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思想史概念
在西方学术史中,“思想史”有多种表述,一般称“Intellectual history”,如拉卡普拉(Dominick Lacapra)和卡普兰(Steven L. Kaplan)的《现代欧洲思想史》为Modern European Intellectual History;也可以称history of thought,如梅尔茨(John Theodore Merz)的《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为A History of European Thought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还可以称history of ideas,如詹姆斯(Preston E. James)的《地理学思想史》为All Possible Worlds: A History of Geographical Ideas等。“Intellectual”侧重于指知识精神;“thought”侧重于指某一时代、某一领域的思想,ideas则侧重于指观念,所以思想史又可以称为观念史。观念史这一概念起源于19世纪雅克布·布可哈特(Jacob Christopher Burckhardt)和阿克顿(Acton)等人的历史学观念,到20世纪阿瑟·诺夫乔伊(Arthur Oncken Lovejoy)将之发展成为一个学科。
一般认为,观念史介于哲学史和文化史之间,它比哲学史更宽,而比文化史要窄。观念史并不仅仅研究少数精英的思想,精英思想通常是哲学史研究的范围,而文化史通常还要研究大众的行为、习惯、信仰和所有人的观念。至于思想史,它是观念史中重要的内容。观念史关注思想史的内容,因为思想史体现和代表对在社会中广为传播的某些观念和信仰进行的加工和提炼及其表达。
那么,思想史与观念史区别在哪里?思想史家琼·埃哈德认为历史观念史包括三种类型的历史:大的世界体系中的个人历史、由观念所体现与代表的集体和不同的现实的历史以及思想和情感样式的结构史。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则认为思想史包括“历史观念史”(常常在哲学的阐述上系统地研究思想)、思想史自身(研究非正规的思想、观念的氛围和知识的演进)、社会观念(研究意识形态和观念的传播)和文化史(在人类学的意义上研究文化,包括对世界的观念和集体心态)等内容。达恩顿还认为,这四个不同的层面体现着从“高”到“低”的变化,因此,他用“高”和“低”两个中心概念来概括思想史研究的全部内容。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认为,思想史领域的研究范围事实上为所有思想样式。(1)这些区别的表述中,事实上暗含着对思想与观念的界定,以及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
什么是思想?杜兰特(Will Durant)说:“这可能很难回答,因为思想包含了一切,而只有通过这‘一切’,思想才能得到界定。思想是我们最直接感受到的事物,但也是人类最终极的秘密。我们所了解的外在世界都是由思想构筑的,所有的人类成就都可以在思想中找出其起源和归宿。在人类历史演进的舞台上,那些伟大的转折点都是思想的产物。”(2)也就是说,人类所有认识世界、表达世界的精神文化都是思想。
英国的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被认为是第一个赋予“思想”这个词专门意义的人。卡莱尔的意思是,“思想”是一个“理智和精神的有机体”,是外部水平的内核和动力。
19世纪的英国哲学史家梅尔茨在《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一书的导论中全面讨论了“思想”。梅尔茨认为,思想是隐蔽的世界,在他看来,“历史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五彩缤纷的外部事件和变化的背后,有着一个隐蔽的世界,它由产生这些事件和变化或者伴随它们的欲望和动机、情感和动力组成;在光怪陆离的人世表象的背后潜藏着内在的思想区域。只有当事实和事件不再互不相连,只有当它们在我们看来按照某种设计和目的联结在一起,把我们带回到某处原始的原因或者向前引到某个确定的终点时,我们才能从历史这个词在现代语言中获得的意义上来谈论历史;在外部事件下面的或者与之相伴随的隐蔽动机、欲望和活力也是如此,在我们能把握和记载它们之前,先得使它们取得某种联系,使它们处于某种秩序和连贯之中。隐蔽的思想元素是这样的东西,它使事实和事件可以按年代顺序加以排列,并加以评论,它成为它们的基础并把它们连接起来,它必须由历史学家加以复现而展示给我们。”(3)简言之,思想这种东西指我们与历史建立的一种联系,和描述的历史上各种事件之间的联系,以及认定这种联系的某种有序性,所以,思想的本质就是指一种历史的复现,对纷繁世界的论断。
梅尔茨认为,“思想是不能定义的”。在他看来,许多人可能要求给思想下一个定义,或者给自然界、生活和思想之间的实际关系作一比较精确的陈述,这种定义必须留给读者自己去下。他说:“在拒绝给我所说的思想下定义上,我采取的观点同马克斯·米勒教授在他的最新著作《思想科学》(4)中所持的观点相对立。他在那里说:‘我说的思想是指思维活动,而我所说的思维无非是指结合,我并不妄想说,其他人无权在他们所喜欢的任何意义上使用思想,只要他们清晰地加以定义。’就这位历史学家的这部著作的一部分定义而言,我坚认,这是他做记叙的结果和产物。读者细心研读过这部著作后,就会留下这种印象:历史主要不是一门通过分析来搞的科学;历史试图把浩瀚的细节收集起来安排成一幅生动图景。像过分写实的明显一条那样的过分严格的定义会损害总体效果。”(5)事实上,在此后的叙述中,梅尔茨仍不自觉地暧昧地界定了“思想”这一概念:“‘思想’这语词在我看来能作极其广泛的应用,即用来按照最普泛的精神标示这一切现代志向的共同目标和努力之中可能包含的任何具有真理性和价值的东西。”(6)最简单地说,思想是一种精神产物,是一种判断的概括。
思想有多种意义,梅尔茨认为,“思想不仅指明确的、清晰的、有一定方式的思想,并且也指欲望、冲动、感情和想象构成的大区域,而我们应当承认,它们全都在灵魂的内心生活和外部世界和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7)
对于思想品格的意义,历代思想家都非常看重。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说:“要想了解历史和理解历史,最为重要的事情,就是取得并且认识这种过渡里所包罗着的思想。”(8)在黑格尔看来,历史的精髓就是思想,历史阶段之间的连接物也是思想,也正是在历史流变的长河中显示思想的继承性。所以黑格尔说:“在一个民族的发展中,最高点便是它对于自己的生活和状况已经获有一个思想——它已经将它的法律、正义、道德归合为科学,因为在这样(客观的和主观的)统一里含有‘精神’自身所达到的最深切的统一。”就是说,思想就是民族,也是人类所有精神产品的凝聚与关联性。
“观念”(idea)在柏拉图的著作中译为“理念”,所以“观念”一词最早来自柏拉图。柏拉图认为事物都有个理念(eidos;idea),它是事物的“型”,决定着事物的本质。柏拉图关于现实的本质这个问题最卓越的理论就是其著名的观念(或形态)理论,在这个理论里,他看到位于物质对象的动态世界背后的一个不变的、完美的、永恒的形态范畴。观念的这个概念引发了其对于唯心论的起源进行思考。柏拉图认为,只有依靠智力,人们才能了解观念或形态。不过,现实事物与理念是有差距的,因为客观事物总是难以充分实现理念。因此,可以说,观念就都是我们极尽想象的产物,是想象出来的用来衡量事物的尺度,想象一种东西,总是往完美里去想,想得眼花缭乱,所以,理念就同时是理想——从idea到ideal的语言学演变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柏拉图认为,现实基本上是精神上的或非物质的——仅仅是一种观念。这个物质世界就像映在洞穴墙壁上的影子一样,只是对于现实的歪曲和错误的反映。因此,个体的人不是真实的,而实际上是很多表现形式中相同的一种形式或观念。
观念就是人类在认识世界的长期过程中形成的思维的基本要素,是思想的分子,它构成思想的海洋,观念促成思想的形成与发展,当观念在一个思想者、或一个时代、或一个民族、或一种文化,形成体系时,就构成了思想。而观念总是不系统的,杂乱的,所以,诺夫乔伊说:“观念史因而不是那种具有高度专门化思想的不科学的研究对象,在一个思想被专门化的时代中,观念史的研究有某些困难。”“哲学史以及关于人类所有各个方面反思的历史,大部分是观念混淆的历史。”因此,他说,“观念史是一个试错(trial-and-error)的历史”。(9)
观念史研究对象的界定是困难的,对此诺夫乔伊进行了严格的辨识。首先是某些含蓄的或不完全清楚的设定,或者在个体或某一代人的思想中起作用但或多或少未被意识到的思想习惯。“正是这些如此理所当然的信念,它们宁可心照不宣地被假定,也不要正式地被表述加以论证,这些看似如此自然和不可避免的思想方法,不被逻辑的自我意识所细察,而常常对于哲学家的学说的特征具有最为决定性的作用,更为经常地决定一个时代的理智的倾向”。(10)这就是所谓思想习惯,是指那些在某一时代决定着人们的思维模式的、潜在的逻辑设定,或未能意识到的思维定式,也就是被认定为存在于人们心中而没有被明确表述出的东西。其次是某些特有的假定或理智的习惯。这种理智的习惯总是让人们本能地倾向于把所有一般概念的意义归结为那些属于这类概念的具体可见的特殊事物的枚举。再次是,观念史要研究的还有这样一些观念,“它们存在于被早期欧洲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所明白阐示的某种单一特殊的命题或原则之中,以及和那些作为或曾被设想为它的推论的进一步的命题处在一起”。(11)这些观念和这些原则紧密相连,只有弄清了它们,才能对与之相对的命题有一个明晰的了解。
思想是人类有别于动物的特性。正是有人类的思想,才有了人类的文明史。所以何兆武先生在讨论思想史时,将其与文明史相联系。何先生认为,“没有人类的思想就没有人类所创造的事业,就没有人类的文明史,而只有和其他物种一样单纯的自然史。没有人类的思想,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人类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或者不文明)的历史。都是由于人类有了思想活动的缘故,人类才有了文明史。在这种意义上,一部分人类文明史也可以说就是一部人类的思想史,是人类思想活动及其表现为行动的历史。思想一旦出现在人类历史舞台之上,它就赋予历史以生命和生机,于是就有了文明史。思想是使人这个物种有别于其他物种的要素,或者说,人是一种能思想和有思想的动物,而思想之所以能够创造文明,其奥秘就在于思想是可以积累的。其他的物种都没有思想的积累,所以每一代都只能简单地重复他们前一代的活动,那只是自然的或本能的活动,而不是思想的或(广义的)理性的活动。惟其是思想的或(广义的)理性的活动,人的知识才是可以积累的,每一代人才有可能利用此前的基础进行创造性的活动,所以每一代都比前人来得更加高明(或者更为恶劣)。自然史虽然也各有变化,但是并没有进步可言。因为是有了思想,人类文明才有可能而且确实是在不断地进步和创新”。(12)的确,思想作为一种知识产物,具有积累性,即思想是有继承性的,人类文明是如此,思想家也是如此,所以,思想是一个有序的体系,也正因为如此,才不断有思想史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