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讲中国智慧系列(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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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做一个名人

杨朱游于鲁,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

——《列子》

杨朱也是周游各地到处讲学的,这个风气从孔子开始。杨朱到了鲁国,寄居在孟家(不是孟子家),鲁国孟家也是大族。孟家人向他请教,一个人啊,做人就做人,为什么要求名?尤其现在社会,很多年轻人都想要知名度,人为什么要知名度?

杨朱说,人求名是为了发财,有了名就有钱。

孟家人又问,既然求名是为了发财,有名也有钱了,人生不也就可以了吗?

杨朱说,有了名,也有了财,下一步就是为了显贵,人的欲望一步一步提高。有名有钱,但社会地位不高,进不去高阶层的社会,所以要求贵。而自称学者的人,认为有钱有名又算什么,理都不理人。可这些学问好的所谓有名学者,在富贵人家看来,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所以到了名利场合,看到是个教书的,也看不起。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很奇怪。可是这个人假使又有名,又有钱,又显贵,又有学问,我看很严重了!这个人恐怕要神经了,因为样样都吃得开。

所以他这里问,既然有名有钱又显贵,人的欲望为什么不停止啊?还要追求什么?杨朱回答,为了死。既然死嘛大家都要死,人生到了尽头,还有什么要追求的?杨朱说,为子孙啊!这就是一般人的思想。杨朱并不主张这样,只是说一般人的思想都是这样。

那么孟先生又问了,开始人为了求名,去高考啊,尤其现在的家庭,硬要逼孩子高考,结果考焦了还在考,眼睛都考成近视了,考到出国留学,回来,公务员也要吗?不知道。所以孟氏提出来,这个名对于后代子孙有什么利益?这是讽刺的啊!讽刺世界上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朱说,求名太痛苦了,一天东跑西跑的,你看名气越高的,作秀的地方越多。作秀是外来文化翻译过来的新名词,这里讲演,那里讲演,这里唱歌,那里演戏,越来越苦其身体,思想痛苦得像烤焦了一样,身心都憔悴。

所以在社会上名气大并不痛快,的确是“苦其身,燋其心”这六个字。但是,有了名的人,名只是个工具,是个敲门砖,有了名就能“泽及宗族,利兼乡党”。我们中国文化三千年的教育始终都在这里转,一直到高考,都是教育上的错误,是民族文化思想错误的地方。我说中国文化三千年错误,是从有家庭制度以后,就是重男轻女,生了儿子以后望子成龙,成龙的办法呢?“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我们小时候就开始念的,现在则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因为时代不同了。那么要求名只有读书,书读好了以后干什么呢?就要考取功名,所以“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有了名就有官做了,升官就可以发财,这都是连着的,一路的思想。

我们仔细检讨,讲起来很好听,我们的文化思想,知识分子几千年来没有脱开这个范围,没有说真为学问而学问,为人生而研究知识,那是高调。真正的实际状况就是这样,功成名就,同宗亲戚朋友都沾到利益了,地方都大受其光荣,子孙后代更得其利益。

“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

孟先生又说了一个问题,“凡为名者必廉”,真正求名的人,自己的修养必然很廉正,譬如孔子、老子、释迦牟尼佛,都放弃了名利,结果反而给人捧去当教主,不求名而名自至。所以真正的求名就是宗教家,一定清廉,一定清高,但一定很穷。还有第二个要点,“为名者必让”,真正为名的人,他的道德修养、学问必然谦退、谦虚。学问好的人一定是处处谦虚,利益让给别人,自己退一步。退步太过分了,自己就没有地方住了,愿意走到最低贱的地方。

它的文字连起来,为名为利正反两面都有,所谓“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这是为名利的,可以说是真名的反面,我们一般人就在这个反面。而杨朱思想指出来的真正为名的人,则是走道家路线,“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一定是走清高的路线,但是贫苦;“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所以道家愿意处于下流,这个下流不是普通讲的下流,是人所不要的位置我来坐,一切都让给他人,就是这个结果。

名利的范围扩大来讲,就是后世讲功名富贵的道理。他这里提出了一个历史问题,说明名利的范围、人生现实的现象。我们晓得历史上齐桓公称霸是管仲这个有名宰相帮忙而成的,“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管仲使他的老板在当时的国际上多次成为联合国权威的真主,领导天下。管仲是了不起的人,他比孔子早了一百年左右,孔子都很佩服他。

“君淫亦淫”,古代淫是过分的意思,不是黄色。齐桓公是春秋五霸之一,但他不是个好君王,本来就是个太保,又好吃,又爱喝酒,反正烟酒赌嫖样样都来。管仲帮助这样一个老板很难办,这要有方法。所以孔子很感叹,说管仲命不好,如果碰到一个好老板,他的功业在历史上不止这样,可以同姜太公媲美的。可是他的对象就是这个人,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跑。所以他自处之道,老板喜欢奢侈,他也跟着奢侈;齐桓公讲究吃,他也讲究吃。其实管仲不一定想这样,这个里头是人生之道,是所谓君臣之间一个大学问,不是迎合,不是拍马屁,但是不能不做同道,否则没有办法合作。管仲跟齐桓公君臣之间思想一致,利害相合,他的话没有一句不听的,因此管仲的政治思想大行于天下,在国际上称霸。

志合、言从、道行、国霸,这四点都很难。我们做一个普通人,做一个生意人,经理跟董事长两个人能够志合的都很少;老板想找一个志合、言从、道行的都找不到;有才能的人想找一个能够做到这四点的老板,似乎也不可能。

譬如诸葛亮帮忙刘备,但是刘备对诸葛亮这四点都没有做到。志不一定合;言从,刘备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道行,也并不一定行;国霸呢?没有霸起来,三分天下只据其一,所以并不高明。真高明的是管仲,他做到了,诸葛亮跟刘备做不到同路人,因为诸葛亮有诸葛亮的风格,刘备有刘备的作风,这两人不同。

“管氏而已”,古文就是那么简单,包括意义很多,他说管仲死了以后就为止了,下面没有了。管仲的儿子叫什么?不出名了,到他这一代而已。“田氏之相齐也”,齐国山东姓田的是名家,几千年了,实际上田家的田完敬仲,原来姓陈,是从陈国逃过来的,在齐国落籍。在战国时,孟子见的齐宣王已经不是姜太公的后人了,是田家篡位,把齐国拿下来自己当了君王,三代以后就是齐宣王。田氏也同管仲一样做了齐国宰相,他的做法不同。君王非常傲慢,等于西方亚历山大那个样子,暴躁,专权统治。但是这个田常为相就谦虚起来,权力给君王一个人。这个君王不但权力集中,而且经济集中,很悭吝用钱。田常则相反,爱布施,所以所有人都归心投向田家了。因此到了相当的时间,他把君王拉下去,自己做了齐王,也是延续了一两百年,“至今不绝”,到了战国的时候还没有完。

“若实名贫,伪名富!”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这样看起来,对于名与利的研究,很难下定义。孟氏说,一个人有了好的名誉,名誉里头有差别啊!伪善的人非常多,处处做善事,非常谦虚,非常客气,又信宗教,谁看到他都说是善人,但是有许多是假冒的。也有些人看起来很暴力、很坏,但是很直爽,却是真善。所以这个善名所包含的内容及真假、实际与否,其中大有差别。事实上,真正流传万世之名的,忠臣、孝子、宗教家、有学问的人等,都是穷苦一生。包括现在清高的艺术家、文学家、学问家,真求实际之名,想留千秋万代的名,这些人的人生境界一点都不马虎的,一生清苦。而那些假冒伪善的,就像田家一样,开始看不出来,最后富有四海,把人家的国夺过来自己做老板,这又是什么道理?

所以杨朱讲到真正为求万世之名的都很苦,除了历史上崇拜的这一些名臣外,很多人死了连棺材都没有,可是却留万世之名。那么杨朱的哲学来了,“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社会上有名的,不管哪一种名气,照杨朱哲学来讲,包括了一切宗教,一切学者,任何一种名气,“实无名”,如果真实为道的话就没有名,名是假东西。

这一点我们光看佛、道两家。佛家出家当比丘,也叫和尚,女的叫比丘尼,也叫尼姑,因为不要名,所以随便取一个名字,什么观啊、圆啊、慧啊、定啊,反正翻来覆去,那几个字摆来摆去,无所谓,挂一个标记就是,心里没有名的。如果我们真的要出家,还求这两个字的名吗?那就不对了,那恐怕要再出一次家了。道家的人也这样,所以中国道家的修道人,本名不知道了,自己随便取一个什么子,姓氏不知道,或者装疯卖傻。道家跟佛家的高人死了不知所终,究竟死了没有,考据不出来,名更不要;凡是留下名来的都是不真实的,都有假,都有问题。这是他对于历史哲学的批评。

(选自《列子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