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红楼梦》里的中国大家族

一、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物

有一个学生曾经问我：“老师，我们都是独生子女，《红楼梦》写的是传统大家族，人际关系超复杂，表姐堂弟、妯娌叔嫂一大串，根本梳理不清，跟咱们现代生活没什么关系吧？为什么一定要读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

《红楼梦》体量庞大，前八十回有近六十一万字，加上后四十回续书有近百万字，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五百多人。再加上贾家是传统的大家族，除了血缘、主仆关系，还有姻亲和政治关系，人际关系相当复杂。

比如王熙凤，她是贾赦儿子贾琏的太太，贾赦和邢夫人是其正牌公婆，她和贾琏却住在叔叔贾政和王夫人这边，帮着王夫人管理荣国府家务，贾母是她的直接上司；王夫人还是王熙凤的娘家亲姑妈；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带着宝钗和薛蟠住在荣国府的梨香院里；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是四姐妹，却各有各的父母；晴雯和袭人是宝玉身边的丫鬟，却不属于王夫人直接管辖，是贾母派去伺候宝玉的；鸳鸯是贾母的首席大丫鬟，连王熙凤和贾琏都对她恭敬有加；大观园厨房总管柳嫂子想让女儿柳五儿进怡红院当差，得巴结晴雯和芳官……是不是已经看晕了？可这些，都是大家族的日常。

除了家族内部，还有家族与家族之间的关系。

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贾雨村审理薛蟠打死冯渊抢走英莲（香菱）的案子时，第一反应是马上抓捕凶手薛蟠，但旁边一个门子给他使眼色。原来，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关键是不能得罪四大家族。四大家族是这样的——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第四回）

这些家族“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要想在官场混，就不能得罪其中任何一个家族，所以这张私单又叫“护官符”。而涉案人薛蟠是薛家的人，其母薛姨妈跟贾家的王夫人是亲姐妹。薛蟠这个案子，贾雨村遇到了难题，读者也不轻松，连贾家人都还没认清呢，又来了王家、史家、薛家。借王熙凤的话，这可真是“烂鱼头”，怎么拆？

曹雪芹巧妙地设置了两个场景，一个是通过冷子兴在酒馆里跟贾雨村八卦贾家，让众人先集体出场；一个是借黛玉进荣国府，重点人物再依次真正亮相。

先看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官场失利的贾雨村在扬州茶馆邂逅老相识古董商人冷子兴，彼时，贾雨村是林黛玉的家庭教师。自然，对方开始谈论贾雨村的同族贾家。

贾家有两府，宁国府居东，荣国府在西。请注意，在清代，并非所有王公大臣的府邸都可以被称为“府”，尤其是宁国府大门赫然有一大块匾额，上有“敕造宁国府”——

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第二回）

这是长房宁国府（东府）的情况。第一代是宁国公，贾代化是第二代，在道观炼丹的贾敬是第三代，一味“高乐”的贾珍是第四代，贾蓉是第五代。在清代，世袭爵位是依代递减的，第一代宁国公仙逝后，到贾珍袭爵位，就成了三等威烈将军。贾珍的太太是尤氏，贾蓉的太太是秦氏（秦可卿）——没错，贾珍和秦氏的关系有点蹊跷，也是书中的一大悬案。

分清贾家男性的辈分有个窍门，贾家男性的名字按“代”“文”“玉”“草”的顺序排列，越往后辈分越小。

关于东府，柳湘莲曾说过一句话：“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第六十六回）贾敬只顾在道观里炼丹求长寿，贾珍则一味胡闹，儿子贾蓉也跟着学坏了。东府的老仆人焦大喝醉后曾经大骂——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第七回）

连老仆人都看不下去，可见东府的风气多么污浊。在书中，东府代表了失序、堕落的现实世界，肮脏不堪的事儿都发生在这里。

那么，荣国府呢？第六回作者说：“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怡红院的丫鬟麝月也说过：“家里上千的人。”（第五十二回）便可知其规模和气象——

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第二回）

荣国府是故事的主要发生地。

荣国公是第一代，贾代善是二代，贾代善的太太即太夫人贾母，其娘家便是四大家族里的史家。贾母属于贾家第二代，是贾家在世最高的长辈，被尊称为“老祖宗”“老太太”。在传统的大家族里，尤其是清代贵族家庭，女性长辈的地位是很高的。

身为贾家第二代女性掌门人，贾母经历丰富，见多识广。都说王熙凤能干，贾母自称年轻时比她“还来得呢”（第三十五回），这是真话。贾母有权威感也不乏温情，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活成了“人精”，却从不倚老卖老，是一个讨人喜欢又令人尊重的老人家，也是曹雪芹饱含着亲情、热情塑造出来的女性形象。

贾母的大儿子贾赦袭了父辈的爵位，是一等将军，太太邢夫人是继室，无所出。儿子贾琏，娶了四大家族王家的王熙凤；女儿迎春，母亡，乃庶出。

贾政是贾母的小儿子，贾母偏爱他而嫌弃大儿子，贾赦另外住一个小独院，贾母则跟贾政住在正院。贾政是读书人，皇上赐了他“员外郎”的官职，其妻为王夫人，出身四大家族里的王家，是王熙凤的娘家姑妈。贾政和王夫人的大儿子贾珠去世得早，留下遗孀李纨和年幼的儿子贾兰；女儿是元春，大年初一出生，入宫被选为贤德妃，是贾家权势的重要支柱；贾政和王夫人的二儿子是贾宝玉，嘴巴里含着美玉出生。贾政还有两个妾，其中一个是赵姨娘，生下女儿探春和儿子贾环。

贾家的女孩，除了元春、迎春和探春，还有一个惜春，是贾敬的小女儿。贾母疼爱小女孩，让她住在荣国府，后来也搬入大观园。至此，贾家的女孩子元迎探惜（原应叹息）都到齐了。她们虽然都是金枝玉叶，也锦衣玉食，但结局都不好。

我把人物关系做成图放在书里，对照着上面的文字，更容易理解。

当然，还有两大女主角林黛玉和薛宝钗。

贾母还有一个女儿贾敏，即黛玉的母亲，嫁给姑苏的林如海。林如海乃前科探花，已升至兰台寺大夫，又被钦点为巡盐御史，林家也是书香门第、钟鼎之家，祖上亦曾袭过列侯。贾敏去世后，贾母派人来接黛玉前去，贾雨村正好回京赴任，便一路护送黛玉来到荣国府。在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黛玉来了，众女眷也集中亮相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第三回）

黛玉一路北上静悄悄，薛宝钗的出场动静却不小。先是薛蟠惹上了官司，贾雨村帮忙搞定。薛蟠的舅舅王子腾邀薛家北上。薛姨妈考虑京城的生意需要打理，刚好宝钗也进京选秀，于是便带着儿子薛蟠和女儿薛宝钗来到贾家，住在了荣国府的梨香院。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薛宝钗其实是贾宝玉的姨表姐。薛家是皇商，亦有百万之富。

到书中第五回，两大女主角在荣国府会师了，宝黛钗三人齐了。黛玉先来，跟宝玉相处尤为亲密，宝钗这一来，如投石入湖，泛起阵阵涟漪，故事也开始精彩起来了。

介绍完主要人物，下面要认识金陵十二钗，以及有重要戏份的丫鬟和侍妾群体。《红楼梦》里的主角是女性，她们各有其美，也是贾宝玉赞美的“水作的骨肉”。

话说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宝玉去宁国府做客，秦氏带他去午休，蒙眬中宝玉随她去了太虚幻境，无意中翻看了“薄命司”里的册子。册子分为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册子里有画也有诗句，预言了她们的命运，其实是剧透。这么一算，也只有三十六人入了册。但金陵城里的女性何其多哉，按宝玉的说法：“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第五回）不过，警幻仙姑说，只能择其紧要者录之，那些庸常之辈，太虚幻境就没有她们的位置了。

金陵十二钗的排名依次如下：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那么，排名依据的是什么呢？应该是综合因素的考量。

首先，是跟宝玉关系的亲疏，跟宝玉越亲近的，排名越靠前，林黛玉、薛宝钗自然稳占前排；其次，是地位和人品，元春在前，后面是探春、湘云和妙玉，再往后就是迎春、惜春；再次，已婚女性排名就比较靠后，于是，根据综合因素，秦可卿就垫了底。

宝玉打开“金陵十二钗副册”只看到了香菱的判词。她在第一回就出场了，彼时，她是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四岁左右时被拐卖，后被人贩子卖给薛蟠做侍妾。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宝玉翻开的第一个就是晴雯的命运，接下来是袭人的，她们是书中知名度很高的丫鬟了。

不过，丫鬟群体很是庞大，单单怡红院里的大小丫头就有二十几个，其中有头有脸的就有八个，干杂活的还有十余人。林黛玉和贾家三春，身边也丫鬟成群。有名有姓的丫鬟，比如怡红院里的麝月、小红，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黛玉的丫鬟紫鹃，宝钗的丫鬟金莺儿，迎春的丫鬟司棋……都有自己的故事，应该也都是册子里的人。

除了丫鬟们，还有一个特殊的群体。荣国府盖省亲别墅，还配备了专门的戏班子，有芳官、龄官、藕官、菂官等十二个优伶。后来戏班子解散了，芳官去了宝玉的怡红院，藕官去了黛玉的潇湘馆，蕊官去了宝钗的蘅芜苑。至于龄官，她爱上了贾蔷，有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在“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这一回里，宝玉目睹二人情形，从此对爱情有了新的领悟（第三十六回）。而“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这一回，藕官和菂官、蕊官的另类情爱，也让宝玉称奇道绝，甚为叹服（第五十八回）。这些美优伶虽身份低微，但气质灵动，灵魂清澈，从她们身上，宝玉学会了很多，也体会到了爱与生命的真谛。

最后来一张浩大的集体照吧。这是“宁国府除夕祭奠宗祠”，除夕这天，贾氏一族浩浩荡荡集体拜祭祖宗，这是一个全面俯瞰贾家的机会——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

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妻子，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贾芹阶位之首。

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第五十三回）

贾家五代同堂，赫赫百年，如此大族堪可媲美魏晋时的王谢家族。再看贾家平时交往的“关系户”，也都是王孙公子。秦可卿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人家，不是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之孙，就是郡王、侯爵的后代，连北静王也来了——

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的。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第十四回）

按北静王的话，这都是“世交之谊”，贾家的政治地位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