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鲁迅《野草》中的二观三行
《华盖集》题记:“我知道伟大的人物能洞见三世,观照一切,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这里鲁迅借用了佛教语言,接下来又把天人师(佛的十尊号之一)比作伟大人物,而他自己就“活在人间”,“又是一个常人”。不过,就像他的密友内山完造所说:“鲁迅先生,是深山中苦行的一位佛神。”(徐梵澄《星花旧影》)这种“苦行”带有深刻的越文化印记,其根源可以上溯到他所推崇的禹墨文化,其内容则可用上面的话来归纳,即是二观三行:
二观:洞见三世,观照一切
三行: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
《华盖集》写于一九二五年,《野草》写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间,它们互相呼应,互相发明,二观三行可以贯通《野草》。鲁迅在《野草·题辞》中写道: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过去与未来之际”已涵盖三世,“明与暗,生与死”即为世间一切。友与仇相应社会,人与兽可当自然,爱者与不爱者便是爱情、婚姻与家庭。它们都矛盾着,张弛着,而人之大苦恼、大欢喜、大慈悲,源于它们,现在也可尽数回献给它们。
时历三世,人只三种
《野草》写鲁迅之所见、所闻与所传闻(梦话),时间感觉十分敏锐与丰厚。不论《过客》怎样阐释,其中的老人、过客与小女孩,分别代表着过去、现在与未来(也可以相反),是很明显的。《失掉的好地狱》揭示了三个时代:天神时代、魔鬼时代和人类时代,从时间上讲,前两个是过去,现在是“人类时代”,未来是什么时代?有学者早就指出,魔鬼代表“北洋军阀”、人类代表“国民党右派”,而将来的时代不会比军阀更好[1]。所以,我们可以说,曾经有过的“天神时代”其实就是未来,也还是魔鬼统治的时代。
《失掉的好地狱》写作前一个多月,鲁迅写了《灯下漫笔》,指出中国历史的治乱实际上只有两个时代: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不论是魔鬼统治,还是人类统治,地狱还是地狱。这是鲁迅“对于历史的洞见,也更是对于未来的预言[2]。”那么,未来是什么?没有什么未来,未来是回到过去,而现在就是过去。过去、现在与未来,世间万物之聚散,都系于当前,而这个“当前”按照一定的周期在永恒回复。
《淡淡的血痕中》是为了“记念几个死者、生者和未生者”,死者、生者和未生者即是人间三世,而人间之事如何?是造物主、良民,还有叛逆的猛士。这个时空结构就是鲁迅所认识的“当前”。他“洞见一切”“记得一切”“正视一切”“深知一切”,一切之一切,还是当前。当前的核心是人,现在是三种人:聪明人、傻子和奴才,其实,“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聪明人是主子的一帮(帮忙、帮闲和帮凶),因此,当前三种人是:主子、奴才和傻子,这和造物主、良民和猛士,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同,内涵完全一致。
有学者指出鲁迅早年作品《摩罗诗力说》中存在“三级结构”,分别是:社会叛逆者、安生者和爱智之士,这与傻子、奴才和聪明人有对应关系,并指出它们和厨川白村、尼采之间存在联系[3]。尼采指出灵魂类型有三种:哲人、王和民众[4]。但鲁迅对于三种人的认识与尼采的灵魂类型既有联系,又有区别。
王和民众,相应于主子和奴才,那么,聪明人能相应哲人吗?这类聪明人既巴结主子(最想做哲人王),也哄骗得奴才高兴,是两头得利,他既可能是哲人(以灵魂类型而言),也可能是民众(以社会结构而言)。傻子是“哲人”的另一面(可以是哲人王),他不布施,无布施心(对民众),当然也得不到布施(他不会向主子求乞),因为他“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求乞》),他两头都不讨好,也不想讨好,他是彷徨于无地,“横站”着,既攻击主子,也“复仇”看客(民众),这可以说是哲人的姿态。
在鲁迅看来,当前人的三种类型是:造物主、良民和猛士。造物主是王,是城头变幻的大王旗,是形形色色的统治者。聪明人是良民,是民众的另一面,只是他们“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这样的战士》)而傻子是猛士,是哲人,“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举起投枪的战士。所以,时历三世,人只三种,这即是鲁迅的洞见。
观照明暗与生死
写作《野草》期间,鲁迅曾在信中对许广平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5]。”这种黑暗和虚无紧密相连,甚至就是虚无本身,《影的告别》是完全的黑暗和虚无。《希望》写于一九二五年元旦,这正是常人生起“希望”的时刻,但鲁迅意识到,希望的盾“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要不得,然而,“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换言之,希望固然虚妄,但也不能陷入绝望中并因此就放弃努力、放弃斗争。光明不在希望里,也更不在绝望中,要把希望和绝望都坚决否定掉,才可见到光明,而这种否定本身就是光明,有一份否定,就有一份光明。
一九二六年鲁迅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会召开的“学校破坏一周年纪念会”上发表演讲,他知道将来的希望是“自慰的”,“然而将来是永远要有的,并且要光明起来”。(《华盖集续编·记谈话》)知道有“光明的将来”,所以要守在黑夜里,“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希望》)。他让自己沉没在黑暗里,结果却在黑暗中放出了光明,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受到震动,得到鼓舞,就是光明存在的证明,这光明是暗夜中的写作,是反抗绝望的坚持,是自强不息的战斗。
对于《野草》的写作,鲁迅曾说:“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野草〉英文译本序》)当代学者已经指出,这是由于许广平爱情的存在,使得鲁迅面临着“情感和道德责任之间的两难”,这个两难成为《野草》“最隐秘的主题[6]”。《野草》的背后是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发展,是“暗”的存在,但同时,这也是鲁迅生活的光明;妻子朱安是“明”的存在,又可以说是生活之“暗[7]”。《野草》写得很黑暗,但其中许多自然景物的描写非常干净、明亮、艳丽,在“废弛的地狱边沿”开着一些“惨白色的小花”,有一些“好的故事”,那是《野草》的光明,是爱的光明。
《野草》始于《秋夜》,终于《一觉》,可当明与暗的转换。《一觉》中的觉可以读作睡觉的觉,作者睡了一觉,“看见很长的梦”;但也可以读为惊觉的觉,乃是觉醒、觉悟,作者是从梦中惊觉的。《野草》有七篇以“我梦见”开始的文章,在这些文章中,有直接醒来的,有未醒的,还有在梦与醒之间的,这正是“觉”的明与暗,然而作者最终还是觉醒过来,保持清醒的姿态。
《野草》毫不忌讳地描写了死亡,这应与鲁迅学过解剖学有关。《墓碣文》写一具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这是医学解剖,然而,“抉心自食”又分明是精神的“自我解剖”。心的滋味无从得知,从哲学上讲,可以说是数千年历史的封闭自足的“心学”之破产[8];从医学上讲,那是纯粹的心的死亡。《墓碣文》中的死尸最后坐了起来,是心死而身未死;《死后》写身已死,但能听、能说、能觉、能想,是身死而心未死。合而言之,鲁迅在这两篇文章中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在想象身心俱死以后的状态。
写作《野草》期间的鲁迅正值壮年(4 3~4 5岁),然已身心交瘁,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死亡,是真正的黑暗与虚无。鲁迅患有肺病二三十年,但他不多讲,很少有人知道,甚至他母亲也是最后才知晓。写作《野草》之前,与周作人兄弟失和,大病过一场;写作期间,又有一次复发。肺结核在当时可算是“不治之症”,常年患病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身心负担,鲁迅甚至自暴自弃,希望速死[9]。《野草》中的死亡描写,与鲁迅血肉相连,简直就是他与死亡搏斗的痕迹。在“死”袭来的时候,他也“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一觉》),但就在搏斗过程中深切地感觉到“生”的存在。鲁迅并没有直接阐发死亡的哲学意义,他只是直面死亡,看清死亡,甚至就这么看着它,这个看就是大勇敢。
徐梵澄初次拜谒鲁迅是在一九二八年,得以亲炙先生风采,其时《野草》出版才刚一年。据他晚年回忆,鲁迅对于生死有独特的姿态:
大致平生遇身体有病痛则就医生诊治而已,不甚求药,无动于衷。方寸间没有营营扰扰如庸人怕病畏死而求治之不遑,则身体听其自在,是有其抵抗力的,稍加调治,便易恢复正常。可说能外其生,有时竟如视自己已死,真也到了庄子所谓“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的地步。(《星花旧影》)
唯其能“外其生”,故能不将不迎,不希望于未来,也不绝望于当前,在明与暗、生与死之间保存灵台的清明,无动于衷,而且精神内敛,动则龙马,这是极高的精神修养,非大智大勇不能达到。
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
有人说《野草》是鲁迅的“苦恼”之歌[10],这是确实的。其时的鲁迅疾病缠身,面临死亡威胁。《腊叶》中的“病叶”,仿佛就是“病的肺叶”,鲁迅把它夹在书里,如同岁月中夹有一块病的阴影。《复仇》中那对不杀不爱相互对峙的恋人形象,正是他不幸婚姻的写照。《死火》的背后是许广平的爱情,压抑多年的生命之火就要燃烧起来,但也面临被大车碾死的命运。《风筝》隐喻的具体事实不知怎样,但兄弟失和因而心生忏悔的思想情感却昭然若揭,这或者是指鲁迅与周作人失和之事。《颓败线的颤动》的主题可以多角度阐发,具体事实可以不论,但青年夫妻“以怨报德”的行为非常明显,同时,老妇人的养老问题也很突出。鲁迅当时肯定想过自己能活多久,他不得不考虑老母亲的养老送终,特别是将来的老妇人朱安的生活问题,而青年夫妻如周作人夫妇的行为不能令人放心,这或者才是鲁迅隐秘的心病(历史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并不多余)。
《狗的驳诘》是在骂人“猪狗不如”,似在影射章士钊及其代表的北洋政府官场[11],章担任教育总长是在一九二四至一九二六年间,这正是《野草》写作的时间。鲁迅与章士钊闹过不愉快,后来被迫远走厦门,也就是说,鲁迅职场失意。《立论》写了三种立论方式:说谎、说真话、打哈哈,鲁迅既不愿说谎,也不愿遭打,也不会打哈哈,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其事实背后则是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结果是四周竖起论敌、寂寞无友。《淡淡的血痕中》暴露了现实政治的黑暗,《这样的战士》讽刺文人无行,《复仇》揭示了民众的愚昧,《一觉》则担心有为青年无人栽培。
总结起来讲,这个时候的鲁迅实在运交华盖:疾病缠身、兄弟失和、婚姻不幸、爱情艰难、养老无望,而且职场失意、论敌四竖。更进一步说,鲁迅看到政治黑暗无期,文人无行,民众愚昧,而青年寂寞无人提携,仿佛世间所有的倒霉事都摊上了。常人至此,谁不苦恼?而且是大苦恼。这又可分三个层次:一是个人健康与家庭的苦恼,二是职业、职场的苦恼,三是关于社会发展的苦恼,人世间的苦恼大约不外乎此。
大苦恼是真问题,唯其苦恼愈深,其思索也愈深,其能量也愈足,其弘量也愈广,《野草》即其表现。也曾梦想过逃离,也曾有过是否停息的犹豫,但终于还是要走在路上。许寿裳曾说:“《复仇》乃其誓尝惨苦的模范[12]。”这不是自讨苦吃,而是勇敢地把这些大苦恼全盘接受下来,都一肩挑起来,往前走,哪怕是踉跄地走。
周作人曾经抱怨说鲁迅的画像“大都是严肃有余而和蔼不足”,忘记了他“对于友人特别是青年儿童那和善的笑容[13]”,所以他专门写了一篇《鲁迅的笑》以志纪念。鲁迅是一个幽默的人,他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而且近于游戏[14]”。《我的失恋》是一篇拟古打油诗,鲁迅自己说那是“开开玩笑的”(《我和〈语丝〉的始终》),是游戏之作。《复仇》《墓碣文》《死后》都用一种近于游戏的精神看待死亡,甚至欣赏死亡。
两篇《复仇》都写得很残酷、血腥,但鲁迅却说“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并不断重复。这一方面是鉴赏游戏的快乐,另一方面,是“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复仇(其二)》]恋人的拥抱可以得到“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然而,“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也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一为生之欢,一为死之欢,生与死都是生命的大欢喜。
鲁迅在《野草》“题辞”中说,即使这生命之泥只长野草,不生乔木;即使这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并且生存之时,“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甚至于被地火烧掉,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因为这野草和乔木一样,都是生命存在的方式,不必羡慕乔木的高大,更不必期望变成乔木。它曾经存活过,充实过,是生命自酿的美酒,飞扬着极致的大欢喜。《野草》包含了鲁迅的生老病死、人间是非,是他活过、写过、爱过的证明,是对生命美酒的品尝。他把《野草》献给了天地,也留在了天地,生命开出了灿烂的花。
周作人曾把鲁迅比作“变相降魔的佛[15]”,“降魔”是鲁迅的金刚怒目。他是这样的一种战士:走进无物之阵,对着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还有“太平”,举起投枪,掷过去!(《这样的战士》)他虽然主张“壕堑战”,但也敬奠那些不惜性命扑向光明的小飞虫,称它们为“苍翠精致的英雄们”。(《秋夜》)《野草》中的许多篇章都表现了鲁迅的降魔形象和战斗精神。
魔不仅仅是指统治阶级,还包括群众。鲁迅意识到:“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16]。”《复仇(其二)》中的“神之子”就是例证。他是叛逆的猛士,看透了造化的把戏,因此,“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淡淡的血痕中》)他痛恨那些看客、奴才和良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不仅要同统治者斗争,而且还要和被统治者斗争,他是要连同造物主和良民一起扫荡掉,甚至连自己也要扫除。
《热风》出版的时候,他就说:“这正是我所悲哀的。”因为这“证明着病菌尚在”。(《〈热风〉题记》)他也呼唤《野草》的火速死亡与朽腐,甚至无可朽腐。“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不是为了降魔而降魔,是魔都没有了,根本无魔可降,也不需要“变相降魔的佛”了,无有一无有,这是鲁迅的大慈悲心,是最后的立足之地。
《雪》:内在生命的自然显现
有学者早就指出,《野草》是鲁迅的内心写照,“于外界的社会和政治现实关系不大[17]。”如果把附着在《野草》上面的各种意义撇开,《野草》就是鲁迅生命的直观流露与外在显现。尤其是那些自然风光的描写,更是玲珑剔透,以至于对鲁迅政治和道德品质尽力诋毁的学者,也称赞《野草》“里面有许多富有诗情画意的自然描写,不但为旧文学所无,也为新文学所罕有[18]。”那也就是说,自然排斥了政治和道德,它是纯粹的,不依附于任何外在的,它因此照见了人的精神世界。《野草》中的枣树、小红花、恶鸟、雪人、河流、塔、蜡叶等,构成了一个个奇特幽丽、肃穆冷静、刚健清新的自然世界,那也是鲁迅精神核心的反映。
《雪》是一个代表作品,它是鲁迅内在生命的外在形象,是鲁迅洞见三世,观照一切,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后的自然显现。有人以暖国的雨、江南的雪和北方的雪来表现“生命之三态”,并以之和尼采的精神三态并论(骆驼、狮子和婴儿[19]),虽不尽然,但抓住了《雪》的“生命”特征。那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堆作雪人,洁白明艳,“整个地闪闪地生光”。而朔方的雪在晴天下,乘风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这里的雪分明是一个精灵,它是冷峻的,静穆的,但又滋润,仿佛包藏了火焰;雪是容易消融的、可塑的,但它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而且升腾。此种精神气象,徐梵澄曾亲见之:
往往我去拜访,值午睡方起,那时神寒气静,诚有如庄子所说“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乾,热然似非人”。我便闹事似的讲话,过了些时,喜笑方回复了。(《星花旧影》)
《雪》神寒气静,然而天地发动,则矫健勃发,灿灿生光。晚年鲁迅内外都极为冷静,如同冰雪,静处如尸,然使神气完足,一动则行气如龙,回复喜笑。“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