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有顽疾曰不服
苏旷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这些年他走了不少地方,交了不少朋友,颇有几个兄弟。不过,跟很多人不一样,他的师门冷清得很,师尊铁敖,多少年来,膝下弟子只有他一个人。
神捕营里曾经有个传说,说铁敖三十岁上,曾经误把一人引入神捕营,手把手地带成一代名捕,此人日后反出朝廷,闯下无边大恶。铁敖引以为戒,再不轻易收徒。没承想,铁老爷子过了六十岁,忽然有了开枝散叶的念想,一口气把风雪原、风筝两个孩子全数收入门下。
铁敖武功尽失,身体大不如前,于情于理,代师传授就成了苏旷的职责。可万万没有想到,做大师兄真是个苦差事——风筝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身体里还有寒毒未清,习武之事来日方长;而这个风雪原,今年才十五岁,练剑也就是三四年的事,天赋奇高,基础打得又不牢靠,偏偏脾气臭得要命,从不听他教诲。三个月前,风雪原见了沈东篱一次,立即心神驰骋,有样学样,也要拿出一番孤高傲世的架势来,跑去买了把“名剑”,裁了一身大一号的白衣,小家伙思虑还挺周全,能想到家门口打架影响不好,特地打了一副生铁面具,也不知道是没洗干净还是别的什么,戴得满头是包。
前些日子,不知谁跟他讲,县城蟹霸谢天鸿搞了个帮,小家伙给激动的,又磨剑又刷鞋,天不亮爬起来,饭也不吃一口就上门来叫阵。到苏旷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跑到半路了。
这位小朋友,也不知道是天生愚钝还是故意装傻,始终就没弄明白一个道理——他是铁敖的弟子,未来的一代高手,就无论如何不应该和一个平民老百姓打架斗殴。
今儿是个不错的机会,苏旷准备好好给他上一课。
“师弟,”苏旷努力把声音压得低沉威严一点,“你知道今日错在何处吗?”
风雪原把那件白衣脱下,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又摘下面具,揉了揉额头几个大大的红疮,懒洋洋地回话:“哦,大概是错在倒霉吧。”
“一派胡言,”苏旷板着脸,“我教过你多少次?王法之外才是江湖,你仗着一把剑,恃强凌弱——”
风雪原听到那句“我教过你多少次”的时候,脸上就罩了一层寒霜,再听下去,哼的一声冷笑,一串话又急又快地喷了出来:“开帮立派摇旗子,哪点不算江湖人?如果说弄错了,那也是他们没有自知之明,碰上我只能认倒霉。”
“且慢……”
“再说,是谁恃强凌弱呢?我?师兄,他们欺行霸市,一斤螃蟹只有十二两,我娘找他们理论还被他们推一把,难道我不该教训教训他们?”
“等等……”
“再说,我怎么恃强凌弱啦?没有啊师兄,我刚一亮剑,他们就议论我的剑买贵了;我刚一拔剑,谢天鸿就自己跪下来了。骨头这么软的男人,谁凌他,他都弱。”
“我说……”
“再说,师兄你真要心疼我,你早干啥去了?这儿离家十几里地,师兄你不是大清早起来散步的吧?你说你一个江湖成名人物,偷偷摸摸跟着我,有意思吗?像师兄的样子吗?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你还张嘴就训我,我大惑不解了,师兄你这是教我做人呢,还是忙着给我立规矩呢?”
“你先住口。”
“笑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不懂吗?师兄,实不相瞒,我知道你是号人物,那又怎么样?三个月来,你指点过我一招半式没有?好,功夫是你的功夫,我不强求,你愿意教我,是我的造化;不愿意教我,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师兄你既然袖手旁观,我自行闯荡江湖的时候,如有闪失,还请师兄点到即止。”
“你到底有完没完?”
“完了,师兄还有什么指教?”
苏旷被顶撞得有点发蒙,江湖风水轮流转,这年头的小孩子和我当年可不大一样了。他犹豫再三,心说因材施教,且慢盲目立威,先试试怀柔,就按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劝:“师弟啊,我看你是有所误会……是,这三个月,我是没教你功夫,但绝不是藏私,是还没有想好路数。过去三年,你在借刀堂里,练的全是急就章,杀手训练一味求快求狠,没有长远打算,基本功太不扎实。你这个岁数啊,是最关键的节点,我往上揠苗助长,后患无穷,所以先拆一拆你的功夫架子……”
“师兄,你这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除了不许我练快剑,还有别的什么吗?你也知道我这个岁数关键!我要是真按你说的,天天尽扎马步,保不准过两年,我连谢天鸿都打不过!”
“你急什么?师弟,你天赋远胜于我,日后的成就也必定在我之上——”
风雪原打断他:“这我知道。”
苏旷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风雪原正在铆足了劲疯长的年纪,年轻,气盛,骨头缝里都塞满了“不服”两个字,看来兄友弟恭的那一套是完全不管用了,他得回过头来,重新认识一番这个忽然闯进自己生命里的年轻人。
他静下来,尽量柔声:“师弟,你有所不知,三个月前,我知道师父把你列入门墙的时候,实在是欢喜得很……”
“那时候我也很高兴。”风雪原耸了耸肩膀,他完全没有等待别人把话说完的习惯,“多认识你几天,才知道江湖其实蛮好混的。”
苏旷倒吸一口冷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担当不够,年轻识浅,完全承担不起教导年幼弟妹的重任。他决定还是把这种诲人不倦的苦力活扔还给师父,这玩意儿谁爱要谁要,他懒得废话了。
可他不废话,风雪原还扬扬下巴,挑衅:“师兄这就教导完了?我还在洗耳恭听呢。”
苏旷转身就走:“看起来,我是没什么可教你。”
风雪原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气鼓鼓的,偏偏还要走在一条路上,进一个家门。
“好了,你放心吧,师父面前,我自然对你恭恭敬敬的。”风雪原在他身后,慢吞吞说,“咱们这算个君子协定——只要你不惹我麻烦,我也不会找你不痛快。成不成?”
苏旷走得很快。风雪原小跑几步追上来:“成不成?是男人给个痛快话。”
苏旷走得更快。风雪原开始追了:“哎,我说,你有火可要明着来啊,别到师父面前打小报告,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好。”
苏旷哼哼一笑:“嘿,不容易,你还有孝心,知道师父身体不好。”
风雪原一溜小跑:“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师父身体为什么不好呢。”
苏旷猛转身,风雪原差点撞到他身上,他脸色一沉:“福宝,说话做事,有个分寸。”
“少来这一套。”风雪原嘴角一扬,语气里带了三分嘲讽,“被我戳到痛处了是吧?嘿嘿,师兄,不是你大仁大义的,师父他老人家哪里会武功尽失?”
苏旷静静地望着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风雪原一笑,“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苏旷摇摇头:“你误会了,风少侠,我不是吃饱了撑的非要跟着你,是你娘让我喊你回家吃饭的。她说,今儿是你生日。”
他走得还是很快,这一次风雪原没有追上来。风雪原怔在原地,用力挠了挠头发,他是真的忘了。
到家了。三个月来,苏旷每次走进院门,都会满心欢喜——他亲手铺的房顶,亲手搭的院墙,亲手垫的小路,亲手种的柳树,每次一推门,各种热热闹闹的声音扑面而来,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笑声,阿秀婶殷切的招呼声,师父的咳嗽声,笼子里几只母鸡咯咯的叫声……他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真的快要把这儿当作自己家。可是今天,他却忽然有了启程离去的念头。
风雪原说的是实话,虽然口无遮拦了些,但还是实话。师父是因为他离开神捕营的,结局是武功尽失,险些送命。师父没有怪他,总是笑吟吟地说也好,人总有老的时候,谁能带着功夫一辈子?可他有愧于心,无法原谅自己。
要怎么做呢?按照江湖规矩,他应该把师父送去一个安全的去处,颐养天年,之后无论天涯海角,提着沙梦州的人头回来向师父请罪。
他不知道应该把师父送去哪里,这个话题他小心翼翼讨论过,没有应答——铁敖和神捕营,四十年来是合而为一的,铁敖离开了神捕营,化名寄身在江湖里,就几乎离开了他名昭青史的前半生,从此拒绝律法的庇佑;到再离开借刀堂——准确地说,是被人赶出借刀堂,那就只能藏身在小山村了;如果再仓皇逃离小山村……天下之大,一时竟没有投奔之地。
三个月前,沈家兄妹曾力劝铁敖跟他们一起回沽义山庄,颐养天年。但铁敖一口就拒绝了,说是自有打算。
这个老人,曾经名震天下,令黑白两道仰其鼻息,绝不至于在生命的末途寄人篱下。那么师父……他老人家的打算是什么?
算了,无论是什么,我都接得住。
苏旷的心情糟透了,高高兴兴出门去,横眉耷嘴回家来。
阳光很好,新修的小院冲过两桶井水,干干净净,老毛竹的架子上刚搭的葡萄藤,斜挑出来的竹竿子上挂满了湿答答的衣裳。两个小丫头坐在小凳子上剥风干栗子——二毛剥得细致,白牙在栗子脐上轻轻一嗑,皮是皮肉是肉,剥好的栗子整整齐齐的,风筝却总是囫囵一咬,吐出来的满是渣子。两个丫头穿着一模一样的黄花袄子,像两只小绒鸡,头对头的叽叽喳喳。一看见苏旷,她们一起扔开栗子,跑了过来。
“风筝风筝!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大师兄!娘出门了,走之前叫我跟你说,让你把厨房里的排骨剁一剁。”
风筝认了阿秀婶子做干娘,在这个家里谁的话都不听,只把娘的命令当作金科玉律。见苏旷没搭理她,用力去推苏旷的腰:“去呀!大师兄快去呀!娘说了,叫你回来就剁的。今天是二师兄生日,他最喜欢吃红烧排骨了。”
不提“二师兄”也罢,一提,苏旷气不打一处来:“谁爱吃谁自己做去,我没兴趣伺候。”苏旷拨开风筝的手,径直往屋里走。
风筝扯着他衣角不让他走:“哎呀!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师兄最笨了,炒个鸡蛋都不会。”
“不会自己学去。”苏旷第二次推开风筝的手,他心思很乱,想找个地方坐一坐。
风筝恼了,死死拽住他衣裳:“讨厌!大师兄你站住!”
“放开。”苏旷一手拂开她,他不经意间手上就带了点力道,风筝一个踉跄,后退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被跟着进门的风雪原抱个正着,他怒了:“姓苏的,你有火冲我发,拿风筝撒什么气?”
“就是的!”风筝连连点头,“有火冲他发,拿我撒什么气。”
苏旷瞥了风雪原一眼:“冲你发?我怕你担待不起。”
风雪原狠狠一握剑:“好说,我带着剑呢。”
苏旷有点尴尬,总不能真打吧,那像什么话,这么大个人,欺负完师妹欺负师弟的。可风雪原看上去精神抖擞,跃跃欲试,一点说气话的样子也没有。他来劲了,双脚不丁不八一分,拍了拍风筝的脑袋:“风筝乖,回屋去。”
一旁的二毛彻底傻了,看看这个哥哥,又看看那个哥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风筝嗷的一声叫起来,激动万分地跑回去搬小板凳,一手一个,还冲着二毛喊:“二毛,快去拿瓜子来!打架了打架了!”
苏旷额头直冒汗,这孩子什么爱好啊?俩哥哥要打架,也不知道拉一拉,也不知道劝一劝,激动得团团转,跟过年似的。
铁老爷子屋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不知是贪睡,还是在静听。
苏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行了,我怕了你了。你娘这就回来了,我得剁排骨去,少侠你行行好,把您那宝贝剑藏起来……快点。”
风雪原哪儿听劝?手握剑柄,扔鞘,回肘,剑尖直刺苏旷左颈。这一剑来得没头没脑,极快,苏旷侧头,剑锋擦着鼻翼滑了过去,冷飕飕的,他甚至嗅到了一丝生铁的腥气。
这小东西,下手真狠,两人只有一步之隔,他不打招呼,上来就下杀手,稍有闪失,他刚才就不明不白送了一条命。
苏旷的脸彻底沉下来了:“福宝,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风雪原嘲笑,“试试你的真章,看你是不是浪得虚名——喂,苏大侠,当心啦。”
他手一抖,剑锋疾风骤雨般又递了出去。
苏旷连退三步,一眨眼工夫,风雪原已经连出十三剑,剑剑不离心口喉头。他这么一出手,苏旷反而怒气全消——风雪原不是不留力,他是根本还没学会留力,他是借刀堂杀手出身,从学武第一天起,就只练过快剑杀人的功夫。
以往总听师父夸他“天赋奇佳”,现在杀招毕露,果然非同一般,这孩子确实是璞玉浑金,只凭着悟性就能把不入流的剑术练到这个地步,真难怪师父对他大起惜才之心。只是,他招招用尽十二分力气,非但不给别人留后路,也没给自己留后路。苏旷对自己的武功并没有那么自信——不还手,他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一旦还手,一不留神伤了风雪原也不太好。一个犹豫,他的背脊已经抵住支着葡萄藤的竹架,剑尖如影随形,追心而至。
苏旷右腿一勾竹架,半个身子压着毛竹向地面折了下去。风雪原一剑刺进老竹里,啵的一声轻响,一道裂纹自上而下,齐齐劈开老竹。
风雪原正要拔剑,苏旷勾着的右腿一弯一压,弹身而起,右手搭着竹头向下一扯,他用的纯是巧劲,那根老竹被弯成一张巨弓,分开的竹篾左右互拧,将风雪原的剑绞在中间——六两四的宝剑果然不禁打,平平一绞,当腰而断。
只是风雪原眼睛都不眨一下,反手握着剑柄,以断剑为匕首,直刺苏旷小腹。电光石火之间,苏旷松腿,大竹如弯弓反弹而起,他借力一跃,凌空翻到竹架之上,足尖一点,大竹竹根碾进土里,摇摇欲坠的葡萄藤架又重新稳稳架起来。细碎的泥土洒得满头满脸,风雪原一动不动,反手握剑,脚步身法不露破绽。
“好身手。”苏旷夸赞。
“你也很厉害。”风雪原也点点头。
“可以停手了?”苏旷说,“我还要剁排骨。”
“赢了我再说。”风雪原抬头看他,目光狡黠,却又带着一丝炽烈。
苏旷微笑了,这孩子一点都不笨,他一直知道两人武功差距的。风雪原一直在激怒他,不管不顾地要看他出手,这小子说话做事没头没脑,可握着剑的时候,静得就像已经握了一辈子。
“我们不能打下去了,再打下去,院子就毁了。”苏旷说,“换个时间,挑个地方,我陪你尽兴,如何?”
“不成!”风雪原斩钉截铁,“不用你管,这是我家的院子!”
“这是我搭的院子!”苏旷也寸步不让。
“都弄错了吧,这是我掏的银子……”门吱呀一声开了,铁敖背着双手,慢慢走了出来。
铁老爷子一领灰色长衫,青鞋布袜,清癯面孔,花白的头发已经稀疏不少,松松绾了个发髻,插了根木簪,两眼四周满是风霜留下的痕迹,嘴角向下,即使是笑,也带着三分昔年不怒自威的寒意。
苏旷连忙过去:“师父。”
风雪原反手把断剑藏在背后,也连忙过去:“问师父安好!”
铁敖漫步向前,弟子二人亦步亦趋,铁敖随意问:“哥儿俩玩什么呢?”
风雪原在他背后大声说:“启禀师父!弟子在向大师兄请教武艺。”
苏旷皮笑肉不笑地歪歪嘴,那意思是——真好意思说啊你。
铁敖看看架子:“那结果如何呢?”
风雪原还是很大声:“启禀师父!师兄名满天下,随意点拨,已经足够弟子领悟半生——只是弟子愚鲁,苦思冥想,尚不明白大师兄断剑之意。”
苏旷握着拳头,轻轻一扬。意思是你差不多就行了,别真逼我揍你。
风雪原声音大得像嚷嚷:“师兄息怒!”
铁敖转过身:“旷儿,你做什么了?”
“我……”苏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启禀师父,”风雪原眨眨眼,继续很大声,“大师兄握拳,想必是要教训我。”
“旷儿!”铁敖脸色一沉,“我教过你多少次?师弟年幼,不谙世事,你要懂得谦让,宽厚以待,好好说话,以德服人。”
苏旷垂手肃立:“是……”
他忍不住又握了握拳头,心里哀号,我跟这小子好好说话什么下场,师父您是没瞧见啊!
“好一副不情不愿的嘴脸!”铁敖在他脸上一扫,缓缓摇头,叹了口长气,“唉,旷儿啊,你是年纪越大,越活回去了。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该用刀的时候,还得用刀才行。”
苏旷一抬头:“师父?”
“愣着干什么?找把称手的家伙,做师兄的,过招要有过招的样子。”铁敖笑了两声,回头招呼,“二毛乖,给师父搬把椅子过来……风筝,再抓把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