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苗家酸菜鱼
“”夜深了。四下一片凄寂,连寒鸦的啼叫都听不到。
窗外已经下了半天的雪。
地表积起一堆厚厚的雪层,在昏暗的月光下反射出凄冷的白光,凌乱地折射进昏暗的房屋内。
万志安还待在厨房里,收拾着刚才的碗筷。果然,只有一碗米饭见了底,另两碗米饭则一动未动。
好在他们只住一晚。万志安想,要不然,自己总是和这赶尸的住在一起,说不定要吓出病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厨房的门角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吱呀的轻响。
万志安以为是门口的寒风,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
可就在这回头的瞬间,万志安的眼神却赫然对上了一个佝偻的身影:那裹在一片漆黑中的躯体,正僵直的立在门口。
黑夜中,袍子下掩映的面孔看不分明,只露出两个乌漆的黑窟窿,似乎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是今天住店的那个黑袍人!万志安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心跳骤然间狂增。
如果那青衫人真是赶尸匠的话,那这黑袍人——就是尸体!
按理说,尸体是不会脱离控制自由行动的,除非是遇到了尸变。那样的话,屋里那位青衫赶尸匠大概已经遭遇了不测。
想到这儿,万志安抖得更厉害了。
他记得老人们说过,这些被赶尸术召唤的尸体怨气极重,一旦尸变,就会变成极难对付的恶鬼。
这些尸鬼嗜人血肉,会把活人残忍地杀戮、吞食……
他努力抑制住想要喊叫的冲动,因为即使呼救,这偏僻之地也不会有活人听见。
他不敢妄动,只是试探着向后退去,尽量和黑袍尸体拉开距离。
谁知,那黑袍尸体忽然加快了脚步,一步步朝他逼近。房门被这行尸堵死了,他已经无处可逃。
万志安心呼不妙,难道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开始胡乱摸索起来,无意间碰到了一把冰冷的菜刀。
此刻,那黑袍尸体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了。逼人的寒气混着一股轻微的腐尸臭味,钻入他的每一个毛孔。
眼看已是生死攸关,万志安心下一横,猛地抄起案边的菜刀,准备和它殊死搏斗。
行尸转瞬间已逼到了眼前,万志安几乎要抡起菜刀,朝它的头部猛劈下去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惊讶不已:那黑袍尸体竟然对自己视而不见,只是径直绕了过去,向着灶台的方向走去。
万志安呆呆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那尸体的一举一动:只见它弓下腰去,在炉灶边寻寻觅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摸索了半天,它终于拖出一样东西来。是那个装腌鱼用的坛子。
接着,它居然娴熟地拿起刀具碗勺,把腌鱼洗净切块,像个厨师一样做起菜来。
万志安被它的举动搞懵了。在旁边等了半天,他终于迟疑着问出一句:“你……你干什么?”
那黑袍人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微微转过了头。没想到,它居然开口说话了:“没事,就是想做一道苗家酸鱼。”
它的声音苍老而疲惫,音色嘶哑微弱,嗓子好像被水泡过一样含糊。
“你做的那道酸鱼,味道还不错,可是总没有我们那里的家乡味儿。”
黑袍尸体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一边不停地忙活,将切好的辣椒丝和鱼段下入锅中。
满屋的黑暗中,万志安看不清它的脸,只是听见它用那略带凄楚的声音,极为认真的说着话。
“第一,这鱼腌的太久了,就少了鲜味儿。我在成都打工的时候,那边的酸菜鱼用的都是鲜鱼。
咱们这儿的苗家酸鱼虽然用腌鱼,但这鱼肉也不能太柴太咸。要想好吃,还是要把握腌制的时间,才能留住鲜味。
第二……唉,就是还少点甜味儿。这甜味儿,可是我自己做菜时摸索出来的。
我还在家的时候,我闺女爱吃姜糖,我就想着改良一下这酸鱼的做法,也往里面加点姜糖。没想到,那味道可好了,我和闺女都爱吃。”
那声音越讲越凄怆,竟然还带了些嘶哑的哭腔。
万志安心中一紧。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它,听它继续讲下去。
“这姜糖的用量啊,最是讲究。少一分则不出味,多一分又太甜腻……只有我掌握得最好。要是换了其他人,那就不行。
唉,可是……”讲到这儿,那黑袍尸体重重的叹了口气,两只黑洞洞的窟窿里,好像泛着些若隐若现的水光。
“真想再回家去,给女儿做道姜糖酸鱼啊……”
说着,万志安看到它缓缓摊开了手掌。那手散发着腐败的冷气,竟然是一只已经破败了的白骨架。
骨节间,静静地躺着一块明黄色的姜糖。
万志安站在靠窗的墙角,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他就那样呆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黑袍尸体忙碌的身影。
架在灶台上的铁锅冒出腾腾热气,锅口萦绕着浓重的白烟和水雾。又煮了一会儿,一种酸鲜的异香便蒸腾而出。
“到时间嘞。”黑袍尸体自顾自地看着锅里炖煮的鱼肉,轻轻点了点头,把那块姜糖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随着噗通一声轻响,糖块在沸汤中迅速化开,飘来一阵淡淡的甜味。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又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万志安惊诧地向门口望去,只见白日里见过的另一个黑袍人正向这边走来。
刚才那煮菜的黑袍尸体也看见了门口的来客。
它亲切地举起手,朝逡巡在门外的另一具黑袍尸体挥了挥,似乎是在招呼他进来,:小何啊,快过来瞅瞅。咱俩在车上说过的姜糖酸菜鱼,我做出来了。”
被唤作小何的行尸应声走来,看到缩在角落的万志安后,还对他友善地点点头。
“哎,张大哥,还真是好香啊。”那“小何”望着锅里翻滚的鱼肉,轻轻地说。他的声音也是又哑又沉,但听起来要比“张大哥”年轻许多。
“嘿嘿,都说了,这是我的拿手好菜。”
另一位黑袍尸体干笑了几声,随即转过头来,对万志安道:“真是对不住,刚才吓到您了……我们没有恶意,就是看到那苗家酸鱼,想起自己未了的心愿来了。”
万志安点点头:“不要紧。倒是你们……唉!”虽然眼下这一人两尸同处一室的情景很是诡异,但他心里明白,这两具行尸并无恶意,他们生前也遇到了难言的苦衷。
“没办法,命吧!”“张大哥”苦涩地叹了一句。
这时,锅里的鱼已经煮好了,整间厨房里蒸腾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张大哥”从一旁拿来几副碗筷,把酸鱼一一盛好,端给了“小何”和万志安。
万志安接过滚烫的瓷碗,对行尸道了声谢。他望了一眼那酸鲜诱人的鱼肉,但想到这菜肴出于一具尸体之手,最终还是没敢下口。
那两具黑袍尸体倒是不客气,盘腿往地上一座,端起碗就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
可惜的是,它们的面部早已风化成了枯骨,下颌枝的内侧没了血肉和组织,吃进去的饭菜都从这两个空荡荡的窟窿里流了出来。
万志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酸。
尽管如此,“小何”还在不停地夸赞着:“好吃,好吃!这甜味真是不错,张大哥,你这苗家酸鱼做得比我妈都好!”
“张大哥”似乎也陶醉在这姜糖酸鱼的滋味中,喃喃自语地回忆着什么。
送进口中的酸菜鱼和汤水不断顺着骨缝涌出,漏的它满身都是。
它边回味边哀声道:“唉,当时说回家后请你吃姜糖酸鱼,想不到是用这种方式实现的。”
“小何”也跟着叹气:“这残存的一口气,又能顶多久呢?恐怕撑不到回家的时候了。”
“哎,小何,你还有什么挂念的事不?”一旁的万志安忽然问道。
“我啊……”小何低低地垂下头去,“我丢了一个小挎包,里面有钱,还有一封信。唉!那钱也就算了,关键是那信……还得带给我爹娘看呢。”
“那,你……你可以再写一封啊。”万志安忽然灵机一动,道,“店里就有纸和笔……”接着,他从柜台的抽屉里拿了铅笔和几张草纸,递给两具行尸。
就这样,两具黑袍尸体趴在厨房的地板上,在草纸上匆匆地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