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诰

姬旦

本篇作者历来有周武王或周公两种说法。根据近人的考证，应以周公为是。

背景

《尚书·康诰》是西周初年有关法律及对殷统治政策的重要文献。

周人对殷的统治政策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而以周公摄政、平武庚之乱为转捩点。

周人在武王克殷以前，曾经长期臣服于殷。武王克殷之初，并不能把屹立东方的殷国立即消化掉。因此，武王只能采取怀柔政策。笼络殷贵族的残余势力，封纣子武庚为殷侯，另以管叔、霍叔、蔡叔为“三监”监督东方，希图以渐进的手段将殷人分化、削弱，进而完全控制。但这个政策不久以后便因武王病死，武庚与管、蔡叛乱而被迫改弦更张了。周公东征三年，彻底廓清了殷人的残余势力，从此以后，周人对殷的统治政策完全改变。

周公一方面继续武王的远猷弘规，营建洛邑作为控制东方的枢纽；另一方面封建亲戚，迁徙殷民，加紧对殷的控制。康叔封就是这一政策的执行者。

《左传》记载当时封康叔于卫（今河南淇县）的情形是：分康叔以大路之车，少帛色之旃，茷色之旌和大吕之钟以及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蔡氏。在举行分封典礼时，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并宣读《康诰》，封康叔于殷墟（定公四年）。

康叔是周公的嫡亲小弟，也是当时东方最显赫的诸侯，在他赴卫就藩的典礼上，周公对四方诸侯及殷遗贵族公开颁下《康诰》以阐述对殷政策的纲领，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点：第一，顺应殷人的习惯，尊重殷人的法律，采用殷人合理的刑罚（“师兹殷罚有伦”），采用殷人的成法判案（“罚蔽殷彝”）。这个政策自然是基于对客观环境的考虑。第二，提倡孝道，推行德治，周公强调，对于“不孝不友”的人，要赶紧用文王所规定的刑罚去惩罚他们，万不能饶恕他们（“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

周王朝的封建制度以宗法为基础，这是一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政治、社会结构，其必须强调“父慈子孝”并以之为行为标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提到的法律是“文王作罚”而非“殷罚”或“殷彝”，可见周公有意用周人的“孝道”观念来改造殷人。在《尚书·酒诰》中，周公也明白指出，殷人平时不许饮酒，但若牵牛车至远地做买卖来孝养父母，父母高兴了，备下酒菜，就可以饮酒（“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厥父母庆，自洗腆，致用酒”），其强调“孝养”的观念，与《康诰》所显示的完全一致。

殷、周文化的异同，这里不拟细说。大体上殷人比周人质直，一直到战国时期，殷遗后裔的宋国人依然是被取笑的对象，如“揠苗助长”“守株待兔”等脑筋绕不过弯的笑话的主人公都是宋人；而前此春秋五霸之一宋襄公的“不擒二毛”，更被讥为迂腐。相对于周人的重文饰（如避讳、谥法等），殷人真是显得有点憨态可掬，而“郁郁乎文哉”的周人的面貌，在对比之下也就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了。

影响

伦理道德是我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源远流长，其来有自。《康诰》所载周公对“孝养”观念的阐发与重视，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伦理道德是如何植根于社会的。换句话说，脱离现实，丧失社会基础，徒具虚文的伦理道德是无法继续存在的。“复兴文化”声中，读者宜三复斯言！

原文

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78]。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

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79]。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

王曰：“呜呼！封，汝念哉！今民将在祇！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远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

王曰：“呜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闻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

“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王曰：“呜呼！封，敬明乃罚。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80]。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

王曰：“呜呼！封，有叙时，乃大明服，性民其敕懋和。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

“非汝封刑人杀人，无或刑人杀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无或劓刵人[81]。”

王曰：“外事，汝陈时臬司，师兹殷罚有伦。”又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

王曰：“汝陈时臬事，罚蔽殷彝，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乃汝尽逊，曰时叙，惟曰：‘未有逊事。’

“已！汝惟小子，未其有若汝封之心，朕心朕德惟乃知。

“凡民自得罪，寇攘奸宄，杀越人于货，暋不畏死，罔弗憝[82]。”

王曰：“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

“不率大戛[83]。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

“亦惟君惟长，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德用乂。

“汝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曰：‘我惟有及。’则予一人以怿。”

王曰：“封，爽惟民迪吉康。我时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作求。矧今民罔迪不适，不迪，则罔政在厥邦。”

王曰：“封，予惟不可不监告汝德之说，于罚之行。今惟民不静，未戾厥心，迪屡未同。爽惟天其罚殛我，我其不怨。惟厥罪无在大，亦无在多，矧曰其尚显闻于天。”

王曰：“呜呼！封，敬哉！无作怨，勿用非谋非彝蔽时忱。丕则敏德，用康乃心，顾乃德，远乃猷，裕乃以民宁，不汝瑕殄。”

王曰：“呜呼！肆汝小子封，惟命不于常，汝念哉！无我殄享。明乃服命，高乃听，用康乂民。”

王若曰：“往哉封，勿替敬，典听朕告，汝乃以殷民世享。”

《尚书》

译文

三月里，新月初现的那天，周公在东方洛开始营建新都，四方人民会集，侯、甸、男、采、卫诸国的百官和殷民也都一同努力工作。周公慰劳他们，就发表了一篇训辞。

王如此说：“诸侯的领袖，我的弟弟，年轻的封啊，你光明显赫的父亲——文王，能够修明德行，谨慎刑罚，不敢轻侮鳏夫寡妇，他任用该任用的人，尊敬该尊敬的人，惩罚该惩罚的人，他的德行显著，这样，他就开创了我们的国家，把我们的西方治理得很好。上帝知道了他的德行，上帝很欢喜，就命令他把殷灭掉，他从此就承受了殷人原先所受的天命和殷人的疆土与人民。而你寡兄也奋勉努力着，所以你现在能够到这东方来。”

王说：“唉！封啊，你要注意啊！这里的人民是长期遭受了灾难的啊！你要好好地继承父亲文王的名声，依照他的道理办事；你到了殷地要访求殷代先世圣王的道理，去治理殷民；另外，要多接近殷商的老人，诚心接受他们的教训；还要访求古代明王的道理，去安定殷民。只有你本身具备了这样宏大的德行，你到那里才不致违背我的命令。”

王说：“唉！年轻的封啊，你要把百姓的苦痛当作自身的苦痛，你应该时时注意！天的威灵是不可测的，人心却不难观察。你要知道，小民是最难安抚的，你到那里要事事留心，不要贪图安逸和玩乐，这样，才能把小民治理得好。我听人说过：‘小民对于君长的怨恨不一定是出在大事上，也不一定出在小事上。’你要把不驯顺的百姓变为驯顺的百姓，把不尽力的百姓变为尽力的百姓。

“唉！你虽是一个年轻的人，你到那里所做的事业却是很重大的。你要维护王朝，治理殷民；你要帮助我保有天命，把殷顽民改变为新的人民。”

王说：“唉！封啊，刑罚要谨慎公正。有人犯的虽是小罪，但却不悔过，这是故意犯法，这种人应该杀掉。有人犯了大罪，但很快就觉悟了自己的过失，这就是偶然的错误，这种人既然完全供出了自己的罪状，就不应该再把他杀掉。”

王说：“唉！封啊，如果能这样做下去，你的刑罚就大大地公正了，人民也自然会警戒和勉励，跟你一条心了。人民会把坏事看作和疾病一样，大家都会自动地不做坏事。这就像抚养小孩一样，人民自然会安心服从你了。

“但是，刑罚的大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不是你封要罚人和杀人，就不应该有人随便乱罚人和乱杀人。如果不是你封要割人的鼻子和割人的耳朵，就不应该有人随便乱下命令割人的鼻子和割人的耳朵。”

王说：“审问讼事，你应该根据法律办事，也应该采用殷代合理的刑罚。”又说：“判决的时候，你必须对他们的罪行考虑到五六天，甚至于十天或三个月，直到没有冤屈的时候，才进行最后的判决。”

王说：“你应该依照法律去办事，应该采用殷代的成法去判决罪犯，罚人或杀人都应该做到公平合理，万不可任意冤枉人。你应该尽心教导小民，叫他们不犯罪，等到他们已经顺从你的时候，你还要自己检查说：‘我还没把他们教导好。’

“唉！你这个年轻人啊，你不要只任着自己的心意去办事，你要常常体念我的心思和我做的事情啊！

“凡是存心犯罪，像强盗、偷窃以及作奸犯法这一类的人，他们杀人劫财，凶悍得不怕死，这种人是应该杀的。”

王说：“封啊，有大恶的人是最可恨的，何况不孝顺不友爱的人：当儿子的不能尽心为父亲做事情，大大地伤了父亲的心；当父亲的不爱儿子，去仇恨儿子；当弟弟的不讲做人的道理，不能尊敬哥哥；当哥哥的也不体念父母养育儿子的劳苦，不友爱弟弟。像这一类的坏人，当君长的如果不处罚他们的罪行，那上天给人民的法则就会完全破坏了。你要赶紧用文王所规定的刑罚去惩罚他们，万不能饶恕他们！

“还要注意那些不守常法的官吏。像在外面管教化的官长——庶子和训人，以及一般的官长——正人和传达命令的小臣们，这些大小官吏，如果任意宣布政令，讨好小民，不依常法办事，叫小民仇恨他们的君长，这就助长了小民的罪恶，这种人是我最痛恨的。唉！你应该赶紧依法判罪，把他们杀掉。

“还有当君长的，不能教导自己家里的人和左右的小臣以及外面的官长，只是一味地作威作福虐害小民，这就大大违背了王命，这种君长，已经不可教育，应该要加以惩罚。

“你自己也要注意。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应该谨慎守法，然后再去教导小民。你应该像文王那样事事谨慎，去教导小民，你心里能常常这样地想：‘我要继承文王。’那我就喜欢你了。”

王说：“封啊，你应该尽心教导人民，使他们善良和安静。我们应该效法殷代先王的德行，去安抚和治理殷民。现在，你要知道：人民不教导就不会做好事，不教导人民，你也就不能把国家治理好啊。”

王说：“封啊，我不能不明白地告诉你修明德行和谨慎刑罚的道理。现在，人民还没有平静下来，人心还不安定，屡次教导都还没能和我们同心同德。这样下去，上天会惩罚我们的。我们也不能怨天，这是我们自己犯了罪啊。罪不在大，也不在多，只要是犯了罪，上天就会知道。”

王说：“唉！封啊，你要注意啊！你不要结怨于小民，不要被不好的打算和不法的行为蒙蔽。你要效法古人修明德行的作风，来安定自己的意志，检查自己的德行，放远自己的规划，只有这样做，才能安定人民，你的国家也就不至于灭绝。”

王说：“唉！年轻的封啊，天命是没有一定的，你应该时时注意啊！不要断绝了我们先人的祭祀。你要尽力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听些先王治民的道理，来安定和治理人民。”

最后，王这样说：“封啊，你去吧，你不要怠慢，你要永远听我的话，这样，你就能够治理殷人，把你的国家世世代代传下去。”

（周凤五/编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