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死亡并不突然,而是人生必然
你即将离去,但这并不是你的错。
如果按照人们平常谈论死亡的方式去理解,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我们常把离世默认为失败,总说“她的健康每况愈下”“他的治疗失败了”之类的话。如果你相信广告,就会觉得那些与养生相关的推荐都值得尝试:吃羽衣甘蓝、喝红酒、每天走一万步等。甚至你还会觉得,如果这样做也不能战胜死亡,那只可能是因为你的性格、意志或信仰不够坚定。
至于那些斗志昂扬的口号,诸如“对抗衰老”“决战癌症”等,根本就是注定失败的战斗。
死亡是我们所拥有的仅次于出生的、最为深刻的人生经历。我们难道不应该多谈论它,为它做好准备,用它指导我们的生活吗?
我们写本书就是为了帮助大家更好地了解死亡。这并非意味着你或者其他人可以控制生命结束的走向。在走向生命尽头的过程中,颇具挑战性的恰恰是如何放下自己的掌控欲。
坚持与放手,皆死亡一途常涉。死亡非独偏向其中一方,而是多重选择的结合。死亡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话题,临终的过程也不是毫无痛苦。我们不会作出与之相悖的承诺。无论谁提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承诺,我们都建议你避而远之。不过,我们还是相信本书会让生命终结变得少些痛苦,多些意义。
你的护理目标
只有10%~20%的人会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去,大多数人都有时间去了解自己的生命将如何结束。尽管这种情况会让人不安,但这也确实给了我们时间去适应,去习惯,并作出应对。关于如何走向注定的结局,我们确实是有一些选择余地的,比如,在哪里离去,在谁的身边离去等。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如何度过最后的时光。为了明确这些选择,你需要弄清楚自己的“护理目标”是什么。
“护理目标”是源自缓和治疗(palliative care(2))领域的概念,现在已逐渐广为人知。你通盘考虑过自己生命的最后该如何度过后,就会明白这一路上所需要面对的抉择该如何应对。确定护理目标并不仅仅是列出一张优先事项清单那么简单,而是在经历衰老或病弱的过程中,想清楚你当下需要作出的抉择。这意味着你既要倾听内心的声音,也要采纳他人的建议,与周围的人交流你的感受和想法。这样你肯定能作出让自己以及周围的人都可以接受的决定。
你的护理目标将根据你对以下问题的回答而定:现在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在不影响生活的前提下你可以失去什么?你想要接受什么程度和类型的治疗?你想在哪里离去?你希望人们如何记住你?你的这些愿望还需要符合你的实际情况,包括细节安排和成本花费等。这并不是说你的目标是固定的,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就像你的生活一样。但如果你能把目标表达清楚,它们就会变成你人生的指南针。
在本书中,我们会按时间顺序讲述生命如何一步一步走向终点,而你可能处于其中某一个阶段。我们不是来给你增加工作量的,所以无论你从哪里开始都没关系。我们会帮助你完成即将到来的工作,你可以用任何适合你的方式来使用本书。
绝大多数人在人生的某个时刻都会遇到与医疗护理相关的问题,而这很可能会对你的患病体验和临终过程产生重大影响。我们的医疗体制有着明显的弱点,也有着惊人的优势。在体制的弱点和优势中穿行,可能是一种违背直觉、令人烦恼的体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医疗体系的核心设计是为了解决疾病而不是为人服务。这种情况在未来可能会有所改变,但本书旨在帮助你利用我们现在拥有的体系,而不是去畅想我们希望拥有的体系。这也是为什么在医疗护理中,“护理”的核心必须回归你自身,回到以人为本的立场,而你也需要始终捍卫这一立场。
虽然不能保证解决所有问题,但我们还是会尽量解释清楚你需要面对的事情,包括你可能会有的感受和想法、细节方面的安排和所需要的成本等,并给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我们必须承认:文化、宗教和其他信仰体系,在我们体验生命与死亡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无法在此客观地评价这些观念的力量,但我们可以在下面的章节中为你留出空间来考虑这类特定的问题。本书的深度因人而异,取决于你的身份和你遇到的具体情况。
谈到死亡的话题时,你感到恐惧是很正常的。我们都害怕死亡。事实上,我们得提醒你,读了这本书,或者哪怕只是拿起这本书,都可能让人感到心情沉重。至少我们写这本书的时候确实有这样的感觉。没人会要求你放下对生命终结的恐惧,但是在本书的引导下,你可能会发现你对生命终结的恐惧在淡化或减轻。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帮助你离去,而是让你在生命终结之前尽可能多地享受生命的自由。
一些术语
书中我们会交替混用第一人称,“我”有时指的是肖莎娜,有时指的是B. J.。我们一起写了这本书,所以觉得没必要作出区分,这样对读者来说也不那么麻烦。
虽然我们在书中经常提到“患者”一词,但请记住,这并非意味着你只能被动听从医生的安排。从词源上来说,“患者”(patient)的本意是忍耐者,你应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词,明确你自身也是护理工作的参与者。同样地,“写给照顾者”这一标题中的“照顾者”指的是那些已经或将要承担照护他人责任的人。我们还会使用包括“家庭、朋友和爱人”在内的其他词汇。我们相信你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定位。无论你是自愿自发还是不情不愿,无论哪个词对你来说更为贴切,我们都向你致敬——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即便你心甘情愿。
米勒的故事
医学博士。全球知名安宁疗护专家、缓和治疗师,TED演讲人。目前就职于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担任该校缓和治疗项目组主任。
米勒22岁就读大学期间遭遇横祸,虽从死神手里捡回一命,却永远失去了双腿与一只胳膊,可以说是游走于生死之间的人。他希望在本书中就此沉重的话题带出正面的讨论与思考。
2018年,米勒参与奈飞出品录制的纪录片《生命终局》(End Game),并凭借此片获得了2019年奥斯卡金像奖提名。
我之所以想成为一名医生,部分原因在于,我一度濒临死亡。我从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以一种充满戏剧性的方式面临死亡。但是我别无选择,只能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
那是我上大学二年级时的一个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在城里玩了一两个小后,准备去便利店买三明治吃。去便利店要穿过一条老旧的铁路,那里停着一辆两节车厢的小火车,是从普林斯顿站到普林斯顿枢纽站的通勤火车,车厢后面还挂着一个梯子。当这一幕落在我们眼里时,我们就好像一群精力旺盛的熊孩子发现了一棵特别好爬的大树。我第一个跳了上去,刚站起身,电弧就击中我手腕上的金属手表,11 000伏的高压电流经过我的手臂,一路向下,从我的脚底穿出。
因为一时贪玩,我失去了半条胳膊和膝盖以下的双腿。我被送到了新泽西州利文斯顿的圣巴纳巴斯医院烧伤科。我接受了气管插管,而我的意识还清醒着,能听到创伤治疗小组的成员在打赌我能不能活下来。有人直言:“这家伙没救了。”其他人则打赌说:“我们能把他救回来。”后来一直照顾我的护士乔伊,当时一定是看到了我睁大的双眼,所以她让其他人安静,然后来到我身边。她告诉我,虽然还没完全脱离危险,但是我在那里是安全的。在好友、家人以及烧伤科医护人员的陪伴下,我开始体会到被照护的感觉,体会到依赖他人生存的恐惧和感激。
在接下来的4个月里,病房就是我的家。一天晚上,外面下雪了。我记得护士们在谈论开车进医院时看到的景色。我的房间里没有窗户,但我想象着外面的风景,感觉非常美好,同时又非常沮丧。第二天,我的朋友皮特偷偷给我带进来一个雪球。那个一点一滴逐渐融化的小东西简直让我欣喜若狂。雪、时间、水,这一刻,我领悟到,变化的两端(3)都是世间万物的一分子,而我的生或死,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刹那间,死亡出现在了它的位置上:近在眼前、普普通通、温良无害。
我与死亡之间的亲密关系由此正式开始。
秋天的时候,我回到了大学。我试着做一名看起来正常的大学生,但很多事情都没有回归常态。我放弃了轮椅,换了一辆二手高尔夫球车。不过,由于推了好几个月的轮椅,我的右臂非常粗壮,身体其他部位却很瘦弱。好几个月来,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穿了一件棕色的医用压缩背心盖住疤痕组织,以防止组织增生。我皮肤蜡黄,手臂残端有一个钩子,但我很少使用它,它只是挂在那里。
说真的,我当时的样子相当丑陋,总是汗流浃背。我用散发着异味的双腿“咯吱咯吱”地走来走去,不管坐在哪里都会留下一摊“水”。我总是用膝盖“走”进宿舍淋浴间,坐在一堆毛发和脚癣死皮中间沐浴,所以我不确定洗澡是不是真的能让我变得干净。但这并不重要,水流过我的皮肤时,我终于感觉不到疼了。那种感觉真的太美妙了。我的假腿上裹着肉色的尼龙套,与无样式的矫形鞋连接在一起。我用一只手和一只钩子系鞋带,每系好一只鞋,大约要花20分钟,所以我从不把鞋子从假腿上脱下来。经过几次雨天后,我的鞋带也就固定成形了。当一个人刚开始戴假肢的时候,需要不断地增强自己的耐受力,每次都多走几步,皮肤就会逐渐长出厚厚的老茧。我就像新生儿一样学习和改变,努力把不自然变为自然。
我有一只名叫佛蒙特的服务犬,它救了我无数次。只要和它玩上5分钟的叼球游戏,就能让我从任何可能陷入的负面心理旋涡中脱身。只要看着他奔跑和跳跃,就能让我摆脱痛苦,感觉就好像我自己在田野里来回奔跑一样。我看它总是享受当下的快乐,从不浪费时间思考它的生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希望自己能够活得像它一样快乐。而且,它也需要我,而我残存的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满了对它的爱,这已经足够了。
我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缩减了自己的需求,对于“不能”和“不想”的区别也越来越明确。我现在是真的不能使用自动扶梯了吗?还是我过于担心需要依靠别人的帮助呢?我是真的不能去购物了吗?还是我自尊心太强不想外出使用轮椅呢?我是真的不能跳舞了吗?还是我害怕自己会出丑呢?这种自问的练习很乏味,但也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振作起来。
不过,看起来与众不同也有好处。如果我的伤不是那么明显的话,我可能会一直假装我是正常人。但正因为伤口如此明显,所以我反而获得了自由。小时候,我很爱干净,尤其在意自己的外表。现在我穿得破破烂烂,让头发长得很长。我一有机会就穿短裤,有一段时间,我的裤子都短到有点滑稽可笑的程度。这感觉就好像必须要让一些皮肤接触到空气一样。我需要让别人看到我不害怕的样子,这样我才真的不会害怕。我学会了不再总拿我的新身体与我的旧身体或别人的身体作比较。取而代之的是,我会去从事创造性的工作来度过我的每一天。
我曾经无比接近死亡,看见它的样子,又从死亡的边缘回来,这才意识到,其实死亡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现在,我又在我的患者身上看到了死亡的真相,而他们却希望立刻改变现状,做回原来的自己。
肖莎娜的故事
世界顶级创意公司IDEO编辑部主任、《连线》杂志前高级编辑、《现成》(Ready made)杂志联合创始人及主编,并担任《纽约时报》《连线》《石英》《大众科学》《嘉人》等知名报刊撰稿人。
肖莎娜·伯杰的父亲是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她陪父亲走完了人生最后的阶段。肖莎娜曾在“创意早餐(Creative Mornings)”中分享关于“如何设计我们的生前清单和临终体验”的主题演讲,深受观众欢迎。
我常想,要是我在照护垂死的父亲斯坦利之前就参与本书的写作就好了。父亲小时候可以说是一个数学天才。相对于他和我祖父母一起住在布鲁克林的拮据生活来说,计算宇宙中无穷无尽的谜题是一种解脱。我的祖父母是移民,只上过小学。我的父亲24岁时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聘为工程学教授。在此后近50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用温柔而坚定的板书,教授学生们流体流动和喷气尾流的相关原理。
我13岁时,父母离婚了。父亲总是在下班回家后,独自坐在厨房的角落里,一边吃着沙丁鱼和三明治,一边同时看4份报纸。他没有爱好。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孩子和他的思维。直到25年后,父亲遇到了贝丝,才结束了这样的生活。有一天晚上,贝丝问我有没有注意到父亲变得健忘了。我突然发现,他健忘的迹象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有一次在外面吃完饭后,他居然算不出那顿饭的小费,还匆忙讲了一些俏皮话来掩饰尴尬。还有一次他在电梯里僵住了,电梯门不停地开关,他却不知道该按哪个按钮,最后同事们只能把他从电梯里拉出来。没过多久,同事们就礼貌地建议他退休。那年,他73岁。
在接下来的5年里,父亲几乎退化到了婴儿的状态,他在医院里出出进进,却只得到了一个模糊的诊断,他并没有患上阿尔茨海默病,而是患了某种程度上的失智症,而且病情因抑郁而恶化。在记忆与衰老中心的一位年轻住院医师的办公室里,他尝试着回答一系列愚蠢的问题:今天是几号?你住在哪个州?他知道这些问题简单到侮辱智商,但大部分问题他还是答错了。父亲的所有知识都将消失在凋亡细胞堆积而成的墓穴里,这是我从没有料到的结局。
他的驾照到期了,但是他没有通过续期考试,于是我们把他的汽车钥匙拿走了。所有让他感到自信、独立、自由的东西都被一点点地剥夺了。我们看了无数次医生。有一次在路上,他对自己虚弱的膀胱非常恼火,拍着仪表盘,非要我们把车停在桥上。我们到医院的时候,他浑身剧烈颤抖,说不出话来。我陪他穿过大厅,走进卫生间,站在他身后,在隔间里扶着他的腰,帮助他小便。这时我不禁自问:我是谁,是女儿还是护士?
我们缠着医生追问该怎么办,他们就滔滔不绝地说出了一连串可能的原因(可能是大脑积水)和治疗方法(或许可以植入支架)。每次当我们试图治疗父亲的不治之症时,他都需要再次住院。有一次去医院看望他时,我发现他的胳膊和腿被绑在病床上。他不停地挪动身体,想要擦鼻子。我恳求护士给他松绑,但她说他会给自己带来危险。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哭了一路。
有时候,他康复得还不错,可以坐在沙发上看我的孩子们玩耍,这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希望。我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最近在做什么,他会微笑着说:“哦,太棒了!”他还记得我是他的女儿,那些孩子们是他的外孙。我儿子长得非常像他。我们催促他的妻子贝丝去为他寻求安宁疗护服务,但这个选择对她来说,意味着放弃救治,而她渴望能有更多时间和他在一起,所以她告诉医生,我父亲希望不惜一切代价延长他的生命,而且他曾经把这一意愿写在了一张不知道哪去了的餐巾纸上。一位社会工作者向她解释,他再也不会回到以前的状态了。贝丝终于让步了,我们把父亲接回了家。
照护生命即将终结的父母时,角色互换是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因为你还是会觉得自己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当你建议你的父亲穿尿不湿的时候,场面会很尴尬。而且当这类问题出现的时候,通常就已经太晚了。父亲教会了我们生命是如何运行的,流体、空气和能量是如何流动的,但他无法教会我们如何给他一个他想要的死亡方式。我记得他最后的那些日子充满了焦虑和哀痛,但那也是我们最为亲密的时光。我的父亲一直是个理性的知识分子,虽然我们知道他爱我们胜过一切,但他在情感上和我们还是有距离的。最后的时候,他的理性消失了,语言交流对我们来说也毫无意义。但只要牵着他的手,我们的感情就能联通为一个世界。
现在你对我们两位作者已经有了一些了解。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患有严重的疾病,还是你的亲人正在慢慢变老,抑或是想让你的离世对于家人而言更为轻松,或者只是想要充分享受剩余的生命,本书都是为你准备的。
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关于死亡,你已经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