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三年与两万里
关于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汉书》里一共只有400多个字。因为史料实在有限,在描述具体细节的时候,只能靠充分、合理的想象了。
张骞是今陕西汉中城固县人,据说现在当地的一支张姓居民就是张骞的后裔。他在出使西域前是皇帝的郎官,也就是警卫员。这里的郎官,最早是指在皇宫走廊里站岗的人,后来发展成一种重要的官员培训制度:让年轻人跟在朝廷学习,然后根据个人的情况,分派具体的官职。汉代很多名人都有过郎官这个头衔,如苏武、霍光、张安世。
1.凿空西域的起源和使团构成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从匈奴投降过来的人,跟汉朝说了个事。说在西北有个大月氏国,他们的国王被匈奴单于杀了,头骨还被单于做成了酒壶。大月氏人打不过匈奴人,只好往西跑,他们想报仇,但是又没有帮手。
刘彻根据这个事情,构思出了联合大月氏左右夹击匈奴的战略设想。汉武帝刘彻这一年才18岁。我们可以在脑海中构想出一个18岁的年轻人,那种听说了有个好玩的事,然后就急不可耐地想办法去做的场景。对于这件事,刘彻表现出了超强的行动力。他一构思出设想,立马就付诸实施,当年就组织了一个连的外交使团往西寻找大月氏。
这里有个平常大家不太关注的地方,就是关于这个使团的人员构成。这次的外交计划其实是非常草率和仓促的,使团严格说起来应该是一个志愿者团队。
张骞那一年28岁,这个使团负责人,就是他自己主动应募的。也就是说,汉朝在组建使团的时候,除了给使团负责人一些汉朝使节的信物之外,并没有给这个团队太多的官方名义。使团成员,包括团长都是公开招聘来的,没有从朝廷指派任何人。和欧洲在大航海时代,国王给个授权书,然后就撒出去的私人探险家很像。
刘彻这么做,可能是基于以下几方面的考虑。
虽然没有文献记载当时朝廷上下的反应,但是支持者可能寥寥无几。在这种反对的压力下,刘彻可能无法派出官方的正式使节,只好用这种近似于非官方的方式进行外交活动。
当时的信息太少,汉朝对整个西部地区没有概念,并不知道这次任务的难度到底有多大。在刘彻的想象里,这次任务可能就是派个说客,长途跋涉,找到大月氏和他们说一声。
当时已经大体知道现在的河西走廊被匈奴占领了,但是,这个知道是非常模糊的。具体的地理信息,以及匈奴对当地的控制程度并不清楚,属于两眼一抹黑就把人给派出去了。
当时还没有和匈奴撕破脸,万一被匈奴人抓到,使团组织成分比较“水”,也方便找借口。
张骞应募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已经不知道了。但是毫无疑问,这次任务要穿过匈奴控制区,这个张骞是知道的。18岁的刘彻,也许就是看中了他的勇气才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的吧。
2.张骞被俘
张骞就这样领着百十号人出发了。他们出发的地点是临洮,也就是今天的甘肃省定西市。这里是秦长城的西部起点,属于陇西郡。张骞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称呼为甘父的匈奴人。甘父到底叫什么,争论很多。咱们就不参与了,就叫他甘父吧。
至于张骞和甘父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故事,这些完全空白。为什么要带上他,史书上也没说。我想应该主要是为了做向导。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汉匈之间人员交往是非常频繁的,频繁到你甚至可以在路上碰到。甘父对张骞的任务起到了重大作用,甚至可以说,凿空西域这件事,相当程度上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完成的。
张骞最初的行进路线,应该是沿着河西走廊的中间地带往西走。在明知这是匈奴控制区的情况下,使团会比较注意避开匈奴人的军队,但还是被匈奴人给碰到了。具体是在什么地方被匈奴人碰到的,这个也不知道。我觉得可能是在现在的新疆巴里坤湖到甘肃敦煌之间的地区。因为巴里坤湖就是匈奴右谷蠡王的王庭所在地,正对着河西走廊的西部出口,算是匈奴右贤王部的核心控制区,碰到匈奴人的可能性更大。
具体是怎么被抓的,没有记载。《史记》的说法是“径匈奴,匈奴得之”。这个“得”字很有意思,在《说文解字》中:“得,行有所得也。”“得”有被动和偶然的意味。这句话看上去是说,在一个偶然的时刻或者场合,匈奴人的巡逻队不经意间碰到了张骞这群人,或者是张骞他们稀里糊涂地撞进了匈奴军队控制的地方,而且过程应该比较和谐,匈奴人用不流血的方式就控制了他们。
匈奴人之前没有俘虏过这么高等级的汉朝人员,右贤王部就赶紧把张骞送到了单于王庭。甘父是和张骞同行的,其他人是不是也一起同行就不知道了。反正从这时候起,其他人就再也没有了记载,也不知道最后的去向。幸好最后张骞回来了,这要是没回来,史书的记载可能就是一句:帝使人往月氏,不果。恐怕连名字都不会有。
当时的匈奴单于是军臣单于。这个人是大名鼎鼎的冒顿单于的孙子。他是在老爹老上单于病死之后顺利接班的,这一点在游牧政权中,可以说是很不容易了。
他接见了张骞,然后说了这么一段话:“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意思是:月氏国在我的背后,你们怎么能去找他们呢?我要去找南越人,你们汉朝能答应吗?
首先,这句话肯定是后来人用汉语转述的。这里的越,不知道是转述的人为了方便比喻自己加的,还是单于的原话。如果是原话,那说明匈奴的消息还是非常灵通的。反正单于的意思是:来都来了,是吧,就别走了。
张骞他们就这么被正式扣留了下来,这一待就是十年。
在这十年间,匈奴人给张骞找了个女人当老婆,还有了孩子。张骞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使命,还保留着朝廷给的使节。在汉代,使节的样子大致是这样的:用一根1.8米的竹竿,顶端缀上用牦牛尾做的旗子。后来的苏武,多年之后他的使节牦牛尾的装饰都已经掉光了,只剩下一根棍子。张骞的情况应该也一样。从这段记述中,能看出匈奴对他们应该还算是客气的,没有把他们一行人当作普通奴隶对待,更像是在软禁他们,张骞在行动上应该有一定的自由。在这一时期,汉匈双方对待对方的被俘高层人员,都还是比较优待的,更注重让对方臣服,很少有刻意的杀戮。
至于许配女人这件事,有人故意炒作这种刺激生理本能的话题,其实在古代这是件非常普通的事。给投降或被俘的敌方人员配置家庭,就是政治上的一个常规操作。许配给张骞的这个女人,是匈奴人、西域人,还是被掳掠过来的汉人?也没有记载。
有人就这段时间里,张骞有没有为匈奴政权服务过,提出过疑问。理由就是对比后来始终没有向匈奴投降的苏武所受到的待遇,张骞的待遇看着还行。故推测张骞就算没有主动为匈奴服务过,也在一定程度上假装过屈服。我不这么认为,还是那个理由,张骞和苏武所处的时代汉匈关系不同,撕没撕破脸很关键。
张骞在那么无奈甚至绝望的环境下也没有放弃使命,最后还能回国,这对后来者具有重大的示范作用。后来的苏武,在更艰苦的环境下也没有放弃,应该也是受到了先辈的一些影响。
3.张骞的回国路线问题
张骞就这么从青年一直待到了中年。在这期间,汉朝开始由守转攻,主动北上打击匈奴,而且屡次获胜。这些消息,张骞应该也是能收到的。原来约定好要联合大月氏从右侧夹击的,现在反击已经开始了,自己连大月氏都没找到。
张骞在匈奴待了十年,对匈奴的语言风俗、内部情况,应该是非常了解了。匈奴对他们一行人的管束也开始宽松起来,毕竟连孩子都有了嘛。然后在某一天,瞅了个机会,张骞决定再次出发。他把老婆孩子都带上了,一起跑,一口气向西跑了几十天,逃出了匈奴的控制范围,来到了大宛国。
大宛看上去消息比较灵通,他们已经知道东边有个汉朝了,而且知道汉朝很富裕,但是因为匈奴堵在河西走廊上,他们没办法和汉朝联系。现在居然看到汉朝来人了,非常高兴,就问张骞此行的目的。
张骞回答说:“我是汉朝的使者,是到西域来找大月氏的,但是来的路上被匈奴人拦住了。我现在跑了出来,希望您能派人送我去大月氏,如果真的能找到大月氏,等我返回汉朝,汉朝一定会送给您很多财宝的。”
大宛人听了,觉得这买卖可以做,就派人把张骞送到了康居。康居到大月氏的路线方便,且两国关系较好。历经千辛万苦,张骞终于到了大月氏,但是大月氏却不想回去和匈奴人打仗了。理由很简单,大月氏从来是被匈奴压着打的,现在终于远离了匈奴,而且当前的发展非常顺利,实在没有动力参与汉朝和匈奴的战争。
无论张骞怎么游说,大月氏人始终不感兴趣。《汉书·张骞传》说大月氏:“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远汉,殊无报胡之心。”意思是,大月氏现在已经征服了大夏国,土地肥沃,又没有敌人,离汉朝又远,也就没了再打回去报复匈奴的心思。
僵持了一年多,张骞还是不能说服大月氏。既然当初的使命已经无法完成,也就只好打道回府了。经过这么多年在匈奴和西域的生活,张骞对回国路线做了调整,改走南线,避开匈奴人。也就是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边,沿着青藏高原的北部边缘地带往回走。他还访问了西域南部的那些绿洲国家,比如莎车、于阗、楼兰。然后在楼兰转而向南,沿着南山,也就是现在的阿尔金山和祁连山走,再通过羌人控制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青海、甘肃、四川三省交界处的羌中地区,回到出发时的陇西郡。
前半程很顺利,但没想到在准备过羌中地区的时候,张骞一行又被匈奴人抓到了。两次被抓,基本上都是在同一个地区,好在这次只被扣留了一年多。因为军臣单于死后匈奴发生内乱,他趁乱跑了。前后历时十三年,张骞一行终于完成了空前的凿空西域之旅,也终于回到了暌违许久的汉朝。只是出发时候的一百多人,回来的只有张骞一家和甘父等寥寥几人。
张骞被封为太中大夫,甘父被封为奉使君。
4.凿空西域的历史价值和史家对张骞的评价
张骞对所经过的几十个国家和城邦进行了实地考察,带回了关于匈奴和西域,乃至中亚、西亚、南亚地区的第一手资料。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一次对如此广袤的未知地域、对世界的其他部分进行有目的的主动探索。
汉朝之后对西域的政策,甚至对南方的开拓,都受到了张骞的影响。关于张骞的见闻,在这里咱们就不赘述了。大家可以去看《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西域传》。
除了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之外,司马迁和班固对张骞凿空西域的态度,也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
这两位史学家对张骞凿空西域的行动,总体上是持否定态度的。
在《史记》和《汉书》里,作者对自己推崇的人物往往不惜笔墨地描写人物事迹的细节,包括对话、肢体活动,甚至心理活动,以让人物形象更立体、饱满。反之,则会刻意在描述的时候,模糊人物的形象,重要的事迹也往往一笔带过,在这方面,《史记》尤其突出。
司马迁不给张骞写列传,而把张骞的事迹放到《大宛列传》里。难道张骞的历史功绩还不如号称大侠的郭解吗?班固继承了司马迁的态度,甚至更过分,他把张骞和战败投敌的李广利放在一起,而对事迹类似的苏武,则大加赞赏。
这两位作者,也许是想通过对张骞其人其事做这样的处理,来表达自己对拓边政策或者汉武帝本人的态度。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