭,呼呼喘着气,瘫坐在地上不能动。两人用目光对峙了一阵,还是长腿避开目光先离开了。临走时他冲螃蟹恨恨地说,咱们没完!螃蟹眼皮眨了一下,没说话。显然,长腿心里很受伤。螃蟹却没当回事。以前挨揍都不当回事,这次还揍了对方,应当是一次胜利。
外头真的有动静!
车轱辘咯噔咯噔响,人喊马嘶,脚步杂沓。过队伍吗?螃蟹打个哈欠,想接着睡。昨天打那一架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天兵天将下凡,和老子有啥关系。刚合上眼,又憋不住好奇。夜间过队伍一定很神秘,说不定能看到大炮。有一次扒火车,就在火车上看到了大炮,用厚厚的帆布盖着。他刚掀开看了一眼,就被一个战士揪住了。好在他有贫农证,被一个年长的解放军训一顿,就把他放了,临走时还送了他两个白馒头。这次过队伍会有大炮吗?想了想,就往外拱。使劲拱,拱得麦秸垛乱颤,却拱不出来。挨黑拱进来时,没这么费劲呀,咋就拱不动呢?肯定哪里不对头。他趴下来摸摸脑门,这才记起拱错了方向。头晚拱进麦秸垛是头朝里脚在外,洞口在屁股那边。现在要拱出去,就得调转身子,或者往后出溜。可是在麦秸垛里是无法转身的,窄窄的一个洞,没那么大空间。昨晚咋不调整好方向就睡了呢?还是太累,睡得匆忙了。现在只能往后出溜着退出去。可退出去似乎又太简单了一点儿。就是说,拱了半天白拱了。×你王孙,老子就这么个拱法——一直朝前,拱个通道出去!不信麦秸垛有地球大。杨八姐说地球是圆的。我不信。怎么会是圆的呢?我从七岁出来要饭,去的地方多啦,没看出哪里是圆的。杨八姐笑了,咯咯的,说你懂个屁!地球当然是圆的。好好好,你说圆的就是圆的,咋个圆法?像你的奶子那么圆吗?八姐,你的奶子可真圆,一走路还直动弹……话没说完,杨八姐就掴来一巴掌,再胡说就打死你!可你打得并不疼,就像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手掌软乎乎热乎乎的。还笑,还脸红,露出一嘴白牙,眉也扬起来。我知道你没真生气,你真生气不是这样的,不是,我见过。八姐你知道吗?我也想摸你的脸,就摸一下也行啊。我已经三年没摸你脸了。三年前,我只有十二岁,还是老扁叔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不想摸你的脸,哪里都不想摸。你老让我摸,拿起我的手,摸你的脸,摸你的耳朵,摸你的奶子。摸到你奶子的时候,吓我一跳,像被烫了一下。正要拿开,被你两只手按住了,死死按在你胸口上,还仰起头眯着眼哼哼了一阵子。那时候我不懂你怎么了,是很舒服还是很难受,好像是又舒服又难受。后来你松开我的手,流泪了。再后来你又瞪着眼叮嘱我,螃蟹你可不能对外人说,打死也别说,你要说出去就再不理你了!听见没有?我说听见了。你一下又拧住我耳朵,说保证不说!我说保证不说!你猛一使劲,说打死不说!我哎哟一声说打死不说!你放开我耳朵,又轻轻胡噜一下我的头,说这才是好孩子,以后我还让你摸,还会教你识字。我说识字就算了,我已经认识几百个字,差不多就够了。我说八姐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对人说的。后来,我遵守了咱们的约定,从来没给人说过。有一次,一个外号叫破裤子的家伙,带了几个男人把我捉进一个小黑屋,七手八脚倒吊在梁上,说螃蟹问啥你老实回答就放你下来。那几个男人你都认识的,他们时常去你的茶馆骚扰你。我不知道他们要问什么,就憋红了脸说你们快问,我知道的一定说。他们就问我是不是和你睡过一张床上,是不是你搂住我睡的,是不是见过你光身子,是不是吃过你奶子,是不是……反正什么下流话都问了。我当时就知道坏了,落到这几个家伙手里,没有好果子吃。如果照实回答,就违背了我的诺言;如果不老实回答,就一定会挨揍。我想了想还是挨揍吧,反正不是第一回挨揍,我还是挺耐揍的。他们问完了要我回答,我说放下来我就回答,这么倒吊着太难受,好像一身血都聚到脑袋上了,涨得头疼。他们说你回答了才放你下来。我一再哀求放我下来,他们哈哈大笑,就是不放。我就骂他们了,说×你王孙!占不到八姐便宜,折腾我一个要饭的,丢人不?那个叫破裤子的家伙就扇了我一个耳光,一耳光就打出血来,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头上血太多了。然后又逼着我说。我说×你王孙,打死我都不会说的,你们打吧!我是贫农,你们敢打贫农,上级会法办你们!他们都笑起来,说老子还是雇农呢,不说还打!接着又扇我耳光,左一下右一下,噼啪噼啪,又重又响亮,鼻孔里血就往下流了,边打边问,血流了一地。我索性啥也不说了,想憋住一口气,让血少流一点儿,我靠要饭生活,身上攒点血容易吗?破裤子看我死不开口,就很恼怒,一拳打我脸上,一阵剧疼。我大叫起来,一张嘴掉出一颗门牙,喷出一口血。我真是恨死这几个王八蛋了,竟然打掉我一颗牙!就又哭又骂,双脚乱蹬。他们有点害怕了,一个人说破裤子别打了,快把他放下来吧,别弄出人命来。那个叫破裤子的家伙还要打,被另外的人拉住了,然后七手八脚地放下我来,又抬着扔到村外一条干河沟里,之后撒丫子全跑了。我躺在那里半天动弹不了,一双腿又疼又麻,嘴里血沫子直涌。我勉强抬起手,摸摸牙齿,一颗门牙真的没有了。那个王八蛋破裤子,我早晚要报复他,我没那么好惹的。八姐,你说我够意思吧,为了你的名誉,我遭了这么大的罪。后来见到你,我都没告诉你。还是你发现我少了一颗门牙,问我怎么回事,我才说是破裤子他们干的。当时你心疼得要命,那天晚上又让我上了你的床,抓住我的手在你身上到处摸,还摸到了以前没让摸的地方,湿漉漉的,好像有很多水。那会儿我浑身都在发烫,想干点什么,却不知道要干什么,想使劲也不知道怎么使劲。这时,你又把我拉到你身上,让我吃你奶子。我咬住奶头哭了。我不记得我吃过奶,从小没有吃过,我见过别的孩子吃奶,特别馋,特别羡慕人家。现在终于吃住了,准确地说是咬住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吃奶的,也许不对,因为我没有吃到奶水,却把你咬疼了。我能感觉到你哆嗦得厉害,你抽风一样全身都在抖动,可你没有推开我。这时我又觉得不是吃奶这么简单了,前头没有吃上奶水,下头却动起来了,感觉像一根棒子。你肯定感觉到了,你先是愣了一下,由那根棒子乱戳,却突然叫了一声,闪电般把两只手伸下去,一手抓住棒子,一手捂住自己,说这不行不行!然后一扭身把我摔下了床,接着就呜呜哭起来。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切不都是你让我做的吗?你到底啥意思?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那晚我重又爬上床,坐在床头不敢躺下,我怕惹你伤心,到底还是让你伤心了。可我真的不知道错在哪里了。终于,你停止了哭泣,坐起身,披上衣裳,伸手把我轻轻揽住,在黑暗中悄悄说,螃蟹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怪我自己。我们不能做那事,真的不能,你还是个孩子,要是那样就是我在犯罪。一切都是我不好,太难熬了。也许……过几年……过几年吧,等你长大了,我教你怎么做。八姐,那天晚上,我真的一切都不明白,不明白你做的事,也不明白你说的话。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十五岁,长年龄了,长个头了,也长见识了。我什么都懂了,不仅在很多麦秸垛长了见识,还偷看过男人女人睡觉。×他王孙,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种事说半天说不明白,一看就全懂了。八姐,现在不用你教了,我懂得怎么做了。今晚在麦秸垛,我就先拱你的地球,拱你圆圆的白地球,感觉差不多,也是热乎乎的、软乎乎的,也是一颤一颤的。
螃蟹来了精神。这回他已经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只是有点晨勃,晨勃让他更加冲动。他像一条发情的小公狗,疯狂地在里头撞来撞去,麦秸垛摇晃得更厉害了。他已经忘记了方向,也忘记了外头的动静,只是忘情地拱他心中的地球。麦草软柔柔的,头脸触碰之处,都有一种麻酥的感觉,一种发泄的快感。他觉得自己就是在杨八姐温暖的怀抱里。八姐,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你了。你还不知道,那年离开你以后,我回了一趟鱼王庄。鱼王庄还是那么荒凉,村里还是一些老人、病人和更小的孩子。能出去的都出去了。老扁叔和梅子姑姑一直守着他们,守着大片大片的沙荒地和头年栽种的小树苗,还有那个疯掉的女人草儿。那是他老婆,已经疯了很多年。老扁叔全都守着。一条狗、一只猫,甚至一只老鼠,他都守着,因为它们是活物。鱼王庄珍视一切活着的东西。
看起来,老扁叔很累,又黑又瘦,他的大扁脑袋显得更扁了,像脖子上安了个蒲扇。只两只小眼还是那么亮,烁烁地闪着光。那天,老扁叔见我回来了,高兴得像个爹,像亲爹,一把将我举起来,就冲人喊快来看呀,螃蟹回来了!这小子长高了!后来就陆续围上来一些老人和孩子,大伙都围着我又说又笑又夸,问我在外头咋样,能不能要到吃的,外头有没有人欺负我。其实,鱼王庄外出的每一个人回来,老扁叔和大伙都是这样高兴。别看他带着大伙栽树时像个恶霸,村里人回来时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到年底都回来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或者两个、三个,他的脸就特别难看。他知道他们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更不会嫌弃鱼王庄太穷不回来。这么多年,只有一个人是因为怕穷不回来的,别的都是因为饿死在外头,或者出了意外事故再也回不来了。只要有一个人不回来,老扁叔就会亲自或者派人外出去打听寻找。他曾亲自从河南、江西、新疆等地背回来十二具尸骨,然后埋在村外的沙丘上。
那次回到鱼王庄,我只住了十多天,就又走了。那次,老扁叔郑重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做他的联络员。他知道我胆大机灵,跑的地方多,就说螃蟹,叔给你派个差。我说派啥差,你可不能把我留下,我喜欢在外头跑。老扁叔就笑了,说你以为我会留你在村里照顾那些老人呀,不是。有我和你梅子姑姑就够了。我知道你喜欢在外头跑,又机灵又胆大。你也不小了,十二岁了,应当担点事。当年罗成十二岁就挂帅印了呢。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留心打听咱们鱼王庄在外讨饭、谋生的人,碰上了就问问情况,没啥事呢,就不要和我联系。如果有遇到大麻烦的,就赶紧给家里来封信。有紧急事情,就到邮电局发电报。说着掏出十块钱,说你拿着,就用这个钱写信打电报。我激动坏了,这么大的事,老扁叔居然交给我,他这是当大人使唤我呢。我没要他的钱,我说老扁叔你小瞧我了,这点花费好解决,我不缺钱。老扁叔说你可不能偷人家钱。我说老扁叔你想哪儿去了,咱鱼王庄的人能干这事吗?后来,我就走了。那趟出来时,我是抖着肩膀出来的。我成了老扁叔的联络员!八姐,这三年没回来见你,真想你了。可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多忙啊。这三年几乎跑遍全国,南到海南岛,北到黑龙江,东到大海边,西到大戈壁,凡是鱼王庄人可能到的地方,我都去过。打听到鱼王庄的人,我就去看看他们,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几个人,都很难。能活着就行。这是咱们鱼王庄的信条,这话是老扁叔说的。老扁叔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在外头再难,都得活着。活着回来!可是有的人却再也不能活着回来了。我到哪里,都用信或者电报和老扁叔保持着联系。我救过七次鱼王庄人,每次都很惊险,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生生死死,咱也见得多了。八姐,你要是有兴趣,等见到你慢慢说。我这会儿最想做的事,还是拱你的圆圆的地球!
拱啊拱啊!
麦秸垛一直在摇晃。
外头的队伍看不到头,老牛车、马拉车、手推车,人们挑着条筐、绳子,扛着铁锨,一直往前走,很少有人说话。这是一支民工队伍,看样子是去挖河的。
一簇人在麦秸垛前站住了。
夜色朦胧中,他们发现这个巨大的麦秸垛在动弹,在摇晃,紧一阵慢一阵。
这太奇怪了。甚至有点恐怖。
站在前头的是五岔口民兵营营长姜冬生。他是这支民工队伍的头儿,右腿有点瘸,在朝鲜打过几年仗,胆子很大。他并不相信有鬼。先是怀疑地震,可是不对,另一个麦秸垛怎么不晃呢?脚下也没动静,站得稳稳的。于是断定麦秸垛里有一头野猪在拱,就从身后取下枪。这是一支三八大盖。这支枪是他在朝鲜打仗时用的,他用这支枪打死过美国人、英国人、土耳其人,打死很多,立下大功,得到过英雄勋章。复员时,部队把这支枪奖励给他了,可以带回家。这是他的荣誉,走到哪里都背在身上。睡觉时就放在床头,没事时就坐在门口擦枪。
麦秸垛又一阵猛烈摇晃,几个人惊叫起来:“快看,要倒了!”说着就散开了。
姜冬生把枪抓在手里,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指向麦秸垛,只要野猪一露头,就开枪射击。民兵营营长枪法准,在黄河滩上打死过野猪、狐狸,也打死过野兔之类。他估计,这头猪起码有两百斤,不然不能把这么大麦秸垛拱成这样。他对身后的民工说,闪开!这下有肉吃啦,拉到工地上给大伙解馋!有人舔舔嘴唇,说半年没吃肉了。
七八双眼睛直直盯着麦秸垛。
这时,姜冬生的心情是放松的、愉快的。他已经十几天没放枪了,连手指头都馋。他要在民工面前,近距离展示一下自己的枪法,不仅快,而且准。他知道野猪是很凶猛的,一枪不中,不仅会逃掉,弄不好还会伤人。他必须在野猪拱出头的一刹那搂动扳机,一枪毙命。
突然,随着麦秸垛一阵剧烈摇晃,一个黑影从里头蹿出来。姜冬生在搂动扳机前的瞬间,猛然发现不像野猪,但食指已压了下去,电光石火之间,他把枪口抬了一下:“砰!”一颗子弹射出去,打在距螃蟹脑袋二指近的地方。螃蟹吓得一声尖叫,双手抱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了,头上身上全是麦草。
前头正在行进的民工队伍骤然听到枪响,全停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没人喊停,大伙呆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姜冬生几步冲上前,一脚踩住他头,厉声喝问:“什么鸟人!”
螃蟹忙答:“我,是我!螃蟹!”他吓尿了,裤裆里又湿又热。
姜冬生放开脚,弯腰问:“你是螃蟹?”
螃蟹翻过身,转脸朝上:“是是,我是螃蟹!你是……姜营长?”
姜冬生打开手电照住他,真是螃蟹!头上正热气直冒,便恼怒地踢了他一脚:“小王八羔子!我还以为是头野猪,差点打死你!”他认识螃蟹,很多村庄的人都认识螃蟹,他是吃千家饭长大的。
螃蟹惊魂未定,也很气恼,翻身坐起来:“你犯枪瘾了咋的?我是螃蟹,不是野猪!”
姜冬生生气道:“我宁愿你是头野猪!打死了还能给我民工改善伙食。刚才幸亏老子反应快,不然打死你。老子还得做检讨,弄不好会把我的枪收回去!”
螃蟹嘟囔道:“我的命还不如你的枪重要?”
姜冬生说:“还敢和我顶嘴?捆起来!”
立刻上来几个民兵,按倒螃蟹就捆,眨眼间捆得像个粽子一样。一股北风扫来,螃蟹打个寒战,一身汗水都凉下来,裤裆里冷冰冰的。“你们×啥蛋!”他使劲挣扎着,什么也看不清。营长的手电仍照在他脸上。螃蟹眯缝着眼,吃力地抬起头:“我不偷不抢,拿我开啥心?”
姜冬生笑了,说:“开心!我看你才是穷开心,半夜三更拱麦秸垛,有力气没处使对吧?几年不见,长成个儿了。这么着吧,跟我去挖大河,说不定能当个治河英雄呢!OK?”营长在朝鲜时,学过几句英语,抓俘虏用的。回来后时不时蹦出一句,大家就很佩服。他最常说的一句英语是:“Don't move,lie down!”就是:“不许动,趴下!”他揍人时总叫人趴下,用皮带抽。事后,挨揍的人说,今儿又让营长用英语揍了一顿。
“我可不当英雄!”螃蟹被捆得双手反剪,就摇了一下肩膀,“我不是你们五岔口的人,你不能抓我的差!”
“嗬!你倒有理?”营长慢慢从腰里抽出皮带,“你不是俺们村上的人,为啥总来俺村要饭?”
“我是借饭!俺鱼王庄给开了证明的,不信你看,证明信在我怀里,我是贫农!”
营长知道他怀里有一张盖有红印的证明信。他们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每次拿他开心,他总要一本正经掏出来,证明信已经皱巴破旧得不成样子。“我不看,知道你是贫农。你来借饭,俺们借你干活,这才公道。对吧,儿子!”
螃蟹是公共儿子,就像公共厕所一样,只要高兴,谁都可以这么叫他。
“我不去!”
营长说:“不去不行,这事由不得你!”
两个民兵拉起螃蟹就走:“老老实实跟着,不然营长揍你!”
营长抽出皮带在空中甩了一下:“唰!”
一股冷风在脸上闪过去,像一柄冰凉的剑。
螃蟹脑袋缩了一下。他知道营长真会用皮带抽他。他见过他揍人。也是用皮带抽。他腰上的皮带也是从朝鲜带来的。
就在这时,从前头队伍里跑过来一个人,正是那个外号叫长腿的少年。头天刚和螃蟹打过一架。刚才在前头听说螃蟹被捉住了,赶紧跑过来。他还记着仇,大声对营长说:“营长,你狠狠揍他!昨天他和我打架的,偷袭我,把我摔倒在地,弄了一身泥,还打了我很多拳头。”
营长看着螃蟹,又看看长腿:“你是说螃蟹揍了你?”
长腿犹豫了一下,如果承认被螃蟹揍了,这么大个子有点丢人,但他还是“嗯”了一声。他希望营长为他报仇。
不料,营长瞪着他说:“要是螃蟹揍了你,就说明你一定该揍!是你欺负人家的吧?”
长腿不吱声了,局促地看了营长一眼,又低下头。
营长暴喝一声:“滚!”同时扬起皮带。
长腿吓得赶紧逃走了。
螃蟹看到这一幕,一直没说话。他有点想跟营长去挖河了。反正也逃不脱。
营长收起皮带,走近螃蟹,挤挤眼说:“儿子,跟我走,有你的亏吃吗?挖大河累是累点,可饭也白吃。公家补助洋面,三天能吃一顿白发馍呢!”他真想让螃蟹吃几顿饱饭。小时候,他也要过饭,知道要饭的滋味。平时有乞丐上门要饭,他都会给。有时一碗饭刚端到门前,乞丐上门了,他就拿过乞丐的脏碗,把自己的一碗饭兜底倒进去。他心眼儿不错,就是爱揍人。他有英雄癖。
螃蟹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民工队伍。
营长让他拉一辆装满柴草木板棍子的胶轮平板车,足有几百斤,是到工地上为民工架工棚用的。肩上的绳子勒得骨头茬吱吱响。这时天已亮了。营长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也不帮忙,只随着走。一边走一边教导说,不学会干活哪行?总不能当一辈子乞丐。你们鱼王庄那个老扁也是个浑蛋,骑匹瘦马,像个将军似的,我呸!有这样的将军吗?一村子人撒出去要饭,全像大爷似的,不祸害人吗?三个月前,我见到你们老扁时还说过他,他说俺鱼王庄不是穷嘛,净是沙滩,根本种不了庄稼。我说你们穷,别的村庄也好不到哪儿去,都在老黄河沿上。老扁说你们好歹还能收些粮食,俺们的人就是借点饭吃,以后会还你们,别那么小气。我说老扁你太无耻了,明明是要饭,偏偏说借饭,还开在介绍信上。你们借饭有还的时候吗?老扁说你放心,一辈子还不上两辈子还,两辈子还不上三辈子还,祖祖辈辈都记着。我说你这就是耍赖皮的话,没个指望。老扁说咋没指望,朱元璋曾经是乞丐,后来还当皇上呢。你听听,螃蟹,你们这个老扁当的什么狗屁村长!
营长姜冬生对老扁一肚子意见,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完全忘了螃蟹是个孩子,根本不会理会他说什么。事实上,螃蟹一声不吭,心里却在笑话他:你和老扁叔较量,早着呢。他暗中一直在想的是怎么逃走。先前在麦秸垛前,营长对长腿的训斥让他一时冲动,想跟营长去挖河,可现在一旦拉上平板车,才知道这活不是那么好干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上套,像一头没经过调教的驴驹子。他真不甘心。他准备伺机逃跑。对于脱逃,螃蟹有足够的经验。这么几年,他曾好几次身处险境、绝境,最终都逃了出来。这次被营长抓差,根本就不算什么。
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比乞丐更好的职业了。不用操心,不用干活,只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吃的穿的全要得来。现在身上的破棉袄、破棉裤全是要来的。只里头那个护胸是偷来的。他戴了一副护胸,空荡荡吊在胸前,实际上就是一件半截紧身小褂子,是杨八姐的。这样的护胸,杨八姐足有七八件。杨八姐穿衣本就讲究,对于护胸好像又特别讲究,每一件都会绣不同的花样,牡丹、芍药、桃花、干枝梅、柳枝儿、野草、蝴蝶什么的,绣什么像什么。螃蟹见她戴过,也见她绣过,绣起花来神态专注,两只手上下翻飞,一根线穿来穿去。螃蟹都看得呆了。有一次说,八姐,这小衣服又不穿外头,没人看到,干吗这么精细?八姐笑笑,说我不是穿给别人看的,就图个自己舒服,自个儿美。螃蟹真是服了。八姐是个从外美到里的女人,连心也是美的。他崇拜八姐,喜欢八姐,连她身上的物件也喜欢。他偷拿了八姐一件护胸挂在脖子上,就能闻到八姐的气息,感受到八姐的温暖,心里就会热乎乎的。
他永远忘不了四年前早春那个夜晚。他要了一天的饭,跑了三个村庄,几乎跑断腿,也没要到几口吃的。晚上来到三岔口一个茶棚下睡着了。这里稍微能避点风寒。以前,他远远见到过这个茶棚,看到有个女人在这里卖大碗茶,有些来往的路人在这里歇歇脚,喝一碗茶。客人并不多,很长时间才会有一个,螃蟹看到过几次,但都没走近过。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去的地方。渴了找个水沟或坑塘,捧上水喝几口就解决了。夜晚茶棚就没人了,只一个用砖泥垒的土台子,土台子周围有几个树桩木墩。螃蟹慢慢靠近,茶棚下的确没有人。茶棚后头是一个低矮的篱笆院墙,从院墙上可以看到三间草房,就是那个卖茶女人住的地方。螃蟹蜷缩在茶台下的洞洞里,又冷又饿,但还是渐渐睡着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困意袭来时,什么也挡不住。天又下起小雨,雨水打在棚子上,发出嘭嘭啪啪的声响,冷硬而单调。夜风并不大,气温却一直在下降。螃蟹睡梦中一直在哆嗦,喉咙里哼哼唧唧,像在梦呓,又像在呻吟。半夜里,院门突然悄悄打开了,一个黑影快步走过来,用手电在草棚里照了一下,发现了正拱在茶台洞里发抖呻吟的螃蟹。黑影稍微有点吃惊,但还是毫不犹豫急步上前,弯腰从洞里扯出螃蟹,踉踉跄跄拉他进了院子又进了屋。杨八姐反身又关好院门屋门,一句话没问,就脱下他已经被打湿的棉袄棉裤,把他塞进自己热乎乎的被窝。螃蟹晕晕乎乎,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杨八姐已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滚烫的身体为他取暖。螃蟹像在梦中,拱在杨八姐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流。
从此,这个茶棚成了他的圣地,杨八姐成了他的亲人。后来,他曾多次回忆,那天夜里,如果不是杨八姐,自己也许会被冻死。
相处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杨八姐不仅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也是个厉害的女人。有男人趁喝茶时碰一下她的奶子,或摸一下她的屁股,她会甩手一巴掌,又快又重。或者端起一碗开水泼过去。夜间有男人敲门,杨八姐会在屋里说:“滚!”如果那人不识趣,继续敲门,杨八姐会打着手电,拎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突然打开门说:“想进来呀?进来吧!”那人赶忙在黑暗中跑走了。那些男人只是想占她便宜,可不想闹出人命。她不给那些男人任何机会。但在夜间睡觉时,螃蟹不止一次听到杨八姐偷偷哭泣。她曾告诉螃蟹,她丈夫在监狱里,但没说犯了什么事。她在这里卖茶,其实不想赚什么钱,只是为了方便路人的,也给自己解个闷,有人说说话,不然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会疯掉的。
一个如此漂亮的年轻女人单独住在荒郊野外,危险还是经常会发生。周围村庄的男人都在议论她,都在等待第一个能睡她的人出现。但几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能够得手。那个叫破裤子的男人最想成为第一个吃天鹅肉的人。为此,他曾无数次去骚扰。一天夜里,他终于敲开了杨八姐的门,杨八姐握着一把菜刀请他进屋,威风凛凛的样子。他没有逃跑,警惕着进了屋。可他进屋的一刹那,还是看出了这个女人的惊慌,她大概没想到他真敢进屋,或者没想好进屋后怎么办,真要用菜刀砍杀一个男人,她大概还没这个胆量。就在杨八姐犹豫的当口,破裤子突然转身,抓住她拿刀的手,一把夺了过去,扔出门外。杨八姐猝不及防,已被破裤子拦腰抱起,紧走几步扔在床上,然后扑了上去。不料杨八姐一个翻滚,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朝着破裤子一阵乱刺。破裤子手上、胳膊上、大腿上连中数刀。如果说先前她手持菜刀时还有些胆怯和惊慌,现在则完全没了犹豫,一刀刀扎下去时毫不手软。破裤子连连躲闪着跳下床,夺门而逃。他发现这个女人疯了,再不逃真会要他的命。螃蟹后来发现,杨八姐的床上藏了四五把匕首,分布在床上的每个角落。就是说你把她按在床的任何地方,她都能抽出一把刀子来。
破裤子被刺了七八刀,血流了很多,好在没有致命伤,当夜逃回家,一个多月没有出门。后来,他告诉别人说,他差点就得手了。别人不信,说你这个泼皮无赖,也就吹吹牛罢了。破裤子是个光棍,平时净干些下三烂的事。破裤子看别人不信,当即掀起衣服让人看他伤疤,说这都是那个女人用刀扎的。众人就嘲笑他,说你到底还是没得手,还差点丢了命。破裤子恨恨地说,我会得手的!那次螃蟹被破裤子几个人吊打,就在这件事之后。破裤子不甘心,一直在寻找机会。
杨八姐为了生活,会常年养一头猪,从小猪养起,大约养一年半,长到两百斤左右时卖掉,再买一头小猪重新养。养猪就得割猪草,她没有别的东西喂它。同时,她还养了两只羊,一公一母,至少每年生一窝小羊,一窝能生两三只,生下来就卖给供销社,叫卖寒羊。尽快卖掉是为让母羊恢复健康,好怀下一窝。杨八姐的猪是圈养的,是为了攒膘,一大早割来猪草喂。两只青山羊是放养的,有时候八姐跟着看护,有时茶棚来客人了,就由两只羊自己吃草,反正院前院后有不少草地,它们也认得家,傍晚会自己回来。但有一段时间,母羊在生完两只小羊后,不仅不再怀孕了,还瘟头瘟脑的,时常有惊恐之状。开始时,杨八姐以为母羊生病了,可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名堂,忽然有一天,一个放羊的老头告诉杨八姐,说你的羊让破裤子祸害了,光我看见就有七八次。杨八姐开始没听懂,说老人家他咋祸害我家的羊啦?老头看着杨八姐,脸憋得发涨,还是没说出来,一跺脚说畜生啊!转脸走了。杨八姐就犯了疑。之后一连几天都把两只羊放出去,自己躲在沟坎后偷偷观察。那天午后,果然破裤子来了,观察一下周围没什么人,就直奔两只羊走去,一手抓住母羊,一手解下裤子……杨八姐离得不太远,看得清清楚楚,她手持一把镰刀,大喊一声畜生!就跃出沟坎奔了过去。破裤子听到了,回头看是杨八姐手持一把镰刀正飞奔而来,吓得放下母羊,提着裤子就跑。杨八姐追了半里地,终是没有追上。杨八姐累得喘吁吁,重新走回,抱住母羊就哭起来。
后来,杨八姐把两只羊都送给那个放羊的老头了。不是她嫌弃母羊,而是觉得自己保护不了它们。对那个王八蛋防不胜防啊。再说,把羊牵回家里,看到它们就会难过。她知道破裤子是冲她来的,在自己身上无法得逞,就拿她的羊当了替代品。她同样知道,打她主意的不止破裤子一个人。他们像黑夜里的一群狼,已把她团团包围,眼睛里闪着绿光,随时会扑上来把自己撕碎。
其实,杨八姐最初来这里时,对这些陌生的男人曾经很有好感。当时,这三间草房不知什么人废弃的,只是房顶破了,有几处漏雨,屋墙也有几个破洞,到处漏风。她决定就在这里住下来。她已无处可去。天正好下着雨,她把随身行李打开,躲在一个角落里住了几个晚上,也弄清了哪里漏雨。白天,她割来一些干草,围着屋子打转,想着怎么上到房顶把漏雨处修补一下。但没有梯子没法上房,而且她也不会修补,心里就很着急,盼着能有人帮助。没想到还真来了人。这天下午,突然过来六七个男人,扛着梯子,担着麦草、石灰,拎着铁锨一应工具,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就分头忙开了。和泥苫草,竖梯上房。至于这个女人是谁,从哪里来,为啥要住这里,全都没有人问。事实上,古黄河两岸荒僻空旷,历来是落难、避难、逃难人落脚之地,他们见得多了。说不定这些人或这些人的祖辈也是这么来的。所以,他们不打听,也不好奇,只要看见需要帮助的人,就一定出手相助。这几个男人中,就有那个叫破裤子的家伙。他当时比谁都干得欢实,只是时不时偷看杨八姐一眼。这中间,又有几个过路的男人也停下脚步,走过来帮忙。而且看起来,他们之间并不熟悉,显然是周围不同村庄的人。到天黑前,这帮素不相识的男人,不仅帮杨八姐修好了房顶、补好了墙洞,还帮她重新粉刷了屋内墙壁,新砌了一个灶台。第二天,他们又来了,拉来很多树枝杂木,帮她围了一个篱笆院子,然后一口热水没喝就走了。那时,杨八姐真是感激涕零。这也是她后来开茶棚方便路人的一个直接动因。她想回报那些陌生人。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到这么多好心的男人。她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心存善意,她同样知道在这些心存善意的男人中,有几个同时也存了非分之想。她是个女人,能从他们的表现和眼神中看得出来。那时,她并没有什么反感,一个男人对一个年轻女人有隐秘的想法,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尤其当她在后来的日子里,一个人独处荒野、寂寞难熬的时候,也会想要一个男人有力的怀抱,哪怕那是个陌生的男人。那时,她的内心会更加宽容。但她终于还是拒绝了所有的男人。她知道这个口子不能开,欲望是会传染的。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愿意和一个陌生男人上床,他们会排成一溜长队在门外等候,包括那些原本对她没有非分之想的男人。那会是什么景象、什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事实证明,那些男人无尽的纠缠是多么可怕。破裤子居然对她的羊下手,更让她没有想到。于是更坚定了要守住自己的信念。杨八姐并不是为那个在监狱的男人才守住自己的。她不知道值不值得为他守住什么,更不知道他的未来。她只是怕自己遇到更大的伤害,害怕无法预知的生活。生活已经够糟的了,她不想变得更糟。
但清苦和寂寞的日子毕竟太难熬了。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螃蟹的出现,让杨八姐的生活有了些许活气。
那天夜晚也是长夜难熬,辗转无法入睡,听到外头断断续续的呻吟,才大着胆子开门救下他的。没想到收留了一个精灵古怪。
她太喜欢他了。
她相信这是命中的缘分。
螃蟹知恩图报。
有一段日子,每隔几天,螃蟹就会回来一趟。每次回来,他都会背来半褡裢吃的,有烂窝头、红芋干、菜团子,还有粮食,什么都有。他把这些要饭吃剩的东西背回来,是让她喂猪。能帮她一点儿也是好的。这对杨八姐的猪来说,几乎就是过年,平日它吃的全是草。一日,螃蟹把背来的剩饭倒进猪槽,转身就走。出了大门,无意间一回头,见杨八姐赶开正在大吃大嚼的那头花猪,弯腰从槽里拣出几块烂窝头,用毛巾包起来,匆匆跑进屋去了。螃蟹明白了,也心酸了。这么好一个人儿,竟然和猪争食,还不如我呢。从此以后,螃蟹再背来剩饭剩菜,就不往猪槽倒了。屋门前挂一只空篮子,是平时杨八姐割猪草用的。他取下来,把背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倒进去。他知道杨八姐会去挑拣。可他装作不知道,心里却有点自豪。他觉得自己在养着杨八姐。
他本来可以有点积蓄。把要来的百家饭吃剩了,每天存起来晒干再卖给一户人家养猪,就能得到一点儿钱,或一毛,或两毛。久而久之,会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事实上,他也卖过。乞丐都是这么做的。庄户人家都乐意买乞丐的东西,便宜。一位要饭的老太太,积蓄十年,居然给儿子盖了三间瓦房。外人以为她发了横财,其实不是。螃蟹认识那个老太太,有点邪恶,她去哪个村庄要饭时,就不许别的乞丐进村,只要看见了就骂,什么脏话都骂。你如果不走,她会跟着你,一路跟一路骂,让你要不成饭。即使要成了,她也会呸呸往你碗里乱吐。别的乞丐只好走开。
在乞丐行里,螃蟹朋友很多,其中不少已经洗手不干了。他们都有家,日积月累攒一笔钱,回家过日子去了。螃蟹没打算攒钱。老家鱼王庄没任何亲人,无牵无挂。隔些日子回去一趟,也是因为想念老扁叔和梅子姑姑了。看过他们,然后就住鱼王庙里,那座庙离庄子还有几里远。那是他的祖居地。他祖上都是看庙的。后来,娘跑了,爹死了,他成了孤儿。他不愿意再看庙。庙里太冷清,又没人供着,他就跑出来要饭了。一旦跑出那座庙,他才知道外头的世界有多么大,多么美妙。
螃蟹是个快乐的小乞丐。他活得无忧无虑。
当然,要饭得厚着脸皮。可脸皮值几个钱?肚皮才最当紧。上门讨饭,甜甜地喊点什么,见人低三辈,一转脸,我是你小爷!又捞回来啦。老扁叔说得对呢,人得活着,人得想开!那次外出讨饭前开全村大会,男女老少一两千人集合起来,老扁事先用扫帚蘸着石灰水,在墙上刷了几个大字:“誓师大会!”
有识字的一念,会场一片笑声,说村长你真会×蛋,要饭也能开誓师大会啊?会计捅捅老扁,说村长这不合适,太猖狂了。这让王县长知道,你会挨批评的。改一改吧。老扁说咋改?会计说,我看不如改成“异地谋生动员会”。老扁说还不是要饭!别遮遮掩掩了,要饭就是要饭,没啥丢人的!在鱼王庄,咱得给大伙说明白。现在不是时兴誓师大会吗?还是叫誓师大会,多气派!这叫壮行、壮胆、壮精神!鱼王庄再穷,心气不能泄了!对不?王县长不是常夸咱们有志气吗?至于到外地,过会儿开介绍信再另说。会计吃惊道:“还要开介绍信啊?”老扁说:“当然要开。还要以党支部的名义开!”老扁是村长兼支部书记,因他从二十来岁就当村长,所以大伙平时还是习惯喊他村长。他也轻易不用支部书记或者党支部的名义干什么事,一旦要用时就一定是特别重大的事情。
老扁两个肩膀夹个扁头,挥挥手让大伙静下来。这时已经有人开始哭了。出外逃荒要饭,村长再怎么日弄,也是个伤心的事。老扁当然知道大伙的感受,但他不想让大伙哭哭啼啼离开鱼王庄。他想站在高处给大伙讲话,做一些动员。可是左右看看,没有可站的东西。一转身却发现一个两米多高的沙丘,于是吃惊道:“这里咋多出个沙丘?昨天还没有呢!”这里风沙太大,沙丘时常滚动聚散,一夜之间进村堵门的事经常发生。老扁当然知道,一村人都知道。老扁只是吃惊刚才没注意到。老扁爬上沙丘,稳稳地站住了,用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扫视一遍会场,挥了一下手,大声说:“别像出老殡似的,哭啥哭!我脚下的沙丘告诉咱们,鱼王庄不治住风沙,就永无出头之日!治住风沙就得栽树!想栽树人就得活着!活着就得出去要饭!到这地步,没啥丢人的!衣食足而知荣辱,脸皮不如肚皮当紧!人都有背时的时候,韩信受过胯下之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朱元璋也要过饭,后来都成了大气候!我就不信咱鱼王庄的日头老黑着!这会儿谁给咱一个菜窝头,就记他一份情。以后,咱们还种果树呢,等鱼王庄的果树长起来,咱还他一筐鲜苹果!挨村送,挨门送。开完这个会,都出去,都出去!走得动的都出去!能打工挣点钱的就挣点钱,不能挣钱的就要饭!只要不犯大法,干啥都行。以前大伙出去,村里支持不力,这次,我要动用大红印了!大伙不要怕在外头遇到麻烦,党支部给开个证明信揣上!”
老扁讲得理直气壮,还给开证明信,大伙心里好受一点儿了。特别一些年轻人都盼着出去,不想在鱼王庄等死,就有点摩拳擦掌的样子。
老扁看见了,虎起脸说:“大伙记住了!不管你外出干啥,也不管你走多远,到腊月里都一定赶回来,赶回鱼王庄栽树!大年初一开始,栽一春天树,而后再出去。这是咱鱼王庄的律令,谁都不能违反!否则,我扒了你的房子,从鱼王庄除名!有人会嘀咕,除名就除名,鱼王庄穷得两个蛋碰得叮当响,没啥留恋的,到外地落脚更好。浑蛋!告诉你,鱼王庄的人只许村里除名,不能擅自脱离!凡擅自脱离不归的,视为叛逃!我走遍天涯海角,也会把你缉拿归案!鱼王庄立村百年,都是四面八方自愿聚来的,自从我管事,只许进人,不许出人,这也是鱼王庄的律令!大伙记住了吗?”
会场上立即响应:“记住啦!记住啦!”
近两千人的回应如雷滚动。
老扁笑了,说这有点誓师大会的意思了。他知道鱼王庄人虽然穷,但同命相怜,心还是齐的。
这时,会计已搬来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上面铺好纸墨,打开印盒。
老扁跳下沙丘,说:“开证明信吧!”
会计说:“村长,这信咋写?”
老扁沉吟片刻,边走边口述:“兹证明我村社员某某某,是贫农成分……忠厚老实……热爱国家……反对苏修和美帝……因生活困难,出外打工或借饭。请沿途乡村……城镇……车站码头……给予方便为盼。鱼王庄党支部。”
满会场千把号人都在静听,听着听着哄笑起来。有人正在流泪,也都破涕为笑了。要饭成了借饭,还反对苏修、美帝,冠冕堂皇开个信,老扁真会日弄人。但他们还是很感激老扁。不管遇多大事,这个家伙总会有办法。
会计正写着,忽然撂笔停下来,抬头说:“村长,这么写行吗?都写成忠厚老实什么的,问题不大,都写成贫农怕不妥。”说着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人群里坐着几个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子女,听到这话都低下头。鱼王庄向来贫穷,本没有这号人的。这几个地主富农家庭都是之前逃来的,逃到这里被老扁收留了。他们都曾告诉老扁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老扁警告他们,家庭成分的事,只我知道就行了,想在鱼王庄待着,就不要再告诉任何人。这么些年,他们和鱼王庄人一样,全都破衣烂衫,面黄肌瘦。老扁向他们扫了一眼,突然冲会计发火:“你啰唆个屌!我刚才说了,都写成贫农!”
几个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子女,听到这话都慢慢抬起头来,面露尴尬和感激的表情。
会场上响起一片掌声。
连梅子都鼓掌了。
要说地主家庭,鱼王庄真正够格的就是梅子的家,而且称得上大地主。梅子的爹梅三洞不仅曾拥有一两万亩土地、几十个长工,还是一代名医,城里开着大药房,赚钱无数。只是没等到“土改”,梅三洞就死了,梅家的土地早已归鱼王庄。所以,梅家并没有被划为地主成分,严格讲只能说曾是财主。梅子是梅三洞的女儿,一向高冷,不大和人打交道,凡事独来独往。她不曾在家产万贯时飞扬跋扈,也从未在家道败落后自卑自贱。梅子穿戴也和人不同,一向收拾得有点洋气,一身青布裤褂,剪裁得体,上衣有点紧,勾勒出胸脯两座丘。方圆脸略显清瘦,白得像雪,两眼有点凹,像两潭深水,冷冷的。她很少对什么事表示态度。在一些公共场合,她几乎就是个哑巴。当老扁让会计把所有人都写成贫农时,她却鼓掌了。当时螃蟹就在她旁边,一边鼓掌,一边说梅子姑姑,大家为啥鼓掌?那时螃蟹还小,并不懂得鼓掌的含义,更不懂地主富农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看到大伙都鼓掌,也就跟着鼓掌。梅子没有回答他,却摸了一下他的头。
但这时,一个汉子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反对!”
全场的掌声都陆续停下了。大伙立刻把目光投向他。
此人叫泥鳅,之前曾长期跟着梅子的爷爷梅云游干事,后来在鱼王庄为集体放羊。他和老扁历来不睦。老扁做任何事,他几乎都要反对,动不动就说:“我反对!”或者说:“我要告你!”
老扁直视着他:“你反对啥?”
泥鳅说:“我反对你把所有人都写成贫农!”
老扁环视一遍会场:“他们哪个不是贫农?人都饿成这样了,瘦得皮包骨,家里没一粒粮食,还不是贫农吗?”
泥鳅说:“我是说成分!那几户逃来的人家,全是地主富农成分!”
老扁说:“放屁!他们就是逃难的人家。鱼王庄哪一家不是逃难来的?逃难来的都是地主富农吗?”
泥鳅说:“你别乱扯,我没说别人,就说那几家!”
老扁说:“你有凭据吗?”
泥鳅说:“你应当去调查!”
老扁说:“老子没那工夫!我不管他们过去是什么,现在就是贫农!”
泥鳅说:“我要去王县长那里告你!你这是胡作非为!”
老扁说:“去吧去吧!告不赢我弄死你!”
老扁看会计还愣在那里,大声说:“别理他!你只管开信,出了问题我负责!”看来,他并没有把泥鳅放在眼里。
几户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子女都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也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拥到会计那里领证明信。
这时,就有许多人互相招呼:“牛四叔,你啥时走?让我家花花跟你出去吧?”一个女人的声音,手里正牵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
“抗战,咱们还是结伙走吧!”二十几个小伙子呼啦围上一个外表清瘦却十分精神的后生。
抗战说:“晚上到我家来,咱们商量商量去哪儿!”
“好嘞!”大伙一阵雀跃,仿佛是出征。
这时,一个叫鲁明的后生看了他们一眼。抗战就喊了一声:“鲁明!和俺们一块走吧?”鲁明摇摇头,转身走了。抗战摸摸头,自语道:“这家伙就是爱单干!”
那边,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躲在一旁嘀咕,手拉着手,一个叫秋月,一个叫小菊。秋月是个丰满的圆脸姑娘,个头也高。小菊就瘦小一些,兴奋而又胆怯的样子。她拉着秋月的手说:“月姐,咱们还是结伴走吧,也好有个照应。”她们从八九岁就经常结伴外出要饭。秋月说:“昨天抗战碰到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外出呢。”小菊一怔:“抗战是不是想和你那个……就是喜欢你?你咋说?”就有点急。秋月笑道:“你急啥?我又没答应他。他说可能要带一群男孩子一块走。多不方便,连撒尿都得避着他们。他要是单独带我出去,说不定我会答应。”小菊笑说:“你脸皮真厚,跟着他撒尿就不要避着啦?”秋月也捂嘴笑起来,说:“我会让他转过身去。”小菊说:“你以为他会听你的?抗战犟着呢!”秋月说:“反正,我不会跟他走。抗战就是喜欢当头儿,一大帮男孩子一块出去,我看他们干不了好事。”小菊吃惊道:“你认为他们出去会干坏事?”秋月撇了一下嘴:“难说。在家有老扁叔管着,外出就是脱缰的野马。”小菊试探着说:“今年,咱们……还是一块出去?”秋月点点头:“当然。我带着你。”小菊笑了,说:“太好了。月姐,不知为啥,小时候外出,啥都不怕。今年出去,心里老有点慌慌的,想三想四。”秋月说:“怕啥?往年没有证明信都不怕,今年有了证明信带身上,就更不怕了。”小菊吞吞吐吐说:“我是说,以前……咱们是小女孩,没人注意。不知怎么搞的,今年就大半年时间,身体呼呼长,连奶子都长大了,怪吓人的。现在,咱们都……成大姑娘了……会不会碰上坏人……”秋月往自己胸前看了看,又看看小菊,小菊胸前没自己大,却也明显鼓凸出来,就沉吟了一下,说:“咱们走前用布条把胸前勒紧,不让人看出来。”小菊点点头:“嗯。”秋月说:“身上再藏一把小刀子什么的。”小菊紧张起来:“藏刀子……干什么?”秋月说:“傻瓜!你不是怕碰上坏人吗?碰上了就亮刀子!”小菊开始发抖:“我家没有……小刀子,只有一把菜刀,还断了半截。”秋月说:“纳鞋底的锥子有吧?一把锥子也行!”小菊差点哭出来:“月姐……我害怕。”秋月一想到说不定要和人拼刀子,也有点害怕,脸色就收紧了,想想又说:“要不,咱们和冉爷爷结伴吧。冉爷爷也要出去的。”小菊说:“那怎么行?冉爷爷是个瞎子,咱们带上他,会很麻烦的。”秋月说:“冉爷爷一只右眼还能看到一点儿,只是有点模糊,走路没问题。况且,冉爷爷胆子大,打过日本人的。”小菊想了想,点点头:“好!今晚咱们去冉爷爷家,问他愿不愿意跟咱们一块走。”
两人正说着,螃蟹扬着证明信从人缝里钻出来,高兴得又蹦又跳。秋月喊道:“螃蟹!拿到信啦?跟我们走吧?”
螃蟹说:“我才不跟你们走!你们是女人,我是男人!”
秋月说:“螃蟹,你懂个屁!你知道啥是女人,啥是男人?”
螃蟹说:“你当我不懂啊?蹲着尿的是女人,站着尿的是男人!”说着跑走了。
秋月和小菊都哈哈大笑起来。
梅子没有去领证明信,正弯腰低头在会场捡拾东西。一两千人开会,每次散会,都会弄得狼藉一片。有小孩的衣服、鞋子、自造的玩具、小孩拉的屎,还有垫屁股的废纸、砖头块。每次开完会,大家一哄散了,梅子都会收拾半天。把垃圾清除,把遗落有用的东西归拢一堆,过会儿就有人来找。今天遗落地上的居然还有几只大人的鞋子,都是单只,明显是开会时脱一只鞋垫屁股的,散会时忙着去会计那里取证明信,起身就跑,连鞋子都忘了。没人让梅子收拾会场,但她每次都会收拾。她不能容忍脏乱。村子再穷,也不能脏乱。尤其夏天,狗羊鸡粪,孩子大小便,都会招来苍蝇,会传染疾病。梅子一直担负着村里老人孩子的护理工作,对卫生格外看重。整个鱼王庄就是因为梅子而变得干干净净。梅子也不向老扁提什么建议,她极少和他说话,见面也是冷个脸。她就是每天早起,拿一把扫帚一把锨,再拎个粪筐,在村里转悠清扫。老扁看见了,咂咂嘴,如果没有别的事,也回家拿个家伙,在村里到处打扫。两人碰上了,梅子低着头走开,老扁想说点什么都没有机会。他知道梅子瞧不起他,知道梅子为什么事瞧不起他。已经多少年了,他已经习惯她对自己的冷淡和鄙视。他不怪她,自己做的事连自己都瞧不起,他愿意一辈子背负那个罪责。
梅子正打扫收拾会场,螃蟹跑过来,向她扬扬手里的证明信,说:“梅子姑姑,你也去开个证明信吧!”
梅子摇摇头,说:“螃蟹,你哪天出去?走前到我家来一趟。”
螃蟹说:“梅子姑姑,有啥事吗?你尽管支使我!”
梅子说:“你来就知道了。”
三天后,螃蟹要走了。他没忘了去梅子姑姑家。他喜欢梅子姑姑,又有点怕她。连泥鳅、老扁叔都怕她。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怕她。是因为她从来不笑吗?螃蟹不懂大人的事。可他敬佩梅子姑姑,她总在默默做事。他以为梅子姑姑要他帮着做什么事。那一年他只有九岁,九岁的螃蟹已经很乖巧了。他没想到,梅子姑姑并没有让他做任何事,却送了他一双新鞋和一个结实的布褡裢。褡裢可以搭在肩上,前后各有两个口袋。口袋上还用红线绣了“鱼王庄”三个字。一双鞋子穿在脚上正好。螃蟹高兴地走了一圈,说梅子姑姑,你又没量我的脚,咋就正好呢?梅子说不用量,我看一眼就行了。
螃蟹背着褡裢走了。他把那双新鞋放在褡裢里,舍不得穿,赤着脚走了。
梅子一直送到村口,看着螃蟹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荒滩上,眼睛里蓄满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又起风了,刹那间黄尘蔽日,飞沙走石。
她真的无从猜测,今夜这个孩子会睡在哪里,会不会被沙尘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