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鲁迅的少年时代,照相术已在中国流行。大都市且不论,便是在鲁迅的家乡绍兴这样的小城市里,照相也非稀罕的物事了。鲁迅曾回忆:
这是我每一经过,总须流连赏玩的地方,但一年中也不过经过四五回。大小长短不同颜色不同的玻璃瓶,又光滑又有刺的仙人掌,在我都是珍奇的物事;还有挂在壁上的框子里的照片:曾大人,李大人,左中堂,鲍军门。(1)
照相馆为招徕生意用当朝权贵的照片做广告,因为当时人们对照相有抵触情绪:有一种迷信,说人一照相,精神就要被照去,所以运气正好的时候,尤其不宜照相。(2)当时的相片多是全身像,因为半身像晦气,好似被“腰斩”。鲁迅的老师寿镜吾先生就特别讨厌照相,认为这种东西是外国人用来骗中国人钱的。
面对照相机这个舶来品,人们既觉得新奇、神秘,也心存疑惧。摄影师为拍摄对象设计各种布景,拿捏各样姿态,不明底细的顾客只有服从照相馆和摄影师的安排——自然是当时照相的常态。不过,另一方面,诱惑终究是难以抵挡的,因为拍摄效果往往喜人,满足了人们“留影”的愿望。
少年鲁迅虽没有留下一张相片,但他的回忆文字显示他对照相馆相当留意,观察颇为细致。例如,关于照相时使用的道具,鲁迅写道:“旁边一张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烟袋,花盆,几下一个痰盂,以表明这人的气管枝中有许多痰,总须陆续吐出。”(3)这后一项让人费解。本来照相之时,为免有碍观瞻,应将痰盂撤除,但这里却特意配置。推测起来,大概是因为摆上它,可以显出比随地吐痰文明吧。19世纪末20世纪初,李鸿章(也就是鲁迅文章中说的“李大人”)的一些照相,如他出使日本时所摄照片,椅子旁边就赫然安置一个痰盂。一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它仍时常作为“道具”之一,真可谓源远流长。
鲁迅文章还描写了当时拍照的风尚:名士风流,大拍“二我图”“求己图”;富贵呆板,汲汲于儿孙满堂的“全家福”。后一种风气,直到今天也还没有消歇。
然而,鲁迅说得热闹,却没有向读者提供实物——他自己那败落的家庭难得如此雅兴。
1933年,他的一位朋友搜集了他青少年时代起发表而未编入文集的作品,编为《集外集》。鲁迅在序言中写道:
霁云先生竟抄下了这么一大堆,连三十多年前的时文,十多年前的新诗,也全在那里面。这真好像将我五十多年前的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装潢起来,并且给我自己和别人来赏鉴。连我自己也诧异那时的我的幼稚,而且近乎不识羞。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这的确是我的影像,——由它去罢。(4)
说得好像真照过这样的相片似的。但迄今为止,我们没有发现一张他早年的照片。鲁迅父亲1896年去世,生前大约没有拍过照,至少没有被保存,现在留传的是一张画像。现存鲁迅母亲和三味书屋塾师寿镜吾的照片,乃是他们晚年所摄。寿先生的一张,是他的孙辈趁他不注意时偷拍的。
在南京求学期间,鲁迅竟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南京是大城市,水师、陆师学堂又是“洋务”的产物,照相本应流行。矿路学堂的德籍教官骆博凯就拍摄了很多照片,带回德国,后来编辑出版,现有了中译本(5)。对此,只能做这样推断:那时,照相仍是高品位生活的标志,价格不菲,一般人家不敢问津。鲁迅家境不宽裕,衣衾单薄,冬天有时竟要靠吃辣椒御寒,恐怕没有余钱用于照相。至于中国一般读书人厌恶和惧怕新生事物,视照相为正人君子所不为的巧术淫技,应该不是鲁迅没有照相的原因,因为鲁迅喜欢看新书报,熟读《天演论》到几乎能背诵程度——他是倾向新思想,愿意接受新生事物的。
现存文献中提到鲁迅最早拍摄照片是在日本。他刚到弘文学院就拍摄了照片寄给二弟周作人。从照片上的题词可以感知他刚刚走出国门的亢奋状态:
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树人顿首。(6)
周作人当时对这张照片十分珍视,装框置于案头,朝夕相对,以慰思念之情。然而后来却未见公布,大概是丢失或销毁了吧。
鲁迅现存最早的照片,单身的是“断发照”,合影的是浙江同乡会成立大会照。既然是“像传”,以照证史,请从浙江同乡会合影开始。
(1) 鲁迅《坟·论照相之类》,《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以下除非特殊说明,所引用的鲁迅作品均为该版本。
(2) 鲁迅《坟·论照相之类》,《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以下除非特殊说明,所引用的鲁迅作品均为该版本。
(3) 鲁迅《坟·论照相之类》,《鲁迅全集》第1卷。
(4) 鲁迅《集外集·序言》,上海:群众图书公司1935年版。
(5) [德]骆博凯(Robert Lobbekt)著,郑寿康译《十九世纪末南京风情录:一个德国人在南京的亲身经历》,南京:南京出版社2008年版。
(6) 周作人1902年5月11日日记。参见《周作人日记》(上),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3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