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驭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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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悲歌

一道寒光划过苍茫暮色。

那片笼罩着轻纱般暮色的花丛,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夜深了,也更安静了。

李俶躺着床上,睁着眼睛,作为当朝太子的嫡长子,他的确有很多事情需要去考虑。

可是此刻他却在想苏心钰。

自从苏心钰来到他身边,他的生活似乎立刻就被置于她的影响之下。

可她的影响就如同她这个人,也是轻轻的、淡淡的,却又无所不在的。

过去他喜欢大口大口地喝酒,可是,现在勤务兵不给他端酒来,并振振有辞道:“苏大夫说过了,喝粥喝汤喝茶喝豆浆都行,酒不行。”

“本将军喝口酒,什么时候轮到她来指手画脚了?”

“苏大夫说了,这个军营里所有人的身体都归她管,将军也不例外。”

李俶强忍了一会儿酒瘾,站起身来,轻声叹息道:“你又何必什么都听她的,我才是你的将军,你出去给我找点酒来,就一丁点儿,解解馋就行。你不说,我不说,她不会知道的。”

勤务兵眉毛拧作一团,嘴巴咕哝着,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李俶明白他想说什么,酒都被苏心钰没收了,除非出去买。

营地距离最近的镇子有二十里地,他感到一阵胸闷,巴巴地瞅着勤务兵。

勤务兵再不敢多话,乖乖地跑出去找酒去了。

李俶坐卧不安,自从遇到苏心钰,他就没得酒喝了。

尽管苏心钰变着法儿的给他整那些营养汤水,可是汤毕竟是汤,永远都不会是酒。

男人要的是酒,而不是汤!

他喝了口安神茶,努力把茶想象成酒,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谢云霆怎么还没到?听说这小子嗜酒如命,他如果到了,就有人对付那女人了。”

作为一军之将,口口声声军营里禁止饮酒,实在是很难跟那个女人名正言顺地要酒喝。

这样做不但喝不到一滴酒,而且还会招来一顿训。

得不偿失啊!

他又重新躺到床上,轻叹一声,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帘。

门帘在柔软的夜风中不时高高扬起,仿佛在提示勤务兵正抱着酒壶朝他奔来。

他咽了咽口水,感到那抹久违的酒香已经到了门口。

可是这时帐外却响起一阵喧哗声。

门帘掀开了,那一抹熟悉的白走了进来。

李俶被吓了一跳,立刻想到勤务兵千万不要现在闯进来,可是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好整以暇地坐起身来,拿起床边的茶水抿了一口。

看到李俶正在休息,苏心钰在门边停住脚步,轻声唤道:“将军,”

话还没说出口,李俶发现她的脸已经红了。

不用她多言,李俶已经起身,阔步走到帐外。

外面热闹极了。

似乎全营的兵士大晚上不老老实实睡觉,都跑了出来,围得里外三层都是人。

门口躺着一个男人。

男人戴着锯齿獠牙的鬼面具,全身赤条条的,不着一缕,胸膛上被匕首划出四个血字,“我是混蛋”。

伤口不深不浅,还在流血,男人却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像是晕过去了。

看热闹的军士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声。

李俶望向苏心钰,发现她红樱桃似的唇被咬破了,现在肿得如同两瓣红石榴。

他立刻明白了。

是谁啊?找死啊?

这个小女孩儿看上去芊芊柔柔,可这不知死活的家伙,一定没有看到过她一剑划拉胡莺儿脑袋的样子。

李俶问道:“苏大夫有话要说?”

苏心钰红着脸,仿佛干了错事的人是她,“将军,这个人想要欺负我,本来我想好好教训他,但是,他是你的兵,应该交由将军处置。”

李俶没得酒喝,他用指尖摸了摸唇边的胡须,在琢磨酒和惩罚的关系。

“哦,”他像是有了主意般地笑问道:“你本来打算如何好好教训他?”

苏心钰的脸更红了,她低下头去,细葱般的手指正在跟一块白色小手帕较劲儿,却不说话。

周围的大老爷们急坏了,那两个平日里跟她称兄道弟、帮她把鬼面人送过来的兵士,一左一右,大声劝说她,“说吧,没事儿,大将军给你做主。”

苏心钰抬起头来,让她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比让她杀人要难许多,最后,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将军,我……想把他变成……太监,这样他就不会再害人了。”

周围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俶瞥了一眼鬼面人肩膀上狰狞的刀痕,已经猜到是谁。“可是你如果把他变成太监,他就不能传宗接代了。”

“大色狼生小色狼,生出来也是害人,不如不生。”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虽然犯错,却不能剥夺他传宗接代的权利啊!”

苏心钰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李俶,看上去听得很认真。

李俶感到心中敞快些许,继续问道:“除了把他变成太监,关于如何惩罚他,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苏心钰想了想说,“听闻将军治军严谨,按照军纪,奸淫妇女便是死罪,可是,我却想替他求情。”

李俶心中感到惊奇,脸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想替他求情?!为何?”

这时苏心钰的目中忽然透出一种奇特的光芒,“他身上伤痕累累,想来也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宿将,我认为,一名军人应该战死沙场,而不是死于自己人的刀下。”

周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凝视着这个神秘而又美丽的女孩子,包括李俶。

除了拥有一张美丽的脸之外,她还拥有一颗能够了解别人、谅解别人的内心。

这两样东西本身就很难同时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

这样一位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小姑娘,又怎么可能是纵火屠杀三十六口的凶手呢?

李俶凝视着她,发现自己竟然愈来愈喜欢这个女孩子了。

他抬起手来,挥了挥,示意众人退下,又让人将鬼面人押进军帐中,并让苏心钰也进去。

这时男人脸上的鬼面已经被揭去,他跪在地上,如同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李俶盯着他胸口上“我是混蛋”四个血字,既好笑,又替他惋惜。

吴端是李俶的副将,的确是名沙场宿将。

四十岁上下的人了,妻子在老家,还有一子一女。

尝不到女人味的男人情有可原,只是死罪虽免,可随之而来的耻辱,也许比简简单单的一死来得更令人难以忍受。

“吴端,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今日死罪可免,然而活罪难逃,来人,给我拉出去,杖责一百,副将之职革去。”

“将军,我有话要说。”

“说——”

吴端抬起头来,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死盯着苏心钰。

“她就是朝廷正在缉拿的要犯苏宁悔,是纵火屠杀三十六口的煞星妖孽,是她故意引诱我,被我识破后,将我打晕,还......在我胸膛上刻下这些鬼字来侮辱我,却反诬我奸淫,将军,我是冤枉的,将军为何不立刻将这个贱人拿下?!”

师傅曾经跟苏心钰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孩子,以后你便会明白,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恩将仇报、见利忘义之徒。”

“师傅,”苏心钰不解,“人为什么会恩将仇报?”

“因为这种人心里只有他自己。”

苏心钰凝视着吴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天煞孤星的杀人罪名如同一片乌云,似乎永远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

她的心里很乱,长时间深埋心底的委屈仿佛在这一刻都涌了出来。

她难受得想哭,尽管一直以来,她总是努力地忘记过去,只活在现在,只想竭力地帮助别人,只想静静地独自坐在带着花香的风中,感受生命的美好。

可是她现在好想哭,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她也是这么做的。

夜更深了,天地一片宁静,遥远的山坡上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

李俶循声而去,穿过一片笼罩在夜色中的花海,来到一处高而险峻的悬崖,那歌声便是从崖顶上传来的。

“翠蘋散漫,柳絮飘飏,一世飘零叹可怜。暮春时节,翠消红减,几丝柔绿乍和烟。人生如梦,倩魂销尽,皎皎空中孤月魂。”

歌声清越而凄婉,带着浓浓的惆怅,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凄凉,美丽而动人,诉说着一个身世飘零的孤女,化作一缕柔绿的烟,在月光中随着风而去。

李俶生于皇室,生于大唐最辉煌璀璨的时代,兄友弟恭,从小过着无忧无虑、天地任我行的日子。

然而此刻,他抬头望去,那抹苍弱无力的白,正在呼啸的山风中飘舞,仿佛下一刻便会如那歌词中所诉,消失在脚下深不可测的渊。

他展动身形,向崖顶飞掠而去。

一时间,他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直愣愣地冲上去,生怕晚了。

这时,那如泣如诉的歌声突然停顿,天地间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空寂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