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皇城静无声
故宫·太和雪霁·2000年
清乾隆五十六年(公元一七九二年)正月初一,京城瑞雪纷飞。大片大片的雪花似轻盈的鹅毛,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寻常百姓的四合院,飘进了高墙大内的紫禁城。雪落皇城,白色精灵的轻歌曼舞,大地一片银白。静,静极。
八十一岁的清高宗弘历慢慢踱出了养心殿,雪纷纷扬扬,老皇帝抬起头,雪花落在他那银色的长寿眉和银色的胡须之上。深邃的眼窝里一双眸子依然明亮,雪花簇拥着清癯的脸庞,宛似南极仙翁。皇帝确实很老了,臣民百姓都称他为“乾隆爷”,他早已到了做爷爷的年龄,“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那年,他叫如意馆的篆刻高手为他刻了一方“古稀天子”的印章,经常很自得地钤印在他题写的字幅上,老皇帝爱写字,平和华美,很有一种太平盛世的气象。
“瑞雪兆丰年”,乾隆爷舍不得这大年初一的好兆头,眯起双眼,久久地凝视着迷茫的飘雪天空。养心殿大门前的巨柏下面,两只黑翎丹顶的仙鹤悠闲地踱着步子,娴雅安静,殿前檐下的香炉,青烟袅袅,檀香似有似无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庭院,青烟飘在空中,与飞舞的雪花搅在一起。乾隆爷独立阶前,隐在云烟雪霭之中,心中神清意远。西暖阁小小的三希堂内温暖如春,镏金盘龙的铜火盆里劈劈啪啪地燃着蓟州进贡的红罗炭,上面罩着掐丝珐琅的薰笼。其实,殿内早有地下火道烧火取暖,可乾隆皇帝喜欢这种炭火燃烧的温暖感觉,如西方人斜倚壁炉用银匙搅动咖啡的悠闲。贴身太监把乾隆爷扶回西暖阁,窗外依然飞雪如絮,纷纷蒙蒙。澄心堂旧纸、象牙管紫毫、曹素功徽墨、歙州龙尾砚,陈于紫檀雕龙的书案之上。这张紫檀书案是造办处的匠人花费三年时间雕凿而成的,用的是康熙帝时南洋采办的紫檀大料,约略已有百年,火气全消,端正素净,满雕满作,九九八十一条游龙盘弋于江崖海浪之中,应了乾隆爷八十一岁的寿辰。
故宫·奉天迎雪·2019年
幽思
乾隆爷坐在紫檀书案前,当值太监捧上已经温好的屠苏酒,屠苏酒盛在一只象征“天圆地方”的金杯里。每逢大年初一,皇上都要饮屠苏酒,以应“屠绝鬼气,苏醒人魂”之说。这乾隆爷喝的屠苏酒,是宫里光禄寺良酝署自制的,每年腊月三十,良酝署将预先酿好的“玉泉春”酒交给茶膳房和御药房的首领太监,将大黄、桔梗、白术、肉桂、乌头等研为细末,悬于药房井内,离水面三尺,初一子时取出,药与酒同煎,五开即成。分别盛于金银柿子壶内,金柿子壶供于养心殿西暖阁,银柿子壶供于乾清宫西暖阁,取事事如意的吉兆。乾隆爷喝了一杯屠苏酒,心里暖暖的,随手翻阅当天凌晨子时写的新春开笔诗,“一岁分新旧,祈年愿屡丰。”忽然觉得不能尽兴,又提起象牙管紫毫笔,饱蘸浓墨,在大红洒金斗方上写了十几个神完气足的“福”字,准备初三赏给前来拜年贺春的内阁大臣。斗方写毕,心气和畅,乾隆爷想起前几日在潄芳斋小戏台看戏时,那小戏台方亭的重檐下还缺一块匾,略一沉吟,换了一支大号碧玉管斗笔,题了“风雅存”三个大字,墨色如漆,力透纸背,那三个黑亮亮的大字,分明要从纸上立起来,乾隆爷自己看着也觉得高兴,毕竟是八十一岁的老人了,想不到手上还这么有劲,趁着这瑞雪丰年带来的好心情,又写下了“高云情”三个大字,想着是也要做成一块匾,挂在自己平时看戏坐的宝座上方,和“风雅存”一主一副,两匾对映生辉。中国的文人游戏,有了几个文字的心胸吐纳,自己让自己高兴。乾隆爷贵为帝王,尊称天子,玩的也是风流儒雅一路,大年初一,明窗开笔,写出的词儿又是自己的心性,这八十一岁的长寿老人,怡然自得如天空中飘飘的瑞雪。秉笔太监捧来一匣楠木盒装的乾隆宝玺,打开盒盖,古稀天子的目光停留在一方碧玉瓜果随形钮的宝玺之上,是乾隆爷非常喜爱的一方印,经常钤盖在御题的墨迹之上,伺候了皇上半辈子的老太监当然明白乾隆爷的心思,取出这方碧玉宝玺饱蘸八宝印泥,稳稳地钤盖在“风雅存”和“高云情”两幅墨迹的正上方,轻移宝玺,印迹是沉稳的朱红,“乾隆宸翰”四个阳文叠篆赫然纸上,明窗之下映着白色的飞雪、黑色的墨迹,熠熠如一粒跳动的炭火,养心殿里一片暖融融的春和之气。
正月初一,一元复始,老祖宗有“万象更新”这一说,这一天若是下了雪,当然是一种祥瑞之象。这一天真就下了雪,京城天地皆白,青砖灰瓦、丹陛红墙皆隐于苍茫洁素之中,万象焕然一新。全因这洁白的雪,我动了雪中寻幽的雅兴,仗着肚子里十八个猪肉白菜馅饺子,三两二锅头小酒的腾腾热气,兴冲冲地奔了紫禁城。
午门楼阙高耸,三壁红墙巍然而起,五凤楼伴着轻袅灵动的雪花,欲腾空飞去。我恍恍然已化作骑凤仙人,乘风而起,盘旋于紫微中天的皇城上空。弥弥漫漫的雪,遮不住吉金西来的金水河,西方属金,金水河之水引自京城西郊玉泉山,自西而来的玉泉山水被皇帝称为金水,带着堂皇的金色鸣响,流进了紫禁城。正月的严寒,金水已变成一条玉带,悬陈于凤楼龙阁的皇城之间,弯曲盘绕,玉泉金城,又应了一个“金玉满堂”的吉兆。
骑凤仙人雅兴正浓,灿灿然的金玉满堂须臾间便飘然而过,飘过气度森严的太和门,门前两只硕大无比,天下第一的青铜狮子眼睛里也闪现出一股吉祥的祥瑞之光。过太和门,太和殿前的丹陛之上祥云缭绕,中和韶乐响遏云霄,金钟玉磬,云锣方响应着《周礼》的形制,鸣奏着沉穆浑肃的旋律。一条笔直的朝天御道,两侧排列五百一十八件皇家仪仗,钺斧戟杖,旗旌麾节,伞盖幡幢,金车玉辇,排列有序。更稀罕的是那十头大象,御道两旁相对而立,缨络金铃,鞍鞯鲜明,鞍上驮金色宝瓶,风雪中飞花点点,金光灿灿,皇上要讨个“太平有象”的口彩,这十头大象在宣武门外象来街的象房里舒舒服服、悠哉游哉地过上一年,一年就上这一次班。这一年上一次班的待遇,把皇上的面子撑足了,皇上的皇上,老皇上的爸爸,皇上的爷爷,一代一代地把这规矩传下来,这是祖上的遗制叫作“法驾卤簿”。
突然间金鞭一响,太和殿内外寂然无声,当值太监撑出一柄黄龙华盖,皇帝驾出,那正是八十一岁的乾隆爷,九九八十一岁,九为至尊,乾隆爷已经过了九个九年,乾隆爷是至尊中的至尊,瑞雪纷飞,乾隆爷格外重视这一年的“元旦大朝礼”。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各国使节齐集太和殿外,三呼万岁,呼声惊天动地,三跪九叩,鲜亮的红缨顶子在雕栏玉砌、白雪掩映的丹陛之上如红色的波涛涌动。大学士纪晓岚展开乾隆爷的《元旦宣表》,高声唱诵“……履瑞之庆,与卿同之。”言犹未了,中和韶乐大作,突然间东方熹微的云间一道紫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化作一团氤氲的雾霭笼在黄龙华盖之下的乾隆爷身上,乾隆爷大喜,仰面朝天,用他那特有的清朗嗓音,悠扬顿挫地高声大呼“紫气东来呵……紫气东—来!”一句长长的尾音在雪后初霁的朗朗晴空上飘荡。
古稀天子的声音在明净清和的天空中渐渺渐远,风和雪洗净京城的蓝天,清亮如宝石明镜。过坤宁门,进御花园,登延晖阁。极目远眺,粉妆玉琢,一片琉璃世界。京城西北燕山诸峰,退却往日的黛岚青霭,在晴空与莽原的交界线上,似银色长龙回环连绵,时有疾风从莽原上掠过,雪雾纷纷之中银龙跃跃欲动,想起了另一位伟人毛泽东的豪迈词句“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寒彻周天的乾坤元气,深吸一口,清畅淋漓沁入肺腑,胸襟中鼓荡起勃勃生气,人与天与地,在一片淋漓元气中升腾。延晖阁上,看了一回“西山晴雪”,这是自元而明,吟诵至清的“燕京八景”,吸了一阵“乾坤元气”,这是由天而地,明净清和的“人间正气”,心舒意畅,这正月初一的皇城御园,登临送目,真个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自延晖阁拾级而下,见阁壁楹联有“雪晴西山送寒色”之句,心想此阁果然是大内之中观西山晴雪的极佳去处。小路蜿蜒,过千秋亭,至四神祠,这座神祠小巧精致,供奉着四方神灵,即主司东、南、西、北的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方神。我的摄影生涯本是周游天下,别的神仙我尽可谐谑相戏,唯独这四神万万不可得罪,我很虔诚地拜了三拜,以求保佑我四方平安。一路转朱阁,低绮户,绕阶行,看了些翠竹缀雪倚红墙,苍松浮云拂黄瓦,过天一门,曲径通幽豁然开朗之处,一群锦衣华服的御前侍卫挡住去路,要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乾隆爷雅兴未尽,上午的“元旦大朝礼”的宫中盛典之后,小憩一个时辰,又来御花园赏雪。此时的乾隆爷已撤下大朝礼的典制朝服,换上一袭黄缎貂皮裘袍,脚着青缎云龙厚底毡靴,头戴海龙皮宽沿头盔,顶上一朵红缨在晴空白雪之间熠熠跃动,又让人想起养心殿西暖阁里那跃然跳动的炭火,那一片暖融融的春和之气。旁边垂手而立,满脸堆满春花般灿烂笑容的,正是大学士纪晓岚。
御花园绛雪轩前的花圃里,有一汉白玉雕缠枝莲纹石座,座上矗立一石,森然兀立,状若峭岩。近视之,霜皮老干,宛然木也。以手抚之坚硬细致,扣之其声朗朗,又俨然石也,这是黑龙江大将军福增进贡的奇石。一次巡视江域边防时,见旱季的江底裸露出状如古木的一段石头,其形俏似,有识者报以此乃古木沉入江底泥沙,经亿万年之久而变为化石,俗称“木变石”。福增知乾隆爷好奇好古,遂进贡宫中,乾隆爷大喜,置于御花园内,亲自题咏“不记投河日,宛逢变石年。磕敲自铿锵,节理尚依然。旁侧枝都谢,直长本自坚。康干虽岁贡,逊此一应全。”诗刻于石上,末尾中瀚御题款之后,用的是“得意象外”“乾隆宸翰”两方宝玺。乾隆爷非常喜欢这峰木变石,每来园中,必驻足观看。今天却又奇了,这木变石的老干上突然侧枝横生,虬曲盘绕,瘦劲凌空,点点猩红的梅花绽放枝头,周天寒彻的冰冷已将梅花瓣冻成透明的红玛瑙,在雪后晴日的映照之下,闪烁出奇异的光彩,白雪拥紧老干新花,掩在暗窗半闭的绛雪轩抱厦前,宛似宋人“白雪寒梅”的画中意境。有一句毛主席的词儿叫作“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说得恰如其分。原来是风流才子纪晓岚知道乾隆爷是儒雅风流的心性,几个月前就叫人前往京城南郊丰台草桥乡的花洞子,嘱花匠师傅必须在暖房里培育出大年初一开放的红梅,进到宫里讨乾隆爷的喜欢。这花匠师傅挑了几十株古红色的“龙游”名品,日夜经心,果然就有几株在大年初一开了个满堂红,搬到御花园里,一株枝干相得者,置于木变石下,老干新枝,繁花满树,竟是巧夺天工,枯木逢春,煞费了纪晓岚大学士的一片苦心。
乾隆爷正在兴头上,听得背后动静,转身相问:“何人在此喧哗?”我见惊了圣驾,慌忙拜奏:“小民梅生,偶来园中观雪,不巧惊扰皇上,罪该万死!”乾隆爷正在赏梅,听得此名,不觉惊异,问道:“汝生可是梅花的梅吗?”我低眉颔首,答曰:“正是!”乾隆爷兴致大发,“瑞雪红梅,新春吉兆,赐你一句:梅花与尔同日生。”我心中亦是大喜,乾隆爷赐了个藏头嵌尾的句子,把我的名字隐于其中,此乃吉兆啊!连忙抖了个小机灵,奉承了乾隆爷一句“谢主龙恩,皇上英明!今儿个是个好日子,普天同庆,也是:乾坤如君清且隆。”句子有点儿肉麻,来不及细想,也有点儿不伦不类,可这是奉承话,谁都爱听,哄得乾隆爷开怀大笑,纪大学士干笑了几声,斜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想到他老人家几个月辛辛苦苦侍弄梅花的良苦用心被我夺了头彩。其实我也无心,凑巧爹妈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低声赔罪:“对不起了!纪大学士。”
朗朗晴空之下,皑皑白雪之中,众人拥乾隆爷远去,明黄色貂皮龙袍,海龙皮宽沿头盔上红缨一闪,吉祥门遮断了乾隆爷的身影。风掠过,养心殿的屋顶上又搅起了一团雪雾。雪雾钻进脖颈,一阵透心的冰凉,我蓦然惊醒,却是南窗一梦。明窗净几,窗外的雪被风搅着,如飞蛾扑打窗棂,噗噗有声,今冬京城好大雪!
黄花梨的书案上铺陈着一叠十六开浅绿色方格稿纸,格子间歪歪斜斜地写满了乾隆爷、紫禁城、白的雪、红的梅。
几株翠绿的水仙慵慵懒懒地倚在一只宣德青花瓷盆里,正在幽幽地开着。
又是一年将尽夜。
雪落皇城静无声。
二〇〇六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