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玫瑰上的刺:
教育初期男孩的苦恼
我喜欢小孩,男孩除外。
——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仙境》
(Lewis Carroll,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小学的前两年是打造学习生活的关键期,但是男孩的认知能力比女孩的发展得晚一些,身心都未做好准备,在学校处处不适应,常常产生挫败感。许多男孩在小学初期学习状态不好,后来一直提不起学习兴趣,也就谈不上学有所成。尽管有些男孩后起追上,但早年学习生活中产生的情感创伤也难以愈合。
幼儿园里,阿尔瓦雷斯女士的早读课开始了。15个孩子在教室舒适的一角围坐下来,等着她开始读书。在这群孩子里,有6个男孩,9个女孩。
女孩们肩并肩坐着,有的盘着腿,有的双手放在膝上,有的满怀期望地安静等待,有的在愉快地聊天,她们都等着阿尔瓦雷斯老师准备好就开始读书。女孩们身后坐着一个男孩,他叫丹尼尔,他和女孩们一样自在而惬意。丹尼尔是班里书读得最好的孩子,无论在家还是在幼儿园,他每天都要在书堆里泡上好几个小时。对他而言,早读课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一个小女孩告诉幼儿园的来访者:“我们班里的所有女孩都会读书,但是几乎所有男孩都不会,只有丹尼尔会。”
离丹尼尔几米开外坐着4个男孩,状态全然是另一回事。贾斯汀靠着威尔的胸口,威尔趴在巴希尔的肩上,巴希尔压着瑞恩,瑞恩努力撑着所有人。很奇怪,这个看着马上要摔倒的姿势居然没倒,就好像定格住了。男孩们安安静静地叠着罗汉,等老师开始读书。他们已经尽量在遵守秩序了,老师也知道,但是她还不能开始,他们还要等克里斯托弗来。
老师刚才摇铃的时候,克里斯托弗在玩七巧板。送还七巧板的路上,他的手指划过黑板,在粉笔字间留下了一道完美的绿色弧线。放下了七巧板,他又停在玩具厨房前摆弄起塑料的玩具梨和玩具番茄。这会儿,他正站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地从塑料盒里挑着水彩笔。
“克里斯托弗,你能加入我们了吗?”阿尔瓦雷斯老师问道。克里斯托弗停下手上的动作,看了看老师,却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克里斯托弗,我们都在等你呢。”老师的语气更加坚定了。克里斯托弗犹豫了,他放下水彩笔,往大家这边走。这时男孩们终于撑不住阵形了,开始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贾斯汀倒向威尔,威尔想把他推倒在地上。
“威尔,不要推贾斯汀。”阿尔瓦雷斯老师说。
威尔抱怨道:“可是他压住我了。”
“贾斯汀,请你坐起来,离威尔远一点儿。威尔,你现在不用推他了,让他自己起来。克里斯托弗,大家都等着读书呢,请你过来好吗?”
克里斯托弗慢吞吞地走过来坐下。这时巴希尔又出了状况,他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其他人只能看到他的膝盖和鞋子。“巴希尔,你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坐起来吗?”巴希尔爬起来重新坐好。“好了。”阿尔瓦雷斯老师说,“现在我们开始读书。”
尽管这个过程只需要两三分钟,但是贾斯汀和克里斯托弗或多或少破坏了早读课的兴致,他们每天都要耽误一些上课时间。性别差异此时显露无遗:女孩们也活跃热情,但是克制得多,她们能很好地遵守课堂纪律;让男孩们安静地坐一会儿,可就难多了。
男孩的表现对女孩有何影响?当丹尼尔和女孩坐在一起耐心等待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己没有跟其他男孩打成一片时,他会怎么想?那些挤在一起的男孩,还有爱走神的克里斯托弗,当老师责怪他们不守规矩的时候,他们会学到什么?很多母亲回想起儿子上学的日子,总是说:“我儿子特别好,但他总是被老师找去训话。”男孩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老师和父母,也一直是学校最关注的话题。
近年来,公众在讨论校园公平的时候,几乎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女孩身上,认为现在的教育体制有“重男轻女”的迹象。一些关于女孩的担心是对的,但是有些讨论把男孩放在女孩的对立面,这让我们感到不安。比如,“如果女孩在学校受苦,那么男孩就是在享福”,这种假设竟然无人质疑。很多研究和统计数据都与这种假设背道而驰,从我们在学校或私人治疗室面对男孩和男人的工作经验来看,这种假设也不能成立。
一个男孩从进幼儿园开始,到上完六年级,每年要在学校度过一千多个小时,他的学习体验和教职人员的态度对他有着深刻的影响。小学阶段的学习往往以阅读、写作和口头表达能力为主。通常来说,男孩的认知能力比女孩的发展得晚一些,因此这种学习要求对男孩来说挑战不小。在认知发展曲线上,个别男孩会处于领先位置,个别女孩比较落后。但就平均水平而言,男孩在教育初始阶段确实处于不利地位。
多数小学是女性环境——无论是教师还是行政人员都以女性居多。这对男孩并不是什么好事。男孩天性好动,难以控制自己的冲动。有个男孩在一年级的第一天上完学后回到家,失望地说:“不让我做任何事!”他所苦恼的当然不是不能做“任何事”,而是不能做他喜欢的事,比如跑步、投掷、摔跤、攀爬等,这些在教室里都是明令禁止的。因此,男孩之于学校,就像刺之于玫瑰花。他是异类,是次要的,有时是令人不悦的存在,而且他对此心知肚明。
我们和一位三年级老师交谈。男孩们都服她管教,都喜欢她,我们想知道她的看法。当我们说到“学校可能是一个女性场所”时,她不太同意,回答道:“学校不是一个女性场所。它是一个人类场所,一个文明场所,只是女孩适应起来更容易一些。”
在她美好的意愿中,学校的教学要求和教学方式应当为男孩和女孩提供同样的成功机会,但事实上女孩更容易适应。这意味着学校的环境更符合女孩的能力发展和情感需求。
因此,纽约市艾伦·史蒂文森男子学校的校长大卫·特罗尔才会说:“如果说需要有一种单性别的成长环境来保护男孩,首选是男子小学。因为在小学阶段,男女认知发展的差异尤为明显。”
我们并不是在暗示男孩是好的,学校是坏的,也不是说老师不关心男孩。正相反,我们恰恰是借助了许多充满关爱和创造精神的老师,才能了解男孩的学习困难。这些老师日复一日帮助男孩们走出学习困境,这是有目共睹的。此外,有的男孩天赋异禀、学习能力很强,这一点我们知道。但我们想要探讨的是后天环境而非先天因素,探讨男孩在成长中是怎样形成复杂的情感的,又是怎样化解情绪的。因此,我们不可避免地要谈一谈最初几年的学校生活对男孩造成了哪些隐形的伤害及其后果。
一项学龄儿童成长跟踪研究表明,孩子到三年级的时候就建立了一套学习模式,这套模式将影响他未来全部的学习生活。我们在男孩身上清晰地看到了这一点,小学的前两年是打造学习生活的关键期,但是男孩们此时身心尚未做好准备,在学校处处不适应,常常产生挫败感。许多男孩在小学初期学习状态不好,后来一直提不起学习兴趣,也就谈不上学有所成。尽管有些男孩后起追上,但早年学习生活中产生的情感创伤也难以愈合。
卡尔是一名公司顾问,他工作很忙,很少出席两个儿子在学校的集体活动。他既无法提早下班来参加五六点钟的晚会,更不可能请假出席学校的戏剧或合唱活动。虽然老师们尽量照顾他的日程来安排家长面谈会,他依然会临时爽约。
卡尔想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父亲,但是他对学校这些应酬很不耐烦,甚至有点儿无所适从。在妻子的强烈要求下,他带着尽义务的态度去了,却对老师充满敌意,让大家都不舒服。最后,妻子说以后不必劳驾他了,但她的怒火却与日俱增。
有一次妻子跟卡尔吵得很凶。卡尔后来回忆说,他妻子怒气冲冲地说他不关心儿子的学习。他没想到妻子会这么说,更没想到他自己的回答,不是说工作忙,甚至与孩子无关,而是他对学校的感受——在他心里憋了40多年的羞辱、憎恨与愤怒。
“我一走进教学大楼就憋得慌。”他后来解释说,“我对这里没有一点儿好感。我小时候在学校很不开心,很多事情都做不好。我从学校里唯一学到的,就是对别人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对我来说一无是处。现在,在我眼里,墙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涂鸦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学校是一个让孩子受苦的地方。让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与那些难辞其咎的老师们说着客气话,这简直让我生气。那些心胸狭窄、顽固自大的人,认为他们有资格坐在那里对孩子指手画脚,对父母说三道四。他们没有这个资格,太虚伪了。”
卡尔的两个儿子都是优等生,他们的老师既有才华又热情。但是这么多年来,卡尔内心的伤痛与愤怒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平复,也没有因为事业有成而得到修复。当卡尔走进教学楼的时候,48岁的他仿佛又回到了8岁。
无数男人给我们讲过同样的故事,无论后来是成功还是失败,学校生活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场痛苦的耐力测试。
我们见证过男孩的这种挣扎。有的男孩刚到三年级就几乎放弃努力了,开始把重心转到校外。他们觉得在学校里怎么做都是错,就连成绩好的男孩也觉得学校没什么人情味儿。他们花了时间,费了心思,取得了好成绩,却觉得学习没什么意思,到头来和其他男孩一样,在最好的时光里白白浪费了潜质。
两千多年前,贤士希勒尔忠告说:“如果一个人总是担心会遭到羞辱,他怎么能专心学习呢?”今天,很多男孩刚刚启蒙就尝尽羞辱,充满焦虑;他们只学到自惭形秽以及憎恨,憎恨这一切的缔造者——学校。这些男孩甚至还没来得及学会写字,就因为讨厌学校生活而陷入了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