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大变局:形塑中国三千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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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在转捩点上(原序)

观乎人文,察于时变

“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历史的惊涛骇浪,翻翻滚滚。奔腾处,激越慷慨;低回处,幽咽缠绵。但是,游动波流,却徒然教人悲喜莫名、枨触万端,而不能知其究竟。

到底历史只永远表现为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还是发展成无穷无尽的追寻?一切变化都归于既定的人类使命,还是它在变化中带领我们攀上幸福的顶峰?文明的骤起骤衰,忧若潮汐,人类的生涯有限,又怎能探勘历史的跫音、寻找文化的坐标?暗夜长途,何处才是历史的光明?忽焉就死,历史对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任何人在面对这些问题时,都是相当惶惑茫然的。历史,常像雅士培(Karl Jaspers)所说,不时表现为一团乌七八糟的偶然事件,如急转的洪流,从一个骚动或灾难紧接到另一个,中间虽有瞬间出现的短暂欢乐,亦如小岛一般,终究也要遭到吞没。但有时,历史也并不全然如此盲乱,它仿佛如康德所说,是一种明智计划的理性过程,并不断趋向于成熟完美——虽然他也承认整个人类历史之网,是由愚昧幼稚的虚荣、无聊的邪恶、破坏的嗜好所织成。那么,历史到底是什么?历史中是否确能找到明显的因果关联或变迁的规律呢?

这当然是相当困难的事。我们传统的史学,大抵总相信历史的道德趋向,王道理应成功、霸道终归失败,暴君一定亡国、仁者当然无敌。历史的道德规律,推动着历史的发展,所谓“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东方朔《答客难》)。西方自奥古斯丁(Augustine)以降,亦辄欲说明人类历史乃遵循一种形而上的律则在进行着,一切皆为上帝所安排,个人的遇合、国家的治乱,乃至于皇权之成立,都决之于上帝的旨意与恩宠。十八世纪以后,因受科学发展的影响,认为人性与物理都须受自然法的支配,一切都决之于理智,而既以理智为依归,则人类即必须珍视自由,不自由,文化必定衰落。十九世纪后,又由于达尔文学说的影响,相信人类的历史一定是步步前进的,不管分成若干阶段,后一阶段总要比前一阶段好些。另一派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历史循环说或周期说,诸如“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五德转移,治各有宜”之类,与西方思辨性历史哲学亦多有暗合者,其言甚为繁赜。这些主张,虽各有论点,但总都具有决定论倾向,不认为历史只是盲目的、偶然的聚合,故努力地想在历史的变迁中,抽丝剥茧,爬梳出一个规律的模型,以掌握历史的动态。不幸的是,历史事件之杂乱无章、庞然纷若,历史知识之性质特殊,往往使得这些规律在解释时遭到困难。所以自十九世纪兰克(Ranke)及普鲁士历史学派提倡经验的史学以来,黑格尔式思辨性的历史哲学即逐渐式微了,近代实证论及行为主义者,甚至都曾排除对历史之意义的追究。但是,这也是矫枉过正之谈,因为追问历史的意义,不仅是一种合法的(legitimate)探索,而且是我们非做不可的事。故奥古斯丁这个传统,在当代又渐有再生的趋势:梅耶霍夫(Meyerhoff)所编《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哲学》中,曾列举Berdyaev(柏提耶夫),Barth(巴特),Niebuhr(尼布尔),Tillich(蒂利希),Butterfield(巴特菲尔德),Löwith(洛维特)等当代思想家,来证明这一点。

纠缠于这些传统、质疑与趋势之中,历史,依然暧昧难明。那里面,自不乏小楼听雨、深巷卖花的款款情致;那里面,也总含藏着铁马秋风、楼船夜雪的莽莽苍苍。英雄叱咤,遗民泪尽,千古兴衰,一纸论定。历史的浩瀚博大、庄严深邃,实非此类争辩与追诘所能穷尽。每当我们仰观苍穹,列星灿灿、浮云皓皓时,便自然而然地会兴起这种充胀胸臆的历史感情,思而不见,望古遥集,历史的呼唤,于焉展开。

就是在这样的呼唤与感应中,历史才对此时此地的我们具有意义,而我们也才能真正进入历史中,去“观看”历史的动态,稽其成败盛衰之理。不管历史是理性自主的运作,是随顺理性的计划安排,抑或只是受到盲目意志的拨弄,既无理想目标,也无法则,我们观察历史的这个行动,本身就具有省察人类存在之历程的意义。而这种省察,也内在地开展了我们的世界,让我们超然拔举于此时此地之上,开拓万古之心胸,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不是遁世逃避,乃是积极开拓自我,并借着这样一种活动来跟现实人生社会做一番对照,以“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贾谊《过秦论》)。换言之,历史纵使只是一条恶魔遍布的价值毁坏之路,观看历史,依然可以让我们更清明地向理性与道德的完美境域迈进。

这也就是说,历史的性质与功能,它所能提供给我们的,其实就在我们观乎人文、察于时变的行动中。人文的发展、价值的探索、社会的变动、人类一切理性与非理性的成就,俱在历史中向我们招手,并展露它广袤繁多的姿容。只要我们真正涉入其中,历史立刻就进入了我们的生命,使我们能通古今之变,参与历史的脉动。

历史遗忘了中国,中国也遗忘了历史

古今之变,到今天可说是剧烈极了。

明朝末年,利玛窦来华传教时,他所绘印送给中朝士大夫的《舆地全图》中,因为中国并不在中央,以致引起许多批评,《圣朝破邪集》里甚至攻击他:“利马窦以其邪说惑众。……所著《舆地全图》……真所谓画工之画鬼魅也。……试于夜分仰观,北极枢星乃在子分,则中国当居正中,而图置稍西,全属无谓。”(卷三)这时,中国人对自己的国家与文化,还是充满自信的,他们所表现的文化内容,也能让耶稣会远人欣然叹服:认为在世界各国仍处于蒙昧之时,中国即已有了孔子,孔子与基督有相同的神性与使命,是“真的神”;而儒教基于相爱之关系所产生的政治制度,迥异于西欧基于主人与奴隶的关系,对西欧社会,更为一优美之对照,要改造西欧,即有“接种中国思想”的必要。

可是,不到二百年后,这种局面就完全改变了。在欧洲刮起的中国热,逐渐冷却,自十五世纪以来,基督教国家向“落后地区”扩展其文化的行动倒越来越炽烈。不仅有黑格尔这样的大哲学家宣称“所有的历史都走向基督,而且来自基督。上帝之子的出现是历史的轴心”;诗人吉卜林(R udyard Kipling)也高唱“白人的责任”。所谓白人的责任,就是说白种人有责任“教导”有色人种,要他们采取西方的制度、西方的生活方式,并学习西方的技术。远洋殖民和贸易事业,逐步把他们这种“伟大”的理想推拓到非洲、亚洲。利用船坚炮利,轰开了天朝的大门,摇撼了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

于是,夕阳残照汉家陵阙,天朝的光荣,恍若西风中的枯枝败叶。沉沦崩圮的世代、花果飘零的民族,这时所再呼喊的,便不再是历史与文化,而是接种西洋思想了。受挫折的中国灵魂,从此被迫去拥抱另一个天朝,学习另一套历史与文化,以重塑中国的未来,并理解中国的过去。

这当然是可哀的事。昔日的真神,现在概在打倒之列,历史被当作包袱,视为与现代对立的僵化凝固体、阻碍进步的绊脚石。任何人在面对中国历史时,都可以毫无敬谨谦㧑之心,或庄严诚恳之情,都有资格恣意批判。很少人真正通过历史的属辞比事,以疏通知远,却大言炎炎,弃此历史文化如敝屣。社会上一般人,对历史更是隔膜,历史知识至为贫乏,即使是高级知识分子,对本国史,亦辄有比邻若天涯之感。

连横曾说:“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龟鉴也。代之盛衰,俗之文野,政之得失,物之盈虚,均于是乎在。故凡文化之国,未有不重其史者也。”(《〈台湾通史〉序》)章太炎也以为:“群之大者,在建国家、辨种族。其条例所系,曰:言语、风俗、历史。三者丧一,其萌不植。”(《检论》卷四《哀焚书》)这些,在今天大概都是不甚流行的看法。姑不论我们是否仍可称为文化之国,也暂时不管当前社会名流是否皆以竞作世界公民是尚,而耻言民族主义;倘若我们毫不讳饰地来看,自会发现目前我们对历史的淡漠与无知,确实已经到了令人拊膺长叹的地步了。

造成这种现象,固然肇因于这次天朝的大变动,势之所趋,莫可奈何,但我们对历史教育的轻忽与僵化,实也是一大原因。至少在制度上,大学分组的办法,几乎强迫一半以上资质颖异的学子,从高中起便视历史为身外之物,从此不再接触。少年时期,如此缺乏历史的熏陶,长大以后又怎能奢求他们会有历史的感受和理解?而等到整个社会上的成人都普遍欠缺历史的认知时,又怎么会尊重历史?怎么可能汲探文化的根髓?徒然让儿童去肩负背诵《三字经》《唐诗三百首》的重任,就算达到历史灌输的目的了吗?何况,历史教育并非灌输即能奏效的。现今历史教育之所以收效甚微,不能激发国民的热情与向往,无法砥砺种性、激昂民气,教材之平板僵硬,自属重要症结。须知读史之要,在使人知政事风俗人才变迁升降之故,所谓“《尧典》可以观美,《禹贡》可以观事,《咎繇谟》可以观治,《洪范》可以观度,六《誓》可以观义,五《诰》可以观仁,《甫刑》可以观诫”(《书大传》)。我们的历史教育,似乎对此仍少措意。

当然,可以告慰的是,在学术界、高等研究机构中,仍有不少杰出的学者在从事历史之探索。但仿佛大家还不曾理解到:历史,尤其是自己国家文化的发展历史,并不只是一门孤立的学科,而是人存在的基石。人存在的意义,无不是根于历史而展向未来的,过去的历史传统,构成了我们理解的背景。我们之所以能立足于世界,并向这个世界开放的唯一依据,仰赖的就是这个力量。这个力量一旦不显,历史就成了搞历史的人的专职,成为纸面上的一堆堆资料,与公共大众无关,而我们的研究与教学,自然也就仅能局限于平面事件的排比与介绍,不再致力于观人文、察时变了。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当我们漠视历史时,历史也正在遗忘我们。

从前,四夷宾服、万方来朝的时代,我们天朝对于四裔远人及寰宇全貌,实在缺乏理解。而现在的天朝,也同样没有把“落后地区”算进人类的历史里去。像房龙那本名著《人类的故事》里,你就几乎找不到人类之一——中国人的故事。威那·史坦恩(Werner Stein)原著,贝纳德·古伦(Bernard Grun)和华莱士·布劳克威(Wallace Brockway)英译增订的《历史时间表》中所指的历史,也不全是整个人类的历史,而只以西欧、美洲为其重点。尽管印度、中国、日本等国的重大历史事件也有记载,也非有意省略,“但作者们也没有做任何努力来调查这些地区的历史事件”(见该书序文)。

更有趣的例子,是罗伯特·唐斯(R obert B. Downs)所写的《改变世界的书》(Books that Changed the World)。唐斯是著名的图书馆学家,他认为自文艺复兴以来,有十六本书改变了世界,这十六本书是:一五一三年马基雅弗利的《君主论》、一七七六年潘恩的《常识》、一七七六年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一七九八年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一八四九年梭罗的《不服从论》、一八五二年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一八六七年马克思的《资本论》、一八九〇年马汉的《海权论》、一九〇四年麦金德的《历史的地理枢纽》、一九二五年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一五四三年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一六二八年哈维的《心血运动论》、一六八七年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一八五九年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一九〇〇年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一九一六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原理》。

这些书,在我们《辞海》的“中外历史大事年表”里差不多都提到了,但是像《传习录》《四库全书》之问世,却不见于唐斯这份书单里。当然,我们并不因此而否认这纸书单里的书确实影响深巨,确实改变了人类的历史,可是,这究竟是谁的历史?那个也曾参与人类文明之创造、也曾贡献世界历史之开展的中国,难道就这样被遗忘在历史之外了吗?

是的,天朝的灯影舞姿,正如是之璀璨,蜷缩在文化边陲的荒烟蔓草中的我们,恐怕早已被剔除在历史之外,置诸天壤若存若亡之间了。

然而,何必慨叹,何用嗟伤,旁人本来也并没有义务要熟谙咱们中国的历史。而且,只要我们自己不遗忘历史,历史也必不遗忘我们。无人怀疑中国现在必须参与世界,必须接纳西洋文化,可是假若我们再想想当年新文化运动诸贤如梁启超、胡适等人开列“国学最低限度必读书目”时,为什么要说“并此而未读,真不得认为中国学人矣”,就可知道历史的认知,原无碍于新世界的开拓;历史文化的熏习,则是人生必备的条件之一;至于对历史变动与发展的理解,更是国民最可贵的能力。何况,王国维说得好,“只分杨朱叹歧路,不应阮籍哭穷途”,因为“穷途回驾无非失,歧路亡羊信可吁”(《天寒》)。处身在新旧交冲、中西激荡的伟大时代,加强历史的认知,正是“穷途回驾”,时犹未晚,且也是避免“歧路亡羊”的唯一办法。我们对此,自宜知所勠力。

只不过,中国历史源远流长,历史文献庞杂无俦,要了解中国历史的源流与交迁,我们“必读”的又该是些什么?

通古今之变:改变中国的划时代文献

以中国史学“疏通知远”的特质来看,寻求通古今之变的历史功能,乃是任何史著不论其体裁如何都想达成的目标。虽然像郑樵,标榜通史,以为“自《春秋》之后,惟《史记》擅制作之规模”,班固“以断代为史,无复相因之义……会通之道,自此失矣”(《〈通志〉总序》)。但即使是断代为史,依然可以有会通之义,只是断代者包举一代,通史者综括古今,范畴各有所宜而已。

话虽如此,观时变而察古今,毕竟仍以通史为优。中国除《史记》之外,有《通典》《通志》《通考》这一类传统,囊括历代典章名物制度,而观其嬗递兴变之迹;也有编年为史的《资治通鉴》,其体制虽与纪传不同,但实质上仍为一种通史。这些通史,著历代盛衰兴坏,以见事势之迁变,足以使人识大体而知条贯,自然是我们所该讽诵研读的。

但史文浩繁,旧籍所存,其实都是史家在面对他那个时代时,针对他所关心的问题而提出的解答,代表着史家个人的存在感受与历史理解。譬如司马迁撰写《史记》,自谓“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把“究天人之际”和“通古今之变”并举,同为他写史的两大宗旨。这种对天人之际问题的关切,乃是太史公特殊的存在感受与历史理解,也是他那个时代的主要问题。太史公对于这个问题,“究”的结果,是要于人事尽处始归之于天命;是强调天变与政事俯仰;是主张为国者必贵三十年一小变五百年一大变的天运,然后天人之际续备;是坚持天道难知,而人道可期,道不同时,则各从其志……我们看《史记》时,触目所见,都是“岂非天哉”“此非天命乎”“人能弘道,无如命何”“非天命孰能当之”“乃天也”一类话。这些话显示了《史记》正是司马迁对历史提出的解答。旁的史家,关切的不是这个问题,其解答便当然不同,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说司马光写《通鉴》时,正与诸人争论国事,因此:“其忠愤感慨不能自已于言者,则智伯才德之论,樊英名实之说,唐太宗君臣之议乐,李德裕、牛僧孺争维州事之类是也。至于黄幡绰、石野猪俳谐之语,犹书与局官,欲存之以示警。此其微意,后人不能尽知也,编年岂徒哉!”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既然如此,则我们阅读这些史著,便不只是熟悉它们里面所记载的历史事件,而是重新经验该史家的问题与解答,重新认知他的存在情境。这种经验与认知,诚然十分珍贵,诚然如柯林伍德(R . G. Collingwood)所说,是“重新思考别人所思考的当儿,就是自己在思考所思考”(《自传》第十章)。但那毕竟不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毕竟不是在这中西交冲巨大变动时代所急欲寻求的答案。我们需要一部能够具体而清晰显示中国历史之变迁与发展的史著,好让我们观人文,察时变,揭明中国历史的源流。

这种史著,乃是新时代的需要,因此非旧有史籍所能替代。而事实上,身当我们这个空前奇异伟丽的时代,是理应有大史学家出来,网罗放失旧闻,恢张高情宏识,创以新体,勒成一书,为史学开一新局面,如太史公或司马温公那样。

不幸现在我们并没有这样的史家,也没有这样的史著,通史大业,坠绪茫茫,贤者不作,实令人有“小子何述焉”之慨!

我们无从取则,又无法缄默,无此学识,自然也不足以当纂修之任,没有办法,便只好用选文来替代著述。当此“莽莽神州入战图,中原文献问何如”之际,征文考献,选辑改变了中国历史的文章若干篇,略仿编年之体,排列条贯。任何人只要看了这些文章,中国文化如何抟塑成形,中国历史如何兴动迁变,必皆可一目了然。

历史,在变动中

我国选文总集的传统,向来以文学为主,《四库提要》谓总集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三百篇既列为经,王逸所裒,又仅楚辞一家,故体例所成,以挚虞《流别》为始”(卷一八六),充分说明了这一事实。固然总集中也不乏《三台文献》《中原文献》《清源文献》《岭南文献》《经世文编》这一类具有史学意义的东西,但从未蔚为传统。

其实,编总集,可以有门类;选文章,可以定宗旨。这跟史家的别择心裁,不是恰可相通吗?辑录原始文献,让材料自己说话,不也跟历史的客观性要求相符合吗?运用这种方式来作史,不单可以开拓传统选集的领域,更能圆满安置历史的主观性与客观性问题,对于“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一事实,尤其是有力的印证,昔人见不及此,实在是很可惜的事。

何况,一切历史的变动,都要显示在人文成品上,而文字,即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文章本身,不仅记载了历史,也解释了历史。而这些遗存的文献记载之中,又有一些,不只是记载,不只是解释,更直接塑造了历史,产生了绝大的变动,引导人类或一个文明走向另一个全新的境地。例如董仲舒的《贤良对策》、韩愈的《原道》、孙中山的《〈民报〉发刊词》、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之类。历史之流,因这些文献出现而扭动了航道,因此,它们是积极地改变了历史的文章,一纸之微,旋乾转坤。

另外,还有些文章虽并未直接塑造、改变历史,可是它反映了时代的变动,刻画了历史的轨迹,影响了后来的发展,如秦始皇的《初并天下议帝号令》、嵇康的《养生论》、欧阳修的《朋党论》、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等等,对历史之流衍,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些文章,是中国历史甬道里,一座座里程碑、一盏盏标示其曲折面貌的灯簇。把这些爝火灯盏串联起来,即成了一条蜿蜒灿烂的中国之路。中国,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一站一站走过来的。

换句话说,历史如果有所谓的“转捩点”,这就是了。透过这些文章,我们可以发现历史不断在转捩点上,人类也永远在对其生存情境做价值的判断、意义的创造、技术的更新和生命转捩点式的抉择。他们或如《太极图说》,张皇幽眇;或如《天工开物》,寄情物理;或究几何之原理,或申薙发之禁令;或者馆开四库,或者奉天讨胡。孔子改制、铁云藏龟,政治经济学术科技,各个层面仿佛都在齐声用力唱出一种历史的理则:人类的历史,毕竟是由人类自己用他自由的意志与思索,努力创造出来的;不论幸福还是沉沦,一切也都得由他自己来负担。

这本选集,就是想表达这样一种观点。

选文的体例,是经义奥旨、诸子成书,只发挥思想哲理,而不涉及历史变动者不选;影响深巨,难以句摘篇选如《论》《孟》《老》《庄》之类,也无法甄录。同一事,而其变动见于各文者,则择其尤要者;假如改变历史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本书,如欧阳修《集古录》、严复《译〈天演论〉》之类,便以序代书,借见一斑。每篇文章后面,略加注释,并附译文,以便读者籀读。最后,则加上编者们对该文的诠释,简要说明文章的内容、写作的背景以及造成的影响等。

这样的编写工作,当然困难甚多,因为上下五千年,什么文章改变了历史、什么文章足以显示历史的脚步、什么文章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什么文章展现了文字的尊严与力量,实在颇费斟酌。而且,这些文章不是早已融入中国人的血液中,释注繁多,师法纷杂,难以董理;就是从来没有人诠解过,其名物度数随时代变迁而难以稽考。编写者限于学力和时间,仓促就事,亦无法探骊得珠、曲尽其要。至于以今言释古语,本是训诂的旧例,现在却要全部“翻译”成白话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其不如人意,还用得着说吗?

但椎轮大辂,本来就是历史的通例,假如这种编辑理念没有大错,这种历史观点和通史的要求还不算太荒谬,则这次粗糙的尝试,便不会是毫无意义的。更周全的历史诠释、更具代表性的篇章、更广泛的层面,都可以在增订时重作调整。

编辑这本书,原先是周浩正先生怂恿的;编写过程中,陈恒嘉先生的辛勤奔走、编写诸友人的案牍劳形,都令我甚为感动感激。我知道他们之所以愿意如此辛劳,是因为相信这本书可以成为现代国民“必读”的历史读本,相信中国历史的源流与发展可以借此展示出来。但我偶尔也会忆起陆放翁的诗句:“镜虽明,不能使丑者妍;酒虽美,不能使悲者乐”(《对酒叹》)。没有一部历史能自然彰示其意义,除非读者自有其存在的感受与之相应;我们也不能从任何一部历史著作中学到什么,假若我们并无历史感。读者能从这些改变中国的文章里,改变自我,呼唤起自己的存在感受来与它对应,以期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吗?

或许,这也是个转捩点吧?

一九八六年六月端阳写于台北龙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