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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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血与补血

北京西郊芦沟桥南边不远,乘坐京石高铁的旅客近年经过时会看到一大片水面,反射着不同于北方河流的蓝色水光,而在早先,这里只是一条干枯的泄洪道。

这是大宁水库,从丹江口调取过来的“南水”,到了这里被暂时贮存,作为进入北京市的第一站。

2020年8月27日下午,大宁水库的水位不高,岸边露出大片湿地。水面被封闭在铁丝网之后,从这里看去没有了高铁上俯视的湛蓝,只是泛着平淡的白光,在水面的深处,却似乎仍有一丝隐约的碧绿,保存着汉水与生俱来的气质。水面格外平静,仿佛经过了1260多公里的长途跋涉,它已经略为疲惫。

但在这里只是暂时休息,平静的水面下一刻不停地在进行水体流转,迢迢而来的汉江水还需要经由地下的南北两条总干渠,注入北京市市政输水管网,最后到达各家各户。即使是在人们日常穿梭而过的1号线五棵松地铁轨道下面3.67米深处,也有内径四米的巨大输水管道穿行而过。到今天,北京市民打开厨房水龙头,每一滴水中都有70%来自汉江,而在天津则是全部。自来水的硬度降低了两倍以上,口感舒适了很多。

水库外侧也有几处在施工,铺设通向石景山门头沟的输水管线。大堤外从前是永定河干枯的河道湿地,如今也形成了湖泊,生长青翠茂密的苇丛,几位居民在湖边垂钓。同他们的聊天之中,水库的保安并不知道水从何处调来,看工地的师傅说是长江水,从河北河南交界处调来的;即使跟他提到汉江,他也没反应。一位垂钓的大爷知道水是来自丹江口,但不知道汉水。他旁边的中年人说这里从前开发成了高尔夫球场,只有小水坑,现在的水大,水里有几十斤的鱼,前一阵有人用粘网一次捕到三四千斤鱼,他也弄到了八九十斤。

顺着水库外上行,旁边类似的湖泊有一连串,分别叫作宛平湖、晓月湖、园博湖,都是来自北调的汉江水补给。资料显示,直到2018年6月,南水已经累计向这几个湖泊补给1006万立方米。这是汉水北上在保证工业和生活用水之外的另一重任务,补水改善北方河流湖泊生态。除了眼前这几个小小的湖泊,白洋淀、滹沱河、大清河、潮白河等北方重要水系也都在南水的补给下得到了充盈改善,可以说每一条变清了的北方河流中,都含有汉水清洁的血液。白洋淀水质从劣五类提升到四类,有力地保障了雄安新区的建设,北京市地下水位则在六年中回升了两米多。有了南水的帮助减负,北京市“水缸”密云水库的蓄水量也大为增加,水线节节上升,告别了过去时有见底之虞的状况。

而在丹江口坝下,情形与坝上判然有别。2014年夏天,除了直接停水的宜城和潜江等地,襄阳人的感受最为明显。丹江口水库开始蓄水之后,正值天旱,汉江的下泄水量减少了近40%。公益组织绿色汉江的志愿者王红斌在丹江口大坝下游跨江大桥看到,水位下降有一米多,落到了水文柱最低刻度以下一截,远低于往年的水线痕迹。一位附近的渔民说,蓄水以来,丹江口水库“不敢发电”,只开了两台机组,因此下泄的水流很小。

襄阳市农田遭遇了重大旱情,启动了救灾响应,退休干部、绿色汉江创始人运建立在几个县的重灾区看到,稻田中裂缝宽得可以插进手掌。玉米的灾情同样严重,我在鹿门山附近的田野里看见,玉米的叶子已经打卷,有的地方像是被火焚了一样变为赤红。一位老农告诉我这片农田已经绝收。幸好八月底降了两场雨,但作物过了生长期,一部分损失已经难以挽回。

襄阳市防汛抗旱指挥部的人员介绍,稻田抗旱每亩需要浇水两立方米,但汉江的水位不够,不能达到自流,只能用泵站提水灌溉。

沿着从襄阳到潜江的江汉平原公路一行,能够立刻感受到这片传统农业地域对汉水的依赖。纵横的输水渠道、比比皆是的水闸、遍地醒目的节水标语,以及江汉油田、沙洋农场、种植场、小龙虾繁育中心、饲料场的大字招牌,掩映在漫无边际的玉米、芝麻、水稻和油菜田之中。即使在潜江城里的公交上,仍可见三三两两头戴草帽、手持镰刀收割归来的妇女。输水渠道全都发源自汉江,沿途的新集、碾盘山、兴隆水利枢纽都有强大的灌溉功能,这些水库本身的作用之一,也是尽量把水留下来,同时提高已经下降的水位,便于引流灌溉。此外,湖北省还在南水北调通水前夕规划了汉东引水工程,每年从汉江钟祥段通过泵站提水约一亿立方米进行灌溉。

农业用水之外,汉江中下游的丹江口、老河口、襄阳、宜城、钟祥、沙洋、潜江、仙桃、汉口等所有沿江城市生产生活用水也都在汉江取水。关于江汉平原和沿途城市群对于汉水的依赖和消耗,出生于随州、曾经在老河口和襄阳生活的历史学家罗新有一个形象的观感:汉水水量在老河口显得很大,到了襄阳变小了,但仍然比最终汇入长江的汉水大几倍,当他第一次去汉口眺望时感到很惊讶,“这么小一点”。事实也正是如此,以汉水中下游最主要的皇庄和仙桃水文站为例,前者位于钟祥县,(调水之后)测得的汉江近来年均径流量为327亿立方米,到了下游100多公里的仙桃,却下降为292亿立方米,河道也越变越窄。古代的汉水到了下游由于地势低平四下漫溢,河湖难辨,甚至与长江水相互顶托形成巨大的云梦泽。到了现代,情形却反了过来。南水北调中线通水前后发生用水告急的,远不止潜江一处地方。

2014年以后数年,汉江中下游维持少水少雨态势,直到2019年降雨量增多,但集中在汛期,难以蓄积利用,造成洪灾和干旱交替。

从2014年到2020年,汉江中下游各主要水文站流量均有较大幅度的减少,丹江口坝下、襄阳、钟祥皇庄和仙桃多年平均径流量相较调水前减少幅度分别为32%、31%、28%和25%。

与此同时,北方进入了持续的丰雨期,尤其是近几年更为明显,河南、山西等地都出现了洪涝灾害,20世纪90年代南水北调规划之初的“南欠北丰”争议浮上水面。翁立达介绍,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北方一直有降雨增多的趋势,而南方却在减少。长江从1998年洪水之后,旱的年份多,宜昌段径流量减少了500亿立方米,相当于一条黄河。“假如某个年份南方水少,北方水多呢?或者南北两枯,还调不调?”

显而易见,在向北中国输血的同时,失血后的汉江靠自身已难以继续承担哺育这片平原的职责。为汉江输血势在必行,引江济汉成为现实的选择。

2010年3月,引江济汉工程开始破土,线路是从长江荆州段引水至汉江兴隆大坝下方,长江水穿越67公里渠道、跨越长湖进入它的支流汉江,又最终经由汉口回流,形成了一个闭环,当然其间有大量的用水消耗。引江济汉工程每年可往汉江调水10多亿立方米,对汉江下游用水和生态不无小补。2014年的干旱季节,原定于当年国庆通水的引江济汉工程于8月8日应急通水,解了潜江、仙桃和汉口的燃眉之急。2017年7月,湖北遭遇特大旱情,从7月1日至8月31日,引江济汉工程累计引水14.6亿立方米,500万亩农田、百万人口从中受益。

但对于汉江下游的居民来说,掺杂了长江水之后,眼前已经不是从前绿色清甜的汉江水了。长江的水质本来低于汉江,尤其是含沙量大,颜色浑,输送途中又经过了污染严重的长湖,注入汉江后,水体变得有些灰蒙。引江济汉运河通水后大半月,潜江泽口河段长年住在船上的渔民肖某在黄昏煮水烧茶,作为一天劳累后的补偿。“以前我们直接喝江水,味道清甜,不坏肚子。现在喝长江水,要烧开。”言语间颇以为憾。

通水后数年,泽口江段的泥沙淤积大大加重,江流退到了河道中心,露出大量的消落带,人走到江边去,需要在淤泥中踩出深过脚踝的串串脚洞。水面完全失去了往昔的青绿,变得和任何一条河或者一座池塘没有分别。

上游几十公里处,是引江济汉运河汇入汉江的河口,可以眺望兴隆大坝。2020年9月我来到这里,顺着运河一直走到河口,看到由大坝下来的汉江水显得青绿,近于透明,而运河水浑浊一些,没有那种自然的底色,两者在河口附近形成一条曲折又清晰的分界线,就像长江上游与嘉陵江交汇的情形。

到了汉口,经过自净作用,汉江又大体恢复了青绿的本色,再次与长江形成清晰的分界线。引江济汉流入汉江的水中,只有一部分回到了长江,大部分在途中用于灌溉和饮用了。但在汉江和长江交汇处的长年游泳爱好者看来,汉江水仍然是没有往年清了。

引江济汉缓解的是汉江兴隆坝以下的缺水状态,对于从丹江口坝下到兴隆这一段来说,损失依旧存在,而引江济汉的调水量也有限。一次补血不够,“引江补汉”工程因此应运而生。这并不是一个全新的方案,60多年前在黄河水利委员会提出的“开万里长河”意见中,指出1955——1958三年中,长江水利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和黄河水利委员会曾经数次勘查由长江引水至丹江口,再经河南方城进入郑州的调水路线。2002年国务院批准的《南水北调工程总体规划》说明了远景规划是从长江三峡水库或以下的长江干流引水增加丹江口北调水量。在汉江开始向北方输水之后,随着下游用水和生态吃紧的呼声,引江济汉迅速被摆上台面,但确定具体的调水路线却大费周章。备选方案有大宁河、神农溪、龙潭溪等路线,大宁河路线是从大宁河提水北上入堵河支流,再顺堵河进入丹江口水库;神农溪方案是从巴东县神农溪引水北上,穿越神农架进入堵河,出堵河口注入丹江口水库。大宁河和神农溪方案分别受到四川和湖北两省青睐,前期勘查设计工作很深入,十堰当地的人大代表也多次在省级“两会”上提案要求尽早确定按神农溪方案开工。最后一条龙潭溪方案,路线是从宜昌市夷陵区龙潭溪引长江水北上经谷城县等,最终在丹江口大坝下游不远处汇入汉江。

2021年,国家发改委最终选择了施工路线最长、投资最高的龙潭溪方案。其中道理其实不言自明:前两个方案中长江水汇入丹江口水库,由于长江水质低于汉江,将使“一江清水送北京”难以保证;而选择在丹江口坝下补充汉江水,既可满足汉江的补水需要,又不影响丹江口水库水质。从这个角度看,“坝上坝下有别”是客观的事实,但坝上坝下需要以同等的认真保护生态和水质,也是事实。年内引江补汉工程即将开工,每年调水约40亿立方米。相比起下游的引江济汉,这个工程对汉水的补充力度要大得多。

引江济汉运河和汉江交汇处,从长江调来的水颜色更浑浊,分界线明显。

除此之外,上游的“引嘉济汉”也引人遐想。在郝步荣等人的早期勘查中,这条路线曾经作为南水北调中转线路被提出,引汉济渭上马后,水利学界开始研究引嘉济汉对引汉济渭的水量供应调节作用,一些汉中籍民间人士更是疾呼启动引嘉济汉,否则汉江上游水资源将“日渐凋亡”。一位寓居北京的汉中籍建筑师在网帖中详细列举自己构想的调水工程细节,引证了学术界对于历史上“嘉陵江袭夺”的研究,并且明言自己的呼吁中包含了对于陕西省将来启动“引嘉济渭”的担心,这样将从上游的嘉陵江、西汉水截走水量入渭河,使得引嘉济汉不再可能实施。这种担心不完全是空穴来风,网络上确实有一些引嘉济渭的民间方案流传。

引嘉济汉的呼声得到了官方的回应,2019年2月,国家发改委在征求关于对引江补汉工程规划意见时,陕西省政府复函中明确提出建议将引嘉入汉工程纳入调水方案进行比选。2020年,陕西省水利厅对当年政协会议上农业和农村委员会提出的“引嘉济汉”建议案回复称,该项目已经列入陕西水利改革发展“十三五”规划。如果构想成真,可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部分学者研究中古代汉水的面貌,嘉陵江把“侵夺”汉江上游的水量部分还给了汉江。自然这需要得到国家层面的支持,还会引起嘉陵江下游四川省的反应。

随着引江济汉、引江补汉工程的相继实施,汉江和长江之间已经形成一个四边形的循环,原本的干流和支流、上游和下游的关系变得模糊不清,水流也变成汉中有江、最终又归于江。如果引嘉济汉实施,则会组成一个包括长江、嘉陵江、汉江在内的更大循环。加上南水北调中线、引汉济渭,汉水已经由一条传统意义上的河流变成一幅水网,横跨东西南北。这在世界的大江大河中,也是独一无二的现象。

在历史上的改道之谜以外,汉江在当下又增添了复杂奇特的身世,缘由却是它的质地单纯、清白透彻。对于一条本性婉约的江河来说,这是宿命,也是无从推卸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