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科林斯港口
公元前31年

幽绿的海面风平浪静，闪着光泽，像一块颜色浑浊的巨型玻璃。缕缕灰色轻烟从城镇升起，缓缓飘过沙滩。埃及女王站在岸边细碎的浪花中，银脚镯随波浪起伏，一条玫瑰红披肩遮住雪白肩头。海水的温度就像罗马人的温水浴室一样温暖。

“从未有男子踏足过锡拉岛。”岛主夫人的口气很强硬。

“可这是我的儿子，”女王急切地说，“我需要您的帮助。”

汗水从希腊女人的脸上流淌下来，尽管此时她正站在仆人们支起的一顶宽大遮阳伞下。岛主夫人站在十几码之外一条吃水较深的小船上，甲板光亮。无论女王如何苦苦恳求，这个满头银灰头发的女人始终挺直脊背站在船上，拒绝上岸。

“我们庇护女人，无论老幼，但从不庇护男人。”

水面上传来老妇人斩钉截铁的声音。女王多么希望风声能够将其打断，海浪拍打在岸边岩石上的声音能够将其掩盖。然而，这个声音是如此清晰而强硬，不禁令她心生畏惧。

“他是你的儿子，你必须肩负照顾他的责任。教规不容破坏，从来如此。”

夫人转身，将黑底白格子羊毛披风的边缘拉过肩头。女王心生退意，她能感觉到对方散发出的强烈谴责。她回头望着沙滩上的遮阳布篷和凉亭。隔着闷热、静滞的空气，遮阳布篷和悬挂的三角旗帜原有的明亮颜色看起来晦暗无光。那里，她的儿子和仆从们正在等待。

“难道我付出的还不够吗？”尽管极力自制，女王依然忍不住拔高声音，尖锐刺耳，“难道，为了你们的信仰，我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放弃吗？他是我们仅存的梦想——他的父亲已经被害，他原本该有的一切都被人夺走了。请您暂时替我保护他吧……只要几个月，最长也就一年！”

随着一道尖细笛声，船上的女桨手们动作整齐地举起手中长长的叶形船桨。夫人步下平台，缓缓走到前甲板上。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抬头仰望天空。桨叶入水，船开始掉头，在平静的海面上随波晃动。

笛声颤动，船在海面上滑行，随着船桨的不断抬起和落下，渐渐加速远去。

一股强烈倦意席卷女王全身，她感觉仿佛有一双粗壮大手压在肩上。一瞬间，她的身形有些摇晃，脚下像踩着流沙，但很快她便稳住了。她抬起右手紧紧抓住戴在颈间的一个皇冠吊坠，纤细白皙的手指包裹住一块金片，金片上满嵌着一个八角星宝石。

不行，她想，我不能让那些阴险小人把他带走。

黑暗中，女王从一艘艘船旁经过，疲惫地垂着头，船边篝火投来的微弱火光照亮一缕卷发。她赤着脚，被海水浸湿的鞋子早已不知所终。走到火光最边缘处，她停下，转身，凝视阴沉的海面。跟过去的许多天一样，海面风平浪静——这也是军舰滞留港口迟迟无法启航的原因。

“啧啧，你的儿子多可爱啊，我看见他站在篝火旁，火光照亮他的身体。”

四周空气陡然变冷，女王浑身一僵。她猛地抬头，鼻翼急促扇动，看向这个慵懒声音的来源。在火光不及的黑暗中，站着一个女人，脸藏在兜帽中。轻微的布料摩挲声后，女王看见帽子下露出一个白影。

“谁？……是你！”女王的声音瞬间变冷，“你怎么会在这儿！”

“呵呵呵……”笑声让人想起在秋天寒冷空气中片片飘零的落叶，“你需要我，法老，需要我来拯救你的儿子，和你的梦想。”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细长而优雅，又尖又细的指甲表面反射着暗暗的黑色光泽。黑暗中的女人向女王走来，腕间细金手环碰出轻微的清脆声响。女王立即抬手阻止对方靠近，尽管这个命令的手势在此时似乎毫无用处。“我不会把他交给你的。我没有召唤你，你马上离开这里。”

女人停下来。女王感觉黑暗中有一个瘦长的头颅转过来打量自己。起风了，微风吹动女王的卷发，轻轻撩动围在她肩上的丝绸。女人眼中有淡红色火焰跳动，那是附近一处篝火的影子。

“那他就会死，死在你敌人的刀上，或者，死在某个冰冷的监牢里。这是你想要的吗？看到你的儿子躺在一堆柴木上？看到火焰吞噬他美丽的脸？”

女王浑身发抖，紧抓在手中的长袍冰冷得如同裹尸布。

“把他交给我吧，”黑暗中的声音轻轻说，“他会变得强大，充满力量，学会许多人类早已失传的技艺。你希望他拥有的一切都将实现……”

“不！”女王大喊一声，转身就跑。沙让脚下步步打滑，但吹拂在后颈上的冰冷呼吸令她的双脚仿佛生出了双翼。

在她身后，火光不及处，一个暗影动了，随之而动的还有多道影子，带肉垫的爪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转眼间便悄然消失在夜色中。脸色苍白的女人飞到城镇上空，望着各个窗户里的昏暗灯光和寺庙台阶上燃烧的火把。

“让老珀利阿斯跑了，”女人若有所思，慢慢露出笑容，“不过，当他的女儿们开始歌唱时，会带来一口鲜红的铁锅[1]……”她拢了拢披在单薄肩头的披风，抬头望着黑色夜幕中的星星，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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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腊神话中，美狄亚为了替伊阿宋向珀利阿斯报仇，在珀利阿斯的女儿们面前把一头老公羊切碎放入沸腾的锅中，用魔药把它复活成幼小的羔羊，然后宣称这个法术对人也有用。女儿们信以为真，把珀利阿斯依样画葫芦杀死，但美狄亚却消失了，于是珀利阿斯死去，伊阿宋得以报杀父夺王位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