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财产

这个问题貌似简单，但要给财产下个准确的定义却可能很棘手。最早关于财产的明确法规可以追溯到大约4 000年前，已知的第一部成文法典，其中除了其他律法内容，也包含了关于遗失和被盗财产的规定。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了一场关于如何最好地规范所有权和占有物的哲学辩论。他们的讨论持续到罗马法、中世纪法律的诞生，也体现在托马斯·霍布斯等启蒙思想家的思考中。霍布斯认为，如果没有国家干预来规范财产所有权，激烈的纷争会很普遍，也就不可能有安详和谐的生活。

几乎后世的每一本现代法律教科书，都是以“何为财产”开篇，却从未真正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因为财产的含义不断变化。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在他1698年的著作中提出了他对财产的界定，他认为正如我们拥有自己的身体，我们也拥有我们通过劳动创造、塑造或生产的财产：“一个人去除物品的原始自然状态，加入了自己的劳动，把它打上了自己的印记，于是便把它变为己有。”换言之，我们可以凭借对物品的各种投入，无论是通过劳动的方式，还是通过花钱购买从而赋予价值的方式，来确立对财产的所有权。因为财富来源于我们的劳动成果，所以购买只是创造物品的另一种形式。但是这种直接的交易需要双方就“什么是财产”以及“什么可以被拥有”达成共识。像斯堪的纳维亚萨米人这样的游牧民族认为，你只能拥有你有能力携带的东西；而北美原住民则认为，你唯一能拥有的只是你的灵魂，因为它是唯一可以带到来世的东西。

这些对财产的不同文化理解产生了一些奇怪的交易。1626年，荷兰探险家彼得·米纽伊特用价值约24美元的货物从当时勒纳佩（Lenape）族的特拉华部落手中买下了曼哈顿岛。除了在给荷兰西印度公司的一封信中简短提到“他们以60荷兰盾的价格从蛮荒人手中购买了曼哈特岛”之外，各方没有签署任何销售协议。当时，曼哈顿（Manhattan源于勒纳佩语manna-hata，意即丘陵岛）是一片肥沃的农田，四周是水，是建立殖民地的理想之地。这可能看起来像是一笔好买卖，但勒纳佩人没有真正的交易概念，因此它永远不会是一笔公平的交易。用货物换取安全通行或占用土地是一种常见的做法，但当时的原住民并没有土地永久所有权的概念。会面结束离开时，双方可能对所发生的事情有着不同的理解。希瑟·克洛修-赫希是会讲斯金尼皮卡尼语的原住民后裔。他解释说：“使用‘财产’一词是不妥当的，因为从原则上讲，交易的对象不属于任何人。这些物品是‘造物主给予的’，因此，不能被拥有或被视为财产。”北美洲原住民不承认土地所有权的概念，这就是他们可能会对交出属于造物主的土地感到困惑的原因。没有人可以出售他们本不拥有的东西。事实上，是否真的发生了一场合法的交易都是令人质疑的。

各司法管辖区对所有权的规定也各不相同。例如，在纽约市拥有刺猬是违法的，但跨过哈德逊河到对岸邻近的新泽西州此举却并不违法。在美国的一些州，即使你拥有某音乐会的门票，也不能以超过票面标明的价格出售该门票。医疗处方的转售也是违法的，即使是眼镜或隐形眼镜等无害物品，因为这与毒品交易归属同一类别。你从来不曾真正拥有你的电脑软件，而只是拥有使用权，这意味着你不能合法地出售这些电脑软件。当你跨越国境时，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有一个法律领域专门处理“法律冲突”，试图调和不同的法律体系。大多数国家认为其邻国的法律制度是不合理的。否则，我们早就拥有相同的国际所有权法了，而这目前并不存在。《世界人权宣言》第17条规定了与财产相关的权益，但一直没有关于何为财产或如何处置财产的世界通用的法条。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可以拥有的东西也发生了变化。举个例子，拥有一个人在当今看来是可鄙的。但就在不久之前，在许多国家，人们还可以合法地拥有奴隶。战争带来的好处不仅是控制土地和资源，还包括奴役那些能提供劳动价值的人。古代一些最伟大的奇观是由外国的奴隶建造的，比如吉萨大金字塔，役使10万名奴隶，历时30年才得以完成。

奴隶制引发的不仅仅是道德问题，而且也引发了所有权上的逻辑矛盾。例如，洛克提出的通过劳动获取财产的概念被载入美国宪法，从而激励拓荒者凭借自身的努力去改造土地。为了开垦土地建立新的国家，这些拓荒者被赋予了通过劳动合法获得土地所有权的权利。当地原住民被迫迁出他们的领土，迁入保留地，以便祖传下来的土地可以交给拓荒者去开发。这通常发生在混乱的土地掠夺或土地管控时期。1893年9月16日中午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一幕，10万名拓荒者带着他们的马和马车，冲向俄克拉何马州前切罗基人（Cherokee）的600万英亩牧场，抢占最佳地点，用木桩（将木桩打入地面）确立自己的地盘。这一切都是完全合法的，因为切罗基人因失去其祖传土地已得到了微薄补偿。

然而，在奴隶问题上，这个新国家面临着宪法和洛克财产观之间的主要矛盾。洛克认为，如果奴隶们在这块土地上工作，那么他们应该成为土地的主人。尽管“人人生而平等”，但根据1776年颁布的《独立宣言》，奴隶被视为可以买卖的财产。因此作为财产，他们不应该独立于他们的主人而拥有财产。

为了调和冲突，奴隶被认为没有自由意志。事实上，他们被认为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在19世纪一个著名的测试案例中，黑人奴隶卢克因恶意破坏财产罪，在佛罗里达接受审判，因为他射杀了误入主人庄园的驴子。起初，法庭判处卢克入狱，但上诉裁定他无罪，因为是他的主人命令他射杀这些动物。给卢克判罪就等于承认他有自由意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了维护奴隶法典，法院裁定监禁卢克是错误的。奴隶被视为动产，因此，与动物一样，“没有自由意志来违背主人”。

除了将奴隶归类为没有自由意志的动物外，奴隶主还辩称，他们实际上并不拥有奴隶本身，只是拥有他们的劳动生产力而已。正如南方法学教授弗朗西斯·利伯在1857年写道：“准确地讲……奴隶本身不是财产，而他们的劳动是财产。拥有财产包括财产所有者可对所拥有的东西进行自由处置……我们对奴隶没有这种权利，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换句话说，奴隶的任何行为都归其主人所有，但反过来，主人应对其奴隶的行为负责。与奴隶制有关的法律不是针对奴隶的（因为他们毕竟没有自由意志），而是针对负责其财产的奴隶主。与此相关的一个复杂的案例是，在1827年，一名奴隶发现了一小笔钱，但主人不知情，这笔钱之后又被别人偷走了，路易斯安那州判决，这属于主人的钱被盗。

时至今日，奴隶制在每个国家都被视为非法，但这并没有阻止人类从所有权交易中获利。全球化通过剥削其他国家的廉价劳动力在西方创造了可观的财富，但这也造成了最贫穷的人被迫只能靠更少的钱生存的境况。根据包括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和全球奴役指数在内的多个机构的数据，目前全世界仍有4 000多万人被奴役。人们在西方国家享受的高质量生活，是建立在通过追求越来越便宜的产品而无意间导致他人苦难之上的。例如，我们消费的大部分茶叶和巧克力，其生产工人的境况也非常差。

与前几个世纪的奴隶贸易不同，现代廉价劳动力可以“自由”地离开他们的工作，但惩罚和极度贫困的威胁让劳动者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在血汗工厂工作，生产我们日常消费的东西。在世界各地的血汗工厂，据估计这些现代奴隶中约有1／4是儿童，每年为贩运者创造1 500亿美元的非法利润，他们大多数是女性。所有这些都被视为可交易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