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愿望实现了——诺亚方舟上无老鼠一席之地——人类只留下垃圾——一艘屡屡易名的船——恐龙灭绝——老熟人露面了——邀请去波兰的明信片——练习直立行走——织针咯哒咯哒响个不停
今年圣诞节我想要只老鼠,我不是想为一首关于人类教育的诗找些有刺激性词语吗。原本打算以海为题,写我的波罗的海小水坑,但最终还是动物占了上风。我如愿以偿了,圣诞树下的老鼠给我带来了惊喜。
那只铁丝笼并非随意搁在一边,而是在冷杉枝叶掩隐下,和圣诞树上低垂的饰物融为一体,把树下本来属于马槽和那几个名人的位置给占了。铁丝笼漆得白白的,内置一间袖珍木屋,木屋里放着奶瓶和食盆。老鼠就这么作为礼物放在圣诞树下,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是再正常自然不过的事情,不会有人说什么。
对沙沙作响的纸张,老鼠并不感到怎么好奇。它在笼底铺的木刨花里窜来窜去,又轻轻一蹦,蹲在它的小木屋顶上了,圣诞树上一只装饰用的金球上映出它抖动的胡须。从一开始就让人吃惊的是,它的长尾巴竟然光溜溜的,爪子酷似人的五指。
这畜生不脏,只是偶尔留下几块小指甲般大小的鼠屎。蜡烛味、冷杉香,再加上几分尴尬状,几块蜂蜜饼,这样按传统配方营造的圣诞夜气息盖住了小老鼠发出的气味。这件礼物是从一个养蛇人那里买来的,他住在吉森,养老鼠作蛇食。
当然也少不了别的惊喜,鼠笼左右摆着些或实用或多余的礼物。如今送礼是越来越难了。哪有地方搁啊。真糟糕,我们都不知道该要什么了。要什么就有什么,所有愿望全得到了满足。不如这样说吧,我们缺的就是“缺些什么”,看来是得缺些什么才好。但大家还是无情地继续送礼。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什么好心人那儿得到什么礼物。我是既富又穷,在此情况下问我圣诞节有何愿望,我就说想要只老鼠。
我当然成了嘲讽的对象。问题接踵而来:你这把年纪了还要老鼠?非要老鼠不行吗?就因为眼下时兴这个?干吗不要乌鸦?或者像去年那样来些嘴吹出来的玻璃器皿?——这不,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必须是只母老鼠,但不要那种红眼睛的小白鼠,不要舍林公司和位于勒弗库森的拜耳公司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
不过灰褐色的老鼠,说得难听点就是下水道里的老鼠,商店里会进货、有出售吗?
宠物商店一般只出售没坏名声、无不良记录、不在成语里以反面形象出现的啮齿目动物。
据说快到基督降临节期间第四个星期日,吉森方面才有音信传来。有个只卖常规宠物的女贩子,她的儿子反正要经伊策霍到北方去看未婚妻,顺便帮忙捎来了我想要的老鼠。那笼子本来完全可以用来关金仓鼠。
圣诞夜,这关在笼子里的母鼠给我带来了惊喜,而我差不多已把自己的愿望忘到九霄云外了。我和它说话,傻乎乎的。然后放别人送的唱片。礼物中有一把剃须刷,惹人发笑。书成堆,其中有本写乌泽多姆岛的。孩子们心满意足。轧碎核桃,礼物包装纸折好,猩红和锌绿的丝带两端捻好,然后卷起放好——什么都别扔!——以便后用。
软衬里的拖鞋。还有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太赠我老鼠,怎能来而不往。送她的礼物包在薄薄的棉纸里:手工着色的地图上标着维纳塔,这座沉没海底的城市与波莫瑞海岸遥遥相对。一幅漂亮的版画,尽管霉点斑斑,旁边还有一道裂痕。
蜡烛越燃越短,家人围坐在一起。压抑的气氛,节日的盛宴。次日来的第一批客人夸这老鼠好不可爱。
我的圣诞鼠。想不出别的称呼。它有五只粉红色小脚趾,捧着核桃仁、杏仁或者专用的压缩饲料。起先我还担心自己的指甲,但不久就开始款待它:葡萄干、饼干屑、蛋黄。
它紧靠在我身边。它用胡须能感到我的存在,玩弄着我对它来说近在咫尺的恐惧。于是叫它别烦我。暂且计划里还没老鼠,似乎将来没老鼠也会发生一些事情,似乎只要海里掀起小浪,森林毁于人类,甚至还会有一个小驼背踏上旅途,那么缺了老鼠也没什么妨碍。
近来老鼠闯入了我的梦境。诸如学校的琐碎事,肉体的不满足,反正睡梦强加给我的甚至我醒时也会被卷入的一切里都会有它的身影。无论白天黑夜,我的梦境都是它圈定的势力范围。任何乱糟糟的画面里都有它尾巴光溜溜的形象。到处都留下它的气味。无论用什么来抵挡——比如用满满一橱谎言,那橱还是双层底——它都能咬穿。它不停啮咬,它自以为是。我再也没说话的份,它开始教训我。
住嘴!它说。你们风光过了,如今已是明日黄花,成了虚幻的记忆。你们再也不能说三道四,不会再有什么前景。你们算玩完了,而且是彻底玩完了。早该这样了。
将来只有鼠类独领风骚。开始时老鼠也寥寥无几,因为几乎所有生命都完结了。但那母鼠已经在繁衍了,边繁衍边谈论我们的下场。它时而尖着嗓子长吁短叹,好像在教刚生下的幼鼠如何悼念我们,时而用它那难懂的鼠语冷嘲热讽,仿佛对人类的仇恨至今未消:你们完了,完了!
我反唇相讥:不,母鼠,不!我们还在,人数还不少呢。每逢正点新闻节目都会报道我们做了些什么。我们冥思苦想,制订出种种有望成功的计划。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们还会继续存在。连那个动不动要插嘴干预的小驼背也这么认为。最近有次我下楼去地下储藏室找储藏过冬的苹果,他说:也许人类会灭亡,但何时关门大吉,最终决定权还在我们手里。
鼠类史!说起这来它如数家珍。不仅在暖和的地方,据说连爱斯基摩人的圆顶冰屋里都有老鼠出没。老鼠随着被流放者移居西伯利亚。上船加入极地专家行列的老鼠发现了南极和北极。再荒凉偏僻的地方老鼠也不怕。它们跟着骆驼商队穿越戈壁滩,随着虔诚的朝圣者前往麦加和耶路撒冷。人类史上有不少游牧民族,成群结队的老鼠和他们一起浪迹天涯。它们随着哥特人来到黑海边,随着亚历山大向印度进发,和汉尼拔一起翻过阿尔卑斯山,跟在旺达尔人后面攻占了罗马,还和拿破仑大军一起往返莫斯科。它们还跟着摩西和以色列民族滴水未沾地穿越红海,在汛的荒野里品尝神赐的吗哪,从那古老年代起就有不少垃圾。
母鼠知道的可真多。它的叫声激起了阵阵回音:泰初有禁!当初人类的上帝怒吼: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我们上不了船。诺亚把方舟变成了动物园,却严禁我们入内,尽管天上那位老在惩罚、独独对他开恩的上帝说得十分清楚:凡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一公一母,因为我要降雨在地上四十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我造他们后悔了。
诺亚按上帝旨意行事,把活物带进方舟,飞鸟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的昆虫各从其类。惟独不带我们鼠类,连一公一母也不带。在他看来,我们既不属于洁净的畜类,也不属于不洁净的畜类。成见这么早就深深地扎下了根,从一开始起就痛恨,就要消灭所有让人见了憋气、直犯恶心的东西。人生来讨厌我们老鼠,所以诺亚没有严格按照上帝的吩咐行事。他拒绝了我们,惟独划掉了我们,而别的活物却都在名单上。
蟑螂、十字蜘蛛、伸不直身子的蠕虫,甚至跳蚤、浑身疙瘩的蛤蟆、红红绿绿的苍蝇,他都各带了一公一母,偏偏不让我们登上方舟。似乎我们该完蛋,像无数堕落的人一样。那位老想报复,咒骂自己当初过于草率的全能上帝,最后是这样评论人类的: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
于是上帝开始降雨,整整四十昼夜。地上都被水淹了,唯一得救的是方舟里的生灵。水势渐渐退去,几座山顶露了出来。先后放了乌鸦和鸽子出去,晚上鸽子回来时嘴里叼着一片橄榄叶。不过鸽子给诺亚带回的不只是绿叶,还有惊人的消息:它在无任何生命气息和生命迹象的地方发现了鼠屎,而且是新鲜的鼠屎。
对他的笨拙感到厌烦的上帝笑了起来,因为我们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诺亚的倔强。上帝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今后公鼠母鼠要与人为伍,带来所有预告的祸害……
上帝还作了许多未载入经书的预告,托付我们传播鼠疫,还按照全能者的习惯捏造了自己在其他方面的全能。他说是他亲自使我们免遭灭顶之灾,是他亲手使不洁净的畜类中有一公一母活了下来。在上帝之手中,诺亚放出去的鸽子发现了新鲜鼠屎。我们得以生生不息,全靠了他的神掌。他说我们是在他掌心里生下九只幼鼠,在地上水势浩大的一百五十天内又繁衍成了一大群。作为全能的上帝,他就有这么大的巴掌。
听了这番话,诺亚固执地保持沉默,按从小养成的习惯动着坏脑筋。方舟终于搁在亚拉腊山上,荒芜的大地已全被我们占领了。其实我们并非在上帝巨掌上,而是在地道里躲过了洪灾。当初是我们让年迈老鼠用身体堵住了地道口,从而在犹如水中气泡的地下巢穴里逃过了一劫。是我们这些顽强的鼠类!是我们这些尾巴拖得老长、胡须能预感未来的生灵!是我们这些不断长牙的动物!我们是与人类须臾不离的脚注,是人类身上赘生的评语!我们不屈不挠!
不久我们在诺亚方舟上安营扎寨了。他怎么防备也白搭,他的食物就是我们的美餐。我们的繁殖速度远远超过诺亚周围的人以及其他被选的动物,很快就子孙满堂了。人类休想再摆脱我们。
诺亚在上帝面前佯装谦恭,却把自己视为上帝。他说:我心如此顽固,无视上帝圣言。但按这位全能者的意志,鼠类和我们一起在大地上活下来了。它们该受到诅咒,在我们的阴影下,在垃圾成堆的地方掘洞。
这一愿望已然成真,我梦境中的母鼠说。人类到哪儿,哪儿就留下垃圾。即使在寻求终极真理和追随上帝的途中,他们也扔下了垃圾。层层叠叠的垃圾上,只要你去挖就不难辨出他们的踪迹。人类的垃圾比人类的本身更长命。唯有垃圾比人类更持久!
它尾巴光溜溜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拖在地上。哦,我可爱的圣诞鼠,瞧它长得多快啊。时而躁动不安,时而呆若木鸡,只有胡须在微微颤动,它就这样始终占着我的梦境。有时它唠叨个不停,好像非得用它那废话连篇的吱吱鼠语把大千世界连鸡毛带蒜皮都聊遍似的。有时它又好为人师,尖声地给我讲授鼠类史。最后它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似乎肚子里吞下了路德译的《圣经》,吞下了大大小小的先知书、所罗门《箴言》、耶利米《哀歌》,捎带着还吞下了各种伪经书、火炉内那些男人哼的歌词、全部的《诗篇》,连《约翰启示录》也揭开一个又一个的封印全吃了。
千真万确,你们完了!只听它这样宣告。宛如当年死去的基督在世界巅峰,母鼠如今在垃圾山上慷慨陈词,声震寰宇:如果没有我们,谁会再谈论你们。你们人类留下了什么,我们一一列举以免淡忘。垃圾席卷大地,平原因而不断向远处伸展,海滩上遍布、山谷里也填满了垃圾。人工合成的材料漂在团团泡沫上,还装着番茄酱的锡软管永不腐烂。丢弃的鞋子既不是用皮革也不是用稻草做的,它们随着沙子移动,最后汇集在肮脏的浅坑里,在那儿等待它们的是帆船运动员的手套和滑稽的浴场玩具。这一切都在喋喋不休地谈论你们。你们和你们的历史封存在透明文件套里,封存在塑料保鲜袋里,封存在合成树脂里。你们在芯片中,在夹子上,一去不复返的人类。
此外还留下了些什么?在你们马戏团围栏里叮当作响地滚动的是废铜烂铁。没有可供我们啮咬的纸片,只有破帐篷卷在立柱和铁架上。曾经流淌过的泡沫在一大块冻状物里颤动,似乎还有活力。到处是空油桶,犹如乌合之众。暗盒里的电影胶片散落一路:《凯恩号哗变》《日瓦戈医生》《唐老鸭》《正午》《淘金记》……这些会动的世态,这些场面曾使你们乐不可支或者热泪盈眶。
哦,你们那些堆成山的报废汽车,以前里面可以住人。还有集装箱和其他可堆放的东西。那些你们称为保险箱或保险柜的玩意儿,如今都已废弃不用,箱盖柜门洞开,无秘密可言了。我们什么都知道,没有我们不知道的!还有那些渗漏的容器,里面是你们存放、遗忘或者误认为可以一笔勾销的东西;你们的有毒垃圾堆放场成千上万,是我们用气味划定边界,以告诫世人——实际上是告诫我们自己,因为世上只有我们硕果独存了。
不得不承认,你们的垃圾蔚为大观!每当风暴挟裹着放射性尘土,从远方翻山越岭把笨重的建筑构件带到平原,我们只能叹为观止。瞧,又吹过来一块玻璃纤维屋顶!不由想起当初人类的异想天开,高了还想高,险了还要险……看哪,看这人类进步的结晶是如何掉在地上摔成八瓣的!
在梦中,我看见冻状物在颤抖,看见电影胶片散了一路,看见废铜烂铁在叮当滚动,看见塑料薄膜在随风飘荡,看见有毒物质从容器渗漏出来。我看见它在垃圾山上宣布人类的终结。这些,它嚷道,就是你们留下的遗产!
不,母鼠,不!我大声反驳。我们生生不息。要做的事都安排了,比如和税务局、牙科大夫约好了时间。度假的机票也已预定。明天是星期三,后天是……何况我面前还站着个小驼背,他说:这些,还有这些,都得记下来,即使要完蛋,我们也得预做准备。
我的海,流向东方,
流向北面的哈帕兰达,
我的海,波罗的海。
从狂风怒吼的哥特兰岛什么还会出现。
海藻如何夺走空气,
使得鲱鱼、鲭鱼和三刺鱼气息奄奄。
我要以话语推延末日,
所以不妨从水母讲起。
水母会越来越多,
多得一望无际,
只到大海,我的大海,
成为水母独霸的领地。
或者我让连环画中的英雄,
俄国海军上将,瑞典人,邓尼茨,
还有别的人物登场露面,
直到搁浅船只的财物
在海滩上堆得满满,
——比如航海日志,船舱木板,
登记在册的给养口粮——
直到庆祝完所有的海难。
棕榈星期日天火降临
吕贝克城及城里的教堂,
砖瓦建筑内墙面腾起烈焰;
画家马尔斯卡特再次登上脚手架,
以免我们从此
和哥特式艺术永别。
或者我因为舍不下美人,
让格赖夫斯瓦尔德的女管风琴师
用她河边卵石般滚动的卷舌音发言。
屈指算来,她已经经历了
前前后后十一位教士,
保持着定旋律以不变应万变。
现在她和维茨拉夫的女儿同名。
现在达姆罗卡不再说
比目鱼告诉她何事。
现在她在风琴凳上笑谈
以往的十一位教士:
第一个是萨克森来的伪君子……
我请你们赴宴:安娜·科尔雅切克
一百零七岁了,她原籍比绍,
就是紧邻马塔尼亚的菲尔埃克。
用鱼冻、蘑菇、糕饼祝寿,
卡舒贝的血脉布遍天下,
寿筵上来自全球的宾客。
来自海外,来自芝加哥,
来自澳大利亚的路途最远。
凡在西方混得好的都会来
向留在拉姆考、卡尔图济
以及科科什肯的亲友炫耀
有德国马克的日子多么舒坦。
列宁造船厂派来五人代表团,
教会的黑袍带来祝福的吉言。
祝寿的不但有国家邮局,
而且有作为国家的波兰。
我们的马策拉特先生,
也带着司机和寿礼赶来。
可是终结!何时是终结?
维纳塔!维纳塔在何方?
因为有时女人也得干活,
能干水手活的她们扬帆启航;
至多根据漂流瓶的情况
还能估摸出她们的航向。
没了希望。
因为据说这儿写着:
没了森林,童话就不复存在。
剪断领带只留个结在脖子上。
终于男人们隐退,
留下一片虚无白茫茫。
海底的维纳塔在女人眼底出现,
但达姆罗卡消失了,此刻为时已晚。
“现在完了”,安娜·科尔雅切克说着方言。
啊,既然一切虚无,还能再有什么?
于是母鼠入我梦境,我写道:
新伊瑟贝尔成了老鼠上了岸。
一八九九年十月,造船商古斯塔夫·容格接到订单,建造一艘木底铁船多拉号。一九○○年三月,多拉号在韦沃尔斯弗莱特造船厂下水。这艘按汉堡格拉斯凯勒船闸尺寸定制的阿尔斯特河平底船将会有什么遭遇,船主理查德·尼克尔斯一无所知。在大声宣告之后,新世纪露面了,它步履沉重,腰缠万贯,一副要把整个世界全买下来的派头。
多拉号约长十八米,宽四点七米,总登记吨位三十八点五吨,能载重七十吨却只标明六十五吨。这艘货船适宜装载粮食、肉畜、建筑木料和砖瓦。
船主尼克尔斯不仅在易北河、斯托尔河和奥斯特河运货,而且还来往于德国和丹麦各港口,直至日德兰半岛和波莫瑞地区。顺风时他这艘货船的航速可达四节。
一九一二年,多拉号卖给了约翰·海因里希·容克劳斯船长。他使这艘船安然度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九二八年,即在德国发行货币“地产抵押马克”的那段日子里,他还让人在船上装了台十八马力的热球发动机。船尾黑底白漆标明的船籍港从韦沃尔斯弗莱特改成了克劳特桑德,后来容克劳斯把船又转让给了济夫努夫河畔的卡明来的保尔·岑茨船长。卡明是波莫瑞地区的一个小城,今天叫卡缅。
在那个地方,多拉号颇令人注目。这艘平底船驶抵格赖夫斯瓦尔德浅海湾时,波莫瑞海岸的船长们轻蔑地把它称为“横爬船”。船上装的依然是粮食、肉畜以及羽衣甘蓝之类的蔬菜,但也运些木料、砖瓦、水泥。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人们一直在大兴土木,造了不少兵营和棚屋。不过后来多拉号再次易主,归奥托·施特瓦塞了,船尾标的船籍港成了沃林。沃林是一座城市和岛屿的名字,和乌泽多姆岛一样位于波莫瑞海岸。
一九四五年一至五月间,大大小小的船只载满平民和士兵航行在波罗的海上,不过并非所有船只都能抵达西方的吕贝克、基尔、哥本哈根等城市的港口而获救。多拉号在苏联第二军团推进到波罗的海之前,也从西普鲁士的但泽运送难民到施特拉尔松去。那时,古斯特洛夫号遭了灭顶之灾,阿科纳角号在诺伊施塔特湾葬身火海,到处甚至在瑞典中立区都有无数尸体漂上海岸。幸存者以为已躲过劫难,所以把这结局称作“零点”,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十年后,到处是武力支撑着的和平景象。这艘木底船还是那么长,还是那么宽,装着一台三十六马力的布龙斯柴油发动机。它不再叫多拉号,新主人即吕根岛科尔德维茨公司给它起名为伊瑟贝尔号。新船名或许和一篇记录下来的低地德语童话有关,德国搜集童话成风,吕根岛也不例外。
船用的渔夫老婆的名字。她贪得无厌地向会说话的比目鱼要这要那,最后甚至想得到类似上帝的待遇。伊瑟贝尔号好长一段时间仍在浅海湾、佩讷河入海口和阿赫特湖运货,只到和平依然靠武力支撑着的六十年代后期,船主打算将船报废,让铁船进水沉在乌泽多姆岛的瓦尔特港作防波堤基。船尾最后标明的船籍港是沃尔加斯特市。
结果船没有沉掉,因为它在因冷战而走运的西德找到了一位女主顾。女主顾当年从格赖夫斯瓦尔德辗转移居吕贝克,但依然对波莫瑞地区的破烂一往情深,不管旧货是吕根岛、乌泽多姆岛本地的还是像这条木底铁船一样来自外地的,她本来想找一条如今物以稀为贵的浅海拖网渔船。
与其出身相应,这位女主顾不懂什么叫让步。经过旷日持久的谈判,这笔生意终于拍板成交,因为最后的船主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渴望得到西方的硬通货。把这艘货船运到西方的费用甚至高于购船的开销。
过去的多拉号即现在的伊瑟贝尔号久久地停泊在特拉沃明德。船身和主桅杆是漆黑的,驾驶室和甲板上别的建筑蓝白相间。每逢漫长的周末或者在度假的几星期里,新主人——我喜欢她,所以称她达姆罗卡——就在船上擦啊修啊油漆啊忙个不停,直到七十年代末获得沿海航行执照,尽管她本来的职业是管风琴师,从小就手脚并用,为上帝和巴赫效劳。她把管风琴连同教堂和教士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摆脱了音乐的苦役,从此被称为达姆罗卡船长,虽然她更多的是住在船上而不是扬帆出海。她闲来无事常呆呆地站在甲板上,手里始终不离始终半满的咖啡壶。
直到八十年代初达姆罗卡才制订了一个计划。她打算先在吕贝克海湾及去丹麦的线路上试航,然后从按中国农历属于鼠年的那一年的五月底起实施这一计划。
这艘一九○○年造的木底帆船三番五次更换主人和船籍港,原本的后桅杆没了,但最近一次改装后多了台大马力柴油发动机。如今它好像非得体现某种纲领似的,叫什么新伊瑟贝尔号,不久就会由妇女来充当船员。在特拉沃明德港,这艘货船被改装为科研考察船。船前部用木板隔开作女海员们的小卧室。船艏扩建成储藏柜,放些行李袋、书籍、编织针线和急救用品。中部货舱里会放上长长的工作台供以后科研用。装有一百八十马力新发动机的轮机舱上面是驾驶室,就是一间四面开窗的小木亭。往船尾去可见小厨房,不,与其说是厨房,不如说是间搭建出来的小棚。
来了五个女人就人满为患了。船上本来地方有限,住的条件也不怎么样。一切都有特定用途:研究用的工作台同时也得当餐桌。新伊瑟贝尔号将在联邦德国、丹麦、瑞典和——如果获准的话——民主德国沿海航行。任务很明确:定点测量波罗的海西部的水母密度。波罗的海水母泛滥现象日益严重,这不单单体现在统计数字上,而且影响了沿海浴场的旅游业。以浮游生物和鲭鱼幼体为食的海月水母对渔业也是有害的。因此,设在基尔的海洋研究所分配了若干科研项目。当然经费总是捉襟见肘的。当然要研究的并非水母泛滥的原因,而只是水母总量的上下浮动。当然现在就知道,测出的数据将会是非常可怕的。
这番话是船上的女人们说的。她们个个爱闹爱笑爱挖苦人,说话尖刻,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很恶毒。她们都不再是妙龄少女,头上都泛出几丝白发了。船启航了,左舷的防波堤上游客们在挥手致意。密密麻麻的水母被船头分为两半,又在船尾翻着漩涡再度会合。
为了这次航行,五个女人按我的脚本情节接受了短期训练。她们学会了打结和曳绳。套住系索耳,卷起缆绳,这些活对她们来说也易如反掌。她们多多少少还能辨出航道特点,像真正的水手那样把握航向。女船长达姆罗卡把自己的执照配上镜框挂在驾驶室里,除此之外没有饰物,只有一架新的地图回波探测仪伴随着陈旧的指南针,以及一台能收听各国广播的短波收音机。
虽然谁都知道,波罗的海里海藻泛滥像杂草丛生的荒地,海草成灾像胡子拉碴的老头,到处都是水母,外加含汞含铅含诸如此类元素的东西;但还是得考察一下这些现象哪里或多或少存在,哪里暂时没有,哪里特别严重,尽管别处对此已经作了定论。所以考察船上安了不少测量仪器,其中有一台“测量鲨”,大家戏称它为“水母计数仪”。此外,浮游生物、鲭鱼幼体,凡水母吃的都得测大小称重量,都得确定数据。女人中有一位受过海洋学培训,对所有过时的测量数据了如指掌,对波罗的海西部的生物量能说出小数点后几位。以下就称她为女海洋学家。
西北风轻轻吹拂着,考察船出发了。女人们心情和海面一样平静,胸有成竹地干起了海员的活。如我所愿,她们渐渐习惯了以各自的职能相称:“喂,轮机长!”要不就是:“海洋学家跑哪儿去了?”只有最年长的那位例外,虽然她负责伙食,但我不想别人叫她“随船厨师”,所以姑且称为“大姐”。
先不忙放下“测量鲨”,还有时间谈古论今。离荷尔斯泰因海滨浴场三海里时,女船长给女舵手讲起往事来:她对教区忠心耿耿有十七年之久,前前后后和十一个教士打过交道。比如她嫌第一个教士——“他是个伪君子,来自萨克森”——布道总是太长,便唱起“够了够了”让他别再啰嗦。见生性严肃的女舵手只是内心在笑脸上不露声色,达姆罗卡只得长话短说,直奔这第一个教士的死因:他突然从管风琴楼厢上摔下来一命呜呼。“这样就只剩下十个教士了……”
不,我梦境中的母鼠说,这种陈词滥调我们已经腻了。颠来倒去尽这些东西。黑字白纸写在书上。乌七八糟的知识,教会通行的拉丁文。我们老鼠就是吃这些东西吃得脑满肠肥,满腹经纶。这些霉迹斑斑的羊皮纸,干巴巴的皮面大开本,夹满书签的全集,还有比谁都博学的大百科全书。从达朗贝尔到狄德罗,没我们不知道的,神圣的启蒙运动及以后那些让人恶心的认识论。人类理性鼓捣出来的东西,没我们不知道的。
其实远在奥古斯丁时代,我们就吃得太多了。从圣加仑到瑞典乌普萨拉,每家修道院的图书馆都让我们长知识。俗话说的“书老鼠”就是书呆子的意思吧,不管这词儿到底是指什么,反正我们是博食群书。闹饥荒的时候我们用名句箴言啊什么的填肚子。文艺书,实用书,我们都见识过。苏格拉底前的学者,以诡辩出名的古希腊学者,我们都美美地饱餐过。经院哲学家更是再也吃不下了!他们那些曲里拐弯的长句子被我们越咬越短,味道总是好极了。脚注是多么可口的配料!从一开始起我们就洞明世事,什么论文、著述、按语、观点,对我们来说只是自作聪明的消遣。
哦,你们思考的汗水,你们写作的墨水都流成了河!你们涂黑了多少张纸,为了促进人类的教育!撰文商榷,发表宣言。孵出多少词语,刻出多少字节,数了多少音步,解出多少含义。如此这般自以为是。人总是觉得没什么不能质疑。每一句话都要反驳七次。没有一座讲坛上不在争论地球到底是不是圆的,或者面包到底是不是主的肉身。我们尤其喜欢你们关于神学问题的口角。《圣经》确实怎么解读都行。
母鼠不愿听达姆罗卡和她那些教士的故事,讲起了它还能记得的路德前后的宗教狂年代:僧侣之间的争吵,神学家之间的分歧。老是在何为正道真言的问题上众说纷纭。当然不久就会,或者很快又会谈起诺亚。它让我梦见了方舟,方舟分上、中、下三层,就像上帝希望的那样。
是的,它喊道,诺亚应该让我们进入他那用歌斐木建造的方舟。摩西一书里并未写着:老鼠滚出去!《圣经》上印得明明白白,蛇“必受诅咒,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但却有一公一母两条蛇上了诺亚的木船。连蛇都让上,我们为什么就不让上?真他妈的岂有此理!我们上诉,一再上诉。
梦境特有的流动画面上,我目睹诺亚让洁净的畜类七公七母以及不洁净的畜类一公一母顺着跳板上了多层的方舟。他马戏团经理一般欣赏着手下的这些动物。各种动物应有尽有,有的一溜小跑,有的忽闪而过,有的跺着脚,有的踱着步,有的爬,有的窜,有的扑腾着翅膀,有的蜷曲着身子,都上了船,连一雌一雄俩蚯蚓也没遗漏。成双捉对上船避难的还有骆驼、大象、老虎、羚羊、仙鹤、猫头鹰、蚂蚁、蜗牛。狗、猫、熊、狐狸都是一公一母结伴而来,甚至还有不少啮齿目动物,如睡鼠、鼷鼠,包括树林里、田野上、沙漠里活动的那些也叫什么“鼠”的家伙。可偏偏没有我们老鼠的份。每当公老鼠和母老鼠也想排队上船,享受同等的避难权,总是听到有人咆哮:滚!滚一边去!严禁入内!
咆哮的并非诺亚,他一声不吭地指引动物上船,站在方舟入口处板着脸检查名单。名单实际上是泥牌,他在上面刻记号。咆哮的是他的儿子闪、含、雅弗,就是后来接受上天神谕“你们要生养众多,遍满地”的那三个粗汉。三人不是喊“快滚开!”就是吼“老鼠不得入内!”就这样把父亲的话付诸实施。你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圣经》年代的这一对老鼠被棍棒从绵羊板结的脏毛里、从河马垂到地面的大肚子底下赶了出来,一顿猛揍赶下了跳板。在猴子和猪的嘲笑声中,这对老鼠终于低头认输了。
母鼠说,方舟上很快就满员了,若不是上帝的神掌保护了我们,不,准确地说,若不是我们钻到地下,堵住了地道出口,躲进了犹如水中气泡的地下巢穴,今天哪还会有我们存在!世上哪还会有谁能活得比人类更长久!
我们的存在由来已久。至少在白垩纪晚期就有我们了,那时人类连影子还没有呢!那时到处是恐龙和其他类似的巨兽,它们把木贼属和蕨类的植物啃得精光。这些愚蠢的冷血动物下的蛋大得可笑,蛋里钻出新的丑八怪,又长成模样不敢恭维的巨兽。我们觉得大自然这样也太过分了,忍无可忍,于是——那时我们个子比现在小,和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老鼠差不多——就去弄开这些巨蛋。在夜晚的寒风里,恐龙只能傻乎乎地愣在那里,拿我们没办法。它们是情绪经常恶劣的大自然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此刻那些与庞大躯体不成比例的、造物主当时心不在焉地捏成的小脑袋只能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这些从一开始就是温血和胎生的哺乳类动物,看着我们这些灵活的老鼠用不断生长的牙齿在它们的巨蛋上咬出一个个洞来。巨蛋刚生下来还没有孵化,不管蛋壳多硬多厚,我们不停地咬,直到里面的东西流出来,引发我们的欢乐,成为我们的美餐。
可怜的恐龙!母鼠嘲讽道,露出不断生长的牙齿。它如数家珍:暴龙和梁龙这两种体重可达八十吨的怪物,有鳞的蜥脚类亚目和有甲兽脚亚目——十五米长的食肉霸王龙便属此类,长着鸟足的蜥蜴类爬行动物,还有长角的肿角龙属。这些巨兽全都如梦似真地浮现在我眼前。还有两栖类动物和会飞的蜥蜴。
上帝啊,我惊呼起来,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可怕。
母鼠说,这些家伙不久就呜呼哀哉了。恐龙生下的巨蛋完了,再也孵不出丑八怪后代了,它们只得步履蹒跚来到沼泽地,无声无息、外貌完整地陷没在里面了。所以人类后来在好奇心驱动下东挖西掘地发现的恐龙骨架还是井井有条的。人类建起了宽敞的博物馆,把恐龙骨头一块块拼好,竖起的每副骨架都能撑满一座大厅。虽然在值得一看的巨蛋上可见我们的齿印,但谁都不愿,连研究白垩纪晚期的专家和进化论的大师们都不愿去证实我们的功绩。他们说,至今尚不清楚是什么导致恐龙灭绝,估计原因是恐龙蛋的多层结构以及气候骤变和暴风雨引发的洪灾。就是不肯归功于我们鼠类。
我梦境中的母鼠就这么抱怨来着,在此之前它愤愤不平地演示了好几次当初是怎么咬开恐龙蛋的。要不是我们,它叫道,这些怪物至今还在横行霸道呢。是我们为模样不怪的新生命开辟了空间。全靠我们孜孜不倦地啃啊咬啊,其他温血哺乳动物才能进化繁衍,其中就有今天家畜的先辈。不单是狗、马、猪,连人类也得溯源到我们这些首批哺乳动物。可人类却恩将仇报,从诺亚开始就恩将仇报,不让公鼠和母鼠登上方舟……
现在该迎接一个人的到来了。这人自称是老熟人,说他曾经在此,如今要卷土重来。好吧,要来就来吧。
我们的这位马策拉特先生久经风霜,很快就要过六十大寿了。吃官司,关进疗养护理院,外加难以估量的罪责问题,即使撇开这些不谈,奥斯卡获释后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逐渐富裕的道路坎坷不平。小时候众人瞩目,老去时却无声无息,年龄教会了他把亏损当作微利记在账上。家里依然吵吵闹闹——还是为了玛丽亚,特别是为了儿子库尔特,但岁月已把他变成了普通的纳税人和自由的企业家。他明显地老了。
他就这样被人淡忘了,虽然我们能感觉到他必定还在,在什么地方隐居着。你只要呼唤一声:“你好,奥斯卡!”他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侃侃而谈;因为没什么迹象表明他已经故世了。
至少我没有让我们的马策拉特先生离开人世。但我也想不起他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了。过了三十岁生日之后他就杳无音讯,再也不露面了。或者是我让他与世隔绝的?
直到不久之前我们才相遇。那天我只是想去地下储藏室找几个皱巴巴的过冬苹果,最多还惦记着我的圣诞鼠,不料却发生了这次堪称高水平的会面:他似在非在,他突然留下一道身影,做出在那儿的样子。他要让我注意他,问起他。我已经注意他了:是什么使他冷不丁冒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复出的时机成熟了?
他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的一百零七岁寿辰要到了。自从在日历上为此作了记号,就有人小声问起我们的马策拉特先生了。一张邀请的明信片还真寄到了他那儿。在卡舒贝已经为祝寿做准备了,他当然在邀请之列。不过不是请他去比绍,那里的耕地已经成了水泥跑道,也不是请他去附近叫马特恩的村子。他有兴趣长途跋涉吗?能让他由玛丽亚和小库尔特陪同前来吗?一想到返乡,我们的奥斯卡是否会感到害怕?
还有,他的健康状况怎样?这小驼背如今穿什么衣服?应不应该、可不可以重新让他复活?
我得小心翼翼地说服自己可以这样,而梦境中的母鼠却丝毫也不反对马策拉特先生复活。它还在列举能证明我们存在的垃圾,只是顺带说:他这次出现不会像以前那样无节制,会收敛一点的。他明白是什么得到了无情的证实……
于是我叫了一声“你好,奥斯卡”。果然他应声而至,带着他的近郊别墅和奔驰豪华车,带着他的总公司和分公司、利润和积累、应收款项和损耗折旧,带着他挖空心思制订的预支计划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剩下的那些爱闹的家人,还有因为及时进军录像业所以市场份额不断增长的制片厂。声名狼藉的色情连续剧现已停播,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教学片。这些教学片被誉为功德无量,厚厚的录像带如今像学校午餐一样往越来越多的学生肚子里塞。他应声而至,带着他天生的传媒癖,带着他的铺垫欲和倒叙欲来了。我只需抛出诱饵,只需扔块面包,他,我们的马策拉特先生,就会出现。
“奥斯卡,你对森林毁灭持何看法?你怎么估计波罗的海西部水母泛滥的危险?你认为海底城市维纳塔的具体方位在哪里?你是否去过哈默尔恩?你是否也认为末日将临了?”
他振作精神,不是因为森林濒临绝境,也不是因为水母泛滥成灾,而是由于我问他对马尔斯卡特案件持何见解。“你还记得吧,奥斯卡,那是在五十年代……”是这问题使他心神不定,但愿很快还能让他打开话匣子。
他收藏那个年代的物品,不限于当时流行的腰子形矮桌。他小心翼翼地把流行唱片《伟大的冒牌货》放在转盘上,这架白色唱机是注重造型美的百灵公司的产品,审理马尔斯卡特案件那会儿被人称作“白雪公主的棺材”。如此比喻不无道理,瞧那颜色,还有那有机玻璃的盖子。
我正在他的近郊别墅里,他让我看地下储藏室。除了一间之外,那些储藏室都令人好奇,因为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堆满了德国东山再起的那些年里的东西。有间比较宽敞的被用来放映私人电影,我看见铁皮圆盒上写的片名是《茜茜公主》《银色森林护林员》《罪女》,感到我们的马策拉特先生至今还对那充满海市蜃楼的十年时光依依不舍,尽管他制作的录像带表明他是个注目于未来的人。
“是的,”他说,“五十年代其实并未过去。我们至今还靠那时打下基础的骗术过活。这类哄人的把戏非常管用。有了它们就能消磨时光,而且还能带来丰厚利润。”
他自豪地指给我看一辆梅塞施密特微型汽车。车停放在小平台上,把一间小储藏室撑得满满的。车看上去还像新的,一前一后可容两人。糊着奶黄色壁纸的墙上挂着几组镜框。一张照片上是我们的马策拉特先生坐在后座,显然屁股下垫了什么,因为前面驾驶座上愁眉苦脸的那位看上去和他一般大。另一张照片上是他俩站在车前,个子高低悬殊。
“这就是他!”我叫道,“再清楚不过了!我认出他了,尽管他戴着驾驶帽……”
我们的马策拉特先生露出了侏儒特有的微笑。确切地说,他是内心在笑,因为他的驼背在不停起伏。“对!”他大声地说,“这就是布鲁诺。他过去是我的护理员,但也是我的患难之交。一位忠实的朋友。出院时我请他以后在护理院外也要帮助我,和我一起分享重获的自由,他转身便去考了张驾驶执照。他开车棒极了,虽然有点固执。嗨,我说这些干什么,你还不了解他吗?”
我们的马策拉特先生讲起了他和布鲁诺·明斯特尔贝格当初在一九五五年是怎么“白手起家”的。有了梅塞施密特微型汽车之后不久就弄了一辆博格瓦德,接着又购置了奔驰车,型号是190SL。如今这车成了稀世珍品,他的司机还开着呢。他有若干理由不去波兰,不过要是去的话,他还是相信这辆永不磨损的德国精品车。哦,忘记说了,坐微型汽车那会儿,以画家马尔斯卡特命名的案件审理完毕了。
他还在对判决结果耿耿于怀,认为马尔斯卡特和自己意气相投,甚至称他是“伟人马尔斯卡特”。但转眼我们这位马策拉特先生已经和他的博物馆一起消失了……
我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扯着嗓门嚷嚷,好像梦境里有个喇叭在身边:我们没完!大家都好好地活着呢!我不会轻信你这一套!
可它不为所动,继续尖叫。起先听它的鼠语——“多明舍格利普希乌特莫兮!”——不知所云,后来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好啊,他们不存在了!他们把一切都搞砸了。好像不昂着脑袋想出什么花样来就不行似的。即使东西多得要压死他们,他们还是不知足,从不知足。实在不行,他们还会发明什么“需求”。贪得无厌的馋鬼!自以为是的笨蛋!老是同室操戈。床上感到害怕,就到外面冒险。讨厌自己的爹娘,就葬送自己的孩子。既是奴隶主又是奴隶。虔诚的伪善者!剥削者!没有天性,所以那么残忍。把他们上帝的独子都钉在十字架上了,还赞美自己的凶器。他们完了,这可真棒!
不,我坐在轮椅中叫道,不!我没完!我们大家都没完!我们活蹦乱跳的,一肚子新点子。一切都该变得更好,对,变得更合乎人性。我只要中止纷乱的梦境,我们人类就又存在了,一切就又会蓬勃向上、奋勇向前了,我就又会读报,用早餐,然后……
但我的喇叭怎么也敌不过它的尖叫:真棒,他们不再思维了,不再想什么新花招,不再策划,不再设计,不再制定目标,不再说什么我能我要我会我此外还打算等等了。这些傻瓜完了,连带他们的理性,他们大得过分的脑袋,他们有效的、一直到最后都行之有效的逻辑。
不,我没完,我还在。可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它的嗓门比我高,稳操胜券:他们完了,完了!完了好,没谁会为此怅然若失。人类以为在他们这畸形物种完蛋之后,寿终正寝之后,蒸发、干枯或者烧完之后,太阳就不会再坚定地升起和落下了。其实谁也不会把他们的灭亡当回事,月亮不会,星星也不会。甚至潮涨潮落也不会中止,即使海水有时会咆哮或者寻访新的海岸。他们完了世界就有了安宁,没了喧闹。时间依然流逝,似乎从未被计过数,似乎不曾在日历中坐牢。
不!不对!我喊着,要求更正,而且马上:我估计现在是早上五点半,七点过后我将被闹钟唤醒,然后离开我这会儿坐在上面动弹不得的、真他妈的舒适极了的轮椅,开始我新的一天——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三!吃完早饭后就,不,在刷牙之后,但在享用热茶、黑麦面包、香肠、奶酪和鸡蛋之前,在报纸对我胡说八道些什么之前,就纯洁无邪地开始我新的一天……
但我没法说服母鼠,相反老鼠越来越多,好几窝老鼠齐声尖叫着占满了梦境。只听它们又操起了鼠语:弗奇米德明舍,施图比希格姆美德努兮!意思是:只有尘土还在飞扬,他们连影子也没留下,棒极了!
只有他们的垃圾还在释放射线,只有他们的毒物从铁桶里漫溢出来。若没有我们,谁还会知道他们。一窝窝老鼠尖叫着,鼠子鼠孙都这样尖叫着。现在他们完了,所以不妨以友好甚至宽容的态度对他们来一番追思。
我只能靠在轮椅上,母鼠又开始了独白:是的,我们敬佩他们能直立行走,敬佩这种姿态本身,敬佩他们超越时代的杰作。几百年来无论是身背枷锁走向断头台,还是终生在走廊里来回奔波,被头儿的秘书们当皮球踢来踢去,他们都直立行走,最多也就是弯着腰,但极少用四肢爬行。瞧这些令人敬佩的两脚动物:上班途中,流放途中,慷慨赴死的途中,前进时引吭高歌,后退时一言不发。我们记得人类的这种姿态,不管他们是一块砖一块砖地砌起了埃及金字塔和中国长城,还是在灼热的沼泽地里开挖一道又一道运河,或者在凡尔登和斯大林格勒使自己的人数有减无增。他们在哪儿上阵,就在哪儿坚守。谁要是擅自退却,军法从事就地枪决。我们经常对自己说,他们无论走上哪条歧途,使他们与众不同的是直立行走的姿态。怪路也好,弯路也罢,他们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的。还有他们组织的正步走、大游行和阅兵式,他们举行的舞会和赛跑!我们这样教育后代:看哪,这就是人,这就是人的杰出之处,这就是人的优美所在。饥肠辘辘排数小时的长队,被自己的同类折磨得弯腰曲背或者被他们称为良心的虚拟负担压成罗锅,在他们那位复仇上帝的诅咒下、在沉甸甸十字架重压下喘不过气来,即使这时,他们还是如此。看哪,这些光怪陆离、永不雷同的受难画!无论什么磨难他们都能挺住。每次摔倒后他们都会直立起来继续前进,好像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要为我们树立榜样,为我们这些始终与他们近在咫尺的老鼠树立榜样。
母鼠温柔地劝着我,不再说吱吱的鼠语,不再像犹太德语说的那样“上火”。我坐在轮椅上,这轮椅忽忽悠悠,越来越像在宇宙飞船里。它叫我“朋友”,后来又叫我“好朋友”。你瞧,朋友,我们也开始练习直立行走了。伸展四肢,脸朝天嗅气味,不过我们要完全掌握人的姿势还有待时日。
果然只见一只只、一窝窝、一群群老鼠全在练习直立行走。最初是在某某不毛之地,接着我突然觉得它们的练习场似曾相识。是好像有点面熟。我看见老鼠先在广场上、后在街道上练习两脚动物的走路姿势;那些街道在山墙造型优美的建筑物之间蜿蜒通向教堂大门。终于,一座哥特式教堂门开了,可以看见里面拱顶的大厅,老鼠在修长的立柱脚下站了起来,才几秒钟就跌倒,但马上又直起身来。我看见一群群老鼠顺着教堂正殿的石板地面拥向圣所,连几间侧殿里也是,直到祭坛前都鼠山鼠海。这不是吕贝克的圣母教堂,也不是波罗的海沿岸别的哥特式砖结构教堂,而是,毫无疑问,是但泽的圣母大教堂,波兰语叫Kos′cio′l Najs′ więtszej Panny Marii,老鼠们就在这座教堂里练习全新的走路姿势。
好,我叫道,多好啊!该在什么地方的还在什么地方。一砖一瓦都不缺。山墙塔尖连个角也不缺。怎么会是末日呢,母鼠,圣母大教堂这以砖石为血肉的老母鸡不是依然在,怎么说好呢,依然在孵蛋?
我觉得母鼠在微笑。是啊,好朋友。看上去一切都像连环画里那样还在坚守岗位。这是有道理的。这座城市但泽——或者叫格但斯克,你怎么称呼你的故乡都行——到末日注定会不同凡响:既抢夺,又保存,只掠取生命,但敬重死物。看,山墙无一倒塌,塔尖无一缺损。奇怪的是拱顶结构依然向上延伸直至冠石。叶尖饰,圆花窗,永不消逝的美丽!除了人类之外,一切安然无恙。真感到欣慰,不只是垃圾说明你们曾经存在……
消灭点心时我被逮住。
脆盐棒让人看了垂涎欲滴,
插在玻璃杯里呈扇形散开。
起先我还一根根地品味,
但越咬越快,越咬越短,
不尽不休,干脆一把把狼吞虎咽。
满嘴的糊糊,味道真咸,
我大叫还要,贪得无厌。
这点心东道主家里取之不竭。
后来梦中向母鼠求教,
因为我对盐棒点心穷追不舍,
一心要消灭,牙齿咯咯直咬。
日日夜夜找东西替补,
这是你狂热的怪癖,
回答我的是梦境中的母鼠。
不过是谁呢,我说,
我究竟要把谁消灭,
或是成批或是单独?
母鼠说,首先是你本身,
总是从私人的范围
开始自我消灭的过程。
她们在海上编织,船半速行驶时织,船抛锚停泊时也织。她们的编织动作有某种“上层建筑”,这“上层建筑”确实存在,因为她们编织出来的不仅是那些或平针或拱针一一可数的网状图案。比如她们在干编织活这点上就有高度一致性,尽管谁都想让别人不舒坦。
新伊瑟贝尔号上现在有五个女人。本该是十二个,按我本来的设想该有这么些女人报名坐这艘过去的平底货船出海考察,但因为在卢森堡要开一个五天的会议,意大利斯特龙博利岛上要办三周外带共同编织机会的专题研讨班,所以人数不足,我原先的估计过高了。新伊瑟贝尔号的报名者减至九人,又减至七人,因为先有两位必须立刻带上编织活到黑森林去,接着又是两位接到邀请,带着毛线和织针到易北河下游地区去了。好斗的女人到处走俏,不仅仅在我脑海里是热门人物,她们在卢森堡抱怨母乳中含有二英,在斯特龙博利岛上反对在地中海竭泽而渔,在黑森林谈起了森林毁灭的问题,在易北河下游两岸抨击核电站过于集中。她们能说会道,鉴定和反鉴定之类的事也从难不倒她们。她们知识渊博,舌战群儒,连男人们都称赞她们好样的。谁都无法否定她们指出的事实。最后总是她们赢得舌战。但这辉煌战果无济于事,森林继续被毁,毒物继续泄漏,没人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搁垃圾,网眼过密所以地中海里最后的鱼儿也没了生路。
看来女人们只剩手里的编织没白忙活,菱形或者重重叠叠不知什么形的图案织成了,网格交叉、环环相套的衣物织成了。这还不算什么,编织活起先遭人嘲笑,被称作婆娘的怪癖,如今在集会和示威时却成了好斗的织女们与日俱增的力量的源泉,那些对手无论是男是女都认识到了这一点。当然,女人的论据并非来自手中那些结成双面珍珠花样的毛线;毛线筐边上是文件夹和统计表,她们赖以与对手交锋的知识就在那儿随时备用。在这过程中,在这持续不断、严谨有序但又不无温馨感的打毛线过程中,在这无声的数针过程中,织女们的论据光明磊落地一再重复。她们编织时表现出来的无情虽然不能使对手信服,但却给对手留下了深刻印象,长此以往还能拖垮对手,如果时间和毛线一样有存货的话。
不过女人们编织也为了自己,自己人在一起即眼下无对手在场时女人们也在编织,好像要永不断线似的。所以,我脑海里的女人,那事实存在的女人,那剩下的五个坐新伊瑟贝尔号去波罗的海西部测量水母的女人,就把编织工具和毛线带上了考察船。大量的毛线,有色的、无色的、漂白的。
五个女人中唯独最年长的上船时没带织针和毛线。她瘦小,但很结实。你看不出这劳累的女人快七十五岁了,只有在她突然心情忧郁的时候才是例外。这老妇毫不讳言自己坚决反对这么傻乎乎地编啊结的,她连基本动作都不会,干这活她会心神不宁或者头晕眼花的。但要论擦洗论烧烤,她比那些对编织爱不释手的女人可强多了,所以就主管厨房:“你们听着,姐妹们。我给你们弄饭吃,不过别让我看见你们干什么编织活。”
纵然狂风大作,其他四位女航海家也放不下手里的毛线团和编织针。女船长上前双手把舵顶住来自西北的暴风雨,女舵手刚被换下就忙不迭地抓起纯羊毛线,编结起单色带花的毛衣来。毛衣非常宽大,像是为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结的。不过没提到过、哪怕只是隐隐约约地暗示过有这么个壮汉,似乎不能放他出来乱说乱动。
西风逐渐减弱,女舵手双手接过舵保持航向。我打心眼里愿意称之为达姆罗卡的女船长才得闲,就马上拿起用毛线余料编织的彩色毯子,一边仔细地给花样繁多的补丁收口,扩大正方形图案,一边不住地观察罗盘和气压仪。要不然她就是在缝合各各不一的补丁,补丁的图案有螺旋形状的,有棱纹式样的,有一行行脱针网眼的,还有像骑士甲胄那样带鳞片的。
至于女轮机长,除非她不得不钻进狭窄的轮机舱维修柴油机,否则你就可以肯定,她手中编织的那件酷似印第安人披巾的怪物又在不断长大了。她是劳碌命,一辈子做牛马。据说她劳碌总为别人,从不为自己。
女海洋学家也是如此。她只要不在中舱的长桌上或者玻璃缸里测定海月水母的重量和长度,就会习惯地拼命编织,两针平两针拱地为孙辈结童装,其中有可爱的小连衫裤,上面的图案据称是冷杉球果或者沙钟。纤纤玉指刚才还在灵巧地摆弄水母的口腕,这会儿就映着粉红或者天蓝的色彩,在细纺毛线上来回穿梭了。
在特拉沃明德港,她们不仅备足了给养,加满了柴油,而且弄来不少毛线,足够用到丹麦默恩岛的首府斯泰厄。
不过这会儿离斯泰厄港还远着呢。新伊瑟贝尔号发出突突的响声——是气冷的多伊茨柴油发动机的响声——驶入诺伊施塔特湾。尽管没把那叫“测量鲨”的仪器放下去对水母进行取样,但女人们恐怕还是暂时编结不成了。
不,母鼠!我是把毛线和织针认真当回事的,无论毛线断了,网眼散了,还是结得过松,不弄紧不行等,我都不会笑。
我听惯了这种咯哒咯哒的编织声。从孩提时起到眼前这件毛衣,都是女人们充满爱心地编织衣物给我御寒的。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人在为我编织什么,当然图案有简有繁。
即使我的圣诞鼠不相信我,那么至少你,母鼠,应该相信我不会嘲笑那些编织不止的女人。无论天南海北,她们都在编织,或是迫不得已,或是乐于助人,或者出于悲愤。我听见她们倔强地或者出于无奈的痛苦以手中咯哒咯哒的织针与消逝的时光抗争,与逼近的虚无抗争,与末日的开始抗争,与所有的厄运抗争。要是这种咯哒咯哒的响声突然停下,那就不妙了!我以男人只是愚蠢而已的敬而远之态度,看着她们埋头编织。
母鼠,如今无论在树林内还是在江河中,无论在平原上还是在山区里,无论在宣言和祷告中还是在横幅大标语和小字印刷品上,甚至在我们机关算尽所以空空如也的头脑里,种种迹象都表明我们控制世界的线已经告罄。如今,末日不过是在一天天暂延而已。如今只剩下编织的女人还能与之抗争,而男人们只会无谓空谈,做不出任何一件能使寒士温暖的实事——连一条保暖的腕套也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