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痛并清醒着（中）
黑市中约好的手术时间是两天后，白场后区。
义体化程度越高，手术可能疼痛流血的几率就越小。对于三七这类赛博格来说，连感染都几乎没有可能，手术和工厂的机械维修没什么区别，所以简陋的白场后区，足矣。
“你都不想问我点什么吗？”乔小乔抱着双臂靠在桌边，歪着脑袋看向充完电正在收拾电线的三七，他们马上就要出门前往白场了。她有些不太理解三七的沉默，是出于（凭空而来的？）信任，还是出于某种隐瞒。
“比如什么呢？”
“黑市那天，我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么想要你打开痛觉感受器，诸如此类？”
“如果你想说，你就会说的。”三七轻轻微笑着回答，转过身去又继续平静地收着电线，他的动作轻柔平和，周身仿佛散发出某种柔和的光芒，让乔小乔紧张的心情也有了些许放松。
按理说，她应该挺喜欢三七这种性格，不争不抢、不急不躁，总是平和温柔，好像把情绪阈值调到了0，但也并非纯粹机械的冰冷和漠然。
老杨人是很好，但是太过絮叨，有时候搞得乔小乔心烦，重话可能不小心就脱口而出。好在老杨忘性也大，不把乔小乔这个“小孩子”的重话往心里去。
她自己呢，长久锻炼出的怀疑猜忌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过度的不信任感让她没法和人保持联系或者稍微走近——在这个世界不算个缺点，但毕竟影响她获取有用的信息。
但是三七不一样，他的平和总是能让乔小乔紧绷着的那根弦稍微放松下来。奇怪，明明他才是那个对世事一无所知、没了她就会面对危险的人，为什么感觉更加安心了的却是自己，乔小乔想不通。
她决定转移一下话题，毕竟马上要去做的，可是手术啊。
“你还记得涂医生的诊所吗？”
“嗯，混沌诊所。”
“虽然叫做混沌，但涂医生他……是一个推崇秩序的人。”乔小乔垂下眼睛，想到这个矛盾点，很轻地笑着，嘴角几乎都没有扬起的弧度，只是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第一次进黑市那天，我从蓝灯书店冲出来，思维都陷入了狂乱，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一抬头，‘混沌诊所’，这不就是现在混沌的我吗，我冲进诊室疯了般地反复问他，‘清洗过的芯片，数据还能复原吗？？能吗？能吗？’”
“他，是涂医生？”
“嗯，他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冷漠。”
“像你一样。”三一突然会心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友善地回应着乔小乔。
乔小乔一愣，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这样形容。
“呃……总之，他直到我冷静下来，才告诉我，如果清洗前没有上传，那芯片的数据不能复原——不过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当时恳求他，如果用我捡来的义体，能不能帮我改造，我恨极了自己孱弱的原生身体，血肉只能经受苦难，机械才能赋予力量。没有力量，我连自己怎么生存都不知道，谈何其他。”
“但……他没有那么做？”三七的眼睛泛起微波，隐约猜到了事情的走向，以及乔小乔何以成为如今的乔小乔。
“他说，血肉本身，也是一种力量。宇宙本就是一片混沌，我们的存在，文明的存在，都是漫长混沌中奇迹般的有序现象。人，也是有序和混乱之间产生的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奇迹。”
“这个世界终将再次走回熵增的必然结局，人的每一次呼吸的氧化作用，每一秒的新陈代谢，我们的呼吸将化为空气，血肉分解为单个分子……你知道吗，人体的组成非常简单，99％都是由空气、水、碳、白垩，还有一些特别些的元素，像是铁锌硫磷等等。人死后，也不过重新回到这些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普通材料而已。”
乔小乔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刻意停顿了一下，把双手往宽大的袖子里缩了缩，捏了一下拳让自己保持冷静和专注，“虽然义体已经很成熟，但几乎没人会主动拆卸自己原有的身体部位去更换成义体。往往是因为意外，断了手断了腿，或者肝脏被酒精毁得差不多了，才会换成机械的。但我说我不在乎，我渴望获得机械的力量，憎恶血肉的痛苦，如果可以，我对涂医生说，‘如果可以，我真想关闭全身每一个感受痛苦的神经元’”
“但他说我错了。”乔小乔回忆着几年前那段和如今颇为相似的对话，“他说，疼痛让人成长，痛苦则使人保持清醒。肉体的痛苦为我们留下经验，而心灵的痛苦让我们一直保持清醒，记忆才能保持鲜活。这是只有血肉之躯具有的能力，因为绝大部分的义体并不会配备痛觉感受器。”
三七了然，点点头。
“但我有。”
“是的，但是你有。赛博格中的痛觉感受器……绝不会无缘无故存在。”
乔小乔注视着三七平和的双眼，那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人造的产物，电子元件的微弱蓝光在乔小乔敏锐的视力中更加明显，三七眼中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呢？
“三七，我在蓝灯书店找到了一些……可能会将我们指向答案的线索。但我现在暂时还弄不清楚。金体，菲诺斯，光是这两家公司就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够直接触及的层面。要往上攀爬，才能够到他们；要往上爬，才能看到井外面的世界。白场，可以帮助我们实现这一点。”
随着乔小乔的话音刚落，白场再一次出现在两人面前。
今天的白场，人好像还不少。门口检票的大爷还没有注意到两人。
他们走近时，前方排着另一对引领者和参赛者。引领者是个高高瘦瘦，看起来像根竹竿儿似的中年男人，而参赛者的身躯极其庞大，从胸部、到腰腹再到大腿、小腿，一圈一圈的肥肉像水波一样晃动着，目测至少脑壳是义体改造过的，因为后脑勺的圆弧形合金闪着强烈的金光——直到那人出声，二人才发现，这个参赛者虽然声音也略显雄浑，用词粗鲁，但竟然是名女性！
门口大爷刚刚检查完这一对怪异的组合，乔小乔在心里将他们称为10组合，因为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真的就像个“10”.大爷倒是见怪不怪，“哼”了一声，颇感兴趣地对他们说：“十一区来的啊，在丙级卡了三年了吧。这是打算在十七区晋级了？”
那位参赛者很是不满地用鼻子发出“呼哧”一声，实在有些不雅，正欲反驳，身旁的引领者轻轻抚摸了两下她的金属脑壳儿，她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发出了猫儿似的满意的“呼噜声”。
引领者皱纹横生的的脸上挤出些许干巴巴的笑容，说出的话看似礼貌客气，却明显带着久经战场的老成和傲气：“久闻十七区参赛者跨度大，升级快，就连活水区都有工厂的人偷偷来这儿物色有潜力的参赛者。今儿带着我家的来碰碰运气。最好呢，是能赢上几场搏命的，好跳个级，见见更大的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