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千千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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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人美心甜,是武泗坡的小娇花

1

三月十五,天晴。

昨日夜里下了场雨,又急又大,武泗坡里好几户人家屋顶的瓦片被吹落砸碎。一早起来,人们便拎着装着水泥浆的木桶爬上屋顶重新修葺。

这会儿太阳还未完全升起,薄雾笼罩着整条街。街陡,弯弯曲曲自上而下,一棵百年黄葛树倔强地挺立在这里。

黄葛树旁边是间糖水铺,老板叫麻三,四十来岁,弯着腰往灶里添柴。铁锅里熬着红糖水,灶边置着个米桶,掀开来里面就要见底了。他瞧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

铺子不大,从门檐上支出顶木棚,棚下摆放着两张桌凳,往里一点就是火灶。

一个小年轻经过,嘴里叼着根细细的木签,往里瞅了一眼,问麻三:“三叔,甜儿哥在不在?”

麻三直起腰,盛了碗糖水给那人,然后指着屋里。门是半掩着的,窗户却是大开着。小年轻挪了一步,从窗户望进去,屋里有个人影在搬东西,然后“嘭”的一声,门被踢开了。

“给钱。”唐好甜怀里抱着三个箱子,挺沉,她侧着头,一脚蹬上凳腿。

柴小添一口糖水还没咽下去,又给吐了出来。

麻三边接下箱子,边说着:“不用不用,小添是自家孩子。”

柴小添苦着的脸绽开花,应着:“就是,我跟甜儿哥你从小一起长大,冲这情谊,你对我也忒小气了些。”

唐好甜勒着柴小添的脖颈,似威胁:“我要是再小气些,就让你跟你哥睡桥洞里去。”

柴小添能在邑北城里一帮穷凶极恶的泼皮中混个小头头的位置靠的就是这张嘴,得了便宜再卖两句乖,对方实在又凶又恶就认。

他举起双手,求饶着:“不小气不小气,你人美心甜,是武泗坡的小娇花。”

唐好甜搬出的箱子里装的是年前攒下的陈米,五斤一袋,一箱两袋,正好三十斤。陈米存放在阴凉的地方,米里还混着稗子、谷壳,小肉虫、耗子屎,趁着今日出太阳,拿出来晒一晒。

柴小添盘腿坐在长凳上,双手托着下巴:“这也不是个办法,我听横方街的小牛儿说,明日米价还得上涨。”

这一句叫旁边铺子里的人也听了去,哄着哭闹婴儿的妇人说没天理。武泗坡里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营生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件难事儿,稍好一点的住在坡上的那抬滑竿的两兄弟最近也没个活路。米价一涨,他们都怎么活?

麻三心里也急。他是做糖水生意的,最不能缺的就是糯米,偏这糯米的价格是最高的。

唐好甜见她爹愁得脸都皱在一块儿了,一股子火在胸膛里烧起来,她把抹布一扔,喊着:“小添,走。”

还剩半碗糖水没喝的柴小添嚷着:“去哪儿呀,急急忙忙的?”

一把小小的折刀被唐好甜扔进帽子扣在脑袋上。

麻三拦她:“可不能惹祸事。”

唐好甜立即变了副乖巧模样:“爹,我去找他们说理,肯定是要讲理的。”

拐出武泗坡,唐好甜跟柴小添说:“把兄弟们都叫上。”

柴小添觉得她言而无信:“你不是说只动嘴皮子的吗?”

唐好甜一掌劈在他后脑勺上:“我又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可不能让别人给欺负了。”

2

江非夷是在半梦半醒间被人叫醒的。

来叫他的人是公司账房的葛算盘,手是又巧又灵活,一盏茶的工夫就能把银算盘打成金算盘,你只管听银元进袋的声音。

论起来,江非夷还得管葛算盘叫一声“师父”。

葛算盘脸色难看,平日里待这个小徒弟很是严厉,算错一分一毫都是要骂上两句的。可不巧,他刚刚才知晓,这个小徒弟却是公司大少爷。

他佝着腰,行了个礼,被江非夷拦下。

“少爷,出事了。”

鸿丰公司是邑北城里的三大公司之首,做的是粮油生意。承祖上的庇佑,它在风云涌动的百年时间里依然屹立不倒。大老板江选和二老板江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大哥江选是正房宋兰九所生,同书香门第出身的母亲一般,身上也染着股书香气;江淞是江太老爷去世的妾室所出,唇红齿白的模样在少时叫不少人认成女娃,经岁月的细细雕琢,这会子瞧着硬气了不少。

江姓两兄弟当年是同日娶亲。江老夫人看重门户,择媳当良,江选迎了城北祖上五代为官的唐志君进门,通诗书,写得一手好字。江淞娶的是城西汇寿商行的小女儿周筠,八岁时她就跟在她父亲身边学习经商之法,聪颖明慧。

江非夷是江淞和周筠之子,江家现在唯一的孙辈。早早被他母亲周筠藏了身份扔进公司账房里,要他先把这算盘打得通透了,再跟在大伯父亲身边学习。

鸿丰公司门口拥着好些人,大多人身上是粗布褴褛,穿得稍好一些的挤在前面十分卖力地要往鸿丰公司里闯,被人拦下就开始推搡人,骂骂咧咧着作势要动手打人。

葛算盘路上跟江非夷说:“是长江边上的一群泼皮,本来就吃不起饭了,米价再一涨,他们恼羞成怒说要砸了公司。”

江非夷闻言脚步快了许多,问他:“两位江老板还没回来?”

前日两人去了西南的姚安谈生意,说是今日回。

“想是昨夜下了场大雨,路被冲了不好走,最快也得下午才到。”

他二人停在公司门口。

瞧清了阵仗,江非夷摇头道:“怕是等不到下午了。”

台阶下是公司的男职员围成一排抵挡着来势汹汹的泼皮,女职员站在江非夷身后,没见过这场面,吓得用手帕遮眼,更有人在微微啜泣。

江非夷扫了一圈下面的人,眼神落在街角的石桩上。

那里站着两个人,同坐在石桩上的那人在说话。瞧身形,那人像是个女的,帽檐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但瞧旁边两人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江非夷认定她就是能说上话的人。

“那边,那位姑娘。”

唐好甜抬眼,帽檐下的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循声找来,就看见了台阶上的长衫男人。

“叫我?”

江非夷点头:“是。”

唐好甜起身,忘了腿上还放着柴小添买来的两个肉包子。包子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心疼死了柴小添。

踩过一摊积水,唐好甜微微仰头,问江非夷:“你是掌事的?”

一旁的葛算盘接过话:“这是江少爷。”

鸿丰公司的老板姓江,邑北城里的两岁娃娃都知道。

唐好甜撑了撑腰,漫不经心道:“米价上涨的事儿也是你管的?”

葛算盘又说:“这事……”

唐好甜一个冷眼横着他,打断他的话:“我问你了吗?”

葛算盘话没说完还被凶,咬着了舌头,“嗷”了一声,恶狠狠地盯着台阶下的姑娘。

江非夷掂量着,目前自己还只是个打算盘的身份,说:“这事是江老板做的主。”

言下之意,实在与他无关。

唐好甜认不清理:“你是江家的少爷,总能拿个主意不是?”

泼皮们还在闹,架势更凶,吵吵嚷嚷的,惹来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

即便这样,江非夷还是摇摇头:“不能。”

唐好甜气得鼓起腮帮子,喉头仿佛燃着一团火。

江非夷走下台阶,跟她面对面,商量着:“瞧着这些人是你带来的,能不能让他们先回去,等两位江老板回来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唐好甜取下帽子,将小小的折刀握在手里,一开一合,然后冰冷锃亮的刀身就抵在江非夷的腰上。

“你觉得我是个讲理的人?”

3

葛算盘被唐好甜的举动吓得不轻,一边伸手把女职员们拦在身后,一边劝着:“姑娘,有话好好说,犯不上为了这点小事闹得出入警察厅。”

唐好甜转头看他:“小事?”又问江非夷,“在你们眼里这些泼皮无赖性命卑贱,吃不上米还可以啃树皮、吞沙石,所以就算是把他们逼上绝路也只是小事一件是不是?”

像是配合唐好甜一样,一粒石子砸在江非夷的身上。

接着,是无数的石子向他砸来。

江非夷倒不觉得疼,就是背后受力,抵在腰上的刀尖把长衫划拉出了一个口子。

他垂眼瞧,抬头的时候对上唐好甜的视线,肯定地答她:“不是。”

“嘁!”唐好甜轻哼。

唐好甜收回折刀,指尖抵在刀背上,又说:“眼下是我找了人来闹不错,但我要的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她眼神凛冽,“你给不给?”

吵闹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的声音混在其中,听来却不一样。

江非夷直了直腰,左手半垂在腰腹前,遮挡住长衫上的破口。

他说:“自然会给,只是……”他看向台阶上的葛算盘,又同唐好甜说,“稍等一下。”

他走上了台阶,微微低头跟葛算盘说了两句话。

也许是谈得不太好,葛算盘看了唐好甜好几眼,想要把江非夷先往公司里请。

江非夷没动,他声音清朗:“这只是件为难事,不是见不得光。何况牵扯着邑北城里的所有百姓,更要敞亮了说。”

当初葛算盘第一眼见这小账房就知晓他固执,那时候仗着自己是公司老人的身份没什么要顾忌的,听得不痛快就狠狠地斥责他两句,现在却不能了。

葛算盘为难地说:“这帮泼皮实在凶狠,如果真闹了起来,连公司也可能给砸了。到时候两位江老板那里……”

“我去说。”江非夷截住他的话,“况且他们只是想要个说法而已,不至于真的动手。”

葛算盘活了大半辈子,见识过不少混乱场面,眼前这幕不是最激烈的,但难保不会愈演愈烈。

他叹了口气,想了想道:“那……那就少爷做主吧。”

得了支持,江非夷心头松了口气。

江非夷三个月前被周筠扔进公司,整日窝在账房里,忙的时候连口饭也吃不上,得了空也不敢松懈,把这些年公司的账目翻了个透。他心里有了底,这时也大概明了,从年前到现在月月只涨不降的米价对城中平常百姓来说,确实是件难事。

日头正高,地上蓄着的积水被金灿灿的阳光蒸发干净,江非夷抬眼的时候觉着有些刺眼。

江非夷走下台阶,步子有些踉跄,他定了定身子,同怒视着自己的唐好甜说:“说法我给你,但你得先叫这些人回去。”

他倒挺聪明,还会讨价还价。

唐好甜不乐意道:“你怎么给?”至少得白纸黑字写清楚,要是赖账,她还能去警察厅讨个说法。

像摸透她心思一样,江非夷承诺:“就如你所想。”

很快葛算盘就递来一张信纸,上面的字体是毛笔书写的,最后面落了名,不同于前面笔锋劲道的草书,很是端正。

唐好甜识得的字不多,这三个字却认得:“江非夷?”

“是我。”

将信纸折好揣进袖口里,唐好甜扭头朝柴小添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兄弟们先散了。

柴小添一直盯着唐好甜这边的动静,立马领会意思,交代了一声,一帮泼皮四下散开,谁也不吵闹了。

闹事的人一散开,抵挡的人墙也退了回来。

葛算盘擦擦汗,说:“姑娘先回去吧。”

唐好甜冷哼:“我想在你这地儿多待似的。”

莫名吃瘪,葛算盘不想跟她多纠缠,连连点头:“是是是,姑娘心气儿高,不愿意跟我们多处,便快回自己的地界儿,剩下的事等两位江老板再定夺。”说着就转身往回走,还不忘突然转换的主仆身份,先请江非夷。

唐好甜听出葛算盘的话头不对,高声叫来同柴小添站在一块儿的那人:“小牛儿。”

小牛儿个子小,身子也单薄,第一眼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其实比唐好甜还年长两岁。他在学堂窗外偷听过几堂课,认得的字比她多,接过她刚翻出来的信纸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甜儿哥,他诈我们。”

4

信纸上写着,米价上涨的事儿缓一缓,等鸿丰公司的两位老板回来再做主。

唐好甜拉着一个男职员问:“你们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男职员知道唐好甜是这帮泼皮的头头,不敢惹,老实地回答:“最快也得今日下午。”

柴小添见势不对,又把兄弟们叫了回来。

这下人墙来不及拉起,泼皮们一拥而上,直接堵在公司门口,把江非夷包围起来。

葛算盘吓出一身冷汗,双腿直哆嗦,眼见着就要跪下,是江非夷把他捞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江非夷皱着眉,喉咙干涸,喉结滚动时扯出一丝疼意。

“什么意思?”唐好甜走进人群里,信纸被扬到半空,被风吹起一角,“我还想问问江大少爷是什么意思,拿着这张破纸就打发我半天的时间,未免太不要脸了。”

江非夷手里一沉,葛算盘又跌了一跤。

他跟葛算盘说的,跟这信纸上的内容,大不相同。

他低头贴在葛算盘耳边:“师父,你……”

泼皮们蠢蠢欲动,葛算盘实在撑不住身子,跪在了地上,衣衫带起细细的灰尘。

唐好甜往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瞧地上的人,嘴里骂了一句,又问江非夷:“我是不是太客气了,所以江少爷没拿我当回事儿呢?”

听她这样说,泼皮们伸手就要扭打开来。

女职员们吓得敞开了嗓子喊叫,男职员们左右去拦,本来已经平息下来的战火这下彻底燃烧起来。

战火的中心,江非夷和唐好甜对视着。

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推了一把,唐好甜踉跄着往前扑去,眼见着就要撞向江非夷,那个人却比她先倒下了。

“杀人了!”

有人突然号了一嗓子,失控的场面戛然而止。

柴小添挤进人群里,捞起扑跪在地上的唐好甜:“甜儿哥,哪根骨头摔断了?”

唐好甜瞪了他一眼:“我好着呢!”

她刚站起来,双手就被人压制住,又被扣在背后。

不止她一个被擒,还有柴小添。

唐好甜挣扎着去瞧,本来闹事的泼皮一个也见不着身影,转头再看,只见着小牛儿逃跑的背影,鞋都跑掉了一只。

旁边的人喊着:“去警察厅!”

收押室里,唐好甜和柴小添双手抱着头面对面蹲着,铁门外有个拿警棍的年轻警察盯着他俩,不让他俩说话。

“小哥,帮帮忙,没点儿动静,我快憋死了。”柴小添不耍嘴皮子就难受,又蹲得腿麻,想活动活动筋骨,顺便套套近乎了解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警棍敲在铁门上,发出嗡嗡的声响,把柴小添给吓了回来。

一个年长的警察过来,跟年轻警察说着话。

柴小添立刻不老实,撞了撞唐好甜的胳膊:“哎,真有你的,动起手来一点不含糊,直接把人撂倒。”

刚刚同他俩一起进警察厅的,还有被三四个人抬着、不省人事的江非夷,瞧着那模样,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

唐好甜“呸”了一声:“我挨都没挨着他。”

“那他咋倒的?演苦肉计呢?”

前两天百花剧院演了场新戏,柴小添混进去看过,讲的是一个男的装生病扮可怜留住一个女的,当时他旁边有个女学生红着脸跟同学讲:“这男的好不害臊,使苦肉计呢。”

他给记了下来,换汤不换药,他猜江家那个大少爷也是个不要脸的主儿。

唐好甜想起早上的肉包子还没吃,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不想搭理柴小添:“我哪里晓得,滚一边儿去。”

柴小添撇撇嘴:“忒不厚道,早晓得当时不拉你跑就好了,也不至于跟你蹲这儿。”

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脚,柴小添老实地闭嘴。

铁门外的年轻警察手里拿着小册子,看了看两人,在册子上画了两笔,然后打开锁:“出来吧,人醒了,没你们事儿了。”

柴小添立马钻出来:“小哥,什么情况,不把她多关两天?她把人打晕了,也许是打死了,得好好审。”

年轻警察一头雾水:“你俩不是一起的?”

柴小添撇清关系:“不是,我就是看她一个女娃跪地上不好看,发善心拉她一把,就被关进来了。我是好百姓,压根儿不认识她。”

身后的唐好甜黑着脸,勒着柴小添的脖子嘴角抽搐:“不好意思,我弟弟脑子不好。”

柴小添不认:“小哥,我真不认识她。我有哥,叫柴尽冬,你去长江边上打听打听,是个老好人。我也是个好人,我……”

被唐好甜捂住嘴,柴小添的声音含混不清,年轻警察也无心听,掏掏耳朵,想起来道:“就是柴尽冬来保的你俩。”

唐好甜松开柴小添,两两相望,都是一脸哭相。

5

江非夷喝了两碗热粥才缓过来,脑子清醒了不少,跟警察说:“是我自己摔的。”

葛算盘扯他:“少爷,非亲非故的,没必要偏袒那个姑娘,况且她今日还闹事,罪加一等。”

江非夷纠正他:“是谈判没谈拢而已。”

“少爷。”

“真是这样,本来谈好了,我们这边出了点岔子,生了误会……”

“少爷!”

浓眉大眼的警察喝了一声:“吵什么呢?当这里是武泗坡了,没有一点纪律!”

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响起:“武泗坡怎么没纪律了?白天做生意,晚上关门睡觉的,跟哪条街不一样了?”

柴小添有些不服气,他自小就在武泗坡里长大。就算在邑北城的人眼里武泗坡是个鱼龙混杂、泼皮无赖聚集的地方,可他就是听不得别人提起武泗坡时还带着一丝一毫嫌恶的语气。

浓眉大样的警察没想到还有人叫板,甩着警棍:“来比画比画?”

柴小添小心避开空中乱舞的警棍,换了副脸色:“不敢不敢,您是官我是民,在您的地界儿上,您说什么是什么。不就一个武泗坡嘛,是该整治整治了,小混混太多了。”

唐好甜恨铁不成钢,只想一巴掌拍死他。

怕自己真在警察厅里动手,唐好甜忍着怒火,偏过头。看到江非夷正盯着她看。

“看什么看?”唐好甜一只腿搭在长凳上,一副无赖样子。

原本是想吓吓江非夷的,没想到他却笑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柴小添满屋子转悠:“怎么没事?腿都给爷蹲麻了,我一无辜小百姓,找谁说理去?”

“有完没完?”唐好甜咬着牙,手指掰得咯咯响。

柴小添料定唐好甜不敢在这里动手,一个转身坐在江非夷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一方小小的木桌,上面摆着好几份糕点,他捏起一块喂进嘴里,后知后觉地问:“我能吃吧?别小气,赶明儿还你。”端起其中一盘又问唐好甜,“刚才你的肚子不是唱花鼓戏呢,吃点儿?”也没等人反应,硬塞了一块进唐好甜嘴里。

白色的碎屑粘在唐好甜的嘴边,一方手帕被递给她,江非夷指着嘴角:“擦擦。”

唐好甜迟疑着接过来,半晌才问:“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江非夷好笑地反问她。

“他们说是我把你打伤的,你不是昏过去了吗?这下醒了就死不了了吧?”

毕竟是一条人命,不管她有没有动手,光是诬陷也够她受好一阵儿的了。

“你没有。”江非夷又递给唐好甜一盘糕点,“是我饿昏了过去,跟你没关系。”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唐好甜又吃又拿的,再加上现在肚子真饿,没力气摆脸色,便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吃糕点。

一口一个,真好吃。

眼看着一盘子快见底,柴小添伸手来抢:“少吃点儿,你的脸胖了好多,再吃就嫁不出去了。”

唐好甜被呛着,旁边有人体贴地递来一杯茶水,是江非夷。

“谢……谢谢啊。”

两人吃完,抬头一看,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柴小添本来跷着二郎腿,看清那人的脸,吓得往桌下钻,还不忘拉着唐好甜。

“这会儿知道躲了,早做什么去了?”来者声音浑厚,像是为了装凶故意压低了嗓音说话。

柴小添探出头,嘿嘿笑着:“哥,我们啥也没干,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

柴尽冬是从长江边上赶来的。虽然小牛儿只说了个大概,但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在路上其实想好了要是对方故意刁难该怎样化解。只是没想到到了警察厅,对方根本无意追究,甚至担下了所有责任,他只跟着去签了字就能把人领回去。

“走吧,还想待到什么时候?”柴尽冬伸手去拉唐好甜。她没甩开他的手,果然得对她使硬法子才能变老实。

出了警察厅大门,柴小添还缠着江非夷讨要些糕点,越多越好,要是方便,能送来武泗坡更好。

柴小添这人脸皮厚,跟谁都装熟,要是碰上性子硬一点的人,肯定少不了一通骂或者一顿打,偏偏江非夷不一样,他点点头,甚至热情地邀请柴小添:“我每天都备着些,你要是想吃了就来找我。”

柴小添特喜欢江非夷:“上道啊兄弟,以后有人找你麻烦就报我的名字,柴小添。要是吓不住,你就报她的,”他指着唐好甜,“唐好甜。江湖人称小甜儿哥,猛着呢,能吓死几个壮汉。”

唐好甜被柴尽冬抓着,没法发作,不然早把柴小添一脚踢下台阶了。数一数也有三十多级台阶,怎么着也能把他摔个半死。

不能动手,她只好用眼刀在柴小添身上划拉几刀。

唐好甜看过去时,正好瞥见江非夷那件腹部位置破了口的长衫,那是她划的,起先没注意,这下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啧啧,这些没良心的,来警察厅观光旅游呢。”

下了台阶,唐好甜才看见刚刚跑掉的泼皮兄弟都蹲在路牙子上,见他们下来,挨个儿站起来迎着。

葛算盘跟在江非夷后面,被这阵仗吓得双腿又打哆嗦,凑在江非夷耳边说:“少爷,你看看这帮人,凶神恶煞的,都不是好人。”

不巧的是,这话叫唐好甜全给听见了。

她走在江非夷前面,光听江非夷旁边那老头儿干巴巴的声音就晓得一定是被吓疯了,再想想那个能把自己饿昏过去的江非夷,指不定现在吓得一张笑脸惨白,要人扶着才能走呢。

想到这儿,她乐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从警察厅出来是条长街,武泗坡和鸿丰公司是同个方向,得在第三个路口才分开。

忍了许久,唐好甜终于回头。

身后的两个人确实是一个搀扶着另一个的,只是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而是江非夷搀着葛算盘。

想着是要跟这帮泼皮分道扬镳了,葛算盘好不容易松开江非夷挺直了腰板,可没走两步腿又软了。他觉得,就算不同路,这帮泼皮不怀好意的眼神也叫他没法好好走路啊!

江非夷赶紧上前搀住要摔倒的葛算盘,稳住了人才说:“不好意思,还害得你们往警察厅跑一趟。”

柴小添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能蹭个长期糕点票,不亏不亏。”

柴尽冬打掉他的手:“别卖乖,回去收拾你。”

唐好甜冷着脸对江非夷说:“当扯平了。”

她划破了他的长衫,他让她蹲收押室,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