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民艺的关怀
从事民艺研究已有三十载,在这些岁月里,对民艺各方面的思考不断萦绕脑海,从未间断,对民艺的考察也从未停歇。在这三十年的时间里,可以说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无论是汉族乡村,还是少数民族村寨;无论是西北雄浑的黄土高坡,还是江南秀丽的水村山郭,乡村的一草一木、一坛一罐都给了我无尽启迪。那些生动的民艺、民俗、民风、民情恰似一幅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画卷,向我们展示了民间社会多姿多彩、深沉丰厚的文化和生活情景。
我对民艺的研究应该说有一个渐进的过程,起初是从研究民间的剪纸、年画、刺绣、皮影之类具有较强审美价值的艺术品类开始的,研究思路大多是站在造型艺术的角度,沿用的也是“民间美术”“民间工艺”的概念,研究对象自然也就有所局限。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无时无处不充满智慧,一件农具、一尺布料、一个瓶罐、一扇窗户都是人们在世代生活经验的传承和总结中凝结而出的成果,这些都值得我们去探索。
“民艺”这一词汇可以更广泛地概括我的研究对象。张道一先生在1988年最先提出了“民艺学”概念,这个概念是具有前瞻性和包容性的,相比柳宗悦的“民艺”,我们的民艺既包含了民间的实用艺术,也包含了以精神活动为主的民间艺术品;相比“民间艺术”“工艺美术”“民俗学”而言,研究对象具有差异性。建立“民艺学”的目的不仅仅是其艺术学价值,更在于它的社会作用和意义。我们要探索的是民艺聚合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研究其在民族文化中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这个“民艺”是“中国式”的,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研究也是为找出中国民艺的特点,并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1]随着调查研究的深入,我们能够发现民艺作品背后的深沉文化背景和民间文化底蕴,不仅有着比艺术作品本身更深的内涵,而且更全面地反映了民间社会的文化、生活状态,能够使我们真正了解民间文化的物化形式和精神价值。对民间艺术的研究也就不仅仅是艺术学的课题,民俗学、社会学、文化人类学,以及哲学、美学、历史学、民族学等等,都是民艺学研究的重要参照和支持。这些学科与民艺学水乳交融、不可切割。因此我自觉地沿用了“民艺”这一概念,因为“民艺”能够更好地反映作为文化形态、艺术形态以及生活形态的民间艺术形式。
在诸多前辈及同行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笔者对民艺的概念、性质、内涵、品类、特征、传承、传播等基本问题进行了思考。考察中我不断感受到民艺作为一种生活形态而存在,这使我更深切地意识到它在民间生活中的意义。换句话说,民艺的严峻现状缘于民间文化与民间生活传统形态背景的存续与否。社会形态、社会组织结构的发展演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对民艺的研究、保护、拯救和整理,更重要的是对历史的和现实的民间文化、民间生活的分析和研究。这使我思考的侧重点转向与民艺相关的社会问题、环境问题、民族问题、文化问题等方面,并开始着手对民间手工文化的生态性这一课题进行探讨。随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日渐明朗,我在1997年开启了“民间手工文化生态保护与调研”这一命题,并将民艺研究落脚于对民间文化生态的调研、考察与保护。我所关注的“文化生态”是描述一种文化现象,是从自然生态与人的关系、文化与人的关系入手,去关注那些已经或正在被社会丢弃的人类文明,那些与自然、与人类和谐相处的文化生态,并侧重于以手工文化和民艺为重点内容。文化生态,包括有形的文化资产与无形的文化资源,涵盖着文化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民众生活方式之间的关系等方方面面,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和审美境界等相关的文化存在。民间手工文化既具备艺术形态,同时又是民众的社会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与人类生存的各个领域无不发生联系,它涉及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许多方面。我们只有将民艺还原到民众生活的环境中去,才能深入探讨民间文化的内涵。也就是说,民间的生活形态决定了民间手工文化意义的存在,它是以人为主体的存在,是以民众的生活为依托,甚至就是民众生活本身。民间文化如同一种生态环境,在这种生态环境中繁衍、生长了不同的民间文化之树和民间文化果实。如果文化生态环境遭到了破坏,文化也会凋零、失落或者畸形;即使新文化也将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这正是文化的生态性。传统文化除了依靠文献典籍的记录、博物馆的收藏等来展示,另外就是生存于民间的活生生的文化。一些历史文献没有记录下来的东西,除了依靠地下发掘的文物实证,还有遗存于民间的文化形态,这不能不说民间文化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传承性。
在此之后,我又相继启动了山东农村文化产业调查研究、城镇化进程中民族传统工艺美术现状与发展研究等课题,提出农村手艺文化资源保护与设计转化命题,就我国“已完成城镇化”“正在进行城镇化”和“边远少数民族”这三类地区的农村手工艺资源的设计转化问题给予解决方案。田野考察是研究民艺的基本方法,在这些课题研究过程中我走遍了中国各个省份,访问了各类传统手工艺的民间艺人。田野考察不仅具有比历史文献记载更为广泛而直接贴近研究对象的优势,同时对发掘、收集和保护传统手工文化技艺和品类也具有直接的意义。调研采风包括对传统手工文化现象的考察、调研和关注,同时还包括对手工技艺的调查记录、对手工技艺产品的收集发掘,以及对传统手工技艺的专题研究,生产生活方式的调研等。这种研究思路和方法是传统手工文化史和手工技艺理论研究的基础,它为日后的研究提供了确凿的依据和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对深入认识传统手工文化的传承、传播及其发展演变和历史价值都有重要的意义。在这三十年的调查过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国家现代化发展的快速步伐,也无时无刻不感觉到民艺消退甚至消亡的危机。今天重访一些乡村,人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十年前到乡村调查,路上交通要花费大量时间,经过曲折崎岖的颠簸进入到乡村时常已是黑夜,在明朗月光的照耀下依稀能够看到几户人家点亮微弱的灯光。今天,城市通往乡村的道路宽阔平坦,很多家庭都拥有家用汽车,水、电、互联网甚至天然气都在乡村接通。
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考察时,我就意识到民艺作为民间文化的物化形式,其生存发展或者演变传承,受到民间社会形态发展演变的影响,民艺的消失与衰落缘于民间文化、民间生活形态的演变和发展。持续三十年的观察表明,原本以为将会逐渐式微的传统手工艺并没有完全因为生活形态的改变而退出人们视线,而是以另外一种积极生动的面貌存在。民艺除了自用,还产生了更高的商品价值。民艺以另外一种身份陪伴在老百姓身边,这一现象值得我们关注并研究。民艺成为旅游资源、成为互联网资源、成为解决乡村民众脱贫致富的金钥匙。对于脱离民艺生存地域的人而言,随着互联网化生产与电商IP经营模式的大规模普及,为民艺的传播范围、价值范围的扩大带来无限可能。在“2018脱贫攻坚公益直播盛典”上,短短4个小时的直播就有超过千万名网友共同观看,帮助贫困县销售农产品逾千万元。2018年“双11”当天,通过电商平台从贫困县卖出的产品交易额就达到13亿元。这从根本上拓展了传统手工艺传承、传播的空间范围,民艺在现代因素的推动下积极参与着民族地区经济发展的重构。正是因为这种文化生态的新形势,使我们在田野考察中欣喜地看到,尽管新一代乡土手艺人群体比父辈有了更多职业选择的机会,但仍有一部分年轻人抱着对民艺极大的兴趣与热情投身于手艺事业,在坚守与创新中追求人生价值的实现。
2020年是我国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战脱贫攻坚之年,随着贵州宣布最后9个深度贫困县退出贫困县序列,全国832个贫困县全部脱贫摘帽,全国脱贫攻坚目标任务已经完成。手工艺在脱贫过程中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例如,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隆务镇吾屯村的热贡画院对近百名贫困牧民进行5年免费的唐卡培训,在传承弘扬热贡唐卡艺术的同时帮助贫困牧民学得一技之长,实现脱贫致富。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牙屯堡镇的粟田梅既是手艺传承人,又是文坡村党支部书记,通过向村民免费传授侗锦织造技艺,建成“中国侗锦传承基地”,先后带动4000多人走上侗锦织造的致富之路。加强手艺赋权,要解决民族特色文化进课堂和职业教育问题,并开展创意研发、交流培训等文化帮扶。如何因地制宜从乡村的文化资源着手,从农民的生产生活实际和需求出发,发挥乡村文化资源的创造性禀赋,将传统手工艺等具有生产性质和市场潜质的文化内容作为生态的、和谐的、幸福的发展范式,发展乡村特色文化产业,实现文化传承、产业发展和文化富民的多元作用,进一步提升村民的获得感和幸福感,是我们即民艺基础问题研究之后重点关注和调研的命题。乡村手工艺具有经济附加价值高、产业关联度高、稳定返乡就业、生态友好的优势,是乡村特色文化产业的重点发展业态。伴随脱贫攻坚及工艺振兴政策的贯彻落实,乡村工艺产业得到快速发展。传统手工艺成为助力文旅融合、产业联动的有利因素,也为文化传承、产业持续发展带来可能,手艺成为村落经济发展的新引擎。孕育于乡土之中的特色民艺,已经成为地域性的文化名片,比如山东潍坊杨家埠村的年画风筝、高密聂家庄村的泥叫虎,河南浚县杨玘屯村的泥咕咕、淮阳许楼村的泥泥狗,陕西凤翔六营村的泥塑,云南剑川狮河村的木雕、鹤庆北班榜村的瓦猫等。传统工艺项目是带活当地乡土经济的珍贵“火种”,促进了乡村文化产业的振兴。
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下,学者们自觉地进入到对民艺“原真性”内容的讨论。确保文脉的延续性是所有传统文化资源价值的核心要义,是一种国际性的发展共识。村落中的传统技艺属于活态文化资源,虽然始终处于动态流变中,却也于物态的产品形式之中沉淀了造物文脉的因子,蕴蓄着民族文化得以持续健康发展的审美趣味与精神内核。这意味着村落中的新生代手艺人,需要改变“吃老本”的传统观念,以动态的、开阔的眼光,正视传统的继承与创新。由于传统工艺所具有的独特文化价值,其在新时代的价值转换,既要以良品美器回应美好生活的需要,还要承担起文脉传承、文化复兴的使命。在匠心巧作之外,新生代手艺人尚需具备自觉的文化认同,充当手艺价值的阐释者与传播者。在现代性语境下,学者也在热烈的讨论中不断明晰乡土手工艺的核心价值。传统工艺振兴的目的不是复古,而是保护传统工艺的种子。使传统民艺融入生活美学,回归工艺造物的生活价值是延续民艺之美的关键。传承民艺之美是传承饮食之美、器具之美、技艺之美、造物之美,是在回归具有中华民族特质的生活文化。
在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的基础上,我更关注民艺作为民间文化的存在,作为民间生活内容的存在,以及它在当代艺术学研究和实践上的意义。民艺是我国百姓绵延数千年的智慧成果,渗透到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传统乡村生活中,民艺是服务于生活日用的,这一目标在今天亦复如是,无论是传统民艺还是当代设计,都应当是服务于国计民生的。当代社会,人们的生活方式、消费观念发生巨大变化,人们对工艺的实用性层面需求有所降低,而在审美需求和精神需求方面不断提高,民众健康、时尚、民族化的审美习惯和消费习惯需要引领和培养,作为研究者、传承者、设计者,更要在文化产品的打造上思考精神消费的需求增长点。民艺所蕴含的哲学观、伦理观、美学观、手工技艺等是中国当代设计的文化基础和创意源泉,从中华传统造物艺术中汲取精华,推动现代设计创新,也是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时代要求。
民艺是民族精神的生动载体,是民族的“根”文化,也是现代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推进民艺资源的保护与传承、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亟须契合民间文艺构成与内涵的人才支撑和学术支持。我试图将传统手工艺与设计学相结合,在教学过程中深挖传统手工艺与当代设计的契合点,探索中国设计的出路,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符合中国国情的设计方法。2020年,教育部新文科建设工作组,发布《新文科建设宣言》,旨在通过发展新兴学科以及推动学科之间的交叉融合,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新文科生态。在新文科建设的背景下,我提出增设“民间文艺学”学科的想法。建设“民间文艺学”学科,将中国数千年传承不断的文化遗产、民间文艺文脉提升到学科层面加以发展,既是借鉴多学科发展成果,开展系统研究和教育教学,也是从本土生活和文化出发,对具有整体性、稳定性的文化体系、话语体系、知识体系开展学术研究、教育教学并支持实践发展,从而进一步梳理并明确自身文化传承创新的基础和理路,实现民族文化的振兴发展。在专业教育方面,加强传统手工艺的职业教育和技能人才培养,培养“设计创意型”“设计应用型”“设计策略型”等不同类型人才。在基础教育和公众教育中,融会传统文化的智慧和情感,增强对传统手工艺的文化认同与创意设计启蒙;通过专题博物馆、传习中心、公众设计创意活动等形式,推广关注传统造物的理念和意识,营造设计创新的文化氛围。从幼儿教育、中小学、职业教育、高等教育、社会公益教育多个层面建立传统造物艺术的国民教育体系。
民艺是乡野间的温情,是普通老百姓最具情致的真实。回望这三十年的调查研究之路,一边欣喜地感慨国家进步为农民带来的高质量的幸福生活,一边时常想起那些由于生活方式改变而退出现代生活舞台的传统民艺。脑海中经常浮现出那些一字不识却能讲述动听故事的老人,那些不懂什么叫“艺术”却能一口气剪出绝妙戏曲人物的老太太,那些从种棉到纺线、到织布再到穿针引线绣出精妙绣花图案的妇女,那些谈笑间就能锻打出一把利刃钢刀的乡村铁匠……朴素的乡村民众身怀令人惊喜的才艺和智慧,这就是我们民族的财富,这就是我们的文化精神所在。三十余年的考察远不能涵盖中华民艺之九牛一毛,却次次丰富生动,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民间文化的不同内容。每一个村落、每一个艺人、每一种技艺至今都仍然鲜活地浮现在眼前,令人激动和难忘,一点一滴都让我深深地感受到民间文化的魅力,让我意识到民艺在民众生活中的价值和意义。于是,我用文字将这三十年考察过程中一些难忘的经历拼凑起来,试图还原那传统的乡村生活,写成此书。
传统乡村生活中的一些办法在今天看起来似乎是极为笨拙和低效的,但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人们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总结积累的智慧成果,并且仍可能在现代社会中具有价值。比如,在传统乡村生活中,麦收期间全家老少齐上阵,在烈日炎炎下用镰刀一把一把地割下麦子,一垛麦子中不知凝结着多少人的汗水。现在麦收都用联合收割机,大大减轻了农民的劳动负担。以2021年为例,山东省要收割5985万亩小麦,其中97%由机器收割完成。机器收割一天就能收获150多万亩小麦,一家三五亩麦子不到一上午就能收割完毕。然而,仍有3%的麦地受到种植地形等因素的限制需要人工收割,似乎“笨拙”的方法总能在现代机器面前显示出忠诚可靠的品质。比如纺布,过去几乎是家家户户女子必须掌握的生活技能,现在已不再是自织自用的时代,纺织厂中高速旋转的纺织机无须工人照看就可生产出各色高质量布匹。然而纺织机的效率再高,我们也不能忘记现代纺织机是根据传统手工织布机的原理发明的。再比如传统技艺缂丝,图案立体逼真、细腻生动,只能使用平纹织机纺织而成,至今无法实现现代机器生产。无论是缂丝还是织机,都是古人对艺术和科学进行发现和实践的产物。传统生活方式自有其智慧和奥秘,我希望通过这些平淡无奇的普通民众的生活镜像,让年轻的读者知晓传统乡村生活的模样,也为经历过的读者提供一寸回忆的空间。更重要的,希望此书能够为读者寻找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核提供一些线索,为传统技艺的当代传承和创造性发展提供真实依据,也为今天的民生设计提供些许灵感。
民众的生活看上去朴素平淡,尤其乡土中国,似乎无穷无尽地重复着春种、夏耕、秋收、冬藏。过去,普通的老百姓大都不识字,却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月份牌,人们看着日子算着每天该做些什么。传统社会的人们对四季的感知尤为敏感,老百姓常说“什么时候干什么事”,精心对待每一个节气节令。平淡的日子中有辛劳、有节祝,周而复始地调节乡村生活。月份牌被一张张撕掉,时间就这样日积月累。这本书以“四时工巧”为名,与其说是对田野考察片段的记录,不如说是一本回忆式的散文,涉及生产、服饰、饮食、节日、技艺、传说、谚语、信仰、礼仪等方方面面,想到哪便写到哪。意在追寻四时变化的时间线索,还原乡村民众的生活图景,在月令推移中展示乡村民众在不同季节、不同时间段的生活场景,体现民众应对自然、生存、生产、生活的智慧与思想,呈现传统乡村生活的丰富性。读者若能在我的只言片语中依稀勾勒出一幅传统农村社会生活的画面那是再好不过了,若是这般,那你定能感受传统社会生活中的意趣与智慧,你也定能知晓这三十年中国乡村社会发展之巨变。
在考察研究过程中,我不断思考传统民艺、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现代经济、现代文化建设中的许多实际问题。社会发展变化太快,这些动态化的思考越发重要,也越发让人感觉到选择的正确性、紧迫性和艰巨性。即便如此,我会一如既往地坚持对民艺、对中华传统造物的调查研究,希望我的点滴付出能唤起人们对传统民间文化的情感和关注。如果能达此目的,我们将感到莫大的欣慰。
[1] 张道一:《中国民艺学发想》//张道一:《张道一论民艺》,山东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10—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