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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看店的亲戚小俞正在主机上跟网友聊天。小俞是猫的远房侄女,小我一岁,家在省城附近的乡下,丈夫也在外打工。她因为结婚3年生不出孩子,又跟婆婆不和的缘故出来做事,平时吃住都在店里。小俞高中没有毕业,有些文化。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线,一张肤色不大均匀的黄黑的脸,上面似乎有些虫斑。她给自己取了“玫”的网名,每天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又结识了哪个网友,和谁聊了些什么以及其间种种得意,倒也不失乡下姑娘的淳朴。

考虑速度,主机一般不交给外人,最多做聊天用,这正中小俞下怀。碰到小俞忙着算账,我偶尔帮她聊上几句,看她和别人聊天的内容,有时候真是忍俊不禁。这些话并不蠢,还透着女性的聪慧和机敏。她把自己描绘成独自经营网吧的未婚女子,每每有男士抛来滚烫的心声。平心而论,背井离乡孤身在外的寂寞很难排遣,这样打发日子也无可厚非,她合理利用网络资源,还说不上荒唐。

来上网的人,大多不外乎两种:打游戏、聊天。后者充分体现出网络的优势——它缔造了自由与公平。小学四年级的男生和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都忙于在此泡妞,不遗余力地用谎言证明个人魅力;女孩们半推半就进行着矜持游戏,对欲擒故纵乐而不疲;还有一些痴心的,坠入一段轰轰烈烈如泣如诉的网恋,直到有一天如梦初醒,发现每天以文字交心的爱人交出的全是文字,没有心。

最后是这样一种人,现实不能妨碍他们在虚拟中表现伪善;相反,伪善使他们沾沾自喜、信以为真。拿坐在小俞旁边的那个圆脸来说,他和一个西宁女孩聊了两个月,聊着聊着,他们不时当众打起长途,唧唧哝哝个没完。圆脸每次跟我说起这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19岁女孩,便长吁短叹,言语中十分自得于对方的倾心。那女孩把他当成信仰,他扮演爱情使者也非常尽职,两人已经约定在明年春节见面。圆脸其貌不扬,他更不起眼的女友经常找到店里来和他吵闹,说整天看不见他人魂。圆脸告诉我,追他女友的人成堆(她爸爸在郊区开了个厂,是百万元户),她却偏要跟他。不过这没有改变他对她的简慢。每当我听到他对着手机温柔有加地蜜语,耳边就响起他背后咒骂女友时夹杂的粗话。

在网络里,再没有一样东西比欲望更真实。形形色色的上网者可以随心所欲扮演各种角色。他们不在乎与之对照的生活中的真面目,不在乎我这个旁观者,也不在乎身边同好——那些活的标本,只要看一眼就会明白自己的拙劣。不是否认虚拟中的真情,而是网络给予人们无度的自由,没有法律约束、道德规范。恶的本质找到了土壤,不要说真情,就连真性情、真性别都不敢肯定。你或许可以保证自己,但也只能保证自己。

不过,我但愿他们每天按时出现。

一阵凌乱的脚步,韩洌背着包冲进来,倒了杯水仰头灌下去,接着把整个人横掼在沙发上。前两天他来过一次,兴冲冲地告诉我马上要去车站接情鉴,他现在的样子和当时差不多,不过激动不安换成了心满意足。

“老姐,情鉴回上海了。你弟弟爱上她了。”

“现在她成了你的女神,需要你供奉肉体和灵魂。”

“我说真的,我爱上她了。她那天晚上要洗澡,我知道宾馆里全是那种烂肥皂,特地先买好夏士莲,她感动死了。”

“——所以以身相许了。我看,你是怕劣质肥皂的气味扫了兴,坏了好事。”

“老姐,你最能看透我,”他又惊又笑,“我就是这么想的。你怎么这么肯定我跟她做过?”

“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

“KAO,我那班朋友跟我打赌,说我这次一定要破身。”

我发现,如果对男人坦率直接,他们便对你推心置腹——至少不再把你当作游戏对象。这样省却许多周折,更减少了不必要的麻烦。

“洌洌,你们这么大的,是不是觉得‘处子之身’很丢人?”

“那当然。难道——姐夫还……”夸张的惊讶,“我说嘛……一看你就是黄脸婆。哈哈,开玩笑的,老姐是外表成熟内心纯洁。”

我纯洁么?如果纯洁等于无瑕,我不纯洁。我只是个纯粹的女人,有这个性别所有的长处和弱点。

“我们学校现在流行把女人分三类:纯情、烂货、还有纯情烂货——长得那个纯情,其实那个贱啊——”,我听着他的话,心想现在这些时髦言论像石头一样让人吃不消。一眨眼,我已经是格格不入的怪物。

“你们姐弟谈心?”罗彬带着一个女孩走进来,狡狯地轮流打量我们。

只看了一眼,我不由得赞叹造化神奇。面前的女子年纪与韩洌相仿,她长得纤巧柔弱,肤若凝脂,五官十分精致,尤其一对清澈无邪的眸子,常人断不敢用的“纯洁”二字要给了她,至少在外表上是成立的。她安静地站在罗彬身边,表情矜持,看上去简直是小红帽与大灰狼,让人既疑惑又惋惜。

罗彬和韩洌闲聊了几句,转身出去加入游戏对仗,女孩偎依一旁,情状很亲昵。他俯耳说了什么,她听了浅浅一笑。

“这女孩怎么样,够纯吧。”韩洌评价道。

“他换了女朋友?”

“不是——她是罗彬的老情人,好像是同学。罗彬的马子长得都不错。这女孩很有名——你不知道么——她很随便。听说她准备下个月去深圳发展,我看她傍个大款算了。对了,她就是纯情烂货。”

我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这样一张天真美丽的面孔——韩洌在说什么,我一时忘了听,只觉得讶然。她抬头看他,脸上多了一股妖冶的神气——也许,是我给她添上的。

我们总是给自己见到的东西加上一些想象,一厢情愿地认定。如果它被打破,头脑也不吸取教训,又开始臆造和轻信另一个真实。

人是唯心的动物,对万物的认识完全来自自身的感知,所谈论的“客观”是大脑对客观事物的某种反映。当人们说,要尊重事实客观看待问题,参照的仅是他们一心以为的真实。这与真实的真实究竟有多少谬差,不得而知。

真实存在么,也许我不存在,一切不存在。

不必说那股妖冶。

韩洌还在说:“……他对女人有一套。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不过我就服他这一点。”在这一点上,韩洌是很佩服罗彬,罗彬也为能拥有一个年轻的崇拜者并对他有所影响而着迷,正如男性之间的某种友谊,既相互交好又相互轻视。

“你也不错。他在现实里囤积垃圾,好歹你网上有一大堆女人。”

“哭着喊着要和你老弟有一腿。”他得意地接腔,不理会我的弦外之音。

“奈何你执意为情鉴守身如玉。”

“我对情鉴是认真的,告诉你,以前还没有女人让我动过心。这是我的初恋。”他正色道,既而痴笑,“不跟你聊了,我要回去睡觉,从前天晚上起我做了7次。”

他跟来时一样,一阵风似的走了,脚步跟心情一般轻快。我拾起先前在看的书,盯住上面的字看了一会。那些字一个一个独立地凸显出来,此起彼伏跳进意识,但我分辨不出它们的意义。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男孩。一次课间休息,他和一群男生从我跟前跑过,我无意中看了一眼,其他人大呼小叫,只有他不以为意地笑着。那一瞬,我恍然知晓了爱的意味。分不清是现实临摹理想还是现实勾勒理想,和许多女人一样,最初爱慕的对象总是接近完美。他头脑敏捷、相貌俊朗、品学兼优、样样出色,是老师的宠儿、教育制度的优等品。我虽然聪明,却是恨铁不成钢的典型,还有一副假小子的外表。这是玫瑰与蓟的对照。

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孤独的孩子的爱,不计得失、不抱希望,幸福是可以保有秘密,快乐是能够悄悄注视。他的声音犹如动听的音乐,他触碰过的东西好像都会变得神圣,一些无谓的发现让我暗自欣喜。他的家境不好,他清秀的面庞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忧悒,它有不寻常的魔力,让我起了轻柔的忧心,总想探知究竟。他和我一样擅长作文,我因此觉得我们之间有种特殊联系。有一回他抢去我刚写完的作文想先睹为快,印象里这是他对我最亲密的举动。然而我霎时就变了脸,心急如焚,跺脚发怒直到作文被归还。说来心酸,我怕他看了我的字笑话。

一年夏天放学后的一个傍晚,我看见他做值日,于是独自留下,借着夜幕在花坛后透过树丛远远看着,屏住呼吸凝神分辨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周围是不知名的花香。

如今,我早已没有那双树丛后的眼睛,也早已没有那么无私。这样的爱不是真正的爱,只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做的一个白日梦。它是默默的回味,长久的等候。它终归会无声无息地消弭,但却将一个人的单纯和无私保留下来,不为贪婪与恐惧湮灭。

假使我把这些告诉韩洌,他一定会嘲笑一番。我说不定能同时得到晚辈对前辈的尊敬与不屑。

韩洌只有20岁,拥有这个年纪的活力和锐气,非常自信,同时也十分盲目,脑袋里充满了种种危险的暗示,一有机会就身体力行。那些并不是他真正的需要,他以为是;他忘掉了约束,也许他有意忘记;他还没做好准备,但他不用,什么都不带更轻便。

他比我小5岁。他的初恋和初夜却同时来自网络,我们已经不是一代人。比我们年轻的人们有太多自由。他们触摸不到坚硬的现实,他们不懂畏惧。在这个世纪的末年,他们越来越迫不及待地摈弃,从几千年绵延下来的道德准则到上一刻还在流行的东西。只要活得快捷,活得自我。在他们身上,传统和美德被视同累赘,东方式的感情已近名存实亡,你想挽留却心知无法挽留。

也许这些更年轻的人们不能理解我们,就像我们不能理解他们。也许人开始赞美过去,就开始衰老。我衰老了,不平,说教,怀念。

然而,也许现在我在此唏嘘,或者有一天,自己也会身不由己,堕进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