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J.帕克的架空宇宙又有新故事啦!帕克本来就是历史学家。历史学家制造历史,看看是先忽悠住别人还是先把自己忽悠瘸。下面这个中篇故事中出现了不少大家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国家,以及……熟悉的人。这其中一个小龙套在另一篇帕克小说中当了皇帝。大家找找看,是哪一位?
Making History
制造历史
一位了不起的语言学家
将会极力证明
“是”只不过是另一种更决绝的“否”
——威廉·S. 吉尔伯特1
从前既真,当下亦真,恒定为真,即为真相。故而真相的大多特质,亦见于历史。历史,是真实发生过的,是对真实之叙述,便是真相。真相三要素之一 ——从前既真——将其与历史勾连起来。世人坚信(不过一厢情愿)今日为真之物,昨日必然为真,往前回溯,亦是如此。任谁也不会料想,真相不断变换,与时俱进。若有一事,昨日那般,今日这般,必不可能二者皆为真相。或发生过,或没发生;要么是真事,要么便是说谎。噢,宝贝,多么纯洁可人,天真无邪得让人感动!
在我看来,我最重要的身份是创作型历史学家。多年前,我曾在市集中看到过一堆造型奇异的小雕像。两个粗制滥造的架子上搭着木板,雕像就放在上面。架子后坐着位一头浓密银白卷发、瞎了只眼的老人。雕像漆黑如墨,我要费力辨识,才能看出雕的是什么:一头牛,一只狮子,一只正埋首颈后、梳理羽毛的鹰,一只饱受宿草不转2之苦的羊羔。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些雕像十分拙劣,但它们的材质引起了我的注意。
老人对我说:“炭。”
“真的?”
他点点头,“只是普通的海煤。”他说这话的语气,仿佛是在承认自己的确是国王,只不过今日到贫民窟体察民情而已。
“别具一格。”我随手拿了两只长相可怖的雕像,买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它们让我想起了那段时间赖以为生的工作。
你知道吗,炭并非普通岩石。常人所知有限,但马尼亚克教授研究后对这点确信无疑。事实上,它是叶子。成百上千万的叶子零落堆积,时隔多年,又有成百上千万的叶子零落堆积其上。直到落叶本身的重量将自己压碎,再如混凝土般凝固成型,以至于人们常常将它误认为岩石。其实不是。
这样的过程,一如历史的形成。每一日都是一片叶子,另一日飘落其上,当下的重量将往昔压制成某种坚固、稠密、如同岩石般的东西。坚固得可供世人在上面修筑建造,还让人们深信地基就是岩石,是地球母亲的骨骼。人们深信过去坚如磐石、不可更改,这对我的业务大有好处。人们都说,你不能改变过去。历史就是历史,无法改变,永远如此,阿门。
那时候,我所做的一切都和改变过去有关。而且我极其擅长此道。我的工作也类似炭雕家,只不过我会将我的原料雕琢得精美绝伦、栩栩如生、令人信服。作为创作型历史学家,我常用一种称得上“惰性物质”的材料。它没什么大用,但能以之为基础来创造,造出更可塑、更新、更好、极其实用的……
马尼亚克教授(他可是个大好人,而且作为北方人,已经能算是风度翩翩了)还有个理论。虽然我对它保持怀疑,但鉴于我是名语言学家而非自然哲学家,哪有置评的资格呢?这个理论同白垩相关。他声称,白垩也非普通岩石。实际上,它是骨头——成百上千万的骨头(如同落叶)被海的重量压缩在一起。很遗憾,无人能用白垩雕刻,就算有人能,我也从未见过。所以,当我寻寻觅觅,想找个能用来类比、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时,我选择了炭。然而白垩确实更为合适。历史本就是白骨铸成——累累白骨,积野盈冢,埋于滔天罪行之下。直至沉重的罪恶将它压制得足够夯实,供人在上面修筑建造。这么说来,雕铸白垩显然是可行的,我不正是以此为生吗?
事实上,我认为马尼亚克关于白垩的理论是全然错误的。你想想,如果他的理论成立,那如今的高山之巅曾经就是海底,反之亦然。这太荒谬了。如果这样的事情真发生过,肯定会有人提到。往前回溯七千年,回到创世之初,根据文字记载,大海的位置不曾变过。而且无人对此抱有异议。海的北方是奥尔比亚,南方是布勒米亚,西方是埃利亚,东方是萨尚。显而易见,马尼亚克因为他在炭上的杰出发现而有些飘飘然了。于是他将这套成功理论又复制了一遍。只不过这回就全是胡说八道了。我猜他也是个创作型历史学家,只是不如我精通此道而已。
当今第一公民3叫作盖吉斯。他的真名其实是“古古”。在奥斯若恩语中,是“巨大的象”的意思,听上去恢宏大气。但当他掌权之后,因为种种显而易见的理由,改成了埃利亚名字。盖吉斯或许是你见过的最明智的人。经过深思熟虑,我才使用了“明智”这个词。事实上,做出这个选择花了我一个多小时,期间,西马库的《辞典》就摊放在桌上,在我手边方便我查证。刚开始,我写下了“睿智”二字,但完全词不达意。快速地浏览他的一生,足以发现他其实相当愚笨。“狡黠”是我的第二选择,可这个词太过贬义。“机智”倒有点沾边,但它又不能表现出他所拥有的街头智慧。显然,任何用来形容盖吉斯的修饰语都不能缺少了这样的内涵。所以还是“明智”最为恰当。它有“衣冠整洁,上得了台面,秩序井然”的内在涵义;也很适合用来形容一位穿戴整齐、正准备迎接检查或游行的士兵。这样的暗示能给人们留下遵守秩序、做事有条理又高效、时刻能够自控的印象。人们对皇帝盖吉斯的印象正是这样。让你看出来了吧?我是一位语言学家。真不好意思,日后我一定试着将这个陋习藏好。
但当下我却不能这么做。此案例中,这个习惯有助于帮我们了解当事人。还是古古王子的时候,他作为布勒米亚某个雇佣兵集团的首领来到科里斯,顺风顺水地成就了一番事业。发动政变时,他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没人会接受一个来自布勒米亚的小小首领成为皇帝,尤其是这人的名字听起来还很神经。所以他进化了:他不止改了自己的名字。盖吉斯在埃利亚语中是“灿烂辉煌”的意思,正是他成为的样子(或者说,正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
那时候,我十分清楚他在做什么。我是奥尔比亚人,母语是罗珀语而非埃利亚语,所以能发现这中间的差别。如果说人是鱼,那语言就像水。母语是无处不在的,你呼吸的是它,也在其间行动,可你感受不到它。但海鸥却能分辨水在哪里。因为它扎入水中的时候,脱离了包裹自己的元素——空气。
毫不意外,我之前从未见过他。我是被临时召集到宫殿来的十二位大学学者之一。我来不及换身体面衣服,甚至连鞋都没换。我的母亲要是知道,肯定会羞死的。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推搡着我们朝偏僻的街道前进。他们的盔甲是铁打的,而非镀金的青铜;他们的披风是棕色的,而非红色;浑身上下不见羽毛装饰。我们试着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们中只有首领会说埃利亚语,可他走得飞快,我们根本不可能在跟上他的同时开口说话。我大胆猜测,这些卫兵是梅斯姆布罗特人。我试着低声用奥尔扎克语问了几个问题,但他们似乎没听到。我们被带到宫殿围墙下的后门,进门后穿过马厩,沿着宫殿背后的楼梯进入仆人居住的区域。波利克里姆努斯(主修早期埃利亚文学)想到,我们将会被迫成为皇家仆役。他在我耳边语无伦次地说,他不会洗衣服,更不会熨衣服,没人教过他该怎么折叠毛巾,而且他太老了,已经学不会了。至于清洗地板,他腰背的疼痛——我建议他闭嘴。但他置若罔闻。
穿过大得惊人的仆人居住区的厅堂时,我注意到墙上有壁画。据我猜测应该是后摄政时期所做,可惜我并非专家,而尤桑德(主修艺术史)又被吓得四肢瘫软,不打算发表什么高见。地板是抛光的思科纳大理石,深粉色的质料上散布着黑色的脉络一样的纹理——产这种大理石的矿层在千年前就被开采一空了。这是一座古老的宫殿。在位于大学后方的教会会堂中,有一小片地方就是用这种大理石铺成的。那是一间小圣堂的地板,而它是我们最珍贵的宝物之一。穿过一扇低矮的门,便走出了仆人居住区的厅堂。门有六英寸4厚,由有交叉纹理的橡木制成,由于年代久远和所使用的古老的蜂蜡,已经泛出黑色。穿过门是一道走廊,廊道两侧每隔一段就有一扇细长的窗户。地板上铺着灯芯草席。这种特别的灯芯草只生长在艾克门,出于某种原因,有人精心地定时朝它喷水,使它保持着湿润。墙被粉刷过,上面挂着人物肖像画,每一幅都风姿卓绝,可惜全是假的。我们被领着一路疾走,我没时间驻足仔细观察。但即使是在中速行军之中,我还是发现,虽然作画的笔触和画风都完美地伪造出想要的年代感(大概在500年前至100年前这段时期),但画框上的包浆泄露了真相——这些画作成最多不过四年。而政变正是四年前发生的。真是奇怪的巧合啊!画上的每张脸都十分相似,强有力地说服人们:这是这个延绵十五代的家族的忠实记录。等终于见到了盖吉斯陛下,我才恍然大悟:他们都长得很像他。而且画作强烈地暗示着人们,家族血脉是如何一步步演进成他的样子的。我心想,真是明智。再过二十年,在光线恰到好处的腐蚀下,鲜亮的色彩淡去;在走廊这种特别适宜包浆形成的环境中,唯一的破绽也会被弥补。到时候无人能够得知真相。绘画和椴木画框记录下的盖吉斯家族的列祖列宗将是血脉传承的毋庸置疑的证据。这一点问题都没有。谁说家族谱系一定要追根溯源,看家族是怎样开枝散叶的?就不能找到另一条迂回的传承之路吗?
盖吉斯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虽然在某种意义上,硬币上的头像刻画得十分精准。构成这张脸的主要特征都很还原——刚毅的下巴,威严挺直的鼻子,能言善道的薄唇,宽阔的额头。雕刻师并没有擅自创作什么,只是剔除了他脸上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又重新排布了五官的结构,从原来的位置上稍微移开1/4或1/8英寸,人看上去就大不相同了。对了,还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在硬币上看起来仿佛是缩小版雷神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垫了鞋垫也只有5英尺又1英寸5。但还是那句话,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世间万物到底如何,都取决于你看待它的角度。他肯定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深刻。
他没有在正殿接见我们。平日里,他习惯坐在一块巨大的大理石之上。大理石和结构精巧复杂的液压升降机相连,如此一来他就能被升到空中(他越是想让自己显得高大,就会升得越高)。然而这回,他却是在走廊尽头的接待室等着我们觐见。这间屋子刚刚能塞下盖吉斯、我们十二个人和六名高大强壮的卫兵。屋子再小一点,我们怕是就要踩在彼此的脚上了。我个子很高(不过瘦得一吹就倒),还能将他看得清楚。有些同事得垫着脚尖,从卫兵的肩膀之间望出去,才能看清这位仁慈的陛下长什么样子。
一旦盖吉斯开口说话,你就会忘记身高几尺几寸的事了。我尽可能客观地回想,他的嗓音低沉,稍微有点口音(只有语言学家才可能听出那是奥斯若恩语的音调)。他的肺活量应该很大,当他用交谈的口吻柔声讲话时,能让厅堂远处的人听清,或许这应该归功于他那宽阔的胸膛。还有那双手,我从未见过人类的手臂下可以连着那么大的手掌。他说:“先生们。”
这正是被精确记载、写进书里的历史靠不住的另一个理由。“先生们”,真是彬彬有礼的开场。当读到这句话,你会想,好吧,至少他还挺有礼貌的。但如果你人在当场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他确实说的是“先生们”,但在我们听起来,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更像是在说,我们就是人间的一堆渣滓,已经走到了存亡的边缘。如果我们悄无声息地消失,有谁会思念我们呢?
“首先,”他继续说道,“今天在这个屋子里讲过的话,绝不能传出去。明白了吗?”我们当然明白,“很好。”他说,“既然如此,我们继续吧。有件事要交给你们去做。”
“他疯了。”刚刚找回自己的声音,尤桑德马上说道,“这不可能。做不到。”
没有全副武装的卫队送我们回去。盖吉斯一说完话,我们就被领到后门,就地散了。用被带到夏季草场上的羊群来比喻我们,再贴切不过。担惊受怕时,所有的学者都嘟囔抱怨,如同羊群咩咩乱叫;我们中大部分人都有白发,如同白色的羊毛;我们很容易受惊,更容易被驯养。
“想想,等事情败露,谁会被指责呢?”伦塞里奇发问,“猜都不用猜。到时候谩骂会如成吨的砖块砸在我们身上。”他走入了一条死路,眼睛到处乱瞟,“该死的,我们到底在哪儿?”
他找不到路一点儿也不稀奇。伦赛里奇是地理系的皇家荣誉教授。他四十年前来到大学,活动范围便再也没有超出过大学门房五十码6。看上去没人准备为他解惑,所以我插话了。“在铜门的最高处。”我告诉他,“沿着山坡往下,到莫菲尔德,然后向右——”
波利克里姆努斯纠正道:“向左。”
“向左。”我接着说,“然后你就到前门广场了,对面就是清贫与贞洁酒馆。”我深吸了一口气。清贫酒馆的白兰地难喝得让人无言以对,可是足够便宜。我缺钱,可又需要大量酒精来维持心脏跳动。
“你确定?”地理系教授问道。但随后我就被证实是正确的了。我们冒着严寒,坐在清贫酒馆外面的长凳上。经年累月的讲课让人总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此时想说的话又不想被上百个竖着耳朵的大学新生听见。
尤桑德又重复说:“做不到。不切实际,根本不可能。”
伦塞里奇说:“那你跟他说去。”联系之前发生的事,不需要我特地说明这个“他”指的是谁了吧。
“他总得明点儿事理。”尤桑德说,“敬爱的陛下,您的主意不错。如果这事真能办到,皆大欢喜。但很遗憾这事办不到。而且如果我们失误了,您的下场会很糟糕。他肯定能明白这点吧。”
马戈(建筑系的副教授)白了他一眼。“我觉得在奥斯若恩的字典里没有‘办不到’这个词。”
“事实上是有的。Dluvu,第三人称不规则变形。”谁在插话,哦,是我自己,“但马戈说得对。”我补充道,“你不能对那个人说不。伦塞里奇刚刚说,如果事情败露了,我们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也是事实。所以——”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我顿了一下,“我们得想想现在该怎么办,才能躲过一劫。”
尤桑德愤怒地喊道:“老天爷!”我对他笑了笑。
“确实让人生气。”我说,“但别这么沮丧。我们都是聪明人,是埃利亚最有头脑的人,大学的门廊上刻着我们的名字。我们能找到办法的。”
他们都瞪着我。倒也不怪他们,我说的并非他们想听的。我说话时心思转得飞快,速度堪比妈妈家里的纺车。我在银行中还有79古尔登7,这是我毕生的积蓄。用这笔钱,我可以买一张前往思科纳的船票,在那儿我肯定能搭上去安替昔南尼的船。安替昔南尼和萨尚帝国的陆上边境还比较容易穿越。我想到了大学图书馆里好几本书——轻巧,方便携带的那些,带到萨尚帝国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而且好的翻译在哪儿都能谋生。
“让这一切见鬼去吧!”塞琉索(主修军事史)说,“我不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做,但我准备离开。我拒绝了科里斯学院的职位来了这儿。他们一直在暗示我,如果我想换个环境,他们十分欢迎。”
马戈问:“你真觉得你能走得掉?”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塞琉索开口说:“我又不打算征得谁的同意。”但语气和片刻之前比起来,收敛软化了许多。
“看到那边的人了吗?天,别全转头去看他。”
在酒馆院子的另一侧,有个人坐在桌子旁。大个子,白胡子,用白头巾包着头发,看起来像是个石匠。
马戈说:“我在宫殿里见过他。”
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让他别犯蠢。马戈摇摇头。“我在宫殿里见过他。”他重复了一遍,“他一直跟着我们。而且我敢用姓名打赌,跟着我们的人绝不止他一个。如果我们敢逃,就死定了。”
噢,不好,我心想。
众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尤桑德开口道:“但这事是不可能的。办不到。”
“看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试试了。”马戈说,“真是不幸,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认为我们还有选择。”
喝的白兰地没起到半点作用。我还是感到寒冷、紧张,要命的清醒。“马戈是对的。”我说,“我们得想办法把这事办成。天知道该怎么办。”
“混蛋。”波利克里姆努斯咒骂道,“邪恶的、可恶的,愚蠢又残忍的混蛋。”
我的余光一直没离开那张桌子上石匠打扮的人。是我的幻觉吗?还是他刚刚确实抬了头?我想,如果要雇人干这种活,肯定得找个听力不一般的。“别说这些没用的。”马戈说,“这事很严肃。我们或许能安然度过这道难关,或许不能。依我看来,结局如何,主要取决于我们够不够聪明。不管怎样,我们都要保持冷静,开动脑子。至少现在,我们还有脑子。”
坐在室外实在太冷,白兰地又不起作用。我们只好返回大学,穿过门房,回到了各自的家。大学地方很小,对我们而言,却是全部天地。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桌前坐下,望着窗外发了一小时的呆。波利克里姆努斯直接去了浴室,他跟理发师借了把剃须刀,让侍者给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割开了自己手腕的动脉。
我能理解他。有些人害怕痛苦,怕受折磨。一旦事情出了问题,要面对的便是无涯苦海。还不如用最轻松的方式结束一切,以免深陷前路未知的惶惶不安和苦痛之中。而我呢,正好相反,比起痛苦,我更害怕死亡。所以呢,感谢他的建议,但大可不必。
听说可怜的波利克里姆努斯的事之后,我便立刻去了图书馆,检查了那六本轻巧、方便携带的书,以防万一。接着,我去了银行,却被告知我被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起诉了。我的账户会被冻结到诉讼结束的时候。他们很抱歉,却无能为力。我四下看了看,没见石匠跟着我,应该是别的人。
看来我别无选择了。好吧,也行。我返回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找我的剃须刀用来割腕。但它不见了。不是我找理由,事实就是如此。没关系,我一直想要留胡子,那种需要经年累月才能留出的一把长长的美髯,就当是替波利克里姆努斯留的。
他当时说:“有件事要交给你们去做。小事一桩。”后一句是我加的,但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得解释一句,政变过后,盖吉斯一直想开疆拓土。科霍修斯(自然史专业)曾经跟我聊过鲨鱼。真是有趣的生物,如果它们停止游动,就会死亡。必须一直向前游,否则胆囊就会爆炸,或是血液就不流动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当时我没认真听。盖吉斯这样的人就像鲨鱼。他们不能接受稳定安宁的生活。和平一旦到来,人们就会发现自从他夺权之后,情况变得多么糟糕。所以像盖吉斯这样的人会不停地发动战争;对他们来说,更好的做法是不停地挑动邻国向自己开战。还有什么比侵略的威胁更能让一国人民紧紧团结在它的铁腕统治者之后呢?
如果你要问盖吉斯最想要什么样的命名日8礼物,他不用思考就能告诉你。在这个世上,他最想要的礼物就是和安纳·斯特拉索的一场战争。
在诸多将我们视为毒药、与我们对立的邻国中,为什么会是它呢?好吧,原因之一是安纳·斯特拉索人都是些蛮子。不信你就到处问问。他们野蛮、高傲又残忍。这性格可真是帮了大忙了。而且因为某种原因,他们特别不待见我们。斯特拉索有庞大的军队,但军饷微薄,也没钱购买像样的装备。斯特拉索有银矿,但矿上的收入都用来养军队了。同样的,由于被征召入伍的人数众多,适宜耕种的良田便荒废了。盖吉斯对银矿垂涎三尺,当然他更想要的是那些耕地。如果他可以得到那些地,就能把它们分给国内那些不喜欢他却有权有势的人。最终,他便能借此彻底控制他们。只要安纳·斯特拉索战败,他们的人民就是现成的奴隶,能够为分封了土地的人耕种。说不定那些安纳人更乐意种地,而不是在收入微薄、装备简陋的大军中服役。一旦平定了斯特拉索,便能以之为基地,进攻安替昔南尼。如果你恰巧又在考虑入侵萨尚帝国的话,安替昔南尼可是个天然的跳板。
只可惜,尽管盖吉斯努力尝试,尽管野蛮的安纳人理论上应该蠢得像狗屎,可他们就是不理会他的挑衅,也不主动开战。安纳人是可怕的敌人,战争初期的溃败或许是难以避免的。因此,盖吉斯并不想由自己发动战争。至少,他需要一个义正词严的借口,能在伤亡率开始攀升的时候,让人民还支持和相信他。说到这里,我们的事就来了。
“想想,”他对我们说,“在克尼芭河和群山之间的斯特拉索平原上,曾经诞生过一个伟大而高贵的文明国度。一千年来,他们在艺术和科技上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当安纳·斯特拉索人还是目不识丁的游牧者,在崇山峻岭之间四处迁徙时,这个强盛的国度已经建立起五座灿烂辉煌的城池。城墙皆由方石砖砌成,石砖之间并没有涂抹砂浆9,然而石砖切割得极为平整,砖与砖之间严丝合缝,一片叶子也插不进去。连通城池的道路由大理石板铺成,两侧竖立着路堤。道路笔直平坦,官家的信使能一日千里。坚固实用、造型优雅的高架渠将克里芭的河水输送到好几个水库之中,向沟渠纵横的灌溉系统供水,使干旱的平原变得肥沃多产。帝国的人民不知饥馑为何物,各个阶层、不论男女通常都能活到七十岁;国家培训医师并支付他们薪水,让他们在医学领域取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国民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能享受到免费的医疗。这五座城市中有数不胜数的工厂和作坊,它们生产的商品和工艺品臻于完美,我们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那样的东西。他们的艺术家、音乐家、学者、祭司和神父——也都是由国家资助——为了真正有益人类的事业,也就是对真善美的追求,不知疲倦地劳作着。十个世纪过去,这个充满神性的民族不断进步,不断追求完美。直到有一天,在毫无预警和先兆的情况下,蛮人来了。这五座城池中善良守礼的人民唯一忽视了的艺术,正是战争。面对敌人的攻击,他们措手不及。不到一年的时间,城池沦为废墟,良田变为荒地,人民被掳走成为奴隶,又或是被惨无人道的侵略者肆意屠杀。时过境迁,荆棘覆盖了荒废的土地,毁坏的高架渠逐渐干涸,化为恶臭的沼泽,城市逐渐消亡于黄土之下,再没有这个伟大民族存在过的半丝痕迹。”他停了下来,缓缓吐出口气,“听明白了吗?”
我们面面相觑,吓得魂不附体。
“其中有四座城池,”他继续道,“都埋在斯特拉索平原之下。然而第五座靠近边境,刚巧在我们的领土之内,就在不屈要塞北边五英里10不到。我需要你们为我发掘它。”
众人陷入了令人胆寒的长久沉默中。终于有人说话:“这么说,它真的存在。”
我记不清说这话的人是谁了。盖吉斯转身看着他,可能足足看了五秒钟。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了。盖吉斯说:“它将存在。”
我们是埃利亚最聪明的十二个人。我们用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硬币落地了,从无限高处。安奇亚希斯教授(理论数学专业)曾通过计算得出结论,一个物体会以大概每秒三十几英寸11的加速度下落。他试图向我解释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当时我也确实弄懂了;但十分钟后,我就将他告诉我的所有事忘了个精光。不过,泛泛而言,一样东西只要从足够高的地方掉落,就算只是枚硬币,也可以如同雷击般有力。
尽管如此,我们当时都极力想把事情搞得再明白些,免得一不小心就得反握用火烧出的尖头棍12——棘手至极。“你想要我们,”马戈说,“创——”他闭上眼睛,拼命寻找更为合适的措辞,“重构——”
盖吉斯笑起来。更准确地说是傻笑起来,如果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行为的话。“理解准确。”他说,“你们有九个月的时间,国家的资源随你们调用。九个月后,我希望能去参观刚刚发掘的城市遗址。到时候,你们会将出土的碑文翻译给我听。碑文中记载了这个文明的历史,和它可悲的结局。”
“呃,”塞琉索说,“您会不会刚巧知道碑文具体是怎么说的呢?”
他被狠狠瞪了一眼。“我怎么会知道。”盖吉斯说,“但我料想,碑文会讲述那些野蛮人是怎么扫荡平原,烧杀抢掠的。最后一块碑文讲到了蛮人的军队,离城市只有五英里,还在快速地向前推进。不用说,这座位于我们边境的城市距离群山最远,是五座城市中最后灭亡的。”
还有件事总得有人说出口。不知为何,这人是我。“这些野蛮人,”我说,“是从山里来的。”
“正确。”
“我想他们就是安纳·斯特拉索人的祖先,我说得对吗?”
他笑了。“你才是学者。”他说,“这得你来告诉我。”
“我觉得他们大概率是。这几座城市中的人民,”我继续道,“基本上全被杀光了。但也有寥寥几人活了下来。”
他仍然笑着。
“他们穿过了我们如今的边境线。”我说,“他们就是我们埃利亚人的祖先。”
他打了个响指,然后指着我。很显然这是他的招牌动作,表示正确、毫无异议、灵光极了。当时我以为这手势的意思是“把他带走”,惊恐不已。但侍卫并没有动,所以一切都还好。
“如果你能证明这点。”盖吉斯说,“其中包含的意味就很严肃了。”他还保持着那个笑容,而且眼里泛起喜悦的神采,“我估计,会有很多人怒火中烧。如果他们想要寻求正义,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我将不得不要求安纳·斯特拉索道歉,并给予我们实质性的赔偿。他们如果拒绝,或许难免一战。谁知道呢?”他正对着我,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像挥出去的拳头,又或是离弦的利箭,“所以,明白了吗?你们的研究事关重大,得呕心沥血,力求严谨。如果因为信息错误或是不准确,整个国家就被拖入战争,后果不堪设想,对不对?”
我嘟囔道:“糟糕透顶。”
“想都不敢想。”盖吉斯说,“所以你们中的任何人,都绝对不会犯错。到时候必须铁证如山。但凡有一星半点不诚实或者欺诈的痕迹被发现,埃利亚的人民将怒不可遏。如果他们发现你们欺骗了他们,我可不会和你们有难同当。当然,我会尽力保护你们,但寻求正义的暴民是极其可怕的,更何况,我只不过是人民意志的代表罢了。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总体来说,我认为他说得挺清楚的,因为我能感觉到有股温暖而湿润的液体顺着我的大腿内侧流下来。
马戈说:“安全性将会成为最大的问题。”
没人推选马戈,但他显然已经成了领头的。主要还是因为没人想当头头。他后来告诉我说,这是个无意之举。他本来只是在思考,无意之中念了出来,然后发现我们都在认真听,不放过一字一句。反正,我也不觉得其他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安全性。”伦塞里奇重复了一遍,“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想,”马戈说,“我们如果要按时完成任务,可能需要成千上万的劳动力。合理地推论,至少会有一些人能看明白我们到底在干啥。他们会跟自己的朋友讲,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们就会被扔去喂狗。所以安全性是重中之重。”
我们沉思了好一会儿。我敢打赌,马戈的话音刚落,可能不到百万分之一秒,我们就都得出了相同的答案。但没人想说出来。我也不想,但漫长的、怪异的沉默更让我忍受不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灭口。”
马戈一脸为难地看着我。“是的。”他说,“我想我说的就是这回事。”
尤桑德发出一声近乎哀号的叫声。能理解,不管说什么都没必要了。事实上,面对这回事,不管怎么措辞,都只会让情况更糟。
“当然,不会是所有人。”马戈马上接口,“只是涉及那些真正——”
有人插话:“参与了造假的。”
“那就意味着大部分参与者,大约几千条人命。”伦塞里奇说的完全是废话。“你们在说,他们完成了工作,就要——”
“不是他们,就得是我们。”马戈吐出这句话,仿佛这话卡住了他的喉咙,会将他噎死,“至少我们还能做一件事:好好规划,让数量降到最小——”
泰德尔(艺术和音乐史专业)说:“你们这些垃圾。”我很惊讶他居然知道这个词。他评论道:“你们自己也清楚,这是大规模屠杀,而唯一的理由是保住自己的脑袋。波利克里姆努斯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我们还有一丝廉耻之心,就应该跟他做一样的事。”
他讲完了,我们都看着他。“泰德尔,”马戈说,“你这样帮不上忙。”
“还有另一条路。”
我都忘了赫里克斯在这儿。自我们应召前往王宫,他就没怎么说话。他的专业是自然史、应用炼金术和葡萄种植。在我们大部分人看来,算不上什么有用的学科。
“别傻了。”伦塞里奇说,“还能有什么选择?”
“杀了盖吉斯。”
我猛然扭头,几乎转了360度。我没看到监视我们的人,但并不意味着真的没人。“小点儿声。”尤桑德低吼道,“你疯了吗,这么大声!”他又加了一句。
“这确实是另一个选择。”赫里克斯平静地说,“我又没说是条轻松的路。或许还要更危险些,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得考虑考虑。”
赫里克斯高大,而马戈矮小。但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马戈会打他。但他只是起身,向前跨了一大步,和赫里克斯面对面对峙着。“不准,”他说,“再提跟这事有关的半个字。听明白了吗?”
赫里克斯耸耸肩。“我不认为我还需要说一遍。”他说,“你们已经在考虑了。”
确实如此。接下来的几天中,我总是反反复复地想起这事,无暇思考别的。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比我们能干的人试过了,现在他们的脑袋都成了严寒冬日里乌鸦宝贵的食物。因为刺杀暴君失败而死,无疑是高贵而优雅的。相较在我们害死成千上万的无辜之人后,被暴动的老百姓撕成碎片,这种死法体面、道德得多。但这些并不足以改变我们的想法,让我们开始思考具体的行动方针。所以,不出任何人的意外,我们还是接受了这份工作。
说到我的工作,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这工作很不错。我的工作是反向创造埃利亚古语,推出几千年前的埃利亚语是什么样子的。前提是埃利亚人的祖先真的是那个近乎完美的哲人王13民族,而不是一群游牧食人族。
我享受文字,就像普通人享受美食、佳酿、摄人心魄的日落和矫饰主义晚期的壁画一样。我热衷于拆解文字,探究它的构成;我沉迷于追溯语言的意义在漫长的时光中是如何被扭曲直至消解,过程有如湿鞋子在太阳的曝晒下渐渐晒干。研究一张写满文字的纸,对我而言就如同观察蚁穴。看起来毫不起眼,一旦你适应它的规模,就会发现它充满活力。而且越是靠近,就能发现越多。
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相当无聊,尤其是在谈论语言学的时候。所以若是想要跳过下面这段,请随意。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讲讲,面见皇帝陛下之后的头几个星期里,我都在做些什么。我的工作(详见上文)是创造出现代常用埃利亚语的前身,而且还得基于捏造的假设:古埃利亚语的使用者有着灿烂的文化,他们充满智慧,无人能及。如果不是邪恶的安纳·斯特拉索人将他们从地球上抹去,现在都该长出翅膀,进化成天使了。这叫小事一桩?才不是呢。
语言一开始都是复杂的,然后越变越简单。想想硬币,一枚五戴尔的大银币——或许你从未拥有过一枚,但至少在某个时候见过。它上面有大量繁复的细节,雕刻的头像边缘线条清晰,鲜明突出。等它在市面上流通十年后再看,硬币的边缘钝了,浮雕线条变得模糊不清,头像斑驳磨损,头发和胡须被磨平,高耸的部分因长期的摩挲而变形,而蚀刻的部分,比如眼睛和嘴唇,却没有遭到太多的破坏,反而不协调地凸显了出来。语言也是如此。在早期阶段,它规则井然,逻辑严密,圆融自洽。词形的变化还没有被简省,我们还能看到三种词性(阳性、阴性和中性);七种人称(第一人称单数、第一人称复数、第二人称单数、第二人称复数、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复数,再加上仅有两人时的人称形式);所有时态又各有两到三种语态。那时的语言就像是刚刚建好的城池,聪慧的规划者仔细思量之后,采用了网格式的城市结构,将居住区、商业区和公共活动区分开,真正做到了城市中什么都有,却井井有条、各归其位。
几个世纪过后,情形便大不相同了。我妈妈曾问我,为什么你总是不把你的东西收拾好?其实人们对待自己的语言,也是如此。他们胡乱对待、甚至滥用语言,省略辅音,省略动词中大量的发音,将词语用在不合适的地方,就像有人用螺丝刀的手柄钉钉子。词的结尾被磨平了。定冠词和名词断开,掉落在地板间隙消失不见。动词的使用变得随意且不规则,就像是树木的枝干生长,交错在了一起。像你我一样粗心懒散的家伙达成一致:既然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就别用那又臭又长的过去完成虚拟式,直接用过去式得了。而中性名词,也像宽檐礼帽一样,被时代淘汰了。词形的变化也不再重要,人们靠词序理解语言的含义就行。当一个社会足够成熟,人们居住在城镇和城市,开始发动战争和缴税,他们的语言就会变得像二手衬衫似的,到处都是缝缝补补的痕迹,一连串蕾丝线头代替了原来整整齐齐的、刚缝制上去的七颗纽扣。
我说的都看懂了吗?懂了?撒谎精。不过,我相信你肯定已经了解了大概。现在,让我们来想想伟大而辉煌的埃利亚民族是什么样子。可惜我不属于这个民族,感谢众神。
在工作期间,我大量地阅读,读得最多的是老书,非常古老的书,因为我总是在寻找古老的文字。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些文字而已,但我就像个打捞珍珠、却讨厌牡蛎味道的渔夫,被迫啃了许多我讨厌的书,虽然绝大部分内容我都是囫囵吞枣,就像吞咽柑橘类水果一样。为了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我展开了对埃利亚最古老的文献的研究,这却让我得知了真正的埃利亚历史。它并非只是叙事。关于埃利亚的起源有无数的故事。但都是些谎言,都是权贵出于各种各样的需要买来的。与之相反,真相却是一只破损的花盆——粗糙的,日常的,一点也不美好、不特别,因为它没有被人请专业人士精心修剪过,是自然生长的;它已经被砸成碎片,因为对于那些人为捏造的叙事来说,它造成了不便,甚至和叙事背道而驰。这些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在一闪而过的参考文献中,在非正式的评论文章中,在家庭账目和货物清单中,在冗长的市长和教区议员名单上的几个名字中。真相只是一堆混乱的碎片,而且这些碎片常常有不同的拼法,每一种都同样可信和确凿,拼出的真相却南辕北辙。
好吧,我知道我又让人感到无聊了,但请再坚持一小会儿,我们马上就要讲到吵吵嚷嚷、打打杀杀的部分了。在过去的数年中,我几乎涉猎了每一块有关古埃利亚的碎片,伪造古语时不自觉就将埃利亚民族的真实历史吸进了脑海——我并非有意,都是下意识的行为。真相毫无特别之处。几千年中,他们在一个伟大的帝国的边境山脉之中勉强度日。这个帝国已经消失很久,被人们忘却——我能够阅读他们的象形文字,但无处得知他们的名字。由于一场瘟疫,或是旱灾,或是地震,诸如此类的事情,大帝国崩溃了。埃利亚人便逐步从他们的洞穴中爬出来,接管了对于消亡帝国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的遗迹。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终于阴差阳错地弄明白门是用来干什么的,为什么不能把屎拉在客厅的地板上。他们自北向西和邻居开战,建立了一个强盛的国家,大致如此。他们从一个被征服的国家中学到了阅读和写作,付诸实践的第一件事就是撰写了《埃利亚德》史诗,书里说他们的祖先是佩里美狄亚城被洗劫后的贵族难民。皇族的所有成员都至少有个表亲是神,或者女神。最古老的埃利亚文献距今也不过六百年时间,再早,就没什么可研究的东西了,只有些地名或是人名,而困于其中的不过是语言的蛛丝马迹,就像琥珀中的苍蝇。
你跳过了不少段落吧?我们就快进入正题了,但也不是马上到;再忍忍。我不会跟你讲语言的短期单向演变14,或是长期循环演变15,也不讲元音变位、齿音、词中音段换位、后附着语素长而缓慢的降调……我会将这些令人痛苦的知识留给我的学生,让他们知道在宿醉之后企图集中精神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毋庸置疑,对我这样的怪胎来说,我能在这项工程中找到足够多的内在乐趣,足以蒙蔽我,让我不去想自己正在做什么样的事。我是个技艺精湛的家具制造匠,被委托用乌木和紫檀木制作断头台,要在上面镶嵌珠宝,雕刻繁复的回纹装饰,并沿着边框重复刻上橡树叶和其他蕨类叶片的花纹。当然,在我的意识深处潜伏着对当下行为的怀疑,但我也是人,哪怕对象只有自己,我也想要炫耀。我在做的事情从未有人做过(也有可能有人做过,做得天衣无缝以至于无人察觉);即使对于语言学的大家而言,这项任务也是莫大的挑战。我直接向皇帝陛下汇报,所以没有院长、院系主任和其他管理层每分每秒地拖我后腿;我还不用给青少年上课。而且,如果我拒绝,我就会死。
项目进行几个月后,我在图书馆里遇到马戈。我有一阵子没见他了。我在大学里工作,所需的资料和材料都在这儿;他却要出野外,到极度炎热的村庄去,监督一大群人挖巨大的坑。
“我们用的绝大多数人,”他在酒窖里喝过一杯品质上佳的瑟劳尼亚葡萄酒后,对我说,“都是战争犯。战争犯人数众多,还不需要付钱,而且他们是——”他没有说出那个词:可牺牲的。“我们基本赶上了进度,只要不下雨,一切就都在按计划进行。当然,还是需要拼命压榨那些可怜的凶犯。不管怎么说,我们差不多已经挖出一个占地十英亩16、纵深二十英尺、底面平坦的大坑了。接下来迟早得找石匠进场。”
“这活听起来就像地球板块运动一样平淡。”我说,“应该不需要你亲临现场吧。”
他摇摇头。“不能出半点差错。”他说,“我们没时间犯愚蠢的错误。”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给你举个例子。”他接着说,“像这种规模的城市必然需要良好的供水系统。这样的话我们就得有高架渠,而且渠水流过的地方得有沼泽和露出地面的岩石——当然,那些沼泽本不该出现在那儿,可高架渠被毁,渠水干涸了之后,沼泽就出现了——”
“等等,”我说,“这时态让我听糊涂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他说,“要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你脑子里,是挺难的。我们至少需要一个大沼泽,一个真正的沼泽,是过去九百年中,那条毁坏的高架渠干涸后逐渐形成的。最近的一个大沼泽在离遗迹两英里外的山谷里。这意味着我们的高架渠从河里引水。水流从山上笔直地下落,再穿过沼泽,直接来到遗迹的位置。很明显,如果遗迹的位置哪怕偏了几百码,我们就得在水路上修个弯道,让水能流到它应该流到的地方,然而这样看起来就太引人怀疑了。总而言之,遗址的选址必须分毫不差,方位精确,能让水高效地流经城市的每个角落。而且我们声称,高架渠是在城市落成两百年后修建的,这时候原来的井水已经无法满足增长的人口的需求了。所以,我们必须得确定,这条高架渠进入城市的位置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在北门那里,至少比基础层高出三层——”
他看到我眼神迷茫。我说:“对不起。”
“没事。这样想吧,城市不会永远一样,它在变化。就像树木和植物,它会生长。人们推倒旧的楼房,在废墟上建起新的。还会有火灾或者地震之类的事发生,整个片区被夷为平地,人们又重头修起。所以就会出现地层,就跟你在悬崖壁上看到的差不多。自然,最底下的地层是最古老的,但也没那么简单。因为在贫民区和商业区不停被摧毁又重建的过程中,城镇中的某些部分,像是皇宫或寺庙,总是完好无损、屹立不倒。所以贫民区可能有十层地层,但上城区就只有两层。还有种情况是,有一场火,从制革厂开始,蔓延到旧城区,还有那些山丘上的老房子——”
我马上说:“我懂了。”
“好吧,想想,”他说,“如果本应该修建于某个特定年代的高架渠,出现在城市的两个区域的不同地层中,而事实上这两个区域修建的时间相隔百年。这就意味着,有一群建造者在根本不该存在的砖石上敲敲凿凿。”他停了下来,灌了口酒,“我想盖吉斯肯定不会把这类的事情看成乐子。所以你明白了吧,我得考虑到该死的方方面面,每天每个时辰,一刻都不能放松。”
我皱了皱眉头,说:“换成是我,我可做不到。”
“你说得太对了。”他说,“要做这种事,你得有个特别的脑子。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这事要由我来做,而不是交给你们——”他闭了会儿眼睛,“想起来就头痛。要不是我的命也悬在上面,我才不愿意耗这个神呢。”
我们不仅需要一门语言,还需要文字材料,要不然这门语言怎么流传下来呢?对我来说,这事更有乐趣了。
和语音学比起来,文字要简单得多。当然,首先得有个会计,也就是最早的计数的人。没有会计,就不会有其他的文字资料。那些诗歌、哲学语录、神启、伟人事迹能不能被记录下来,继而永垂不朽全都取决于一件事:当初是不是有位会计师找到了更好的方式,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统计清楚皇家粮仓中还有多少罐干核桃仁。想要完成这事,还得有个官僚机构,一名皇帝,或者一个政府,接着要有税收制度,人们在财富和社会地位上有不平等,一些人比另外的人更高贵,还要一支被牢牢掌控的军队,以及随之而来的其他美好的事物。就是这样。
我们从会计开始说起。他想到个主意——在木棍上划出刻痕,或是在一块湿润的粘土上戳点。这样不只是他,别人也能明白。接着便发展成为简单的图画。画一头牛,代表所有牛;画一捆玉米,代表所有玉米。名字该怎么办呢?官僚机构是建立在名字之上的,得知道有哪些人,他们住在哪里,拥有什么。但你不能随手画个图代表名字,除非你很擅长画微型人物肖像(即便如此,一旦要管理的人数上百,你也无法通过看图认出这些小人到底是谁)。在这时候,某个天才的会计有了个绝妙的点子,用特定的线条代表特定的发音,突然间,记录名字成了件容易的事。但“线条对应发音”不像画头牛、画捆玉米那样不言自明,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打个比方:我看到四只腿一对角的生物,会叫它牛,梅尊廷人看到会叫它“波尤斯”,艾克门人看到会叫它“门余”,但我们都会明白图上画的是什么。如果我用“线条对应发音”的方式写下“门余”,能够解读这些线条的艾克门人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梅尊廷人就搞不明白了,他只能寻求艾克门翻译的帮助。但如果这位艾克门翻译被人贿赂了,说“门余”的意思是战舰……而且,只有系统学习过这套编码,“线条对应发音”的记录方式才有意义。很快你会发现,所有重要的信息都被锁在这些线条当中,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知道如何将其取出。这意味无论你觉得自己多么富有或者多么有权势,这些人都抓住了你的七寸——”
抱歉,我总是忘记一般人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所以,文字起源于会计之手,起源于数字统计、代表读音的线条,以及可供蚀刻这些符号的媒介。媒介通常是木头或陶土,得看当地出产什么。接着媒介就成了石头,因为社会发展到了一定阶段,需要将法律条文写得到处都是。也需要在打败残忍无道的敌人后,铭刻下辉煌的军事胜利,虽然这场战争有可能并不存在。我排除了木头,因为它会腐朽;而陶土一旦在窑里烧制过,就能永存,除非哪个蠢蛋不小心砸了它。我给还在遗址的马戈递了个信——是找秘密警察机构的一个上校办的,在这个职级以下,没人有送信所需的权限。马戈捎回口信,说遗址那儿有品质上佳、又厚又细腻的红土泥层,恰好是我需要的。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些,剩下的按部就班推进就行。
如果你在陶土上写字,肯定不会想用我们熟悉的拼音文字。拼音文字那些弯曲怪异的线条需要费力才能勾画出来,而且会显得乱七八糟,糊成一片。你会选择楔形文字,被削成瘦长三角形的小截木棍或者芦苇能轻易地戳进陶泥。我对这类文字再熟悉不过,因为萨尚帝国建国之初就在使用这种文字。而我经过三十年不间断的练习,已经能够像阅读埃利亚文献那样,熟练地阅读萨尚的楔形文字。
当然,我创造的楔形文字绝不能和萨尚帝国的太过相似,我对于萨尚文字的熟悉使得开始的时候很不顺利。所以我回归到最基础的步骤,开始画牛、一捆捆玉米的简笔画,然后假装自己是名政府的书记员,加快速度,并且画得漫不经心。很快,我便获得了一些表意的词语,它们极为抽象(因为画得实在潦草),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牛、玉米捆、战车轮子、女奴,或是蜂蜜罐子。到这步后,我做了艾克门人,以及已经灭绝的一个布勒米亚古老种族的人曾做过的事,将这些表意的符号改编成对应发音的弯曲线条。听起来很绕?事实也是这样的。反正结果就是特定的线条既可以表示牛(在我东拼西凑杜撰出的上古埃利亚语中,读作“卡瓦荷”),同时,用它来表示“卡瓦”的读音,也是正确的。它到底表示的是什么必须通过语境来判断。因此,当你遇到这三种线条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两种情况。如果它们指的是图形,表达的意思是“牛-矛-女性的生殖器”,如果你能明白连起来的意思是什么,那你比我聪明;但如果它们代表的是读音,就要读作“卡瓦-蓝-奎因”,而且在单词的末尾有个圆点,代表这词指的是“男性单数”,这样你就能明白这其实是个男人的名字——卡巴兰奎斯。 运用最基本的语音学知识,你就会豁然开朗,大彻大悟;这就是科林克斯的由来,一个埃利亚非常常见的名字,就像是中邦的名字“穆克”一样。
我继续着这样的创作。总之,你现在应该弄明白了。语言就是这样演化的,而我做的就是颠倒这一过程。我还需要有一些聪明才智。毕竟在人们还不懂得往石碑上刻字时,他们只知道把文字嵌进陶泥里。我得想清楚这一转变过程中,字形会有哪些变化——
我沉浸在思考中时,有人站到了我身前。之所以察觉,是因为他投下的阴影使得阅读字母变得费力。我抬起头。来人是梅里温斯(古代外国历史和文学专业)。我问:“怎么了?”
梅里温斯身材矮小,身长和身宽几乎一样,头上一根毛发也没有,看上去也没有鼻梁。他才三十岁,是大学最年轻的终身教授,聪慧绝伦。“给。”他说着将一卷纸戳到了我的鼻子下面。栎瘿17刺鼻的气味激得我打了个喷嚏。他说:“保佑你。”
“这是什么?”
“铭文的内容。”他说,“就是寺庙门廊廊柱上、宫殿前庭的浅浮雕上刻着的主要内容。石匠这周之前就需要完整的内容,接下来几天你有得忙了。你最好派人去买点儿吃的,还有夜壶。”
“这周之前?”我瞪着他,“你疯了吗?我连将来完成时的陈述句句尾应该怎么变形都还没确定下来。”我对他怒目而视,“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抱歉。”他咧着嘴笑,“只是将来和完成这两个词靠得太近。我觉得,除非你能搞定这烂摊子,否则不会有将来,更谈不上完成。18”
我是在战争时期长大的。我们在东部,所以和绝大部分人比起来,战争造成的实际影响对我们要小一些。但我仍然记得,我某个清晨出门挤奶,看到低处的牧场上全是尸体,像一夜间长出的蘑菇。我们等了一天,看有没有人会来收拾这堆尸体。之后,我们只能把它们拖进前院,在堆肥里挖了个壕沟,将尸体扔了进去,并用五英尺厚的牛屎盖住了。直到今日,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已然一无所知。但我琢磨,战争期间这种事情肯定时有发生。
对我们来说,战争主要意味着原来存在的东西不见了。首先是物品,主要是那些我们无法自给自足的东西。这对我们影响不大,因为这类东西往往需要用钱买,而我们的钱都得用来付房租(金币是庄园主的管家唯一能接受的东西,不像收税的那帮家伙,什么都愿意要:麦子、面粉、大块培根熏肉、马、孩子,甚至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接着是牲畜。一队骑兵会突然出现,给我们看一张纸,我们并读不懂上面的内容,然后带走我们的牛、绵羊和山羊——他们从未掌握骑在马背上放猪的诀窍,所以往往当场就宰杀它们,放进装了盐的大木桶中带走。再接着就是人,比如说我的两个哥哥和我的叔叔。他们要去为国王、国家、自由,以及对幸福的追求而战。这样,我家就只剩下我爸和我。我爸五十二岁,我十三岁,我俩得看顾五十英亩的农场。不过就算这样,反正艰辛的劳作死不了人19。
但这话也不完全正确。它杀了我爸爸。他在高地农田中犁了一整天地,田里布满了脑袋大小的石头,石头上覆着一层薄土。他晚上也没回家。我看到天色快黑了,爬上高地农田去找他,发现他蜷成一个球,躺在挖得笔直的犁沟之中。他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扶犁人,他还因为这手艺拿过奖。
不过,他走得很快,这或许是件好事。有人跟我说他的心跳肯定已经停了,又跟我解释一番这意味着什么,又是怎么发生的。这件事给我上了一课,让我受用终生。良心是靠不住的东西,从长远来看,没良心能过得更好。所以,我或许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我现在还活着,比父亲去世的时候还要长六岁。在我看来,能够达成这种成就,铁石心肠只是很小的一笔代价。
之后家里就只剩我了。我想,管他呢。我打包好行李,步行上路。没走多远我就遇上了骑兵,他们正要将我那一片的漏网之鱼强行征招入伍。我花了好一阵子,才让他们明白我是自愿的。他们确实听说过有这样的人,就像确实听说过独角兽一样,但即便是在最出格的梦中,他们也不曾想到真的会遇上一个。他们说,你看上去又瘦又小,不像十五岁。我跟他们讲,都是因为手淫阻碍了我的发育。啊,这就解释得通了,他们说,接着还很和善地给了我一匹马,这样我就不会拖慢他们的脚程。
由于和年岁不符的瘦弱(显然我谎报了岁数),他们认为我不适合作战部队,便把我塞进了军需官队伍——这也很适合我。在军队的各个机构中,军需官是神一样的存在。一名有脑子的书记员(那时候我已经很聪明)很快会发现自己大局在握,尤其是在他学会读书写字之后。而且他还对财富有着无限渴望。我被诱惑了。堕落了。幸运的是,我真的很聪明,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输了,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影响),我复员了,还带着可以买下整座山谷的钱——只要山谷是可兜售的,只要我想要。
但我没买。我想去大城市,在那儿,一个能读会写还会做假账的小伙子会像强盗一样飞黄腾达。二十岁之前,我就靠兑换货币和裁剪硬币20捞了一笔;再通过谨慎的投资,我赚到了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的钱。所以我该干些什么呢?我去找了大学的院长,问能不能让我入学。他想看看我的资历,我给他看了五百枚刻着各大官员头像的硬币。他对我说,这就行了。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是很确定。我记得有一次坐在酒馆外面,偷听一群学生聊天,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不用工作,不会担惊受怕,不会一觉醒来还没清醒就在草地上见着一堆尸体。喝喝酒,勾搭勾搭酒吧女侍应,错过几次特别辅导课。而且,我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隐隐蠢动,那感觉有点像大苹果里生了一只小小寄生虫,那是对知识和信息带来的权力的渴求。在我曾经居住的地方,征兵的队伍将下至十五,上至四十五的人都带走了,但大学里的教授、助理教授和助理讲师却从没被拖去战场。他们太宝贵,不能浪费,更何况他们还都认识些大人物。我想,某种意义上我也是因为看重这点而做出了选择。而且,直到盖吉斯召见我,我从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入学之后的经历没什么好说的。我选了语言这门生意,事实证明我还很有天赋,过了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它——确切来说,全心全意地爱上了。穷心竭力的热情让我在非语言专业的人面前变得无聊。我没了口音,学会了良好的餐桌礼仪。我迅速从助理讲师升到了讲师,然后是助理教授、副教授、终身教授。而且,我真的相信(除了睡梦中不太安宁以外。梦里都是些往事,单调、相似,又令人沮丧)所有的麻烦都结束了。我真蠢。
我惊醒了,然后发现自己已经接连三天在梦中说着东拼西凑出的上古埃利亚语。这让我有些恼火,然而又龇牙笑了起来。刚刚睁开双眼,脑子里却全是适才梦境中的言辞,这感觉想必你也不陌生。可能是你刚刚还在参与的对话,可能是你在背诵的一首完美无瑕的抑扬格五音步21诗歌。这些言辞以惊人的速度从你的记忆里消失,就像是一尾刚刚被捕捞的鱼,在捕鱼船的甲板上疯狂扭动,然后突然静止。你唯一能想起的是,梦境活灵活现。但到底梦到什么却忘得一干二净,有点类似埃利亚人的祖先到来之前,居住在埃利亚地区的不知名民族留下的伟大城市遗迹——我记得之前跟你讲起过他们。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原始埃利亚人完全是编造杜撰的,可在我的梦中,他们过于真实,而且还告诉了我一些事……
根据上述情景,你可能已经猜到,我不是那种一大早起来就精力充沛的人。我一个人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就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虽然现在已经没有牛等着我挤奶了——然后瘫在椅子里,看一小时昨晚没读完的书。我那时候说不出话,脑子却还转得挺快。接着,我会吃几块蜂蜜蛋糕,一截面包,喝半杯红酒,渐渐地重获人气,就好像每个春天生命的气息都重回大地一样。学术生活吸引我的一点是,学者不结婚,这样在早餐之前,我就不用应付另一个人了。
那天早上的半杯红酒是瓶子里的最后一点儿,以至于酒里全是沉淀物。它尝起来有股酵母死去的可怕味道,让我想吐。我心里清楚,身边如果没酒,我是不可能撑过一早上的工作的。这意味着要不然去大学的酒吧,要一瓶“家用腐蚀剂”,要不然走出学校大门,步行半英里来到真实世界,在那儿你花20斯图尔就能买到十分可口的饮料。我伸手到放零钱的花瓶里摸索,然后抓了一把硬币扔进口袋,出门去了。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太阳意味着一切。它决定了我们那天能够做什么,所有人都以不知疲倦的热情研究它、讨论它——什么时候会下雨?天气暖和得可以播种了吗?我们是不是终于盼来了春霜?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大学中,照我推测,太阳依旧在那儿,但它对我们没什么影响。学校里建有回廊,不管天气如何,从我们住的地方的楼梯下来,走到图书馆或者教会会堂,不会被晒黑,也不会被淋得透湿,人类普遍的困扰就这样从我们身边溜过,我们不必花一点时间去思考。
校门之外,天气不但有影响,而且还给了我一个惊喜。今天阳光明媚,伴有阵阵清风,正好吹散阳光的焦灼。我好几周没有出过门了。要么是世界相较我上次出门时变得更美好了,要么就是我对世界的看法变成熟了。反正总归是上述两点之一。我步行穿过前门,来到市集广场,在我常去的地方买了一瓶酒。然后我突然想起,如果真想买到性价比高的东西,那我得去码头,直接从商船上买。大部分人做不到,因为语言不通,但对我而言不成问题。
运酒的货船都泊在遥远的码头西边,只有那儿的水才够深,能承起运酒船形状奇特的龙骨(它是专门被造成那样的,以便酒瓶在运输过程中能够直立放置)。我从运送谷物的货船、运送石料的驳船,以及用来运送木材的巨大浮箱旁漫步而过,想听到些稀有或是有趣语言的片段(习惯使然)。但那天除了几位思科纳五大银行的银行家,来的不是维萨尼人就是梅尊廷人。当我走到运酒船停泊的栈桥,只看到三艘船。一艘来自布勒米亚,一艘来自维萨尼,第三艘我没有立刻认出来,所以我尖着耳朵、慢慢走过去。船旁边似乎没人,就在我正要朝布勒米亚的商船走过去时,有人大声喊道:“嘿,你。”
“我?”我问。
“对,就是你。你是常客?”
我摇摇头,“应该不是。”
甲板上的船舱舱口伸出一个脑袋,“那就好。你想要什么?”
“我想买一两瓶酒。”
脑袋下的身子也钻了出来,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抱歉。”他说,“这些全都有人要了。”
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恼火。我就是那种越是要不到,越想要的人。“当然。”我说,“但我敢打赌,而且赌注任你选。这年头海路这么不好走,肯定有破碎的货物。”
“不,大海平静得就跟烙饼似的。”不过,像是一滴牛奶滴入清水,一个点子突然进入他的脑海,并逐渐生根,“对了,好吧。”他迟疑道,“如果价钱合适,我不觉得他们会为了一瓶酒斤斤计较。”
“20斯图尔。”
“抱歉,我不知道这是多少。”
哦,老天爷!“110斯图尔是1戴尔,15戴尔是1古尔登。”他仍然一脸茫然。他那一张白纸的样子,简直让人忍不住想在他上面涂涂写写。“20斯图尔差不多等于思科纳的半个银币盘22,如果这样你能明白的话。”
他确实明白了,他摇了摇头。“好吧。”我说,“30,我顶了天出这么多。”
“你尝过我们的酒吗?”
“我不知道。大概没喝过。”
“那你怎么知道你会喜欢这味道?”
“40斯图尔。”我说,“不卖拉倒。”
“40斯图尔。”他重复道。他思索了一会儿。在我看来,根本不必想这么久。接着他说:“哦,行吧,那成交。”他再次消失在船舱中。我数了40斯图尔出来,他带着一瓶棕红色的酒再次出现。酒瓶的底部呈尖角状,就像我是个孩子时常见的那种。这种造型是为了酒瓶能直直地插入湿润的沙地。显而易见,要放在室内,可让人大伤脑筋。我把钱给他。他盯着钱,仿佛我给了他一把蟑螂,接着他把钱币放进了嘴里。在我长大的地方人们没有口袋,就是这么做的,但自我长大,再没见过任何人这么做。
“和你交易很愉快。”我说。他的嘴里塞满了小银币,开不了口。他点点头,又消失在船舱中。我将酒瓶夹在胳膊下,返回大学。
我在真实世界中待的时间比我预计要长。我将酒瓶斜靠在房间的墙上,马上就坐到书桌前,一头扎入某版皇家法令的翻译中。直到我不再绞尽脑汁回忆自制埃利亚语中的某个单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那个人刚刚说的是复数,所以不是问我是不是常客,而是问我是不是收关税的。这个词是我刚刚听到的。这个词——
这不可能。
身为语言学家,至少身为像我一样非常、非常优秀的语言学家,有一个特点,就是很容易忽略对方正在讲的是哪门语言。虽然如此,但这肯定不可能。
我起身,下楼梯下到一半,突然明白了我脑子里那些纠缠不清的思绪中藏着的令人费解的暗示。我听过这个词,从港口那个将货船上的酒卖给我的水手嘴里。但我根本不可能听过,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词的人,只有我。
我身手大不如当年了。在一路跑过前门,穿越旧城,到达码头候船区后,我气喘吁吁。我瞥了一眼太阳——比正午时低一点点,这意味着自我上次拜访,已经过去了四小时。我走过谷物船、石料驳船,来到运酒船的栈桥。栈桥旁停着四艘船:一艘布勒米亚的船,一艘思科纳的四桅船,两艘安替昔南尼的船。我想找的那艘船已不在那儿了。
“一个小时前就卸完货了。”布勒米亚船上有人跟我说,“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好借着风力。你刚好错过。”
我喘着粗气,但并不是因为我刚刚一阵狂奔。“那艘船,”我问,“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
当我慢慢上坡的时候,我想,好吧,至少那船是真实存在的。我有直接证据和独立证词,那个布勒米亚人看到过它,看到了水手卸货的整个过程。然而他不怎么上心,并不知道是谁带走了这批货,所以没有线索带我找到买主。还有谁会更了解这艘船和它的来处的事呢……我可以拿着那瓶酒,问遍城中的卖酒铺子和酒吧,问他们有没有见到过类似的酒。不,我决定,不能这么做。这样太荒谬了,而且还有大量工作在等着我,如果我不能按时交出文本,一切都会搞砸,连累许多人被处死。
再说了,我想这件事大概只是我的想象而已。而且这是极其可能的。我的猜想是基于什么的呢?是对某门语言中某个词(关税)的模糊回忆。而那门语言占据了我的思维,我在梦里说的都是它。更何况,为了听起来真实可信,我的假埃利亚语是运用了最先进的语言学知识,在真实的埃利亚语基础上逆向演变的。如果某种真实的埃利亚方言——埃利亚有几十种方言——和它采用了一样的演化规则,天然地形成了这样一个词语,和我人为推断出来的词一模一样,不也是很可能的吗?我拼命回想船上那人用过的其他词汇,但不出所料,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记得他说了什么,但我是个语言学家,我经常忽略语言,就像一条鱼并不总会意识到自己是湿的。
我安慰自己,没事的,我只是发疯了,仅此而已。这想法能给自己一些安慰。超负荷工作、压力、死亡的恐惧让我的神经绷得太紧,所以我幻想出了一些事情,这没什么好担心的。没什么比及时交差,赶快结束任务重要。免得被皇帝陛下那技巧娴熟、跃跃欲试的刑讯官折磨得痛不欲生。没事的,我对自己说。我或许真的相信了这套说辞,而且又过去了一阵子,我的记忆或许也开始模糊了。
我尊敬的同仁尤桑德,他这一辈中最杰出的艺术史学家,和他相比,再愚蠢的人都会显得伶俐几分。他出生在北部丘陵区的特拉贡宅,那是整座城市最好街区中最好的府邸。如果你在想他为什么不是公爵之类的人物,容我进一步说明:他是在仆人区的后堂里出生的。他妈妈是名家庭女佣。尤桑德知道他父亲是谁,但一份保密协定规定他不能向外泄露,而他又执行得一丝不苟。很可能是因为这样一来,就给了那些天马行空的猜测广阔的空间。他热衷于留下暗示,但其中百分之九十都自相矛盾,甚至极可能在故意误导人。我个人认为他的父亲是管家,但他的母亲为了要钱,宣称是某位尊贵的客人。
尤桑德有可能是高贵家族的后代,自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宣称自己从小就表现得聪明绝伦——或许是他长大后丢掉了天赋吧——获得了去圣殿合唱团学校的奖学金。但他唱歌仿佛像在杀猪。他这辈子从未踏出这座城市的高墙一步,然而从他在东楼梯顶端的房间却能看到城外的景色。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钱购置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他暗示说是他那尊贵的家族给他的补贴。照我说,他是收取学生的贿赂,提前让他们看考试题。他收藏的萨尚三折圣像象牙雕刻,在整个西方世界中能数第一;一幅图迪伯特所作《圣母变容图》(现存只有两幅,另一幅在艾普-埃斯卡托伊的皇家画廊中);不下七张古老的安替昔南尼葬仪用面具;还有一小块儿被烟熏得发黑的图绘木板,他极为自信地判断这是艾普昔玛尔的真迹,意味着这块木板抵得上奥波利亚一年的税收。当然,他作为当今世上唯一的艾普昔玛尔权威专家,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你都得听。
其实我挺喜欢他的。有天晚上他来找我,带着件用旧口袋包着的东西。
“早上在花卉市场买的。”他说,“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从袋子里将那玩意儿拿出来。我盯着它看。他好心地提醒:“得掉个个儿。”我摆正它,问道:“这是什么?”
他叹了口气,将那玩意儿拿过去。“我不知道。”他说,“就是一个物件。”
尤桑德居然承认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可谓史无前例。他给我看的东西是块薄薄的青铜板,因为年代久远变绿了。铜板上面有浮雕(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个词)图案,雕刻的图样十分抽象,是具有浓郁艺术气息的花卉,细长的花茎交缠在一起,就像一群蠕虫正在举办淫靡的聚会,时不时地会看见一些叶片或者卷须。但画面的大部分还是花茎缠绕成一团,穿进穿出,忽上忽下。当你看着它的时候,会忍不住想厘清这些花茎,但很快你的大脑就会罢工:太复杂了,对你这样的蠢货来说过于精巧。这画面丑到了极致,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让人印象深刻。“如果我是你。”我说,“我就给它加两个把手,把它当托盘用。”
“我很担心。”他说着,坐到我最喜欢的一张椅子上,“我觉得我们可能泄密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就因为这?”
他点点头。“我觉得,”他说,“这是我们的东西。但它究竟是怎么流到花卉市场去的——”
他解释说,在这项伟大工程中,他的一部分工作是为我们杜撰的原始埃利亚民族,创造出一种切实可信、但又和现存所有艺术形式截然不同的艺术风格。它必须独树一帜,同时又能作为当代埃利亚本土设计风格的源头,能让人看出两者在某些方面有直接联系。尤桑德深思熟虑之后,决定采用蕨类植物涡卷形抽象图样——你应该见过类似的东西,在这座城市古老的建筑上,在檐壁、檐板和地面瓷砖的边缘上,举目看看,到处都是。按照艺术发展一成不变的规律,当代精美的环状花卉图样的前身应当是粗放、蓬勃而色情的,采用富涵内在含义的象征符号。蕨类植物涡卷形图样就是这种艺术风格的降格衍生,但它的象征意义已经被遗忘很久了。
“这是你想出来的?”我说,“不错嘛,”我不情愿地赞扬了一句,“它看上去的确够古老。”
他面带愁容地看了我一眼。“它就是古老的。”他说,“如果不是我预先知道它不可能是老物件,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这东西得有两千年或者更久的历史。不过,我必须说,我雇的人活干得漂亮。”
我缓缓点了点头,“你怀疑他们做了些残件,偷偷在卖。”
“肯定是这样。”尤桑德说,“没有别的可能。”他把东西装回口袋,放在地上。“我当时就问了卖家是从哪儿得来的。他说是几个牧羊人在山丘上发现一处山洞,里面有大量这样的东西。他们总是这么说,暗示这些东西是从寺庙里偷来的。”
他皱起眉头,又把那东西从袋子里掏出来,仔细观察。“看这儿,”他说,“边上,就在我拇指指甲旁边。”
我看了看。那儿有个洞。洞的边缘破损变形,像是曾经被钉在什么地方,之后有人慌张地将它扯或是撬了下来,钉头就这么穿透了薄薄的金属片。“这个,”他说,“就是我想看到的效果,一个从寺庙上被掠夺下来的残片上会有的痕迹。相信我,我看过成百上千这样的东西。这种破损痕迹非常独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这下轮到我皱眉头了。“等等。”我说,“你跟工匠讲了这回事吗?”
“没。”他说,“没这个必要。我们是想在遗址里发现寺庙,要完整的。而这个是最近才损坏的,看,边缘还是锃亮的。而且如果它之前被钉在古建之上,破损边缘应该是绿色的。”他停了下。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没用对时态。“我的意思是,我雇的人也不会假造这种新近损坏的痕迹。如果记载上说,在古老的过去,寺庙曾被洗劫过的话,老的破损痕迹倒是有可能。但是新鲜痕迹——”他看着我,“我不明白。”他说,“太奇怪了。”
“奇怪的不止这点。”我说,“如果你的人偷偷卖了这些东西,我们的脑袋有可能已经被砍下来示众了。你跟马戈说过吗?”
他点点头。“他已经抓了摊主。”他说,“现在,照我想他们已经折了他的手指,拔了他的牙。我们只需要等结果就行。”
我们没得到什么信息。除了留下一大摊血和一口好牙,刑讯逼供一点儿用都没有。摊主对天发誓他是从一个经常交易的销赃贩那儿买来的铜板。而销赃贩是从个凯利亚人手上买来的。凯利亚人是从一个沿着大东路朝拜却半途而废的朝圣者身上偷来的。销赃贩的口供一致。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套说辞,直到他们把他的舌头拉了出来。于是他只能含混地嘟囔。凯利亚人出城去了,行踪成谜。不过秘密警察已经出动,抓住他是早晚的事——
当然,我还是提心吊胆。我们都一样。我没跟尤桑德说过运酒船上的那个人,还有关于词语“关税”这件事。但我跟马戈讲了。尤桑德的信使找到他后,他马不停蹄地从遗址现场赶了回来。他一言不发地听我讲述,等我说完,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足以让我心胆俱裂,如果我还有心的话。
他说:“这事没结束。”
这话有点难理解。我问:“你什么意思?”
“我们陷入麻烦了。”马戈说,“一个天大的麻烦。听着。”
他跟我说了所有的事。盖吉斯显然刚在外交上取得了重大进展。经过两年剑拔弩张的谈判,他终于让萨尚帝国承认他政权的合法性。在贸易上,他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但是是值得的。一旦萨尚帝国承认他是国家的合法领袖,就会签署引渡条约。政变后,旧王朝的寡头们迁居到了萨尚帝国的边境内,这样他们来去都很自由,还能保有对边境线对面的家族产业的控制权。而现在,他们只能继续往东迁移,到艾克门或者赫斯的领土去(他们不能往西,维萨尼永远不可能承认盖吉斯,但没有关系,他的突击队可以在那儿自由行动,而且来去无踪)。可这样一来,他们就离得太远了,影响力会小到忽略不计。
当萨尚帝国官方认可了你,就会给你礼物。在外交赠礼方面,萨尚帝国有一条原则,即赠予比接受更有福—— 一部分原因是在他们看来,除了萨尚制造,其他东西都低一等,不值得拥有;另一部分原因是在萨尚,人们的社会地位和他是否慷慨好施、仗义疏财有直接关系。就在盖吉斯发动政变之前,他们给他的前任送了九头大象,四十只狮子,一架纯金(不是镀金)双轮马车和一吨藏红花。我不知道那些大象结局如何,反正当盖吉斯的人攻占了大使府邸,杀了那儿的男人、女人、孩子之后,狮子跑出了围栏,在乡村游荡,让耕种比以往更难了。农民只好联合起来,想办法除掉狮子。纯金马车被熔了,铸成金币,用来支付盖吉斯的梅斯姆布罗特雇佣兵团的酬金。藏红花可能依然在那儿,不知道它能放多久。
他们送给盖吉斯的“欢迎成为文明国度的盟友”大礼包中的一部分,是一大堆古老而珍贵的手稿,都是镶满宝石的手抄本,灿烂夺目。手稿中大多数都是圣诗集、赞美诗集和祈祷书,但其中有一本拥有九百年历史的《国王之书》——这的确是件特殊的礼物。这书记载的是萨尚民族的正史,至少在理论上,这书的数量和流传的范围都应受到严格的限制。如果普通公民没有获得帝国的许可而拥有这本书,甚至会被判死刑。同样,这书也绝不允许流到国外。
马戈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很是兴奋。在所有现存的历史著作中,这本书的可信度最高,而且极为古老。据说它其中包含的历史材料能够追溯到五千年前——铭文、法令、条约、外交信函等,如果没有这些记录,人类的历史将有一大片空白。对语言学家来说,更是有传言说其中大量的引用都是原文摘录,旁边附有萨尚语的翻译。如果真是这样,那某些消失了几个世纪的语言,就会在书里大段大段地出现,还配有作弊小抄帮助你翻译,简直可以说是将这些语言装在盘子里端给你……
“我想看看。”马戈停下来倒气的时候,我打断说,“只要让我看一天,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保证。”
他看着我。“书正在运往这里的路上。”他说,“在军队的护送下。当你看到它,我觉得你就不会这么兴高采烈了。”
这里有个问题。他解释说。的确,传言说的没错,里面有大量的条约是照着原稿抄录,用的是原本的语言,而且配有翻译。其中有一条——
他告诉我后,我说:“这不可能。”
“然而,”他说,“事实如此。所以有麻烦了。”
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得以亲自验证。
不管怎么说,老天啊,这手稿真是美到窒息。数年过去,我回想起来,都还能想见它的全貌,不过这是另一回事。纸页不大,跟一片屋瓦差不多,用的是奶油色的羊皮纸,一看就是来自萨尚帝国。萨尚帝国最好的羊皮纸不是用小牛犊皮或羊皮做的,而是用小马驹的皮——好吧,我说谎了,他们最好的羊皮纸是用其他国家国王的皮做的,自然产量受限,就算是萨尚帝国也没法向他国提供如此珍贵稀有的礼物。书中的插图使用青金石蓝、胭脂虫红和帝王紫三种颜料绘成,这给了我明确的时间提示。用以调制这种紫色的穆雷克斯牡蛎在八百年前就灭绝了。一代又一代优秀的赝品大师耗费一生,想伪造出类似的颜色,均以失败告终。只需一眼,你就能判断它是不是真的;如果判断不出,你可以刮少许颜料下来,用龙血竭制剂和西鲁酊制剂来测试。我不需要这么做;我肯定这就是真东西,毫无疑问。
《国王之书》共有九卷,第二卷第三部分记载了一份条约,是在一场小规模且目的不明的战争后签订的,不过主要是为了盐。在条约中,关于盐的内容也非常多:两国的盐商是否有权使用群山间的商路;他们在过某些桥的时候是否能不支付通行费;关于关税的限制条件,以及影响关税高低的指标指数。条约里使用了一些专业名词,没什么和爱、幸福、生活相关的内容,但对于我这样的怪咖来说,已经足够使我明白另一门语言(不是萨尚语)是如何构成的了。解读这门语言不成问题,这是一门还处在早期阶段的语言,完全没有词的缩略、句尾被简化的词形变化,不规则的动词变化之类。而且,我碰巧正好懂这门语言。
这是我发明的语言。
小会堂中,马戈和我们其余十一个人围着炭火。他说:“有人在跟我们开玩笑。一定是这样。”
赫里克斯说:“但我一点儿都不想笑。”
“但我想,不管这人是谁,他肯定在笑。”马戈说,“我敢打赌他觉得自己聪明极了。好吧,他确实聪明,从他做的这些事就能看出来。”他顿了顿,挨着打量我们。他的行为让我心生警惕,十分不安。“对不起,伙计们。”他说,“但这人肯定就在我们之中。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的怀疑让我不适。“这不可能。”尤桑德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故意用这种方式破坏我们的项目,那他得精通我们所有人的专业。这根本不可能。他得像我一样了解艺术史,像马戈一样精于建筑学,像塞琉索一样熟知军事史,在语言和语言学方面还要像——”
“我们知道你的意思了。”马戈说,“但不能排除我们中间确实有这样的人。”
“不可能。”尤桑德的声音已经不能算是叫喊了,而是尖叫。“当下的学术体系就决定了这是不可能的。在各自的专业领域,我们都是顶尖学者,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聚在这儿。我们用了一生的时间,一心一意地钻研一门学科,才走到这一步。不可能有人精通这么多专业,除非他能活不止一百岁。”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赫里克斯说:“也不完全是这样。”
他引起了马戈的注意。马戈说:“你继续。”
“他不需要是精通十几门学科的瑞吉斯教授23。”赫里克斯说,“只要他是主持整个项目的人就行。”
马戈脸惨白得像纸,什么也没说。其他人也都大气不敢出。
“我们都只完成了自己部分的工作。”赫里克斯继续说,“然后我们将成果交给了马——交给了主持项目的人。他得看完所有人的进度报告,才能提炼出重要进展汇报给盖吉斯。同时,他还认识所有的手艺人和工匠,那些真正制作物件的人,因为他得填经费申请单,才能把钱付给他们。只是一个想法而已。”他加了一句,“但尤桑德说不可能,那就是不可能。”
我们都看向马戈,马戈在看我们。他说:“我对天发誓——”
“事实上,”赫里克斯接着说,他的声音平静多了,“我自己都不相信这套说辞,一刻都没有过。有这种可能性,并不意味着事实就是如此,而且如果项目搞砸了,马戈的下场和我们其余的人一样。我不认为他会蠢到拿自己的人头开玩笑。不是他,更可能是他身边的某个人。或许是他的手下,或许是盖吉斯那边的人,一个能接触到所有文件的人,这样他就能看我们的报告,并且找到工匠们的名字——”
“等等。”尤桑德插嘴说,“你们忽略了一件事——萨尚帝国的书。”
“哦,众神啊,他说得对。”塞琉索呻吟道,“那书是萨尚的外交使团直接送来的。没人能拦截使团,用伪造的版本替代真品。”
然而赫里克斯却笑起来。“有道理。”他说,“我们收到的书就是从萨尚王廷送出来的那本,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然而这正好解释了一切,对吧?”
“给我一分钟。”当尤桑德拼命开动脑筋的时候,会拉长了脸,满面怒容。“萨尚帝国——”
“这很合理。”赫里克斯笃定地说,“这一切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我是指我们的项目。盖吉斯想征服斯特拉索,这样他就能向安替昔南尼发动进攻,然后矛头就能指向萨尚。没人告诉我们,但我们早就自己想通了这一环。我想,萨尚帝国肯定有跟我们一样聪明的人。他们有一万个理由干涉我们的项目。”
塞琉索指出:“但他们刚刚承认了盖吉斯那愚蠢的政权。”
“是的。”赫里克斯说,“但塞琉索,别这么天真,你可是战略策略方面的专家。他们怀疑盖吉斯,所以才要极力表明他们对他深信不疑。这应该是《治国方略》少儿版第一卷第一章第一页的内容。而且借这次机会,还能破坏盖吉斯的野蛮计划。他们肯定正是这么做的。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名内奸,这大概不成问题,谁知道呢。萨尚帝国又不缺这两个钱。”
我说:“这么说,是萨尚帝国伪造了他们送来的文献。”
赫里克斯对我怒目而视。“你好啊,”他说,“很高兴你终于加入进来了。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是他们做的。他们当然可以这样做,在西方世界,没人见过传说中的《国王之书》,意味着没人对里面的内容有半点儿了解。而且,我的天呐,你们再仔细想想,一千多年来,将书中的内容泄露给异教徒都是死罪,然而,他们突然给我们送来一本。这么好心?如果你真的相信,那我这里有一堆投资项目, 你肯定感兴趣,都很划算。”
我当时还真信了。我不说话了,静静坐着。这时候尤桑德冷冷地看了马戈一眼,马戈发现了,问道:“怎么了?”
“嗯,那么,”尤桑德说,“显然是因为你才泄密的。肯定是你手下的某个人干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真不知道。”马戈说,“你们觉得呢?我们一起去见盖吉斯,跟他说?反正他迟早也会发现。”
“老天,不。”塞琉索说,“他会把我们都杀了。”
“我不这么认为。”赫里克斯说,“他还需要我们干活。”
“但如果萨尚帝国已经发现了我们在做什么事。”伦塞里奇插话说(在我看来,他之前一直阴郁地沉默着),“他肯定会叫停项目,想别的法子来发动他那该死的战争。他不再需要我们干活,只需要我们永远闭嘴。只有死人的嘴最严。”
“我不这么认为。”赫里克斯还是一样的说法,“他在这个项目上已经投入了大量资金和精力。我相信,只要他还觉得这法子有成功的一线可能,就不会让之前的努力白费。就算萨尚帝国什么都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又不在意他们,他在意的是民众的看法。只要民众相信他,萨尚帝国就无关紧要。萨尚帝国想说什么鬼话尽管说,这里的人都不会在意。”
“那我们去告诉他。”尤桑德说,“但这听起来实在不太妙。”
“好吧。”赫里克斯说,“但我想跟你们赌一百万古尔登,如果我们决定不告诉他,这个房间中的某个人就会单独去找盖吉斯,说,答应我不杀我,我就告诉您那些混蛋在您背后谋划什么。或许,”他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个人会是我。除非你们当中有人比我行动更快。”
真神奇,就在刚刚,和他相似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闪过。“真棒。”马戈说,“现在你让我们别无选择了。真是多谢你了。”
“我的荣幸。”赫里克斯说,“至少我们达成了一致,即使这是个愚蠢的自杀行为。”
我并不怎么沉迷肉欲,但我的确有个秘密情人。她叫九根白毛,曾经是实例剧院24的舞蹈演员。后来她一跤摔伤了膝盖,再不能跳舞了。这使得她只能向娱乐业和酒店业转行,在这些行业她可以躺着完成大部分工作。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三十一岁,然而,我却好像和她一起坠入了爱河。过程没什么特别的,你遇见一个人,发现他竟然这么美好,最后两个人滚上了床。相信我,就是这么简单,晕头晕脑。之后,她去堕了胎。她情况很糟,差点儿就死了。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付钱给医生和护士,这竟然奇迹般地起效了。等她挺过来,我向她建议,她可以考虑早些退休。令我欣慰的是,她同意了。她说,比起再经历一次堕胎,容忍我都不算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和她在一起时最大的乐趣其实只是坐着说说话。事实上,这是在我极端乏味的人生中最大的乐趣。我在大学中有朋友,很多朋友。不过,如果我告诉你,在这群朋友中和我关系最好、最少惹我心烦的人是尤桑德,你肯定就能明白,为什么一个聪明、机智,并且没有在某个深奥的文学或历史领域拥有权威地位的人能如此吸引我。这是我看重她的原因。她看重我的原因则是住的地方,还有一年12古尔登,刚好是我年薪的一半。我用最后一点儿裁剪货币赚来的钱在乌巢区给她买了栋舒适的小房子。我得空就会去看她。晚上她一般都在家,除非有事出门。
我知道你很好奇她的身世,但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九根白毛是个德加乌齐名字,但她长得不像德加乌齐人,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以及名字的意思。她不会说德加乌齐语,真是遗憾,这是门迷人的语言。我曾提议过教她,她看了我一眼。那表情让我明白,我最好再也别提起这回事。
“如果一个人想消失不见。”我问她,“他该怎么做呢?”
她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不能理解的话。“为什么?”
我说:“我就是想要个答案而已。”
理由合情合理。“可以做到。”她说,“我以前认识个人就从事这种工作。当然,他主要是让别人永远消失,不过我觉得——”
“我不是这意思。”
“另一种消失,”她点点头,“就很贵了。你没那么多钱。”
“假设我有。”
她皱起眉头。“你走进一间房,”她说,“一个跟你很像的人从这间房出去。跟着你的人就会——有人跟着你?”
“假设有吧。”
“就会跟着那个和你很像的人。等他们意识到那人不是你的时候,你已经到了思科纳,浑身散发着鱼的气味。”
“鱼?”
“因为你在捕鱼船的货舱里面蜷了六天。这很费钱,尤其是要雇佣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通常人们会找演员。但稍微像样点儿的演员都不会接这种活儿,除非钱给得够多。毕竟,等你的对头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会惹上一堆麻烦。当然,我认识个人,不必给演员付钱。他手上有他们的把柄,他们只能乖乖听话。但找他比雇艾因哈德还贵。”
“艾因哈德又没办法扮成我。”我说,“他太高了。”
“只要他想,艾因哈德演谁像谁。”她说,“在他出名前,来过剧院一次。真是个体面人。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她又多看了我几眼,“不过这对扮成你没什么帮助。你在思科纳能干什么?”
“至少能活着。”我说,“已经比我在这里能做得多了,如果事情不顺的话。”
“这么糟糕?”
“目前还不至于。”我说,“但不排除这种可能。所以我想先权衡一下不同对策的利弊。你的昂贵是指——”
她想了一会儿。“如果这房子能值三百古尔登,”她说,“你还缺一百五。这是最保守的估计。而且,前提是我之前认识的人还愿意帮我忙。”
我很疑惑。“什么房子?”
“我住的房子,白痴。”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不能跑路。我得负责任。“当我没说。”我说,“没什么大问题,我帮一个朋友问的。”
“别交这种朋友。”
“说得对,我就是突然想起了。我们再喝一杯吧。”
她没动。“你已经喝了两杯了。”
“所以?”
“你从来没喝过两杯以上。发生什么了?”
我这辈子总是不停地和人说话,但我不是在争论,就是在协商。我和学生、同事争论不休,和院系的其他人协商来协商去。于我,说话的最终目标是获得胜利,至少尽可能让事情按照我的想法发展。如果有人对我说“早上好”,我的本能反应是分析文本,考虑该如何反驳;今早的天气并不好,西方有乌云,说明百分之七十的可能要下雨。如果有人问我“过得好吗”,我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你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我想,这种性格和职业相关。从事学术研究就是要不断质疑、论证、辩论,找出漏洞。无瑕真理的城堡,只有在持续不断的攻击之下,才能保持坚固。当你停下来思考的时候,就会发现这点其实很奇怪。然而,我张嘴说话,从来都不是为了表达自己真正的感受。嘴是灵魂的门户。像我这样一直在遭受围攻的人,从来不会打开大门。
她又问了一遍:“发生什么了?”
“我有麻烦了。”我说,“可能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我的老天,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你也会惹上麻烦的。”
她丝毫不受影响。“什么麻烦?”
我告诉了她一切。她一言不发地专心听着,面容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当我讲完后她说:“你个傻子。”
“我的确是。”我回答,“现在我不知道能做什么了。”
“这事刚开始的时候,就该马上离开。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说,“可惜你没这么做,现在说这个也没有意义了。同样明摆着的是,你现在不可能逃了。”
“为什么?”
她摇摇头,“我认识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搅进这摊浑水中。这事太烫了。如果我找他帮忙,他会第一时间去找市长。你和你那群笨得像狗屎一样的伙伴就都死定了。你也别想着跳过那些帮派头目,直接去雇演员。盖吉斯的人马上就会知道,然后你就能彻底闭嘴了。不行,你只能静观其变,想方设法坚持到最后。大概只有老天爷才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一时冲动之下,做出了刚刚我还排斥的选择。“你刚刚说这房子大概能卖多少钱?三百古尔登?”
“差不多吧。问这个干吗?”
“我觉得你应该卖了它,然后去思科纳。最好是马上去思科纳,钱让他们给你寄过去。我已经陷入麻烦了,别再连累你。”
她露出一个笑容。你肯定无法想象,喜爱和轻蔑能够融合在一起。但她就这么看着我,两种情绪就像天生契合似的,和谐地呈现在她脸上。“真贴心。”她说,“但依然是明摆着的事,我不能这么干。”
“又是明摆着。”
“你的交往名单上肯定有我。如果我这么做,他们会把我从船上拖下来,拔掉我的牙齿,直到我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跑。谢谢你的提议,但免了,谢谢。”
我完全没想到这点。“天呐!”我说,“所以你已经惹上麻烦了。我很抱歉。”
“哟,他觉得抱歉。”她耸耸肩,“那就不计较了。你这个白痴。”她的语气中并无恼怒,“要帮你摆脱麻烦,我们得非常聪明才行。”
这是一个常见的文字技巧,在评论文章中的第一人称复数形式作单数用——我们代表我。我俩相处时,有脑子的只有她。我想我刚刚已经证明了这点。“有什么主意吗?”
“天,你得给我点儿时间。你才刚把这些事一股脑儿地灌给我。”她皱起眉头。她皱眉的时候,嘴角会不由地一弯,很是可爱,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她笑容的冷漠,“你那些聪明的朋友觉得是萨尚人干的。”
“是的。”我说,“我觉得他们说得对。还能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她说,“不过,他们的说法听起来就不靠谱。如果他们真是这么做的,那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更像是学生的愚蠢恶作剧,而不是在暗中捅刀子的外交手段。我觉得你们竟然都认为这种猜想可信,很可能正是因为它很有学生气。”
“或许吧。”我说,“但是如果不是萨尚帝国的人——”
“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最不缺的就是憎恨盖吉斯的人。”
“但那本历史书。”我说,“只有萨尚人才有机会在那本书上动手脚。”
她点点头。“说到这点,我们也不能排除书没被动过手脚的情况。”她停下话头,从她的神色判断,打断她的思考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再找一本那该死的书,对比一下。”
我叹了口气。“你刚刚有仔细听吗?关键是,在萨尚帝国的国境之外,没有第二本。”
她对着我轻笑了一声,“敢打赌吗?”
“事实上,”我说,“我敢赌。你或许不太明白,但绝对、绝对不可能有第二本。两百年来,我们一直想搞到那本书,但就是搞不到。”
“给我一两天的时间。”她说,“再给我十个古尔登,我试试看。”
“这不可能。”马戈说。
我开始有点憎恨这间小会堂了,虽然这座建筑极其精美。虽然尤桑德告诉我,从地板到覆盖至天花板的升天拼接图只是左西姆斯画派风格,并非左西姆斯原作,但依然差点儿就说服我皈依了。再之后,我每次到这儿,注定似的,总有人会说“这不可能”,昭示着“我们完蛋了,我们一无所知”这一无法忽视的事实。
“我很抱歉。”我说,“但它就在书里,他妈的一字不差。条约是真实的。至少,记录条约的材料是真的。”
马戈摇头,像是在驱赶苍蝇的牛。“不可能。”他说,“有人又玩了我们一次。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得了吧。”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有人预知了我们会想方设法借来大使手上的那本书,所以他们千辛万苦地伪造了一本一模一样的,而且还得在萨尚伪造,因为在这儿根本找不到需要的材料。算上路上花掉的时间,至少得要三个月……也就是说,三个月前,有人就预知了我们会动跟大使借书的心思——”
马戈面色铁青。“萨尚是个伟大的民族。”他说,“他们办事效率之高,远近闻名。是,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和另一种可能性相比……”
“我觉得更可能的是,”塞琉索插嘴(他向来看不惯我)说,“他看到的根本不是大使的那本书。想想都是靠些什么人获得了这样所谓的证据——”
我对他怒目而视。“什么人”。我可知道他的祖父是靠在奶酪商区的小摊上卖色情图片发的家。“那你来解释一下。”我反驳他,“假设我看到的是赝品——当然它绝不可能是——那么再假设它是在萨尚造的,可那三个月的运输时间你怎么解释。要不然它就是在本市造的,这更不可能了。有这手艺的赝品师根本没时间,他们都在替我们工作。”
“说得没错。”伦塞里奇说(我敢发誓,他才刚刚醒过来),“萨尚的人肯定渗透了我们的队伍,收买了我们的,嗯,工匠。他们就是这样搞到了那门新创的语言的资料,然后造假。”
“我觉得这点也很可疑。”塞琉索接着说,“当你说你需要再找一本《国王之书》才能做对比的时候,你那些可疑的伙伴就怂恿你,并立刻替你弄到了一本。然而即便是她们那种阶层的人,也人人皆知,如果能看到《国王之书》,一位真正的学者花多少钱都愿意。你说你花了多少钱来着?”
“十个古尔登。但是——”
“十个古尔登。”西塞琉说,“先生们,让我问问你们。坐在长凳上的各位,如果在半年前,花十倍的价钱能看一眼那本书,你们中有人不愿意吗?没有。甚至花五百倍、一千倍的价钱都成。毫无疑问,院系会很乐意去筹集资金。但是看不到,因为没有流出的书。从来没有过。难道我们没有试过吗?试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当事情关乎萨尚策划的大事,第二本书突然间就凭空出现了。”
“这不公平。”我说,“我的——我的朋友在意识到情况是多么危急后,动用了她的所有资源,千辛万苦——”
“你少提几句你朋友的资源,可能对你帮助还大些。”塞琉索回应说。我不敢想如果因为杀人要跑路,她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看我。这是阻止我杀了塞琉索的唯一理由,“等着一切结束后,或许我们要好好讨论一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我们所有的机密信息泄露给一个妓女。我个人认为事情再清楚不过,他声称自己获得的新发现,不过是企图破坏我们项目的敌人的又一动作。幸运的是,我们没有被蒙蔽。我认为没有任何理由不按原计划进行。”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咬紧牙关,僵直地坐着。我希望马戈,或者赫里克斯能说些什么,而这次他俩竟然什么都没说。马戈静静坐着,像是有人正在为他画肖像画;赫里克斯只知道摇头,而且我看不出他到底是对谁更失望,可能是对所有人吧。
“我同意塞琉索。”伦塞里奇大声说。剩下的人漠然地弃权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我心想,有这么一群朋友,哪儿用得着盖吉斯来添堵,更别说萨尚帝国了。
会议结束后,尤桑德陪我走回我的阁楼。“我不怪你。”他说,“就像马戈说的,萨尚是个了不起的民族。据说他们的情报网无孔不入,资源也多得用不完。再加上因为你和那烟花女子人尽皆知的关系,他们自然会选择利用你。说到这个……”
“别提了。”我对他说,“如果你还想留口好牙的话。到底怎么回事?”我继续说,“就凭一些完全说明不了问题的证据,萨尚人就突然成罪魁祸首了?既然你他妈那么聪明,那你跟我解释解释。”
“但这明摆——”
“并不。”我对他说,“不是的。这只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假设,假设的主要原因是我们希望事实如此。”
“我不这么看。”尤桑德温和地说,“我对萨尚人又没什么意见。”
“真的?”我斜觑着他,“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说你太容易骗了。或者说是太容易受人影响?事实上,我觉得你两者都有点儿。”
“恕我直言,”他说这话的意思基本就是“你他妈这个混蛋,去死吧”的意思,“事实上,我认为这两个词都不适合我。”
我说:“你就是。我们都是。想想看。盖吉斯想要的是什么?他想和萨尚帝国开战。战争会持续好多年。只要还在打仗,就没人顾得上反对他。这就是为什么他那种人一定要挑起战争,你也知道。不管怎么说,事情变坏,都成了萨尚人的错。盖吉斯就想让人们都这么想,瞧瞧,事实上人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就连我们也不例外,而我们都算是聪明人了。明白?”
“没有。”尤桑德说,“抱歉,但是我不明白。在我看来,正因为盖吉斯有侵略萨尚的野心,萨尚人才想破坏我们的项目。这才是说得通的逻辑。”他停下脚步,看着我,“再说了,”他说,“如果真相不是这样,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摇摇头,想要无言地向他传达,事情很简单,是他太蠢才看不明白。毕竟这就是朋友存在的意义。
“还有个办法。”她说,“但你应该不会喜欢。”
我瞪着她。如果说我有什么崇拜的,那一定是智力,或者说是智识、机智、机敏。我相信智识可以做到神才能做到的事情,解决我们当下的所有问题——只要我们别再误入歧途,让智识引领我们。九根白毛一定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相信不,”我说,“我命悬一线的时候,什么都会喜欢的,底线之低会震惊到你。”
“你得死。”她说,“很抱歉,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波利克里姆努斯泡在一浴缸血水中。我常常想到这个画面。“不。”我说,“我做不到。这样一来,你该怎么办?”
她居然笑了出来。“傻瓜,”她说,“你死了,你就从这事中脱身了。你再在别的地方复活不就得了。”
“啊,是这样。对不起。”
她原谅了我。“麻烦的是,”她说,“如果没有尸体,没人会相信。要不然就是有个超他妈合情合理的原因,找不见你的尸体。在这上面我们可以好生想想。问题是,你做好准备了吗?我指的是放弃一切。”
“死了一切就都没了。”我说,“我是说真死了。我别无选择。至少这样做我还能活下去,所以没问题。”
她皱起眉头。“你多大岁数了?”
“五十二。为什么这么问?”
“你要工作才能活着。我是指正规工作,不是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曾经是名书记员。”我说,“干得非常好,而且我裁剪货币的技术也很高超。我裁过的硬币,造币厂的老板也看不出问题。”
在我们的交往中,这可能是第一次轮到她被我惊到。“你会这个?”
“不然你觉得买这房子的钱是怎么来的?”
“我的天,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朝她笑笑。“有点难开口。”我说,“不是什么我想炫耀的事。不过我要是想的话,我肯定能谋生。”
她点点头。“你还需要一个搭档。”她说,“一个稍有点儿常识的人,不然你肯定撑不过一个星期。该死的,反正我也厌倦了这座城市。如果盖吉斯真的开战,更是没什么好日子了。我提议我俩去思科纳,风气开放,没人会在意我俩。”她看着我,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几乎是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幸福。“谁能想到这么多人中,你才是那个拥有实实在在的谋生手段的人?你得好好跟我讲讲这门生意。现在就讲。”
“等会儿。”我说,“先让我想想怎么死。”
“噢,这个。”她说,“交给我吧。我试试我能做什么。”
这次的小会堂会议马戈没有参加。他被叫回遗址现场了。有什么东西需要他马上看。“他没说是什么事。”赫里克斯对我们说,“我只能说,正是他的风格。不过我们可以借此机会看看没有马戈的督促,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觉得这可能对我们大有帮助。”
傻子。我心想。但我没说出来,因为潜意识里我已经死了。不管管事的人怎么想,死人是没办法投票的。所以当赫里克斯讲他所谓的事情进展时,我一直一言不发。
他对我们说,遗址现场的进度已经落后于原计划。他还说,我们没被告知这事,是因为马戈直接负责现场工作。不过既然他现在不在,正是告知我们此事的好时机。丰沛的降雨淹没了挖出的沟槽,好不容易竣工的大半遗址变成了沼泽地。在预计交付时间前,晾干场地,整个项目完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所以马戈(单方面)决定放弃那块地方。他会组织工人在旧遗址的旁边挖一块新地方。为了赶工期,他额外招募了两万人。没那么多犯人,他只能强行征用当地的农民和他们的家人。马戈说,虽然十分替他们惋惜,但没有别的办法了。听到这儿,我很庆幸我已经死了。如果我还活着,就算不是为我自己,也会为我的父兄忍不住说些什么,或者砸烂某人的脸。
赫里克斯的话题又转到了别的部分。他愉快地告诉大家,现在我们在码头旁边有两个仓库,装满了一篮篮的破陶片。当然,这些都是最重要的物件。当你发掘一座古代城市,你想了解那时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就需要去寻找老陶器的碎片。人人都要用盆盆罐罐,人们使用陶器的方式可以告诉你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自己制作陶器,还是从海外购买?如果是后者,你可以发现他们和什么人交易,他们的国家强盛还是衰败?如果他们自己制作,上等品和普通日用品之间的差别就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他们社会的阶级和结构。同时,陶器受什么样的艺术风格影响,又能说明海外交流的情况,以及当地文化是繁盛还是粗陋。某些陶器可以告诉你当时的人们吃什么,怎么烹饪食物,食物是否足够。他们的粮食是自给自足,还是依赖进口。最重要的是,陶器不会腐朽或锈化,挖掘到大量陶器是十分正常的。不像木头和铁器容易腐朽生锈,我们不太可能挖掘到太多木制品和铁制品。为了创造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社会,我们需要大量的陶器碎片。他面色愉悦地宽慰我们,说我们可以在符合要求、且无人可以看出破绽的陶器碎片中游泳。只要马戈一声令下,只需把碎片铺满古城的街道,遗址现场就没什么能质疑的地方了。
至于文字证据(他居然真用了“证据”这个词),进度也同样喜人。主要的文字材料是官方编年史,被刻在安放于市场里的玄武岩大石碑上。显然,这些石碑如果完好无损,肯定会招人怀疑。所以要施个小花招,将石碑砸碎,一些段落会散佚不见。散佚的部分虽然关键,但没关键到影响我们想讲给大家的故事。故事依然清晰明了。这一部分已经做完了,措辞经过皇帝陛下的秘书处审核,我们可以放心。大部分将象形文字刻上石头的实际工作会在城里完成,但还有一些必须要用当地的石料,会运到遗址现场去做。这些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看上去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行政档案,一万二千块泥板已经被运去现场。遗址中最惊人的一样发现将会是文书窑,为了长期保存,所有的泥板都在窑里烧制。城市被摧毁时,文书窑倒塌,将上千块行政材料埋葬其中,却意外使得材料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些材料记录了城市在敌人的攻击之下最后一段绝望灰暗的日子,是还原当时历史、辩明谁是谁非的珍贵材料……
这些我都知道,本来就是我写的。所以我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开始思考要怎么去死。必须缜密筹谋,她说得对极了,有理有据。不过最近我学到了很多关于如何制造无懈可击的真相的知识,所以这事看上去不像以前那么让人望而却步。
更需要思考的是,如果我死了,而且不出意外地在思科纳复活,我能在那边干些什么呢?之前我说起裁切钱币,一副信手拈来的样子,但和以前相比,造币技术已经大有进步——他们在钱币背面刻印年月日的地方还贴上了一个很小的造币厂标签,所以钱币不像以前那么好裁了。而且,浪费刚学到的绝技也太可惜,我最近对此有了一些真知灼见。虽然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但我下定决心向这个项目的匠人们学习。用削尖的芦苇秆在陶土上戳出文字,并不需要双手十分灵活,而且在萨尚帝国,大部分的政府文书和商业信件都是在陶泥板上写的。萨尚的天气很热。我不是很喜欢热的地方,但她很爱。这问题值得深思。
我刚走进门,她就说:“火化。”
“还是不要吧。”我边说边脱下帽子。那张花梨木小圆桌上没有放着给我的薄荷茶。这意味着我们将要进行一场严肃的对话。哦,好吧。
“好。”她说,“如果你连我的话都不听完,也没必要找我想办法,不是吗?”
“是我没表达清楚。”我安抚她说,“我的意思是,你继续说,但如果我能选的话,我还是不太想被活活烧死。”
“你就是这样的,凡事都往坏处想。听我说,你能保持完全静止吗?”
“不行,当然不行。”
她叹了口气。“那你就要学,又得花钱。哦,说到这儿,我把房子卖了。”
我瞪着她,说:“噢!”
“卖给那个盐商基洛了。”她说,“他想找个地方,为那些有教养的年轻小姐和绅士举办小型茶话会,而且绝对不会被他老婆发现。我卖了420古尔登,这笔买卖还不错。”
“令人惊叹。”我说。我只花了200,时间也没有隔很久。“他什么时候要?”
“三天后。”她说,“我把家具也打包卖给他了,卖了12古尔登。”
“三天后。”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和我朋友欧多西亚住。但我们的钱还是不够。你能借到多少?”
我其实不想找朋友借。但想到我就要死了,不管是友谊还是负罪感都无关紧要了,我就没说出口。“尤桑德那里或许能借20。”我说,“如果我能给他编个好故事的话。他富得流油。”
“那就借个50。”她说,“还有呢?”
“我们需要多少?”
“你能弄到多少?”
我思考了一会儿。并不是为了给人以审慎评估的印象而假装思考,而是如果不仔细想想我还真不知道。“如果尤桑德愿意借我50,或者100。我可能还能向项目组预支个15,再跟大学说是为了学校的工作,预支10古尔登。我还可以自荐,去当葡萄酒委员会的司库。”我停下话头。想到能筹那么一大笔钱,而且不用还,因为我死了,我稍稍有些心驰神往,“我们要这么多钱来干吗?”
她在心算。“557古尔登。”她说,“再加上我的500,差不多一千零五十左右。如果我们足够小心,应该差不多够——”
我大吃一惊。“你有500古尔登。”
“对,别拉着脸,越拉越长。”
“你究竟是怎么弄到这5——”
“你觉得呢?”
“啊?”
“我一直都在为自己存养老钱。”她严肃地说,“这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抛弃我,我当然不会跟你提起。但现在我把毕生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只是为了救你这条一钱不值的狗命,所以拜托你别一直找事儿了,闭上嘴,让我好好思考。”
虽然很想说话,但我认为这时候最好一个字都别讲。她像往常一样,集中精力思考时闭上眼睛,皱起眉头。“钱有些紧张。”她说,“我可能得提前给马尼亚克和诺克尔一大笔预付金,等活儿干完了,再结剩下的款项。不过我们之后就跑远了,不用结尾款了。我们得离开,才能——”她又皱了皱眉头。“还是不够。”她说,“还得再有100古尔登。”
我还在想她那500古尔登。如果我死了——卖房子的450,加上她的500现金,她会是个富婆。至少日子过得挺舒服的。自从我金盆洗手之后,从没有过那么一大笔钱,这是肯定的。接着我又想,不,这是九根白毛,是我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如果她真想我死,我就会以死图她一笑。我说:“有本书。”
“怎么了?”
“在图书馆里。差不多这么大,我可以藏在袖子里。它很值钱。”
她想了想。“一定能通过某人,找到贩书的人。”她说,“行。你这是什么表情?”
“不好意思。”我说,“只是,它是现存的唯一一本西马库的《来兰缇卡》。它记载了来兰缇卡文明的全部历史,一旦没有了,就没人能知道这个文明的真相了。对于学者来说,差不多是人能干的最坏的事了。”
她看着我。“傻瓜。”她说,“明天就去拿,带到这儿来。我去跟人聊聊。说不定能为它做点儿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天啊!”我说,“好吧,现在告诉我,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非常简单。”她说,“首先,你死。接着——”
诺克尔是她以前认识的演员朋友。你应该没听说过他。他并非特别优秀的演员,以前不是,大概率以后也不会是。但他一直有稳定的工作,因为他极其擅长一件事——装死。他偶尔也会模仿别的演员和政客来逗乐观众,但装死才是他的谋生之道。
装死并不容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我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但剧作家总是固执地让人死在某一出戏的半途中,于是总得有可怜的恶棍在两千观众的眼皮子之下,直挺挺地安静地躺在那里,而且身边还上演着情绪大起大落的人间悲欢。诺克尔说,如果你能“死”二十分钟,还不让人出戏,你就永远不会挨饿。
首先,他教我如何控制呼吸。其实你真正要做的是放缓心跳的速度。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是真的能做到。诺克特教了我其中的技巧。接着,他向我演示了如何让肌肉僵硬,关节僵直,这样在我呼吸的时候,身躯就基本不会动。要做到这点很难,但和保持完全静止一比,就显得小儿科了。最大的危险是睡着,后果是灾难性的。你会放松下来,呼吸变得粗重,甚至打起鼾来。你得全神贯注,直到达到了某种平衡状态,然后再拼命去想别的事情。诺克尔作为一名演员,会在脑中默背以前参演过的戏剧的不同桥段。我觉得我可以对之前学到过的所有不规则动词的变位做语法分析,能达到相同的效果。他对我说:“那感觉就像是脑子在疯狂转动,但其实什么都没想。”出乎意料,对我来说这条建议非常有用。
“另外,”当我以为已经学完时,他对我说,“如果有人不小心碰到了你,你得知道做何反应。经常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他继续道,“有人被你绊倒,或是不小心踩到了你的手指。这些状况都是你预料不到的。你闭着眼睛,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你必须完全沉浸在你想的事情中,对外界没有感知。不对,不是这样。你有感知,但你并不在意。”他停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说起来,我觉得真正的死亡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他们将你放进盒子里,虫子在啃噬你,而你却沉浸在美梦之中,对一切毫不在意。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很重要,你得勤加练习。找人来踹你,或是往你耳朵里倒凉水。”
我缓缓点了点头。“你居然靠这个谋生,”我说,“了不起。”
他耸耸肩。“挺好的。”他说,“总之比工作好。”
我偷了那本书,感觉自己仿佛杀了上百万人。这是我人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真正后悔的事。
不过好像没人注意我拿了那本书,所以我依然参加了下一次的小会堂会议。马戈从遗址现场回来了,脸色非常难看。
“太糟了。”他说,“坏大事了。我没法在信里说清,只能按兵不动,等回来和你们当面说。现在我完全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
赫里克斯让他振作一点。他竭尽全力才打起精神,将一切告诉我们。
因为洪水,他们只得将遗址的位置往旁边移。(“跳过这部分。”赫里克斯对他说,“我们都知道了。”)然后,当他们挖到合适的深度时,竟然发现了一座古代城市的遗址。真正的遗址。他们发现了独眼巨人砌体25风格的坚固城墙,石灰石砖块加工得非常精美。城墙之后是呈棋盘状的居民区,再然后——
“就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发疯了,”马戈说,“或者有什么地方出了大问题的时候,又出现了更疯狂的事。我们找到了中央广场。广场的西侧是一座神庙,神庙对面是宫殿建筑群,有一块铺砌过的地面,就在建筑群的正中心——”他住了口,闭上眼睛。我觉得他是希望有人能打断他,但很不幸并没有。“根据地基判断,肯定是有扇凯旋门的。门的基座上刻着一圈铭文。”
我们面面相觑。有人说:“你继续。”
在他说话的时候,尤桑德一直在公文包里的一堆文件中翻找着。他终于找到了他的那份“伪城计划书”。城市的中央当然得是中央广场,广场的西侧有神庙(面对初升的太阳)和宫殿建筑群。建筑群中又有一片广场,其上竖立着凯旋——
“我们读了铭文。”马戈继续说,“没遇到什么问题,因为铭文的语言我们都懂。”他停下来看着我。在军队当职的时候,我见过那种神情。一辆堆着枪管的手推车翻倒了,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被枪管钉在了下面。他的背折了,开膛破肚,然而人还活着。他脸上就是这种表情。“一字一句,”他说,“全写在上面。该死的一切都有。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置身于哪座城市,我们伪造的,还是——”
“但这——”塞琉索没有把话说完。没必要了。
马戈丝毫没有争辩的意思。“想去就自己去那儿看一眼。”他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我不在乎。说实话,我觉得我们现在做什么都他妈没意义了。”
会堂中一片死寂。我们都在努力消化刚刚听说的事。那感觉就像是吞了一块砖头。赫里克斯站了起来,又坐下了。
“好吧。”他说,“越是在这种时候,保持清醒、不要失去理智越是重要。”他环顾我们一圈,仿佛我们是梦中的角色,而他才刚刚醒来。“所以真有一座被掩埋的城市,那又怎么样?我们可以把它重新埋起来,没人会知道,或者我们可以利用它。你们懂的,把它改造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马戈瞪着他。看上去他马上就要笑出声来,或者是哭出来,也可能是又哭又笑。“没什么需要改造的。”他说,“你没听吗?两座城市基本上就是一模一样——”
“正好。”赫里克斯喊道,“我们的进度已经落后了,现在某个善良的混蛋帮我们把活儿全干了。”他深吸一口气,“显然,这就他妈的是奇迹啊!或许众神真的很爱盖吉斯,想让他统治这个该死的世界。或许是我们的专业能力太强了,我们按照理论知识重建了一整个强盛的文明,跟真的一模一样。”他停了下来。小会堂中稍微有些回响,我觉得他被自己的声音吼得有些紧张。“说实话,我不在乎。”他说,“等哪天这一切都结束了,找个地方坐在桌边,讨论讨论到底是怎么回事,找到一个都能接受,并且不至于搞得大家得割腕自杀的真相。这么做我没意见。但事情还没结束,至少现在没有。我们都被牵扯其中,事关性命,如果我们不打起精神,可能就要死无全尸了。不过,现在这状况我们完全能够处理。我说得对不?”
我感觉没人在认真听。哦,我们都听到了他的话,却都没听进去。如果说他的话是切割玻璃的刀,那么,刀只是从玻璃的表面划过。马戈终于抬起头——他一直盯着鞋尖,说道:“或许最好的办法是你自己去那儿。”
赫里克斯明显不想这么做,“为什么是我?你才是总负责人。”
“没有书面文件证明我是。”马戈说,“如果你觉得这么干可行,你就去做。我受够了。”
“好啊!”赫里克斯怒气冲冲地说,“当然得有人去。另外,你们这些人全都太可悲了。我竟然指望你们来办这该死的事,我简直是疯了。就让我全部自己来吧。我把你们的命全救了,你们之后再来谢我吧!”
短暂爆发,一口气说了三个“全”——就这样,赫里克斯一人肩负起了重构文明的任务,就像传说中的英雄。猫听见都会发笑。真幸运,我不是猫。
我对她说:“我们得把计划提前。”
她盯着我,“你说什么?”
“出大岔子了。”我跟她讲,“我现在就得死,不然就会深陷麻烦——”
“什么——?”
“别问。”我说。我猜我的声音透露了某种讯息,因为她头一次真的没问。“好吧。”她说,“我去找罗埃,你去拿东西。我们在公共浴室见。”
她所说的东西,已经被整齐地装进一个亚麻布口袋中。我们小心地将其藏在一块活动的地板下面。我将布袋挎在肩上,沿着大街朝浴室溜达。很多人喜欢去浴室,但我并不。总是有很多人想找人闲聊,而我想闲聊的话,在学校里就可以,还能少走一段路。但几乎每个人一周都至少要去一次浴室,盖吉斯派来跟踪我的人不会起疑。多给十个斯图尔,就能得到私人包间。我付了钱,等她和她的朋友出现。
罗埃全名叫作卡里罗埃,是化妆艺术家,她的技术在业内可以称得上顶尖。大部分演员都自己化妆,但最大牌的那些,像是瓦罗、艾因哈德、安德罗尼卡之类的,都会雇专家。阿九安慰我,只要有颜料和一罐鹅油,世上少有她不能做的事情。等她装扮完我,我妈都认不出我。
她本人其实是个高大肥胖的女人,一头灰发,一张仿佛被雨水和沙暴侵蚀过的脸。她是个乐天派,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在我的脸上涂涂抹抹,又是擦,又是拍,还将我的眼皮撩起来,往我的眼睛中塞东西,刺得我眼睛生疼。她做这些的时候,我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当她完成后,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满意,举起一面镜子,我看到了自己。我死了。板上钉钉。我的皮肤灰白,看不见一丝血色。她指挥道:“闭上一只眼。”是了,这正是死人的眼睑。显然,只有用颠茄制剂使得瞳孔放大,才能呈现出死人的眼皮状态。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知道这种事。
“只要你明白其中门道,就什么都能伪造。”她对我说,“好了,你会成功的。祝你好运26。”
她走后,九根白毛从包里拿出一个瓶子,将瓶子里的液体倒进小瓷杯。“喝下去大概三分之二。”她说,“把剩下的洒出来。接着马上吃解毒药,不然就真成乌鸦的食物了。”
我点点头。她向我解释过,必须用真毒药。毒药有一种独特的气味,他们会闻被我洒到衣服上的药剂,会扳开我的嘴,闻我口腔的气味。鉴于我看上去那个鬼样子,应该没人会花力气测我的脉搏。如果有人坚持要测,她就会冲过来做这件事。不会有问题的,如果有人愿意帮着做,人们并不愿意触碰死尸。我只用保持绝对静止,牢记诺克尔教我的如何做一具死尸。她说,小菜一碟,你做得非常好,可以上舞台的程度。
我盯着瓷杯,里面是真的毒药。毒药呈淡金色,就像是上佳的薄荷茶,也像小便。她跟我讲过是什么毒,我也去查过了。它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让人死透。不过如果马上大量服用解药,对人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喝了它。”她说,“时间不多了。”
我明白她所谓的“独特的气味”是什么了。它让我想起集市中卖蜂蜜蛋糕的摊位,甜蜜、带着坚果味儿,同时又辛辣刺鼻。哎,好吧,扁桃体可得注意了,它来了。
“事实上,”我说——有点儿难以发声,我的嘴和舌头感到油腻厚重,“味道不算坏。好了,在哪儿——?”
她看着我,说道:“对不起。”
我不明白。“我说另一样东西。”我说,“别开玩笑了,没时间了。”
“对不起。”她重复了一遍,“没有解药。”
好了,在继续讲故事之前,我们需要澄清一些事。
什么是真相?知道真相由什么构成的人其实很少,而对真相漠不关心的人又很多,这很神奇。有一个直白的事实,我们中大部分人不知道真相也可以过得很好。确切地说,在大部分情况下,人类这个物种没有它会过得更好。真相顶多能算一种原材料—— 一方矿石,一截木材,一块石料,一抔陶土。我们不会改变它的基础特质,但一定会加工改造它。我们截取它、捶打它、模塑它、扭曲它,将它塑造成想要的样子,或者我们可以接受、可以利用的样子。原始的、未经糟蹋的真相对谁都没好处。然而经过技艺和爱(我竟然真敢说)的加工、改善和操控,它会变得无比美好。
更何况,以上论断的前提条件是,真有真相这种东西。作为一名学者,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寻找真相,但从未找到——至少没找到过纯粹的、不掺杂质的真正的真相。我们这行有句名言:没什么东西比过去更善变。至理名言。在我开始做研究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强盛的罗珀帝国发源于艾克门北部的广袤草原,但他们被另一个原始的游牧民族驱逐向西,直到穿过世界屋脊高原,荡平了奥尔比亚,将现在的梅尊提亚地区和埃利亚半岛也收入囊中。这是无可争议的,书里都写着呢,是真知识。但之后有学者开始觉得古罗珀语的动词变位有问题,还有一些学者发现早期的记录里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又有一些闲得发慌的人比较起在神庙废墟中发掘的陶瓷碎片。然后一切都对上了,现在我们又知道了根本不存在什么坚强的罗珀民族推着牛车、带着乱叫的牛羊,进行多达数百万人的大迁徙。现在大家都知道,事实是(书里都写着)有几千个罗珀人被奴隶贩子卖给梅尊提亚地区的某个民族来修路,那时离梅尊廷建国还很远。据推测,这群人在人口壮大后,想方设法获得了自由,然后屠杀或是征服了对手,大概就是这样。不管如何,这就是经过学者证实的真相。唯一比这个真相更坚如磐石、更可信的,只可能是多年之后,又有一群学者考证这完全不是事实,真正发生过的另有其事。
而且这些不实的历史完全是偶然导致的,是因为人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对手上的材料做出了错误的解读。在罗珀人之中,流传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有人名,有日期,有民族英雄辉煌的征战事迹,有神圣显灵和天命所归的记载,是神将应许之地赠予了天选之人。罗珀人说我们的真相(不管这星期的真相是什么样的)不过是一堆谎言,被伪装成学者的走狗编造出来,只是为了诋毁和抵赖无可辩驳的罗珀民族的神圣起源。鉴于埃利亚的学者过着懒惰奢靡的生活,接受政府供养,靠全是过去完成时的史料和一点点未上釉的红纹几何形陶器做着吹毛求疵的研究,很难反驳说罗珀人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至少也有一些真相的残片——
罗埃说过,只要你明白其中门道,就什么都能伪造。她说得太对了。我可以伪装成死人。九根白毛可以伪装成——嗯,我的朋友——只需要小心谨慎,动用一点想象力,再时时关注细节就可以办到。
“你个婊子。”我骂道。
“随你骂吧。”她回答,“听着,我说了对不起。你就躺平,不会很痛苦。我保证,时间不会太长。”
针对这种毒药的解药很有效,但它是用一种只在安替昔南尼生长的草药酿成的,因为贸易禁令,最近很难搞到。所以我给自己准备了一小瓶接骨木酊。它不算解药,只是非常猛的催吐剂。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背信的、卑鄙的混蛋,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居然还心存怀疑。我其实毫无保留地信任她,但我太害怕解药不起效了,所以给自己留了个后手。从她开始道歉的那一刻起,我就信了。毕竟对我来说,她就是绝对真理,我从不怀疑。
总之,我喝了接骨木酊,马上有一股像是火山爆发的力量催动我把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当我吐的时候,她扯过一张坐垫,想要闷死我。我不怪她。她身手敏捷,身体强壮,而且站在她的立场,这是她的唯一选择。但我还是掴了她一掌——我觉得我可能打折了她的鼻梁,她摔倒在地。我没再干什么。我背靠着门,瘫软在地,感到非常疲惫。她朝我咒骂了一会儿,然后抹去了嘴角和脸颊上的血。
我问她:“是因为钱吗?”
“一部分原因吧。”她的声音不自然地刺耳,“还有一些个人原因。说实话,我从来都不太喜欢你。”
扇她那巴掌用尽了我最后的一点力气,催吐剂好像没让我把毒药全吐出来,我感到很不舒服。即便如此,作为一名学者,我的天职就是寻找真相。在我死之前,一定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这么滑稽。
“还用说吗,当然是萨尚人干的。”她对我说,“他们发现我是你的小情妇,就雇了我。”
我说:“我从没这样看你。”
“屁话。”她说,“我从来都只是个情妇,而你也不是唯一一个有情妇的。你那些高尚的同事们也都有小情人,只不过他们的保密工作都做得很好。”
“不可能,”我说,“尤桑德——”
她笑了,“有个长相甜美的年轻新生,就那个卷头发,棕色眼睛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男孩。赫里克斯跟辅祭男童27不清不楚,塞琉索有异装癖,还有——”
该死的真相。它到底对谁有好处?“好吧好吧。”我说,“然后你发现了我们在做什么。我指我们的项目。”
她笑了,“不是这样,蠢货。是我们让你们这么做的。太容易了。”
这一切,她说(她在拖时间,好让毒药起效),在盖吉斯向萨尚表达结盟意图的时候就开始了。当然,萨尚人早就知道那座被掩埋的城市。他们手上有能上溯几千年的记载——真的记载,真正的真相。他们知道城市的具体位置,知道在那儿生活过的是什么样的民族,知道他们的语言和文化,他们的文学、艺术、抱负、梦想。他们还知道当这个城市文明达到高峰时,一伙野蛮人侵占了城市,屠杀了居民。顺便一提,这群野蛮人的后代,正是埃利亚人。
所以当盖吉斯找到他们,声称现在正是进攻安纳·斯特拉索的好时机时,他们就谨慎又巧妙地将这个点子植入了盖吉斯的脑袋。后来,这个点子就变成了我和同事们的工作。他们什么都计划好了,关键的一步就是要让盖吉斯相信,这个点子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在这个局中,这步也不难。在萨尚人看来,盖吉斯蠢得过分。他还能记得呼吸,已经很令人惊讶了。
当盖吉斯结束会谈回来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挑起和安纳·斯特拉索战争的诡计。而萨尚人趁此机会安排好间谍和告密者,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十分清楚哪些首席学者会被选中参与项目。这些学者在各自的领域所取得的杰出成就有目共睹。我们十二个人中,九个有男友或情妇。剩下的三个人中,他们又安排其中之一被他的学生引诱(我猜就是尤桑德那个栗色头发的小爱神)。另外两个没怎么管,因为马戈汇总了我们的成果,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但你从没来过我在大学里的房间。”我说,“你怎么能看到我的工作成果?”
她叹了口气。“你自己说的。”她说,“你他妈无时无刻不在念叨。”
“我没有。”
“你有。你能喋喋不休地念叨好几个小时,而我只好坐在旁边,强打精神不要睡着,还得装出一副对知识充满兴趣的样子。当所有的报告都到了马戈手上,他的灵魂伴侣——可爱的小研究生,会帮他抄录全部文件。早在文件送去给盖吉斯过目、征得他的同意之前,我们就有了全部抄本。我们知道你们雇佣的工匠的名字,先一步找到了他们。大部分时候我们需要用钱收买他们,不过在这座城市里,有太多人恨盖吉斯入骨——”她笑了,“接着,我们的好戏就开始了。那个说着你编造的语言的水手。当然,他使用的语言并不是伪造的。”
我感到呼吸困难,但仍旧努力坚持。“我正想问你这事。”
她的脸肿了起来,突然间丧失了魅力。当然,她还是长那样,只是我的左勾拳扭曲了她。我们模塑事物,还有人。真相的本质没有改变,只是有些变形,“在这件事上你值得称赞。”她说,“你的谋生之道既愚蠢,又没有意义,但你做得很好。你居然成功重构了那座死去的城市中人们的语言,几乎和原版一模一样。没人相信你能做到,但我替你说话了。我跟他们说,他是个混蛋,但他真的很懂那些消亡的语言,给他个机会吧。你果然没浪费我的信任,真的做到了。”她对我咧嘴一笑。“所以现在你能安宁地死去。早死早超生,别逼我催你。”
我说:“那《国王之书》呢?”
“当然是假的了。两本都是。你真觉得萨尚人会让你们这些异教徒的肮脏的爪子碰到这本书中的无冕之王吗?”
我真蠢。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我们赚的钱都是应得的。”她继续说,“你们这些宝贵的学者想到的东西,基本上一开始都是通过我们的暗示来的。萨尚人给我们做了简单的培训,给我们看了他们这几年挖出的真东西。我们需要在你们意识不到的情况下,把点子灌进你们笨重的脑子。我们从来没幻想过你们会这么愚蠢,但萨尚人说,不,你们就是这么蠢。他们说得对极了。”
我开始厌倦她,连带着厌倦一切。我想闭上眼睛,溜到别处去,溜到温暖、明亮,没有任何麻烦的地方。在那里,人人都彬彬有礼,绝不会提起我曾做过的蠢事。我问:“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你该死了。”她说,“再见。”
“我说我们的项目。”
“哦,那个啊。”她点点头,“嗯,应该就是现在吧,安纳·斯特拉索的一支军队已经占领了遗址——真的那个,确保盖吉斯不会有机会毁了它。他们会挖掘出神庙,找到铭文。不难做到,他们知道应该从哪儿找,然后会抄录下来,送到萨尚帝国去翻译。然后整个世界都会知道有个伟大辉煌的文明被埃利亚人残暴灭绝了。人们接下来会说,哎,埃利亚人没怎么变过,对吧?萨尚帝国会表示赞同,然后全世界人都会站在盖吉斯的对立面。盖吉斯会如愿以偿得到一场战争,只不过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全世界会联起手来,将埃利亚这个威胁斩草除根,一劳永逸。你不是总喜欢找到最终方案吗?这个不管是在情感上,还是在理智上,都很令人满意。”
我很想再打她一拳,但完全没有力气了。就像是放荡不羁的继承人散尽了家财。我花光了,再没有了。我的眼皮就像第三幕戏落幕时的幕布,帷幕必须落下,因为再无情节发生。我说:“我原谅你。”
“真贴心,不过,”她说,“操你妈,你这个烂人。”
我点点头。毕竟她说得有道理。接着我就失去了意识。
我觉得是我的妆容救了我。她肯定以为我真死了,我看上去就是死透了的样子。感谢罗埃,还有她那灰色的鹅油以及颠茄制剂。总之,她肯定以为尘埃落定,于是离开了。当浴室的管理员发现我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
我猜管理员已经习惯有人在他们那儿昏迷不醒,甚至已经有了一套惯例。他们将一小块抛光的金属放在大概率没有鼻息的鼻子下面,如果金属起雾了,人就还活着。科学实验,这是所有学科的核心。我很幸运,浴室里刚好有个医生。他闻了毒药的味道,发现了呕吐物,又嗅了嗅酊剂的空瓶,弄清楚了大概发生了什么。他把我带回了他家,就在那条街街角。他后来告诉我,很多天我都命悬一线,他在濒死的我身上花了大笔的钱,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我救了回来。他递给我他的服务账单,说我必须马上结清。当我告诉他我连一个斯图尔都没有时,他气疯了。好在大学说他们会付钱,这才平息了事态。
大学非常乐意支付这笔钱。因为我是大学高级别教授中唯一的幸存者,其他十个人几乎就是在我没死成的那时候,相继自杀了。我推测,这也是萨尚计划的一部分。他们十个人的挚爱也想出了聪明的办法,让他们假死,就像我的挚爱做的那样。只不过他们不像我,是个神经质的懦夫,所以他们都死了。正是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塞翁失马……
我身体太虚弱,没办法被扛到宫殿里去跟盖吉斯解释为什么一夜之间情势急转直下,所以他来找了我。事实上,我跟他讲九根白毛告诉我的事的时候,他就跪在我的床边听着。我讲完之后,他一言不发,站起身来,离去了。
在那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开战。我猜盖吉斯去了萨尚帝国道歉,并发誓再也不会如此不安分。如果真是如此,那这就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体面的、具有政治家风度的事情。鉴于他之前的行为,这也是他应得的。我们毁掉了项目的所有成果,作为交换,安纳·斯特拉索人将真正的城市遗址退给了我们(或许是萨尚人要求的)。盖吉斯把整个遗址捣成了沙砾。从此之后,他变得异常安静。没有战争,意味着没有战争税和大规模征兵,对于普通的埃利亚人来说,日子并没有变坏,或许还比之前稍微好些。当然,日子有没有变好是件很难判断的事情。
一周之后,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回到了大学。由于其他人都死了,我被选为首席院长。我没什么野心,但依然十分高兴。一方面是我可以住进院长房,另一方面是薪水丰厚。九根白毛自此消失,没人再听过她的消息。真是遗憾。我很想她。除此之外,我觉得结局堪称完美了。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我说“去他妈的真相”的时候,我十有八九是认真的。我不恨真相,也没有憎恶之类的情绪。我觉得你没法恨一样并不存在的东西。我想,真相就像是龙,或者独角兽。人人都知道它们长啥样,能够干些啥。如果是城里人,或许对龙和独角兽的认识比对牛羊都多。照这样说来,龙和独角兽就是真的;照这样说来,真相就是真的。我能向你描述一条龙,或者一件事的真相吗?我能画一幅图吗?可以的,就算我画技拙劣。我遇见过独角兽,或者真相吗?从没。这对我有什么影响吗?事实上,一点儿没有。
想起那座古城,我感到有一些愧疚。就是萨尚人早就知道、马戈率先发掘、盖吉斯彻底摧毁的那座。它本来就存在,是真实无疑的,但现在已经化为一堆碎石和骨料28。不管那个民族曾经创造了什么,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萨尚人的记载。但在未来,记载一定会被证明是错误的。我想,这事儿不是我的错,但我参与其中。不过,话说回来,我和我那小瓶催吐剂制止了一场战争,拯救了千万条人命。虽然只是无心插柳,但如果我把它记录下来,一千年后的人读到了它,肯定会相信我(因为我是名杰出的学者),它就会成为真相,而我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英雄。这难道不是很好吗?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我自己并不相信,但由于我是故事的讲述者,你显然不会重视我的个人意见——九根白毛在撒谎,整件事并不是萨尚人为了阻止盖吉斯宣战、让他看起来像个傻子,再干掉他而施展的阴谋诡计;而是萨尚人的间谍向他们汇报了所发生的事,他们发现这正是个机会,可以加以利用,创造一版有利于他们的真相。如果是这样,那座古城又是怎么回事?如我所说,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个版本,所以这问题不能问我,不过你可以将它看成是……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或许是……自然的力量?历史,或者说真相,总是用极端的方式重申自己的权力,就像树根顶破砖墙,河流冲毁堤坝。你觉得真可能是这样吗?历史不断刷新重塑自身,人类为了自己的龌龊目的而糟蹋它,它也会有应激反应。据我的同伴马尼亚克教授所说,自然厌恶“空白”,会主动采取行动填补它。或许历史受够了人类的糟蹋,时不时会无法抑制找回自己的冲动,哪怕这意味着火山爆发、海啸肆虐,将城市碾为废墟。或许真相终究会露出端倪吧。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编造的,我肯定就这么写。这个结局更让人满意。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这一切不过是个故事,只是为了诋毁盖吉斯,又或者单纯是想娱乐读者(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如果是故事的话,结尾得更加干脆利落才行,邪恶的人受到惩罚,道德的一方获得胜利,立意高尚,宣明教化。如果有可能,还要塑造一个穿着紧身锁子甲,坚毅果决、身手矫健的女英雄)。或许,这就是真相,全部的真相不过如此。不过都不重要。
我想,真相如何,取决于你。你喜欢哪个,哪个便是真相。
【责任编辑:钟睿一】
1 威廉·S.吉伯特爵士,英国剧作家、文学家、诗人。
2 宿草不转:“瘤胃积食”的中医名称。
3 在古罗马,第一公民(firstcitizen)是皇帝的头衔。
4 1英寸约为2.5厘米。
5 约为1米55。
6 一码约为0.9米。
7 货币单位。小说中的货币制度借用了19世纪荷兰银币的单位,但换算制度有所不同,后文会提到。
8 命名日是和本人同名的圣徒纪念日。
9 石灰、石膏或水泥等胶凝材料掺砂或矿渣等细骨料加水拌和而成,用以砌筑墙体。
10 一英里约为1.6米。
11 一英寸约为2.5厘米。
12 用火烧,是一种比较古老的制作长矛、箭矢的方式。
13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意图建构的政治秩序当中,哲人和王者的身份是重合的。是一种理想的社会政治形态。
14 语言学概念,指短期内语言自然的无意识的演变。例如whom did you see?演变成who did you see?
15 语言学概念,指长期的语言演化改变了语言的功能性或结构。例如古语的宾语前置,和当下语言的宾语后置。
16 1英亩约为4.7平方公里。
17 是一种球状肿瘤,形如石头,主要生长在橡树的叶子和细枝上。中世纪用来做墨水,造价昂贵。
18 将来完成时的英语是future perfect,perfect有棒极了的意思,可以理解为未来很好。这个地方是作者的一个文字游戏。
19 Hard work never killed anyone. 肯尼迪演讲中的名言。
20 裁掉金属硬币的边缘,熔铸后贩卖的不法行为。
21 古希腊语和拉丁语中的一种诗歌形式。
22 这里作者借用的是拜占庭帝国的货币单位。
23 在中世纪的英国大学中,国王赠予的荣誉头衔。
24 伦敦曾经有个剧院叫作皇家实例剧院。
25 独眼巨人砌体是在迈锡尼建筑中发现的一种石制品,由块状的石灰石巨石建造,相邻的石头之间的间隙大致固定。
26 在戏剧演员上台之前,别人会对他说这句话,表达祝福。
27 宗教礼仪中的辅助男童,尤见于罗马天主教。
28 亦称“集料”。混凝土及砂浆中起骨架和填充作用的粒状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