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冬意浓
寒风起,寒意浓。
急诊室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孩子敞亮的哭声,成人压抑的啜泣声,病人的呼痛声,医护人员与病人的交流声,打印机里传出的机器声,相隔不远的药房、缴费处的电子播报声,院外隐隐传来的鸣笛声……当然,还有病人家属的各种声音:或抱头痛哭,或互相指责,或互相推卸。
百态众生相,在医院极常见。
急诊室门口,医生和王鹤润的妈妈、以及寥寥等人交流着缝针事宜,突然传入一道洪亮又急促的声音:“什么缝针?!”
交谈的几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50岁上下,梳着大背头,发油估计倒的有点多,头发上油光锃亮的。一身全是GUCCI的行头,衣服、鞋子、男士手拿包全是!就差把GUCCI刻脸上了。
来人是王鹤润的爸爸,王大刚。
王鹤润的妈妈40岁才生的这个儿子,算是中年得子。平日里,夫妻俩对儿子极其宠爱,尤其是王大刚,可算得上溺爱。
王鹤润前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一个还在读大学。
寥寥还记得,有一回和以前的班主任一起到王鹤润家里家访。那阵子,王鹤润上课的态度不端正,前班主任委婉地告诉夫妻俩,一定得让孩子深刻地认识到严重性。
可是王大刚怎么回的呢?
寥寥细细想了一下,想起来了。
当时王大刚穿着一身Brioni坐在他们对面的主位上,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地说:“老师们,多大点儿事啊!没事没事!我儿子,就算不好好学习以后也饿不死!我们家在东郊有10栋房子在出租,光是一个月的收租都抵得上你们一整个年级组老师的工资了!我对他学习上没要求,只要他健康、开心、快乐成长就行!其他我不要求他的。”
前班主任一听这狂妄自大的一番说辞,气得血压直飙升。
幸好王鹤润的妈妈还算明事理,一听丈夫这话就赶紧圆场,那次家访才算圆满结束。寥寥他们临走时,王鹤润的妈妈还不停地说着抱歉之类的话。
“许老师,我儿子怎么了?怎么要缝针?!”王大刚中气很足,再次发问。
“王鹤润爸爸您好!是这样的,今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寥寥长话短说,把郁老师那部分省略掉了,只说是意外,两孩子不小心导致的。
“那现在我儿子在哪里?!”
“这位家长,这里是医院,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请控制好自己说话的音量好吗?”医生实在看不惯王大刚这副狂拽酷炫吊炸天的样子,出言提醒。
王大刚放低音量:“不好意思医生,是我心急了,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可不能有闪失啊!”
医生再次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问王大刚的意见。
“就一个很小的小手术,缝两针就可以了。现在究竟要不要做这个手术?”
“做!肯定做,我儿子还这么小,以后还要娶老婆给我们王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呢!可不能破相!”
“那你就在手术书上签个字。”医生将拿在手里许久的手术同意书递给王大刚。
王大刚看了眼合同,惊呼:“还要打麻醉?他这么小不能麻醉!这会影响他大脑发育的,绝对不能打麻醉!”
“不打麻醉的话,孩子会很疼的。家属你确定吗?”
“确定!不打!”
“你想疼死儿子呀?”王鹤润的妈妈一脸不可置信。
不止王鹤润的妈妈不可置信,在场的寥寥、郁老师、张山同样不可置信。
天呐!这是什么奇葩父亲?
“你忘了老家的叔公了?前年在县医院做手术,麻醉师操作不当,导致他老人家大脑功能受损,现在还是一副痴傻样!不行,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他绝对不能成傻子!”
“这位家属,我们医院的麻醉医生临床经验丰富,从来没在手术上出现过失误。况且这只是一个微小手术,如果你们不打麻醉也行。”医生特地强调了“麻醉医生”这四个字。
知晓的人都知道,麻醉师和麻醉医生是不同的。
县医院的麻醉师和一线城市的麻醉医生也是不同的,毕竟能留在大城市里的医生,专业技术要是不过硬,业务能力要是不强,早被淘汰出局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一遇到大病就会往大城市里就医的原因。既是因为医疗设备没法比,也是因为医生技术没法比。
寥寥经过上次家访已经见识过了王大刚的霸道专制与狂妄自大。
但是她还是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因为自身认知局限而不让孩子打麻醉的父亲。
所以说,钱再多,人不行,有什么用?
王鹤润的妈妈在家有话语权,但是不多。
比如现在,她的意见就不被丈夫采纳。只能流着眼泪看着丈夫签下手术同意书。
“好!”医生接过手术同意书交给身后的护士,“既然如此,那你们进来两个人按住孩子的手脚,另外的人去缴费。”
说完,医生跟护士说了句缝针用的线,因为是专业术语,在场的人都听不大懂。
护士领着王大刚去缴费了。
王鹤润的妈妈一直无声流泪,看样子没法进去了。
最后是寥寥和张山一起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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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室内,医生在换手套,护士在消毒器具,这个护士个子娇小。
旁边的暗门进来一个拿着盒东西的护士,这个护士瘦,但是人高,骨架大。
坐在铁架床上的王鹤润看着这架势,心里慌的一批,挣扎着、大喊着要出门去。
张山力气大,一下就压制住了小胖男孩的四肢。
高个子的护士按住王鹤润的头颅,寥寥则按住王鹤润的上半身。
医生很熟练地穿针引线,微微的淡黄色线在室内的灯光下,微不可见。
王鹤润想挣扎,但是动弹不得,真正的“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医生缝针的手法也很熟练。
在王鹤润的第二声呼痛声结束的时候,医生就用小个子护士递过去的手术剪刀剪断了缝合线。
“好了!黄护士,你去跟家属说说术后的注意事项。”医生对着高个子的护士说到。
“好的。”黄护士一边回答,一边驾轻就熟地用棉签给王鹤润的伤口抹了一层药膏。
等黄护士涂抹完后,大家松开了王鹤润。
王鹤润同学疼得脸色惨白,肉嘟嘟的小脸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纯真无邪的双眼中是疼痛过后的虚脱,原本闪耀着璀璨光芒的眸子,此刻尽是光芒熄灭后的灰暗。
寥寥看着这样的王鹤润,心里钝钝地疼。可是却无能为力,因为她没办法让王大刚接受麻醉的建议,也没办法让王鹤润不疼。
世人都说,老师是灯塔,是引路人,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智者,但是遇到没有教育观念又很自我的家长,老师说得再有理有据,也是废话,因为对方压根不采纳你的建议,他们只活在自己的认知世界里,固步自封,盲目自大。
王鹤润脚下无力,寥寥扶着他的小身板走出急诊室。
可是走出门后,迎接她的却是王大刚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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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几分钟前,郁老师和王鹤润的妈妈守候在急诊室门外,去缴费的王大刚还没回来。
急诊室内传来了王鹤润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针缝在了王鹤润的伤口中,但是母子连心,王鹤润的妈妈心疼得无以复加,眼泪不断掉落,一颗又一颗,她的双手捂紧了嘴巴,也捂紧了想要破口而出的哽咽声、哭泣声。
一旁的郁老师,听着王鹤润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吓得浑身颤栗,不知不觉,眼眶起了迷人眼的水雾。
两个女人,站在急诊室门口旁,不断落泪。
一个是心疼儿子。
一个是心怀愧疚。
郁老师用手背擦干眼泪,后退半步,对着王鹤润的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鹤润的妈妈,对不起!都怪我!是我提前离开了教室……是我的失职,是我没看好孩子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郁老师自从事发之后,心中极是煎熬。
她一直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尿急去了厕所,提前离开了教室,事情就不会发生了。王鹤润不会受伤,不会连缝个针都打不了麻醉,得硬生生地受着疼。
可寥寥说得也没错,这不怪她,人有三急,谁能想到就在郁老师上厕所的这个时间里能发生意外呢。
可是王大刚不这样想。
他拿着缴费单回到急诊室,就听到了郁老师道歉的话。
一听,王大刚炸了,头顶的怒火可冲破医院的房顶。
“你说什么?!是你害我儿子受伤的?”王大刚走上前来,一把扯开自己的老婆,怒视着泪流满面的郁老师。
郁老师因为王大刚的这一声吼骂,吓得哭得更厉害了,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这副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并没有让王大刚心生怜惜。
在儿子的问题上,所有的一切都得靠边站,包括女人。
所以那些一看女人哭就心软、怜惜的男人啊,都是色令智昏,心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小九九。
这一点,王大刚做得不错。
这倒不是因为他是非分明。
这一切都根由于他的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
天知道他为了生儿子,看了多少医生、喝了多少药。不然,也不会40多岁了还想着生个儿子。
他也确实生出了儿子。
这难得的儿子他特别宝贝,一直当命根子在守着、护着。
可是现在,他的命根子被人撞破了相,正在里面缝针呢!
想想他就窝火。
王大刚怼到郁老师面前,用手指着她:“你以为说声对不起就行了?!没门!休想!”
“你干什么呀?!老师也不是有意的,况且是另一个男生撞得儿子,你怪老师有用吗?合适吗?”王鹤润的妈妈上来拉住丈夫指着人的手。
王鹤润的妈妈虽然没文化,但是她从小就知道要尊师重教,丈夫现在这副行径哪还有一丝尊师重教。
“阿秀,你别拉我!放手!”王鹤润的妈妈,叫王秀丹,跟王大刚是同村子的。
王大刚没有动手拉扯自己的老婆,而是怒目圆睁地瞪着郁老师,额头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王大刚对老婆还是不错的,他不在外面拈花惹草搞三搞四,他就一心想着和老婆生儿子,生了儿子就宠儿子。
跟他一样的暴发户,有些老婆生不出儿子的,就在外面包小二养小三,让小二小三生儿子。但是王大刚觉得,生儿子就得找原配,原配生出来的才是正经儿子,不然都是私生子。
也因着这,王大刚就算再有钱也没想过休弃原配,也从不打老婆。就连刚才拉扯老婆的时候,他都特地放轻了动作。
王大刚,封建思想,大男子主义,暴发户的臭脾性,他都有。但是,他爱他的家庭。
“我不放!不许不尊重老师!”王秀丹难得一见的硬气。
“你!”
王大刚见自己的右手被老婆抱着,另外一只手也拿着包和单据,施展不开的他,拼命把自己被抱住的右手从王秀丹的怀里挣脱出来。
谁也不能阻止自己为儿子讨公道,老婆也不行!
一拉一扯间,王大刚的右手因为用力太大,一甩,甩到了刚走出急诊室的、扶着王鹤润的寥寥的脸上。
寥寥被这突如其来甩来的巴掌打得偏了头、懵了圈,也痛得叫了声。
不止寥寥懵了圈。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懵了圈。
短暂的静默之后。
“这位家长你在干什么?!”
“这位家长你在干什么?!”
“王大刚你疯了?!”
“爸?”
……
第一句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季凉风说的。
第二句是给寥寥开门的张山说的。
第三句是王秀丹说的。
第四句是被寥寥扶着的王鹤润说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许老师,您没事吧?”王大刚说着就要上前查看寥寥的伤势。
季凉风几步上前,捏住了王大刚伸向寥寥的手,暗暗使劲儿:“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我就想看看许老师被打得怎么样了……”越说,王大刚的面色就越痛苦,他对面这人高马大的年轻男人太可怕了,眯着的眼睛锋利如刀,手上的力度让他的手腕都快断了!
但是他不能喊疼,他儿子还在看着呢!
寥寥回过神来,用手拨了拨因为惯性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看着王大刚涨红的老脸,她伸手拉住了季凉风捏人手腕的胳膊:“我没事。”
季凉风甩开王大刚的手腕,用另一只手端起寥寥的下颌,仔细审视着寥寥的面颊。寥寥皮肤白,被打的地方此刻现出了通红的印子。
“许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您没事吧?”王大刚再次开口,一脸歉意。
在王鹤润的众多老师中,无论是校内的还是校外的,王大刚对寥寥最客气。因为王鹤润从一年级开始就一直跟王大刚说,我的语文老师如何如何好。
所以当寥寥第一次上门家访的时候,王大刚直接给寥寥包了个厚厚的红包,吓得寥寥落荒而逃。王大刚当时以为许老师是嫌少,所以第二天让还在读一年级的儿子带了个更厚的红包去学校。寥寥好说歹说才总算把红包退给了王大刚。
爱屋及乌,儿子喜欢的老师,他也喜欢。
所以刚刚他才会一脸歉意,所以刚刚被季凉风捏疼了手腕,他也不计较。不然按他的脾性本性,早跟季凉风干起来了。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他就算再年轻20岁也打不过季凉风。
毕竟是他打了儿子最喜欢的老师。是他有错在先,认错态度要诚恳。
“你说呢!”季凉风斜睨着一旁道歉的王大刚,体内的愤怒从喉咙里跑出来,季凉风拼命压抑都没用。
“没事了,鹤润爸爸不是故意的,今天场面太混乱了,他不是有心的,别生气,嗯?”寥寥眨着明亮如珠的眼睛看着季凉风,手上的食指微曲,挠着他的胳膊,哄着他。
“对对对,对对对,我真的不是有心的。”王大刚附和着。
季凉风拿下寥寥拉住他胳膊的手,握在手心,接着一个转身把寥寥挡在身后,他直面王大刚,语气冰冷得冒着寒气:“所以呢?你不是有心的、你不是故意的,我家许老师就得原谅你、就得白白承受你的怒火和巴掌对吗?”
王大刚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没张口就被季凉风抢白。
“如果按照你这个逻辑,撞向你儿子的学生也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还生气?你怎么不原谅他?”
“还有郁老师,人家想上个厕所难道有错吗?”寥寥身后的张山插话进来,“难道你有屎不拉、有尿不撒、有屁不放?你憋得住吗?”
在场的几人都被张山这话说得一愣,但是话糙理不糙,张山问得好。
王大刚在跟医生讨论麻醉的时候,张山终于打通了季老大的电话,简单告知了事情原委。
季凉风挂了电话就立刻从饭局上赶了过来,车速飙得估计等会就会收到罚单。
而看着季老大这副为许老师出头的样子,张山暗自松了口气,他不擅长处理人事纠纷,看到许老师被打,他当时都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又有点不适应,他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压着一身火气和武力值而和对方“讲道理”的季老大,毕竟对方可是有点子无赖流氓气质的。
王大刚不知该如何回答,要是回答“憋不住”,那不就承认刚才自己对郁老师发的火是错的吗?要是回答“憋得住”,那不就打脸了吗?他实实在在、确确实实憋不住啊,谁会去憋屎尿屁啊!他为难地扫了扫自己的大背头,冷不防扫到了满手的发油。
“憋不住的。”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是寥寥旁边的王鹤润,季凉风身形高大,他把寥寥挡在了身后,也把小学生王鹤润挡住了。
王鹤润仰着脑袋,对着自己身旁的张山认真回答:“叔叔,我是憋不住的。”
说完,王鹤润走到王大刚面前,背对季凉风说:“爸爸,我已经不疼了,毛小兵不是故意的,郁老师也不是故意的,许老师更没有错。”
王大刚蹲儿子面前,仔细地瞧了瞧王鹤润的伤口,缝好的伤口只有一小道红痕,涂了药之后,这红痕就更浅了。
王大刚知道自己儿子不会破相后,气焰瞬间不再嚣张。
看着他这样,一旁的王秀丹心知自己丈夫这是知错了,只是抹不开面子,她上前来嗔怪到:“你看你!白长这岁数了,还不如儿子懂事!”
“是是是!是爸爸错了,你别怪爸爸行吗?”王大刚弯着右手的四指,扯着衣袖边去擦王鹤润额头上的汗,也不管这名牌衣衫贵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