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哲学(1)
一、哲学是谈心
我十七岁进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分配到广西一个山沟里待了十来年,恢复高考时考回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读研究生,然后留所工作,一直到现在,可以说这一辈子全搭在哲学上了。哲学是我的专业,学术我也搞,比如研究尼采,但是今天我要讲的不是作为学术的哲学。我觉得哲学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一门学问,如果当年我没有进哲学系,后来没有从事这个专业,我也是离不了哲学的,我要讲的是这个在我的人生中真正起作用的哲学。
我这个人其实是一个特别想不开的人,从小就比较多愁善感,有很多困惑,对人生的很多问题想不通。比如说,很小的时候,我知道了人必有一死,我自己有一天也会死,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老想死的问题。既然必有一死,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当然还有其他许多想不通的问题,我就使劲去想,自己开导自己,同时也看看大师们是怎么说的,作为自己思考的参考,努力要把这些问题想明白。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在和自己谈心,后来我就发现,这个和自己谈心的过程其实就是哲学,它在我的生活中起的作用特别大。有时候我会把和自己谈心的收获写成文章,你们看我的作品,大量的是写自己的感悟,实际上就是把和自己谈心的收获告诉大家,这样就成了和读者谈心了。很多读者喜欢我的作品,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这个人不是在当老师,不是在教育别人,你有问题我来给你解决,这个我做不到。我是在解决我自己的问题,一个人不能骗自己,没有解决假装解决了,这不可能。开导自己一定是要把自己说通,这个过程我把它写下来,和我有同样问题的人看了就会感到比较亲切,比较对路子。
从历史上看,其实哲学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谈心,最早的哲学家,比如孔子、苏格拉底,都不开课也不写书,从事哲学的主要方式就是和青年人谈心。你看孔子,他并没有在教室里给大家上课,他就是和一些年轻人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然后他的一些学生或学生的学生把他的言论回忆一下,记录下来,就编成了《论语》这本书。西方也是这样,苏格拉底也是从来不开课的,他就是在雅典的街头跟一些年轻人聊天,后来他的学生里有一个叫柏拉图的,就把他和别人聊天的经过记了下来,加进了许多自己的发挥,写了很多书。柏拉图的著作基本上是用对话的形式写的,主角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晚年还办学园授课,但苏格拉底自己既没有开过课也没有写过书。
所以,从源头上看,哲学就是谈心。一个人要和别人谈心,首先必须和自己谈心。我觉得这一点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格外重要,对于我们来说,哲学首先是一种和自己谈心的活动。其实我们平时总是在和自己谈着什么的,不过大家想一想就可以发现,我们主要是在谈事,某件事怎么做啊,和某个人的关系怎么处理啊,谈心的时候就非常少。和别人谈话也一样,大量的是谈事,很少谈心。这样的生活状态基本上是非哲学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养成了和自己谈心的习惯,就可以说他已经有了一种哲学的生活状态。
所以我说哲学其实没有什么神秘的,就是经常和自己谈谈心。谈心不是谈事,要解决的是心的问题,我们平时往往陷在事里面,哲学要你跳出事来想人生的大问题、大道理,尽量想明白,这样心就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哲学就是要让你有一个好的心态,大事不糊涂,小事不纠结,活得更明白也更超脱。
二、哲学是对世界和人生根本问题的思考
那么,哲学要让我们想一些什么大问题呢?简单地说,分两大类,一类是世界、宇宙的大问题,一类是人生的大问题。许多人觉得哲学讨论的问题很抽象、很玄虚,其实不然。如果你有心,你会发现孩子就会提许多哲学性质的问题。前不久我出了一本书,叫作《宝贝,宝贝》,写我的女儿从出生到上小学这一段时间里我的观察和感受,其中有一章叫《爱智的起点》,专门写她幼儿期的智力发展。在四五岁的时候,她提了很多问题,其中有一部分就是真正的哲学问题。
比如关于世界的,她问她妈妈:云上面是什么?妈妈说是星星。她又问:星星上面是什么?妈妈说还是星星。她就说:我问的是最后的最后是什么?妈妈说:没有最后吧?她就困惑了,转过头来对我说:爸爸,不会吧?然后指一指我们家的天花板,意思是说天也应该有个顶吧。她提的问题实际上是世界在空间上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哲学问题。康德谈到哲学上的四个二律背反问题,所谓二律背反,就是怎么回答都不对,没有一个答案,其中一个就是世界在空间和时间上是有限还是无限的。又有一回,她对妈妈说:有一个问题你肯定回答不出来。妈妈问是什么问题,她说:你告诉我世界的一辈子有多长?这就是世界在时间上是有限还是无限的问题了。她还问妈妈:世界上第一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中国神话里面说是女娲造的。她马上问:女娲是谁造的?我当时在旁边听了很吃惊,追问人类的起源、生命的起源,这是典型的哲学性质的追根究底。
这些是关于世界的。关于人生,她也提了很多问题。她四岁的时候经常说一句话,她说我不想长大,语气是很痛苦的,因为她已经知道长大了会老、会死。她不仅说,身体也有了反应,在这以前她早就不尿床了,可是从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起又经常尿床,我知道她是想证明自己没有长大,还是一个小Baby。到了五岁,有一天她就问我:爸爸,时间为什么会过去?时间要是不过去该多好啊?我知道她的意思,时间不过去就不会长大了嘛。然后就问我一个问题:什么是时间?什么是时间——这可是哲学上的一个大问题,许多哲学家试图从不同角度来解释,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我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说清楚?我就跟她说:宝贝,你提了一个特别好的问题,但是爸爸回答不了。她马上问:你不是哲学家吗?你怎么也回答不了?她知道我是搞哲学的。我就说:好多大哲学家都没有说清楚,爸爸是个小哲学家,就更说不清楚了。她说:不管大小,是哲学家就要想问题,你就想一想吧。我说:好,我们一起来想。后来她真的在琢磨,过了几天,她跟她妈妈说:妈妈,我知道时间是怎么回事了。妈妈让她说一说,她就说:时间是一阵一阵过去的,比如说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刚才还在,现在没有了,想找也找不回来了,这就是时间。她妈妈向我转述的时候,我真的非常惊讶,她这句话把时间一去不复返的性质说得非常到位,而且打的比方也非常对,说话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刚说出口就没有了,这和时间的稍纵即逝非常对应。
又过了几天,她问我一个问题。她说:爸爸,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会不会有另一个我?我一听这个话,汗毛竖起来了,小小的年纪怎么想这种问题啊,我是不愿意她想这种问题的,所以我就打岔。我说:可能吧,说不定你还会遇到她呢。她马上特别生气地打断我,说:不会的!然后转过脸去跟她妈妈说:妈妈,当你老了的时候(实际上她是委婉地说当你死了的时候),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又会生出一个人来,那个人长得跟你完全不一样,但她就是你。老天,她说的是轮回啊!我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一个五岁的孩子,头脑里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观念?我就回忆,发现还是有线索可循的。在她三岁的时候,她就曾经问她妈妈,问爷爷去哪里了。她有外公、外婆,有奶奶,但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因为她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父亲在她出生以前就去世了。我有这个孩子比较晚,别的小朋友基本上是四老俱全,她心里一定是奇怪了一些时间了,终于问了出来。妈妈就说:爷爷到天上去了,变成天使了。她问:爷爷为什么要变成天使?妈妈说:爷爷有病,变成了天使病就好了。这是用一个诗意的回答把问题糊弄过去了。有的时候,我跟她妈妈聊以前的事情,她就会问:妈妈,那个时候我是在你的肚子里吧?妈妈说:那个时候我肚子里还没你呢。她就奇怪了,问:那我在哪里?她可以想象自己在妈妈的肚子里,然后被生出来了,但是不能想象自己曾经是根本不存在的。其实,你们认真想一想自己,这个每个人都非常在乎的自己,在以往的无限岁月里根本就不存在,而且很可能不会产生出来,这难道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她妈妈就对她说:那个时候你在天上,是天使。通过这些谈话,她就有了一个概念:人在出生以前在天上,是天使;死了以后又回到天上,变成天使。那么,再往前推一步,回到天上以后是不是还会到地上来,重新投胎变成人呢?这就是轮回,我想她的这个观念可能是这么形成的。
我讲我女儿小时候的这些事情,是想要说明,对世界和人生进行哲学的追问,实在是最正常的事情,从小孩子就开始了。哲学所追问的这些问题绝对不是某几个头脑古怪的哲学家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而是我们的人生本身就包含的。我从我的女儿身上清楚地看到,一个小孩当她的理性开始觉醒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会问这些问题。印象派画家高更有一幅名画,标题是《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这个标题就概括了哲学要追问的问题。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活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然后又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出生前在哪里,死后又去了哪里?宇宙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对照之下,我们的生命既短暂又渺小,到底有什么意义?人有没有一个灵魂,世界有没有一个上帝,或者说一种精神本质,可以为灵魂提供根据?一个人对人生的态度稍微认真一点,就不可避免地会面临这些问题。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说过,哲学开始于惊疑——惊奇和疑惑。相对地区分,惊奇是面对世界的,疑惑是面对人生的。在古希腊,最早的哲学家泰勒斯其实是一个天文学家,他对星空感到惊奇,试图解开宇宙之谜。他之后的哲学家也是如此,一直到苏格拉底,发生了一个转折,对人生的疑惑占据了哲学的中心,他试图弄清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人类是这样,个人也是这样,当你对世界感到惊奇,去追问世界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当你对人生感到困惑,去追问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的时候,你就开始进入哲学思考了。我相信许多人小时候都有这样的经历,仰望星空,想到宇宙的无限,会感到不可思议,这其实是哲学思考觉醒的契机。至于对人生的困惑,人为什么活着,怎么活才有意义,我相信大家都会有,区别在于你能否正视这种困惑,真正去思考。有困惑不是坏事,在我看来恰恰是素质好的表现,那些从来没有困惑的人才可悲呢。尼采说过,一个人面对人生的可疑性质居然不发问,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这里面也有一个气质的问题,人们经常说艺术家气质,其实也存在哲学家气质,我说的哲学家不是指从事哲学专业的人,生活中我遇到过很多普通人,他们对人生的大问题很敏感,有许多困惑,经常去想,我觉得这些人就是有哲学气质的,而很多在研究所里做学问的人未必有这个气质,有没有哲学气质和搞不搞哲学研究是两回事。
那么,如果要我给哲学下个定义的话,我就这么下:哲学是对整个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思考。当然,作为一门学科,现在的哲学已经分得很细了,但是有一点是不会变的,从大的方面来说,哲学就是两大块,一个是对世界的思考,一个是对人生的思考。我们常常说哲学就是世界观和人生观,我说这个话没有错,但是我们要正确理解什么叫世界观,什么叫人生观。真正的哲学是要你自己去思考,世界观就是要你去思考世界的根本问题,人生观就是要你去思考人生的根本问题。把哲学定义为对整个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思考,就是强调要你自己去思考。
三、哲学的特点
在这个定义里,我们要注意“整个”“根本”“思考”这三个词,它们表明了哲学的三个特点。
第一,哲学面对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整体,要我们跳出局部来看全局。我们每一个人平时都生活在一个局部里面,过着具体的日子,做着具体的事情,有自己的家庭和日常生活,自己的职业和人际关系,有自己的一个小环境。哲学就是要让你从这个局部里跳出来,看一看世界和人生的全局,想一想世界和人生的大问题。局部有很强大的支配力量,因为它非常具体,和我们离得非常近,会让我们特别在乎周围的人和事。我们被困在局部之中,就成了被某些身份决定的东西。从局部里跳出来,实际上就是要回到人这个原点,我不是任何一种身份,我就是一个人,从而去思考作为一个人所必须面对的根本问题。我们平时沉浸在具体的生活和事情里,往往是想不起自己是一个人的,想不起自己作为一个人所应该思考的问题的。
通俗地讲,我们平时是在低头走路,哲学就是要让我们抬头看路,而且是立足于人生的全局来看自己所走的路。它给我们一个大的坐标,让我们跳出局部看全局,然后站在全局回过头看局部,看自己走的路对不对,过的生活有没有意义,怎样生活才有意义。只有从人生全局出发,我们才能判断具体生活的意义。一个只在局部中经营的人可能是聪明的,但只有懂得立足全局看局部的人才会是智慧的。
我自己有一种感觉,我觉得经常进行哲学思考的人就好像有了一种分身术,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了,一个是身体的自我,这个我在世界上挣扎、奋斗,有快乐,有痛苦,哭着笑着,但是还有一个更高的自我,这个自我从上面来看那个身体的自我,和它谈心,给它指导。这个更高的自我实际上就是理性的自我、灵魂的自我,它是立足于世界和人生的全局的,是哲学帮助我开发出来的,我觉得这是哲学给我带来的特别大的好处。人有了这个更高的自我会大不一样,如果没有,只有一个身体的自我,人就会陷在具体的遭遇里,就会盲目、被动、纠结、痛苦。
第二,哲学所思考的是根本问题。有一种相当流行的说法,说哲学是方法论,我认为哲学主要不是方法论,而是对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思考。经常有人对我说,你是学哲学的,这个问题你帮我分析一下。我总是说,哲学不是万能的方法,好像什么具体的问题都能用哲学来解决,解决具体问题必须有关于这个具体问题的知识和经验,光靠哲学是解决不了的。哲学就其本性而言不是要给你解决工作中和生活中的具体问题,它是要你去想根本问题。所以,如果你只是琢磨具体问题及其解决方法,不去想那些根本问题,你就还没有进入哲学。
有人会问,想根本问题有什么用?这仍是在用解决具体问题的实用尺度衡量哲学。我要明确地说,哲学无实用,实用非哲学。但是,哲学有大用,就是所谓的无用之用。通过想根本问题,你有了一个宽阔的视野,这样你面对具体问题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好的心态,一种高的境界,它起的是这样一个作用。哲学的大用就是让你活得明白,拥有一个经过了你的思考的清醒的人生。当然,如果你宁愿盲目地、糊涂地活着,哲学对你就的确毫无用处。所以,一个人需要哲学的程度,完全取决于他重视人生意义和精神生活的程度。
所谓根本问题,说到底是两个,一个是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一个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可是我们会发现,如果追问下去,这两个问题都是没有最后的答案的,更不可能有一个标准答案。康德说,世上最令人敬畏的是两样东西,一个是我们头上的星空,一个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律。哲学所探究的,无非是我们头上的神秘和我们心中的神秘。
要了解哲学的性质,最好的办法是把哲学与宗教、科学做一个比较。其实这个比较是英国哲学家罗素做的,我觉得他讲得非常有道理,我做一点发挥。
在所问的问题上,哲学和宗教是一样的,都是追问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关于世界的本质,宗教也告诉你,你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只是现象,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比如基督教告诉你,你要信上帝的国,那才是真实的、永恒的世界;佛教告诉你,四大皆空,人世间只是幻象,你要看破红尘,不受迷惑。关于人生的意义,宗教也是要解决灵魂和肉体、生命与死亡的关系问题。总之,无论哲学,还是宗教,实质上都是灵魂的追问,都是要解除灵魂里的困惑。
哲学所问的问题和宗教是相同的,和科学却是不同的。严格意义的科学只处理经验范围内的问题,所谓经验范围就是我们凭借感官能够接触到的事物,包括用仪器接触到的,仪器无非是感官的延伸。在用感官获得了感觉材料之后,再运用逻辑思维去进行整理,从中找出规律,这是科学做的事情。所以,可以把科学简要地定义为用逻辑整理经验。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科学是不问这类所谓的终极问题的,因为它们是超越经验范围的,凭借经验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哲学上有一个概念叫超验,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在解决问题的方法上,哲学却和宗教不同,反而和科学是一样的,它要凭借理性来解决这类超验的问题,要用自己的头脑把它们想明白。人的理性思维能力是用来整理经验材料的,对于超验的问题其实是无能为力的。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是物质还是精神,有没有一个上帝,人死后灵魂还存在吗?对这样的问题你无论作什么回答,都既不能用经验来证明,也不能用经验来驳倒,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是无解的。很多哲学家,比如德国的费希特,甚至包括列宁都说过,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在理论上谁也不能驳倒谁,这是一个信念的问题。
从古希腊开始,西方哲学一直作为形而上学而存在,“metaphysics”这个词,直译是“物理学之后”,就是要凭借理性能力来探究有形世界背后的那个无形世界,变动不居的现象背后的那个不变的本质。但是,哲学家们探究了两千多年也没有结论,所有的结论都被推翻了。尤其是到了康德,他很有说服力地论证了不仅人的感官只能触及现象,人的理性能力也只能触及现象,不能触及本质。在他之后,西方哲学逐渐取得了一个基本共识,就是世界对于我们只能作为现象存在,只要我们去认识,它就是现象,只能作为现象呈现给我们,因此设想现象世界背后存在一个本质世界是毫无意义的。经常有人说西方哲学陷入了危机之中,指的就是依靠理性思维寻找现象背后的本质这样一条路走不通了。
不过,在我看来,这个所谓的危机其实早就包含在了哲学的本性之中。科学用理性的方法解决经验的问题,它的本性中没有矛盾。宗教认为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不能解决超验的问题,只能靠信仰来解决,或者像佛教所主张的,靠戒定慧进入某种排除经验和逻辑的精神状态,它的本性中也没有矛盾。哲学要用理性的方法解决超验的问题,很显然,它的本性中就包含着矛盾。宗教、哲学和科学,人类认识世界的这三种方式,哲学在中间,它和宗教一样追问超验的问题,和科学一样使用理性的方法,实际上就是要用科学的方法去解决宗教的问题,这就是哲学的内在矛盾。宗教的问题是灵魂提出的问题,宗教就让上帝来回答,它是一致的。科学的问题是头脑提出的问题,科学就让头脑来回答,它也是一致的。唯独哲学,它是让头脑来回答灵魂提的问题。我打个比方来说,人的灵魂是一个疯子,净问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而人的头脑是一个呆子,要按部就班、有根有据地回答问题,所以哲学的情况就像是疯子在问,呆子在答,结果可想而知。
这么说来,哲学的状况好像是很悲惨的了。但是,罗素说了,这正是哲学的伟大之处。实际上,在让你不去想根本问题这一点上,宗教和科学是相同的,宗教承认根本问题的重要性,但认为你单靠理性是想不明白的,只能靠某种神秘体验,科学也告诉你这种问题是想不明白的,你的理性应该用来想那些想得明白的问题,去解决那些能够解决的问题。只有哲学偏要你去想这些想不明白的问题。“哲学”这个词,“philosophy”,原义是爱智慧,“智慧”前面有一个前缀“爱”。智慧是已经想明白了根本问题,哲学不是,它是爱智慧,是还没有想明白而渴望想明白,这个名称表明哲学非常有自知之明。哲学给自己提出不能完成的任务,去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有其独特的意义。你去想这些大问题,哪怕最后没有答案,你和不想这种问题的人是不一样的,在实际生活中你和他们会有不一样的心态和境界。你和仅仅凭信仰去解决这种问题的人也是不一样的,在你的灵魂追求和你的理性思维之间会有一种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实际上同时促进了两个方面,使你的理性思维更深刻,也使你的灵魂追求更自觉。科学不关心信仰,宗教直接给你一种信仰,而哲学不同,它关心信仰,又不给你一种确定的信仰,永远走在通往信仰的路上,它永远在路上,永远不会在某个终点上停下来。
哲学要你面对世界和人生的整体,去想根本问题,而根本问题是没有终极答案的,至少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这就有了哲学的第三个特点,就是要你去独立思考。世界观,人生观,我强调一个“观”字,“观”是动词,不要把它固定成名词,你要自己去看世界、看人生,这就是独立思考。哲学只向你提问,不给你答案,它把你引到那些最高问题之中,它就尽了它的责任。如果你真正去想这些最高问题了,你对它们的思考保持在敏锐和认真的状态,你就真正进入了哲学。所以,如果有一种哲学宣称要给你一个标准答案,因此你就不必自己去思考了,你就应该怀疑它是不是哲学了。
我这么说当然是有所指的。我认为我们的哲学教学是有很大毛病的,往往就是给你一些教条,给你标准答案,你就接受吧,相信吧,不要思考。当年我是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的哲学,回过头来看,在课堂上真没有学到什么哲学,对什么是哲学形不成一个基本的概念。当时我们的一本主要的教科书是艾思奇编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这本书是大学里哲学公共课的基本教材,也是我们哲学系的专业基础课的教材,这个东西我们要学两年。其实它的框架基本上来自斯大林,斯大林的《联共(布)党史》中有一节,标题就是《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辩证唯物主义这部分是怎么谈的呢?基本上是这样一个路子:什么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物质第一性还是精神第一性,主张物质第一性的是唯物主义,主张精神第一性的是唯心主义,这是一条分界线。还有一条分界线,世界是运动变化的还是静止不变的,主张运动变化的是辩证法,主张静止不变的是形而上学。这里我顺便说一下,“形而上学”这个词,我们的用法是有问题的。亚里士多德的一本主要著作,后人把它命名为“metaphysics”,意思是探究有形世界背后的无形世界,汉译是根据《周易》里的一句话“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译为“形而上学”,应该说是传神的佳译。就原义来说,哲学就应该是形而上学,是对看不见的“道”的探究。把它转义为静止地、孤立地看事物的思想方法,可能是从恩格斯开始的,大背景是康德之后对那个本来含义上的“metaphysics”的质疑。我的看法是,质疑归质疑,不应该歪曲本来的含义,把它变成了一个贬义词。上面说了两条分界线,然后我们的哲学教科书就用这两条分界线去给历史上的哲学家排队,唯物主义者是好人,唯心主义者是坏蛋。但有的唯物主义者是形而上学地看问题的,比如费尔巴哈,是有缺点的好人,有的唯心主义者是辩证法的,比如黑格尔,是有一技之长的坏蛋,可以为我所用,最后发展到辩证唯物主义就是完人,一点缺点都没有。
大家可以想一想,学了这么一套东西以后,你知道哲学是什么了吗?事实上你对哲学还是一点概念也没有。哲学就是爱智慧,它让你爱智慧了吗?爱智慧就是不甘心糊里糊涂地活着,要自己把人生的根本道理想明白,而这样的哲学教学本身没有丝毫思想含量,怎么可能刺激你去思考呢,它起的作用是让你在还不知道哲学是什么的时候就讨厌哲学了。有很多人说哲学抽象、枯燥、不可爱,说自己讨厌哲学,我说错了,你讨厌的东西根本不是哲学,你还不知道哲学是什么呢。
要知道哲学是什么,你一定不要看教科书,看教科书是绝对入不了门的,应该直接去看哲学家的原著。这是我的切身体会,我对哲学真正有一点概念,完全是靠自己去读那些大师的作品,从古希腊开始,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后来的康德、尼采等等,包括马克思,也一定要读他的原著。我们现在讲马克思,一是与原著割裂,二是与欧洲文化传统割裂,完全走样了。这么多哲学家,读谁的著作?我建议你先找一本好的简明哲学史来看,对主要的哲学家及其基本观点有一个了解,然后再选择若干个引起你兴趣的哲学家,去看他们的原著。把一本好的哲学史当作向导,在它的引领下去找你心仪的大师,我觉得这是学哲学的一个捷径。看大哲学家的书,重点是看他们在思考什么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是什么。你会发现,那些伟大的头脑所思考的基本问题是共同的,也就那么几个问题,但是每个人思考的角度有所不同。这些问题实际上属于我们每一个人,你也许已经想过,也许是在读他们的书时被唤醒的。我要一再强调,重要的是问题,只有你自己真正去想这些问题了,你和哲学才有了关系,才是进入了哲学。读书的作用是推动你深入地想,你不要轻易接受任何一个哲学家的结论,你要自己去寻找答案,如果找不到,就宁肯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