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当年的建筑设计系宿舍里。
友见赤红的眼睛,渐渐和如今这双云淡风轻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
当年还是大学生的友见,见识和心态自然不是现在友见所长可以比拟的。
张聿白可以有很多话质问他,但眼下只觉得意兴阑珊没有意义,他只是不明白,真的很不理解,“当年宿舍的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讲,连盛怀都不知道,我说过不会和别人说,就真的没有说,你还介意什么?我不明白,你是不信任我吗?”
友见眸光在镜片后闪了一下,“宿舍里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张聿白沉默了片刻,“你求我不要和别人说起你出图和那场火灾之间的关联,你求我别毁了你的人生,我答应了。”
友见紧紧闭了一下眼睛,侧头看向张聿白,手中的咖啡杯被捏变了形。
“你为什么答应?你张聿白一个道德模范,为什么会答应为我守口如瓶?”
“因为我们是朋友......”
“少他妈的假惺惺!”友见声音微颤,“因为,我求你,跪下来求你!”
——“张聿白,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友见把咖啡杯捏成一团,又蓦然放开手,“这么多年,我经常在梦里重复着那一幕,我跪下来,我弯下膝盖,朝你张聿白跪下来,拉着你的衣角,像一条虫子,一个垃圾,一声声的哀求你!我当时太害怕了,可是后来在国外,我返回头来想,我为什么害怕?火灾和我画的图之间根本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因为这莫须有原因,我,跪下来,求你,张聿白!”
友见说着勾起一个冷笑,“那么多午夜梦回,我甚至羞愧的想要自裁,恨不能一刀捅了我自己,我的尊严,我的骄傲,我的人生,全都在那一跪里统统倾覆了。张聿白,你懂那种屈辱感吗?越是回刍,越是忌恨,可你偏偏还在我眼前,日日夜夜的提醒我曾经的那个瞬间,就仿佛我努力这么久,付出这么多,到了今时今日,却只要看见你,就觉得自己仍然在道德上是跪着的,永远也站起不来了。”
张聿白情绪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所以你希望我怎么样呢?”
友见压抑了太久的坦白输出,摘掉了面具,整个人都轻松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我说的,离开这家公司,离开这个行业,最好离开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让我永远的不用再看见你。”他顿了一下,微笑着看张聿白,“经历了这个下午,你反正也在这个行业里待不下去了,不是吗?”
张聿白上半身向前探去,缓缓靠近友见,低声说:“即使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你也永远站不起来了。”
“你说什么?”友见脸色一变。
“我说这辈子,你永远都跪着。”张聿白面无表情的说。
友见黑着脸色,“你他妈......”
张聿白向后收回身形,抬起拳头朝友见挥了过去!
不遗余力的一拳,打在友见的脸颊上,嘴唇破了皮,洇出鲜红的血迹和隐隐泛起的青色。
友见气急败坏的跌坐在地上,用手抹了抹嘴角,但很快又癫狂的笑起来,“打得好,打得太好了,张聿白,全院上下都知道只有我还在不遗余力的为你说好话,你要不要再打几拳?让别人知道你不仅道德败坏,还有暴力倾向?哈哈哈哈,打得太好了!”
张聿白手关节也泛了红,他低下头看着友见,“这一拳是为了周重峻打得。”
“谁?”友见没听懂。
张聿白俯视着他,“被烧死的周重峻,那个好心收留我们住宿、吃饭,给我们免费当导游的周重峻,还有他的儿子,他儿子的未婚妻,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他店里的两个客人,所有为他们意外离世伤心悲痛的亲人朋友。”
张聿白不想再看友见了。
他向楼梯口走去。
友见却愤怒的犹如一个心智不健全的幼儿,拾起脚边的垃圾纸盒,远远打在张聿白的裤脚上。
“去你妈的假仁假义吧,到现在你还在和我扯这些?还在为你的圣母心表演?你累不累?”
张聿白转头看着友见,眼前是周大崽儿那张偏执又痛苦的脸,他脸上终于涌现出一丝近乎怜悯的表情,“友见,这么多年了,使你午夜梦回心怀愧疚的居然不是对那么多条生命逝去的惋惜,不是对自己所从事事业的警惕和反思,你满心满眼只有对自己那一跪的气愤和屈辱......所以你永远站不起来了,你跪着,从来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友见没有再说话,他在张聿白离去的背影里一言不发。
张聿白没有再理会身后的沉默。
他坐电梯回到自己的工位,翻出一只外卖手提袋,将桌上为数不多的个人用品放了进去,然后给人力资源部发了一封辞职邮件。
他默默的整理好,一转身,看见吴昊在不远处盯着他看,但对视的瞬间,吴昊冷漠的转开了脸。
天气仍然阴冷无晴。
非上下班高峰,路上行人却也不见少。
张聿白随着人流走进地铁站,车厢里还有座位,他在最尾部的边角坐了下来。
过去现在,一张张脸在自己眼前划过,很慢,又好像很快。
车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一个瘦弱的身影迅速的闪上了车。
陈藿靠在车厢中部的扶手栏杆上,直过了两三站,才迟疑着坐到了张聿白的身边。
张聿白轻轻笑了一下,头向后仰靠在车厢壁上,轻声说:“真好,我太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在我就能安心睡了。”
陈藿默然无声。
张聿白似乎就真的安心睡着了,但某个片刻,他眼角有一点闪光,稍纵即逝。
地铁环线行驶了一圈,张聿白才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
陈藿偏头看了看他,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过去。
张聿白摇摇头,“地铁上不让喝水。”
陈藿执意拧开瓶盖,“喝吧,就当是我喝的。”
张聿白接过来,却没喝,在手里捏弄着。
“你今天不上班吗?”
“我调了班。”
“专门来找我?”
“嗯,我去你公司楼下等你来着,”陈藿抿了嘴唇,“你很多天没回家了。”
“出了一点事情。”张聿白没解释是什么事。
陈藿也没问。
张聿白突兀的说:“我有情感冷漠症。”
陈藿垂着头没动。
张聿白用陈述的语气说:“你知道。”
陈藿轻声“嗯”了一声,“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后来发现你动了书架后排的书,那里有我的诊断。”
陈藿偏头看了张聿白一眼,“是什么感觉?”
周围没有乘客,车厢平稳的运行,飞速滑动的广告牌五光十色。
张聿白想了想,“书上说,就是共情能力差,哪怕对身边的亲人朋友,也没有温度。”
陈藿并不关心书上怎么说,“我是说,你什么感觉?”
“我什么感觉?”张聿白闭上了眼睛,仍旧向后仰靠着,轻声说,“孤独吧,我感觉很孤独,我不会爱别人,也感觉不到别人的爱,我就一个人,一直一个人,在水里,或是真空中。”
从他的小黄狗死了之后,阮矜就不止一次的当着他的面,说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有次他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热牛奶,阮矜睁着一双大眼睛,痛苦的对丈夫说,儿子想要烫死她,她害怕。
她总是表现出超出寻常的恐惧,以至于夜不能寐,身体健康亮起了红灯。
她越排斥,幼年的张聿白情绪就越紧张,反倒是不时做出一些叛逆的怪异举动。
于是张父为了安抚妻子,在一个毫无预警的早晨,把他送去爷爷那里,送回了西涌。
全世界都抛弃他了,因为父母抛弃了他。
可是爷爷说他没问题,他还那么小,一切慢慢学,都来得及。
爷爷买了很多心理学的书,自己费劲的先看,再驴唇不对马嘴的教育他,没多长时间之后,祖孙俩都感到一种无计可施的疲惫。
一次,张聿白看见树梢的麻雀,就哭闹着要一只来玩,爷爷用小棍支起一个竹筐,洒下一把小米,耐心等了两天,终于扣住了一只小麻雀。
张聿白很开心,小手捏开鸟嘴,要喂它吃小米,没想到麻雀虽小气性却大,喂进去就吐出来,不吃不喝的抗议自由的丧失。
张聿白很快没了耐性,烦躁的捏住小鸟的脖子,越来越用力......
“松手!”爷爷从身后出现,没有解救小鸟,却紧紧握住了张聿白空着的那只小手。
苍老粗糙的手掌握着稚嫩白皙的小手,一点点不留情面的用力。
张聿白很快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疼痛,他撒开了小鸟,拼命去掰爷爷的大手,哭喊着闹起了脾气。
爷爷却没有任何犹豫的更加用力。
直到张聿白感觉自己的手快要被捏碎了,爷爷才松开了手,把张聿白抱了起来,拍着背轻声的哄。
“乖孙子,记住这种感觉,你捏小鸟,它疼,就跟爷爷捏你的手一样疼,谁疼都要哭的,是不是?你不想疼,就别让别人疼。”
他缺失共情能力,爷爷却意外的用一点一滴的土方法培养了他的“通感”能力,让他知道,在各种情况下,该有对应的何种情绪才是“正确”的,才是“应该”的。
经年累月,爷爷把这种情绪上的感同身受,训练成了只属于他的肌肉记忆。
“乖孙子,你养成这性子,以后可能会吃点亏,但总比干坏事去强多了,是不是?别怪爷爷,爷爷没啥文化,也没啥能力,可爷爷总得尽力,让你做一个好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