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牧歌发展的历史钩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绪论 重返古典

古希腊罗马文学对西方文学产生深远的影响,正如吉尔伯特·海厄特(Gilbert Highet)所认为的,希腊人及其学生罗马人创造了一种高贵而复杂的文明,“在许多方面,我们的近代世界是希腊和罗马世界的延续”[1]。提及古代希腊和罗马文学,人们往往关注神话、史诗、悲剧等主要的文学类型,使普罗米修斯、阿喀琉斯、赫克托尔、奥德修斯、埃涅阿斯、俄狄浦斯等英雄人物成为后世品评的对象。对英雄的崇拜是每个民族的文化心理,人人崇拜英雄,但并非人人能够成为英雄。因此,现代人们不仅需要汲取古希腊罗马的艺术理念,也需要将关注的焦点从高贵超群的神和英雄转移到卑微如草芥的芸芸众生,重新发现那些凡人身上存在的力量和美,这也是重新审视西方文明的一种重要途径。

在古希腊罗马文学中,有几个牧人,诸如塞尔西(Thyrsis)、提屠鲁(Tityrus)、柯瑞东(Corydon),他们在田野里或山丘上放牧牛羊,坐在树荫下吹奏歌唱,深情地表露爱情或真诚地哀悼死亡,黄昏时分再赶着牛羊回家。他们如此平凡,除了笛声歌声甜美、会放牧写诗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功绩可言。然而这些牧羊人却能够穿越千年,在现代世界里熠熠生辉,正如保罗·阿尔佩斯(Paul Alpers)指出的,“普通的牧人及其同伴代表的是人类的真挚情感、社会关系以及生存经验”[2]。以牧人为核心主人公的文学样式就是“牧歌”(Pastoral)。传说第一个创作这种文学作品的是古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Theocritus,约公元前310—公元前245)、古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公元前70—公元前19)对这类体裁做了重大发展。从词源上来看,“pastor”在拉丁文中系指牧羊人,演变出术语“牧歌”(pastoral),常常以放牧为生的牧羊人或牧牛人为作品主角。例如在忒奥克里托斯的第一首牧歌中,绵羊倌塞尔西与一位不知姓名的山羊倌对歌。在塞尔西的歌唱中,出现牧牛倌(oxherds)、绵羊倌(shepherds)、山羊倌(goatherds)以及母羊(ewe)、小羔羊(lamb)、绵羊(sheep)、小公牛(steers)、小牛(calves)、公牛(bulls)和小母牛(heifers)这样的词汇。“Pastoral”多指田园牧歌般的,与它意思相近的词语有“idyll”“eclogue”以及“bucolic”。其中,“idyll”出自忒奥克里托斯的作品标题《牧歌》(Idylls),原意为小图画或具有诗情画意的小插图,后来指轻松快乐的情景或事情,也指描述欢愉恬静情景的短诗或短文。而“eclogue”出自维吉尔的作品标题《牧歌》(Eclogues),其希腊语本意是“选择”,也写作“eglog”或“eglogue”等形式,在维吉尔作品中多指牧人对歌。此外,“bucolic”源自希腊语“boukolos”,原意为牧牛人,与牧羊人一起成为牧歌中最具代表性的歌者,后也指乡村田园生活。而人们常用“pastoral”一词概括维吉尔之后的牧歌,系指那些以独白或者对歌形式描述田园世俗生活的诗作。

关于牧歌,人们往往重视其表现田园生活、爱情主题和怀旧情绪等方面的特征。例如《辞海》指出:“牧歌译自拉丁文pastoralis,一译‘田园诗’。诗歌的一种。起源于古希腊的一种以表现牧人生活或农村生活为主的抒情短诗。”[3]《中国文学大辞典》认为这种诗体“指以歌咏田园生活为主的诗歌。立意闲适恬淡,格调清新安谧,是其主要特点”[4]。在突出爱情主题方面,《世界诗学百科全书》中的解释为:“牧歌模仿乡村生活,通常描写想象中的黄金时代的生活,其突出的内容是男女牧人的爱情故事。”[5]在强调怀旧情绪方面,M.艾布拉姆斯(Meyer Abrams)在《文学术语词典》(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1957)中指出:“牧歌是一种精美的传统诗歌,它表达都市诗人对理想化的自然环境里的牧羊人和其他农人生活中的纯朴恬静充满怀旧气息的描绘。”[6]牧歌是一种富有诗意的描述,表达了人们对优美舒适、天真快乐、朴素简单生活的怀旧之情。

人们也认识到牧人是这类文学中的重要元素。例如忒奥克里托斯曾在其诗歌中叙述两位牧羊人对彼此的欣赏与夸赞:“牧羊人,松林的低语,/清泉的流声,还有你的笛声,是甜蜜的”;“喔,牧羊人,/你的歌声比一泻千里的瀑布更动听”[7]。维吉尔在其作品中也提及:“一个牧人应该把羊喂得胖胖的,但应该写细巧一些的诗歌。”[8]这些牧人一方面从事放牧的劳作,另一方面有文学艺术创作的才能,会吹笛、唱歌、写诗。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曾在《论牧歌》(“A Discourse on Pastoral Poetry”)这篇序言中指出,世界诞生之初便有了诗歌,而“最古老的诗歌种类应该是牧歌”[9]。蒲柏简要梳理牧歌产生的过程,并认为牧羊是人类最原始的生活方式,牧人的生活与其他乡村劳动相比更为安逸舒适些,更容易表现出无忧无虑、乐观自信的状态。可以很自然地想到,古代的牧羊人只需将羊群赶往公用的田地或树林,因为有大地源源不竭地提供草地、清泉等馈赠。正如利奥·马克斯(Leo Marx)所说:“在田园经济中,自然为牧人提供了大部分的需要。更令人满意的是,自然干了几乎所有的活。”[10]羊群自由觅食,无须过多照料,绵羊、山羊、野山羊等带来丰厚的羊奶、奶酪、羊皮和羊毛等生活资本,因而牧羊人有条件过着清闲而欢乐的放牧生活。在悠闲的放牧过程中,牧人们聚在一起,与同伴谈论家长里短或身外之事,或表达对情人的爱恋,抱怨相思的痛苦,或吹笛歌唱,歌颂夏日的美好时光,赞美富足快乐的乡村生活,讲述古老的神话传说。他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在打趣对方的同时进行歌唱比赛,以旁观者判定输赢,胜者可获得事先约定的奖品,然后在黄昏时分赶着羊群回家。牧人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这种快乐并不是因为他们在体质、精神或道德上优越于后世之人,而是因为他们面对最纯粹质朴的自然状态,没有被社会文明规训或启蒙,少有高远的抱负,也很少有烦恼和悲伤。蒲柏认为,牧羊人这种宁静、闲适、快乐的自然状态更易受到诗人们的青睐,使质朴的牧人形象成为诗人们表达返璞归真愿望的最佳选择。诗人们书写牧人,对牧人的对话、歌唱等内容和形式加以改进,于是就有了牧歌这一诗歌类型。牧歌是对牧人行动及其可爱品性的模仿,其模仿的形式兼具戏剧性和叙述性,其寓意简单,人物的行为既不文雅也不粗俗,语言表达谦逊而朴素,简单而又活泼。

人们还注意到,牧歌作者往往来自城市。例如忒奥克里托斯在大都市亚历山大里亚创作诗篇,维吉尔受到罗马统治者的庇护,成名后一直在都城里享受着尊荣的生活,而“文艺复兴的田园作品和田园传奇作者同样几乎都是廷臣”[11]。牧歌诗人们要模仿的并非牧羊人的劳作,而是他们身上呈现的一种状态,旨在将牧人形象及其生活的环境空间理想化,正如评论者所认为的“牧歌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使乡村生活理想化”[12]。牧歌呈现为一个冲突出现之前或者是冲突之外的世界状态,或者冲突只是误会,是一个以现代世界为参照的没有冲突的世界。在这个理想化的世界里,牧人并不依赖城市生活中的复杂结构,较少接触财富、欲望、权力及一切城市文明的腐化,他们以大地为生,更接近具象真实,吃穿简朴,在简单游戏中娱乐,在纯粹生活中呈现理想化形象。对此,海厄特细致地指出:“这些作品中的主要角色都是18岁左右,情感几乎是他们唯一关心的东西,没有人规划自己的生活,或者为遥远的目标而努力,或者从事长期稳定的工作。男女主人公颠沛流离——年轻人总是觉得命运不断把自己抛到新的地方——不过他们不会遭受无可挽回的伤害,他们在结合时仍然年轻、漂亮、热情而贞洁。”[13]当然,海厄特的看法有待商榷,至少牧人形象不都是年轻人。例如维吉尔第一首牧歌中的著名牧人提屠鲁就是一位老者,“当我修须时也落下了灰白的毛发,/虽我年已迟暮,自由终来到我左右”[14]。牧歌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与理想、青春、爱情、优美、纯粹、自由、悠闲、和平等美好的词汇相连,这深受人们的喜欢。正如海厄特指出:“面对周遭的罪恶,生活在罗马帝国晚期喧嚣都市或者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代腐朽宫廷中的年轻人会暂时对爱情抱有更崇高的理想,把自己想象成忠诚的牧羊人,把心上人想象成纯洁的克洛娥。”[15]但是牧歌主人公往往感情细腻、谈吐文雅、行为高尚、对爱忠诚,这些纯朴、恬静、自由、理想的牧人形象与复杂、腐化、堕落甚至异化的都市人群形成对比。尤其是生活于喧嚣都市和腐朽宫廷中的人们,热衷于把自己想象成为忠诚的牧羊人,借此在牧歌艺术形式中审视和评判周遭的罪恶,抒发对单纯质朴生活的盼望。

在早期的批评话语中,牧歌的确具有一种相当有限且稳定的意义,是指那些描述牧羊人和平、富足、闲适生活,展现纯洁、质朴、幸福等世俗理想的文学样式。对此,批评家们普遍看到其中呈现的美好,认为牧歌是“以诗的形式描写天真而幸福的人群”[16],“充斥着甜美乡间的牧民和宁芙的美妙歌喉与纯真爱情”[17],“是一种优美的,一种使人兴奋的虚构”[18]。牧歌展现的境界是一片自然的乐土,只属于纯真的孩子和犹有童心的成年人,牧歌中虚构的理想能让那些脱离自然纯朴的人洗净铅华。这是牧歌的优点,也是牧歌的不足之处。海厄特认为牧歌不真实,不是像悲剧或史诗那样占据全部心智或灵魂的高雅文学,而是“一种避世文学,帮助人们满足心理需求”[19]。弗里德里希·席勒(F.Schiller)也在《论朴素的诗与感伤的诗》(1796)一文中直言指出:“牧歌只能凭否弃一切人为文明,只凭使人性简单化来达到它的目的,所以它尽管对我们的心灵有很高价值,对我们的头脑却无甚价值,它单调的领域很快就一览无遗。”[20]牧歌似乎是一种诗性想象,已消除现实与理想等一切矛盾的对抗,成为一种单调的没有“运动”的诗,与心智或头脑无关,这奠定了人们对牧歌的基本印象。

然而在西方历史上,牧歌不断产生新的形式,融入更为复杂的内容,成为一个“模糊与矛盾的结合体”[21]。从古希腊罗马到现代社会,牧歌一直被诗人及批评家广泛运用,正如布莱恩·洛克雷(Bryan Loughrey)在《牧歌样式》(The Pastoral Mode,1984)的开篇处指出:“牧歌是一个有争议的名词,现代批评家们已几乎将其运用到各种各样的作品中。”[22]牧歌在不断传承中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学种类,其主旨逐渐超越牧人生活的环境空间或放牧劳动,也不再简单地称颂乡村,而是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在简单的形式中孕育着复杂的内涵。罗伯特·法根(Robert Faggen)在《弗罗斯特与牧歌问题》(“Frost and the Questions of Pastoral”)一文中认识到牧歌本身是一个丰富而复杂的传统,对经典重读具有重要价值:“它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种类或是习俗,而且也是一种样式,一种忒奥克里托斯、维吉尔、但丁、弥尔顿、华兹华斯和梭罗等借此探讨人类平等、人类在自然中的位置以及真理的本质等问题的样式。”[23]也有研究者认识到牧歌就是一种寓言,例如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 Iser)认为,牧歌的绿色橱柜(green cabinet)是一个比喻的柜子,其所指与能指之间的意义自由飘荡,牧歌中的世界是指代自身之外的他者,“必须以隐喻的方式去阅读”[24]。牧歌具有特殊的结构关系和引申意义,也因此能够起到道德教谕的作用,隐喻、暗示或影射更为宏大的主题。

海厄特指出:“文艺复兴所做的正是在淤泥中向下挖掘以找回失去的美,并模仿和超过它们。我们延续了这项工作,并且走得更远。”[25]在发现美和探求意义的路途上,我们往往从古希腊罗马文学的庞大轮廓里追寻荷马、柏拉图、索福克勒斯、亚里士多德、西塞罗、维吉尔、贺拉斯等艺术大师的典型思想和作品。但是除此之外,伟大的光环中还有许多平凡的力量,他们在黯淡无光的工作与时日中依旧散发益人心智的能量。有缘于此,本著作专注于西方牧歌的发展历史,在回顾从古希腊到现代社会的批评历史的基础之上,重读经典牧歌作品,梳理牧歌的源起与演变历程,探寻其审美特征和深邃内涵,试图在重返古典的路途上走得更远。


[1] [美]吉尔伯特·海厄特:《古典传统: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王晨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页。

[2] Paul Alpers,What Is Pastoral?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6,p.460.

[3] 夏征农主编:《辞海》(1999年版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48页。

[4] 钱仲联等编:《中国文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37页。

[5] 周式中、孙宏编:《世界诗学百科全书》,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76页。

[6] [美]M.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吴松江等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05页。

[7] Theocritus,Idylls,Trans.Anthony Veri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1.

[8] [古罗马]维吉尔:《牧歌》,杨宪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页。

[9] E.Audra and Aubrey Williams,Pastoral Poetry and an Essay on Criticisim,London:Methuen & Co.Ltd.,1961,p.23.

[10] [美]利奥·马克斯:《花园里的机器:美国的技术与田园理想》,马海良、雷月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页。

[11] [美]吉尔伯特·海厄特:《古典传统: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王晨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页。

[12] John Lynen,The Pastoral Art of Robert Frost,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0,p.10.

[13] [美]吉尔伯特·海厄特:《古典传统: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王晨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38页。

[14] [古罗马]维吉尔:《牧歌》,杨宪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

[15] [美]吉尔伯特·海厄特:《古典传统: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王晨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39页。

[16] 章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2卷,缪灵珠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69页。

[17] [美]吉尔伯特·海厄特:《古典传统: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王晨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38页。

[18] 章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2卷,缪灵珠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72页。

[19] [美]吉尔伯特·海厄特:《古典传统: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王晨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38页。

[20] 章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2卷,缪灵珠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72页。

[21] Elizabeth Harrison,Female Pastoral,Knoxville:Th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1991,p.1.

[22] Bryan Loughrey ed.,The Pastoral Mode:A Casebook,London:Macmillan,1984,p.8.

[23] Robert Faggen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Robert Frost,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49.

[24] [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像:文学人类学疆界》,陈定家、汪正龙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页。

[25] [美]吉尔伯特·海厄特:《古典传统: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王晨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