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因于心
十七岁这一年,他带着怎样才能成为圣贤这个深深的拷问和年轻人易有的热切与摇摆,告别了京城,回到山阴。
这里有他的“百草园”,有他的“三味书屋”,有凝聚着他顽皮淘气的种种“文化遗址”,唯独没有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郑氏四年前就去世了。他在京闻噩耗自然哭得痛不欲生,但只有回到家才深切“直觉”到母亲已不在人间!没有妈妈的家越大越空荡。因父亲中了状元而大事增建的“家”,此刻对阳明成了残酷的嘲弄:外在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这些人工的东西与我心何干?人为什么说死就死了呢?
他直觉到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不过相隔一张纸,生与死之间的过程简略得亦在呼吸之间。生命的真相和根本到底是什么?他陷入了这种情意痴迷的思考,不同于亚里士多德、培根等西哲自不待言,令人注意的是与朱熹式的理学、郑玄式的汉学均大不相同。这个切切实实的生命困惑,酝酿了阳明冲击汉学宋学的契机:支撑王学体系的根本情绪,便是这股探底求究竟的“生命意识”。
这种生命意识的浅近境界就是追求长生不死。他开始迷恋养生之道。显然,人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所以最基本的问题是如何长生久视。因此,他终身修炼,有笔记说他吃砒霜,脸都是绿的。他后来好几次和学生说“吾亦自幼笃志二氏”,有时候修炼得有所得时还觉得“儒者为不足学”。最后说这是“错用了三十年气力”。
他这次回来是完婚的。阳明的岳父诸介庵是余姚人,官至江西布政司参议,与王华“金石相契”。在阳明还是个嬉笑无方的小孩时,诸介庵到王家串门儿,非常赏识活泼的小阳明,慨然允诺将女儿许配给他。到了今年,他已十七岁,可以完婚了,按大家族的礼数,他要亲自到南昌去迎娶夫人诸氏。
然而,新婚合卺之日,他却闲行入一个叫“铁柱宫”的道观,见一道士趺坐一榻,遂即问讯,那个道士原来懂养生之术,阳明遂有千里遇名师之感,坐下来倾听,继之,相与问答。阳明凭着“体悟”,道士凭着学问,俩人谈锋均健,甚为相得,不知天之既黑,居然忘了他的洞房花烛夜。阳明的率性,一旦倾心遂物我两忘的“痴”性,油然可见。他又与道士谈到东方既白。直到岳父派人员从这里找到他。
这一年,比修炼养生和结婚更重要的是他开始触因于心学了,表现在他练习书法大有进步,《年谱》载:“官署中蓄纸数箧,先生日取学书,比归,数箧皆空,书法大进。”这只说明他下手狠,痴心力猛,书法大进的原因却在于从书法的练习中体会到了“拟形于心”的方法。有的学者因此说这一年是他心学的开始则稍显果断。因为《年谱》是追述出来的,阳明下面的话肯定不是十七岁这年说的:
先生尝示学者曰:“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程)明道先生书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后与学者论格物,多举此为证。
“尝示学者”是后来的事,“既后读明道先生书”更是后来的事。他今年就能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了吗?就算是有点儿体会,也还没有读明道的书,没有总结出“只在心上学”的原理吧。但是这一年毕竟书法大进,毕竟触因于“拟形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