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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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和尚

转眼到了重阳节,这日天气晴美,宋青便叫云萝关了铺门,带着她出来游玩。

杭州本地习俗,除了会在重阳日早起沐浴,佩茱萸、登高宴饮、饮菊花酒外,有些官绅人家,还有组织赏菊、簪花、赏桂、观潮等节目。

杭州各处街道瓦子、茶肆张灯结彩,门前堆放着几盆盛开得金黄灿烂的菊花、桂花,远远便闻得花香浓郁。

到处有买小吃的,冰糖葫芦,吴山酥油饼,猫耳朵、糖藕、酥鱼、素烧鹅……叫卖吆喝声,一声高一声低,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杭州在秦后才正式设县,叫钱塘县,越国定都会稽,就是后来的绍兴。杭州城地处江南水乡,自吴越以来,就是以桥多闻名,可谓三五步便见一桥,杭州的桥依城而生,依水而兴。

马可波罗曾经说过:行在(杭州),环城诸水,有石桥一万二千座。

桥上车马如龙,桥下小舟穿梭不停。

有文人大袖飘飘,站在船头上提着酒壶吟诗作赋;有富商大贾,贪恋船娘做的乳白鱼汤,端着碗不停的吸溜。

长空高远,秋色飒爽,千百棵桂花在盛放,偶有一阵秋风吹过,落英如雨,地上铺积了一层碎玉般的花瓣。

又有一排排枫叶红得如火如血、灿烂夺目。江南多寺,举目所见皆有小桥流水,古刹寺庙。杏黄色院墙,青灰色殿脊,红绿黄白相间,色彩缤纷,时不时还从寺里面传来几声悠长的钟声,涤荡人心。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宋青打量着大街上的景物和往来行人,很是惬意,面对如诗如画的江南风物,心情大好。云萝很少出街,此刻脸上也洋溢着笑容。

她那身上衣服还是王婆给的那身衣裳,只是太旧,已经洗得发白,手袖口又束得紧,颇不合身。

最近云萝起居安稳,在宋青这里虽然也是简陋,好在起居衣食安稳,不再担惊受怕,宋青这家伙自己就很懒散,对她更是从不约束。她虽有时称呼宋青为“大官人”,其实宋青来自后世,根本没有现时社会所谓的等级观念,毫无架子,两人实若兄妹。

如此衣食无忧,几个月下来,云萝身体已经日见颀长婀娜,这衣服便显得又紧又束,太不合身了。

宋青道:“去给你买几套衣服吧?”

云萝摇摇头:“我不用买的。”

“岂有此理,你穿成这样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虐待你呢。王婆婆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呢。”

现在铺子里外都是云萝在操持,除了炊饼、茶叶蛋,又卖酒,入秋以后,天气渐凉,他们的霸王酒更是大受欢迎。

自从在宋五娘店受挫以来,宋青已较少出去挥霍,慢慢的手头已剩有些许碎银,对云萝这种全天候付出又不要工资的好员工,怎么能刻薄她呢?

“王婆婆呀,嘻嘻,她那张嘴,我觉得这样子很好哩。”提起王婆,云萝忍不住抿嘴乐。自从卖酒以来,那婆子热情高涨,有事没事就往这边跑,帮忙拾掇,吆喝,倒是手脚俐落,能帮上云萝不少忙,反正她自己的茶铺也没多少生意。手里宽余,云萝便时常送她东西。于是王婆得闲又张罗着要为云萝找个好人家,她对宋青已经失去信心,便转移目标。随口埋怨起宋青,自己懒散也就罢了,也不关心关心自己的妹子。

“既然我是大官人,大官人的面子要紧啊,你如此装束,岂不是很丢我的面子?”宋青故意一本正经道。

“这样啊,那我还是不出来为好……”云萝知道宋青开玩笑,也不以为意。

“都已经出来了,那怎么行?”

两人一路走,一路随意说话,都感觉十分快活自在。

路过一个服装铺子——罗家罗锦匹帛铺。宋青不由分说,便拉着云萝进去,叫来铺子的老板娘,硬按着云萝身型让给配几套衣裙。

当云萝换完衣服出来,宋青不由看呆了——上身酱色比甲滚边绣着红梅,雨过天青短袖纱褂露出皓腕如雪,一溜荷青长裙曳地无风自动,把她勾勒得淡雅清新。眉如远山,眸如点漆,双腕若藕,就如一朵婷婷玉立的青荷。

她就像一块璞玉,稍经雕琢,便露出夺人的光芒。

宋青惊讶的发现,原来这邋遢小乞丐是个美人胚子呢。

“喂喂,看什么看呀,不合身吗?”见宋青张大嘴巴,盯着自己久久不说话,云萝含羞道。

“合身,太合适了。”宋青表面若无其事:“啧啧,果然大不一样了,原来还以为你是一只丑小鸭,看来也蛮过得去嘛。”

“你才丑小鸭呢。”随着两人相处日久,宋青人极随和,云萝说话也毫不相让。

买了三套衣裳,一共是一贯三十文钱,宋青付了账,让云萝不用换下新衣了,干脆把旧衣服扔了,云萝舍不得,把换下的旧衣服让老板娘打了包裹提了,两人沿街继续游玩。

但见街上游人如织,三五成群,人人都将茱萸插在发梢上。说道情的,算卦的,杂耍的……应有尽有。见有家扇子店,宋青好奇心起,便进去买了一把折扇。

眼看已近中午,宋青受不了旁边大街琳琅满目的美食诱惑,见一家食肆摆在外面的河蟹肥大鲜美,便进去叫来伙计,点了一大盘河蟹,不顾云萝的劝阻,又点了一桌子其他菜肴。单单吃蟹则味寡,以肥腊鸭、牛乳酪、琥珀蚶为佐食,菜蔬有用鸭汁煮白菜色如玉版、兵坑笋,果品有谢橘、风栗、秋白梨,酒就不用点了,他不是随身携带酒葫芦嘛。

“点这么多菜,咱们吃得完吗?”云萝看着心疼道,挣钱不容易,虽然她曾经锦衣玉食,可最近一路上的逃难,她可受够了身无分文、饥寒交迫的苦。她还当过一段时间乞丐呢。

“今天节日,出来玩就是为了开心的嘛,你别心疼银两,以后大大的有。”宋青无所谓的道。其实,就算是近来酒的收入不错,也勉强算是薄有积蓄,还不到一百两银子,只不过宋青原来打的是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心态,口袋里的银两是不过夜的,眼下有了几个钱,便俨然觉得是富翁了。

宋青掏出酒葫芦,啜了一口,执蟹大嚼,这河蟹背壳如掌而坟起,紫鳌如小拳,掀掉背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甘美丰腴即水陆八珍也及不上。

他边吃边道:“时候还早,今日是重阳节日,重阳登高,唔唔,吃完饭,我们找个山爬爬吧,难道得出来一趟,你有没想玩的地方?”

……

他等了半天,不见云萝吭声,忍不住抬头,却见云萝若有所思,脸有戚容。奇道:“怎么啦,你不开心?”云萝摇摇头。

“难道你身体不舒服?”

云萝又摇摇头

“哎,到底去不去嘛?你倒是说句话嘛。”

云萝这才道:“就找个寺庙,我想去祈福。”

重阳节又是一个登高怀远、祭祀祖宗的节日。

哦,小妮子应该思念起亲人了,这也情理之中。

宋青想了想,那就去灵隐寺吧,这可是杭州最有名的大寺庙。

结果两人到了灵隐寺,却见外面迤逦几里都是轿马车,人潮水泄不通,简直挤也挤不进去。

乱世求平安,何况是这样一个节日?江南人家信神佛,寺庙极多。自南北朝起,帝王以及贵族们都好佛,佛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郭祖深曾云——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正是描绘出这样一幅图画——

广袤的江南大地鸟啼声声,绿草红花相映,水边村寨山麓城郭处处酒旗飘动,无数的寺庙亭台全都笼罩在风烟云雨之中。

一到了节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自然来寺庙祈福。

不然,就换个地方吧。后来还是云萝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登高望远,又能祈福拜佛。

宋青自然无所谓。

结果,他们来到了钱塘江畔的六和寺。

六和塔坐落于西湖之南的月轮山上,静静矗立在钱塘江畔。宋开宝三年,当时杭州为吴越国国都,国王为镇住钱塘江潮水派僧人智元禅师月轮山建造了六和塔,花了十年时间建成。后来,又在塔下建了六和寺。

到了寺内,果然没那么多人,云萝便进大雄宝殿烧香拜佛祈福。

宋青见大殿里香烟缭绕,几乎清一色都是女人。便独自走了出来,东逛西逛,依着知客僧的指引,踱向寺东边六和塔。

对于杭州六和寺,宋青前世看过一个旅游电视节目,印象之中六和塔耸立苍翠的月轮山上,气势不凡,后世曾有人评:六和塔如将军。

可是他此刻一见却傻了眼,眼前只是一座破损的古塔,那有丝毫后世图片所见雄壮如将军的景象?

原来宣和五年,六和塔被烧毁。如今的六和塔已经破旧不堪,原来塔身有七层,后因方腊之乱被毁了顶层,现在只剩底部面六层,外面还有几处残垣断壁。

后世明朝的张岱在《西湖残梦》中写道:“宋开宝三年,智觉禅师筑之以镇江潮。塔九级,高五十余丈,撑空突兀,跨陆府川。海船方泛者,以塔灯为之向导。宣和中,毁于方腊之乱。绍兴二十三年,僧智昙改造七级。”

既然来了,还是上去逛逛吧,虽然残破,却颇有历史沧桑感,也算是别有一番滋味。

宋青行近,却见底层正门楹联:一塔声江天,越水潮奔初月上;六和存佛地,吴山本落大桥横。

从塔内拾级而上,面面壶门通外廊,各层均可依栏远眺钱塘江。

滔滔江水,巍巍古塔。但见天水一色,沙鸥成阵,云卷云舒,潮起潮落。

此时此景,宋青心潮涌动,从一个后世人的角度来看,这中间的历史变迁,令人感慨,顿时起了兴亡之感。

不可否认,大宋朝是文人最为令人向往的朝代,也是老百姓生活最幸福的年代。

可如此大好河山,旁边却盘踞着金、蒙古、西夏等几只恶虎饿狼,尤其是金国,正寝戈待旦,瞪着这只肥羊,时刻准备南下。

可惜啊,想着赵构登基后的南宋,委曲求全,偏安一隅,自岳飞父子被害后,勉力维持。百年后,蒙古军铁蹄南下,最后十多万军民在崖山相继跳海殉国。南宋至此而灭,崖山之后无中国……那是华夏历史上最为黑暗沉痛的一页。

多年以后,后人读史至此,无不为这段悲壮的历史扼腕叹息,憾恨不已。

倚栏临风,秋风猎猎,钱塘江一览无余,潮声阵阵。

以前电视剧和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南宋名人在脑海掠过:岳飞、赵构、秦桧、韩世忠、李清照、梁红玉……

什么英雄豪杰,王侯将相,文人骚客,无论多么叱咤风云、风华绝代,到头来,还不是都变成一坯黄土,人生—终究是一场空啊!

宋青又想起自身,对前路有些迷茫,不知这样开着小店糊口,得闲买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活着,到底有何意义?

他胡思乱想半晌,不得要领,叹了口气,喃喃道:管他娘的,懒得折腾,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吧。

一时酒瘾发作,便解下酒葫芦,自斟自饮起来,几口白酒下肚,血气上涌,酒兴勃发,忍不住吼起几句巜三国演义》的开卷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阿弥陀佛!施主好豪壮的歌词……”突然身后响起一声洪亮的佛号。宋青一惊回头,却见身后一个高大魁梧的僧人,鬓角灰白,颌下一部粗髯,根根粗如钢针,生得浓眉阔口,颇具粗豪之气,正盯着宋青。

这和尚随意站立,却有一股山岳高峙的气势,宋青不敢怠慢,忙打招呼:“师父好。”

和尚看去约有五十多岁,身披旧僧衣,但见左袖空荡,扎在腰上,却是一位独臂和尚。

独臂和尚单手还礼,“这位小哥,看你年纪轻轻,方当青春大好年华,不知为何在此叹息?”

宋青心里一动,他方才喃喃自言自语,声音极低,没料到这和尚也听到了。便道:“我无意游玩至此,眼见江潮声响,心情激动,忍不住大发牢骚,随口乱吼,不想打扰师父了。”

独臂和尚道:“无妨,我每日均在塔顶静坐,方才听得小哥歌声豪迈,歌词悲壮,大是对俺胃口,还有就是又那个……酒气浓郁,这才忍不住下来。”他说话间,眼光一直盯着宋青手中酒葫芦,喉咙不停上下郁动。这下,宋青心里了然,看来又是一位好酒之人啊。便笑道:“难道师傅也喜欢喝酒?”

独臂和尚笑道:“俺生平最喜此物。”

果然如此。宋青道:“师傅,如不嫌弃,也来一口?”

说着把葫芦递了过去,“师傅小口喝,我这酒很烈的。”

“烈?哈哈。”和尚也不客气,接过葫芦仰头饮了一大口,“果然好霸道的酒,好酒!甚对俺的口味。”

“骨咕骨嘟”又喝了几大口,才意犹未尽地把葫芦递还宋青。

宋青一看,就这一下子,这和尚居然几口喝了接近一大半葫芦酒,见他除了微皮微红,却是浑若无事。

和尚笑道,“好,好酒啊,好久没喝得这样痛快了。”

他哈哈大笑,声音洪亮,震得塔顶瑟瑟作响,直欲破屋而去,断袖迎风飘荡,惊得塔上几只鸟儿扑翅而飞,

这人气概极大,酒量更是自宋青到这里以后见到最厉害的。

“师父,好酒量啊!”

“哈哈,这算得了什么!”和尚道:“不瞒小哥,俺生平最好杯中物,当年可是无酒不欢,越吃酒越有精神,与一帮兄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逍遥快活,可惜……哎,不提也罢。”他摇了摇头,似乎勾起往事,叹了口气,神色悲伤。

——注:根据宋代文献资料记载,在北宋都城汴梁,每逢重阳节来临之际,人们往往“剪彩缯为茱萸、菊、木芙蓉花,以相送遗”。

宋人陈元靓《岁时广记》称,古人以九为阳数,“日月并应,俗嘉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燕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