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草鸡石敬期
一九八六年夏,七月流火,整座民城闷热的像个大蒸笼。
白杨树的叶子一动不动,树上的蝉不停的聒噪,石敬期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比外边的天气更加闷热。
如果放在一个月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寒窗苦读十余载,作为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出息娃,进了复旦大学做了金凤凰,毕业了之后就算是服从分配回家乡,也不至于下工厂做工人。
但是现在他坐在民城市农机厂的职工宿舍里,望着贴着报纸的墙壁和搁在盆架上的红色塑料盆,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白白做了几年的凤凰梦,终究还是变回了草鸡。
身上簇新的白衬衣早就湿透粘在了后背上,他烦躁的将衣服脱了,起身去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件半旧的套头衫穿上。
行李包是个上海牌提兜,当年他考上复旦的时候村支书送的,希望他拎着上海牌提兜去上海闯世界,现在看着那上面大大的金黄色“上海”两字却觉得讽刺,随手将提兜翻了个面,字朝墙壁。
“是石师傅吗?”一个女声从门外传来,石敬期抬头,见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穿一件红格子衬衣,扎两条辫子,正站在门口笑盈盈的看着他。
看石敬期点头,女孩儿边进来边说道:“我叫刘琴琴,厂办的,你真是复旦毕业的啊?市人事局不会分错了吧?”
对啊,市人事局是不是分错了?
石敬期也顾不得和刘琴琴说话,从包里翻出自己的毕业证和报到证,跑着出了门。
刘琴琴站在宿舍里,觉得有些委屈。
她年轻,漂亮,又在厂办公室上班,在厂里这些年轻女孩儿里,除了林玉茹,哪一个都不敢越过她去。
这新来的大学生,就算是复旦的,也不能一句话都不跟她说啊。
再说了,安置石敬期是办公室主任高团结给她分配的任务,可她刚说了一句话,人就跑了,怎么向高主任交待?
刘琴琴正郁闷着,只见石敬期又急急火火的跑回来了。
拿起白衬衣准备换上,看刘琴琴还在屋里站着,说了一句“麻烦回避一下”,就把刘琴琴关在了门外。
又吃了个闭门羹,纵使刘琴琴平日里性子开朗,这时候也有些撑不住,脸色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石敬期换好衣服出门,正看到刘琴琴一副将哭未哭的样子,忙道:“我可没怎么你啊。”
随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折好的淡蓝色手帕,塞给刘琴琴道:“回头再说。”
又慌慌张张的跑了。
刘琴琴的眼泪生生被憋了回去,望着手中的帕子发了会呆。
如果是自己把人吓走了,他不该给自己帕子啊,不好,这新来的高材生不会是要跑吧?
刘琴琴撇撇嘴,小脚一跺,跑着去找高团结了。
高团结正在向厂长严卫东汇报石敬期的事儿,市里五六年没有给分过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这突然给分了个名牌大学生,像是天上掉馅饼,忙给人事局挂电话问明白怎么回事。
刚从厂长室出来,就听刘琴琴说石敬期跑了,再问的详细些,知道是拿着毕业证跑的,暗道一声不好,骑上自行车就朝着市人事局的方向追去。
高团结的自行车骑的飞快,终在人事局的门前截到了跑的气喘吁吁的石敬期。
“小石,你做什么?你已经到厂里报到了,上班时间跑到这里来是旷工。”高团结也喘着气道。
石敬期摘下眼镜擦汗,眼神里透着茫然,高团结他是见过的,就是他将自己迎进的农机厂。
看高团结的样子,是追着自己而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站住了不说话。
高团结虽然是农机厂的办公室主任,今年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平日里在办公室待着,全厂上上下下都要他周旋,这些年的脾气收敛了些。
如今看石敬期的样子,却有些压不住火,自行车也顾不得支,随手丢在一棵树旁,上前来抓着石敬期的肩膀,问道:“小石,你是不是想来人事局换单位?”
石敬期甩了一下肩膀没甩开,闷声道:“我就是来问问,是不是分错了。”
高团结抓着他的胳膊往树底下拽:“人事局分配怎么可能会有错?刚才厂长打电话问过了,没错,你就是咱们厂的。”
“为什么?”石敬期在山里长大,平日里也是个健壮的,如今憋着劲,挣脱开高团结的手,问道。
高团结看着石敬期手中大红色硬本本的毕业证,和有些发皱的报到证,突然就没了脾气,叹了一口气,从裤子兜里掏出一包红梅香烟来,自己点上,又让给石敬期。
石敬期不抽烟,又不好意思当着高团结的面进人事局的大门,只梗了脖子看向别处。
高团结便不管石敬期,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啊,是豫大毕业的,豫大中文系,虽然比不上你的复旦牌子高,可也是我寒窗苦读读出来的。”
说完示意石敬期在自己身边坐下,石敬期犹豫了一下,坐下了。
高团结继续说道:“我刚毕业那会儿就想着我是中文系毕业的,得分到民城日报当个编辑、记者啥的,又干净又体面,多好,可却进了农机厂,当时厂里办公室没有可用的人,厂长知道来了一批大学生,就去市人事局要人,问我们这一批学中文的,谁愿意去他们厂,说他们厂里工资高待遇好,没人愿意来,我就来了。”
“那现在的工资呢?”对于来自大山的石敬期来说,工资高是个很大的加分项。
“厂里效益好的那几年,工资确实不低,在市里是数得着的单位,现在虽不如从前了,不过相对于那些不能按时发工资的单位也是好的了。”
高团结说着话,一根烟抽完,将烟屁股摁在马路牙子上,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道:“不过工资高低对你这样的高材生来说没啥区别,你追求的是远大理想。”
说着,又上来拽石敬期的胳膊:“走走,我陪你一起问问去,正好人事局人才科的万科长我也熟。”
看石敬期站着不动,撒了手,问道:“怎么?不去?”
石敬期闷声又问一句:“为啥把我分厂里了?”
你去农机厂是因为他们缺个舞文弄墨的,把我弄那去干啥呢。
“想知道?”高团结一抬下巴:“会骑自行车不?会骑,走。”
石敬期在前面使劲踩着脚蹬子,汗流浃背,高团结在后边骑坐着,悠闲自在。
“把你分配到农机厂你也没别生气,生气也没用,因为你是张副市长亲自找人事局要的人,张副市长知道不?咱市里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张副市长不去要你,你说不定就去市府办写材料了,写材料你愿意啊?上辈子不烧香这辈子才写文章呢,回头跟我似的未老先衰有啥好的,市师范也想要你,当个中专学校的物理老师,你倒是能干,但是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才教书呢,你愿意吃一辈子粉笔沫子去?”
“干这些都没来咱们厂有意思,我估摸着张副市长要你,是想让你造冷柜的,冷柜知道不?见过啊,以后不只是见过了,咱还要造呢。不会造,没事儿,我们也都不会,谁会造那玩意儿啊,但是你学历高啊,学习能力强,肯定比我们啥也摸不着门强,咱们厂长在市里立了军令状的,这次咱们农机厂转型成冷柜厂,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肯定砸饭碗啊,大家一起砸,所以小石你任重道远啊,你说这领导就是领导,张副市长随便去人事局一扒拉,就扒拉出来你这么一个复旦大学的高材生,还是学物理的,是个大宝贝啊,到时候你学会了造冷柜,领着厂里那些兔崽子们造冷柜,你就是啥?冷柜厂的开山鼻祖,那到时候别说自行车了,还能搞辆小汽车呢……”
石·大宝贝·开山鼻祖·敬期听着后边高团结的唠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虽是他们镇上的高考状元,石家湾的金凤凰,但是进了复旦大学也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除了当年全村蜂拥送他到村口时的胜景,就再没有什么高光时刻,但是照着高团结的意思,好像把他当作转型的关键了。
胡思乱想着,手里的把就没有把好,差一点儿撞上旁边的电线杆,高团结两脚一支地,望着有些惊慌的石敬期,问道:“怎么样?干不干?”
高材生石敬期难得的说句脏话:“妈的,不就是造冷柜,干就是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串刺耳的喇叭声,一队卡车车队朝着两人而来。
顶头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将头探出来,朝着两人招手,兴奋的和高团结打招呼。
高团结也跟着兴奋起来,一拍石敬期的肩膀,道:“快走,咱们的机器来了,那可是意大利的机器。”
石敬期也跟着莫名的兴奋起来,蹬脚蹬子的腿鼓足了劲,转的像个风火轮,堪堪在厂门口追上车队。
看门的老丁头正颤巍巍的开工厂的大门,装的高高的卡车队伍驶进有些破败的工厂大门,铁门上大红色的“民城农机厂”几个大字在墨绿色的卡车映衬下,竟也有些红的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