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灵魂游舞者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见一个巨大的透明圆球,矗立在远远的黄色沙砾之上,圆球边缘和周围的景物有微微的错位感。我父亲被那圆球包裹着,微笑着跟我挥手,然后那圆球渐渐消失,他也变得透明。
这不是他离世前的场景,只是我的一个梦,但那个圆球,据说站在它面前能看到自己的圆球,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在我小时候,父亲去世前几天,他跟我说他看到了,表情痴迷而神往。后来的日子,我时常会做这样的梦,就像有人在我脑子植入了不可删除的程序一样,那个圆球成了我生命的终点之一。
我在附近的城市读完大学,主修理论物理学专业,还选修了应用气象学、计算电磁学,没人对我说的那个圆球感兴趣,也没有任何科学理论能解释父亲所说。我一无所获,带着挫败疲乏的灵魂,回到酷似火星一样的家乡。在找到答案之前,我想,我成了被困在这里的守望者。
几天前,我收到李老伯的订单,有预感,这趟旅行对于两夫妇来说,会是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毕竟火星之旅更加适合热恋中的小情侣或者年轻家庭。当然,不管什么客人我都接,我需要认识更多的人,然后在旅程结束后问他们,你们有在这里看到过一个巨大的透明球体吗?当然,大多数人对这个无聊问题一笑了之,这或许是我在做过所有努力之后最愚蠢的尝试了。
到了机场,到达口旁的屏幕在播放几则新闻,标题耸人听闻——“冷湖近日出现异常光波辐射,疑似有外星人造访”“上世纪石油小镇人口失踪案或与地外文明有关”……我已经习以为常,当地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经常把这种陈年旧闻再添油加醋重新播出,让刚来的游客提前感受气氛,活像进入魔法世界前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我仔细研究过这些新闻,和那个神秘圆球好像扯不上什么关系。
一对年迈的夫妻向我走来,长途飞行让他们看上去十分疲倦,不过打扮举止中依然流露出不俗的气质。我背着行李往前带路,自我介绍后,正准备为他们说明接下来的行程,李舜老伯摆了摆手,示意我先不要讲。他搂着老伴,不停跟她轻声说着什么,她步履蹒跚、左顾右盼,眼前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紧张,缩在老伯身旁仿佛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
她刚上车便熟睡了过去,李老伯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两根缠绕在一起的枯树枝。我开车行驶在最熟悉不过的无人区地带,黄色的沙尘被风吹得游移不定,姿态各异的山岩、塔堡林立在看不到尽头的戈壁之上。从机场出来不到几十分钟,我们的嘴唇开始起皮,身体内的水分正以最快的速度流失,我常跟客人开玩笑说,在这儿流眼泪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是啊,青海省海西州的冷湖是地球上最像火星地貌的地方,它可不会对任何来到这儿的人表示友好。
正值正午,土地里密布的盐碱晶体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烁着刺眼的光亮,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怎么样?太太还好吗?”我看向后视镜。
“没事儿,让她休息一下。”李老伯扶了下眼镜,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嗯,那接下来的行程您都知道了吧?这里的气候和环境的确有些恶劣,毕竟火星嘛……特别是像您和太太这样的游客,很多导游都不敢接的。”
“我知道,沐沐,我们老两口要是给你添麻烦了,费用方面不会委屈你的。但我还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嗯,您讲。”
“我老伴精神方面不太好,这次旅行,我骗她是去真正的火星,希望你一路上能帮我圆这个谎。”
“真正的火星?这个,您确定能瞒得住她?”
“没问题的。”李老伯深情地看了看她,又望向窗外,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这千百万年来寒风塑刻的山峦岩石一样沧桑。
“可是,为什么呢?”
老伯开始讲述,似乎令这一望无尽的苍凉景色都有了故事感。
他们的儿子死在了真正的火星上。
十几年前,全人类瞩目的联合火星任务启动,不同国籍的宇航员乘坐“先驱者号”飞船一起踏上了那片猩红色的蛮荒星球,开始进行火星基地建设和地外生命的初步探索工程。李蒙恩是唯一一个“黄皮肤”,他是我们的英雄。
可就在几年前,李蒙恩在火星上去世的消息令所有人哀叹。关于他的死,官方说法是在土质勘探时出现意外,他的身体被压在了火星机械车下面。没有任何图片、视频来佐证官方的宣判。只有从火星上发回的冰冷文字,和一张李蒙恩刚踏上火星时穿着橙黄宇航服的照片。而且直到现在,他的遗体还留在火星上。尽管李舜夫妇无数次奔走,做过他们能想到的一切努力,国际火星任务项目组依然没有批准单独派飞船将他遗体运回的请求。
他被当成地球烈士,被放逐的火星之子。
我很早以前就听过他的新闻,但现在听到李老伯平静的讲述,还是感觉这辆车上忽然多了些重量。
坊间流传着一些说法。有人猜测智能机器人在火星上突然叛变,人机之战将提前在火星上开演;有人分析是地球上几国之间的角力影响到了太空,李蒙恩不过是宇宙政治的牺牲品;还有人说火星上早已存在致命的生命体……
不管真相如何,死亡的确可以让一个人、让他背后代表的团体变得更加伟大。他成了一个符号,所有地球人都会记得李蒙恩,第一个死在火星上的地球人,就像一提到月球,大家会立马想起阿姆斯特朗一样。
对国家来说或许只是牺牲了一位先驱者,但对李舜夫妇而言,是失去了心爱的独子以及未来的人生。
老伯掏出李蒙恩穿宇航服的照片,我接过一看,那是一张充满生气的脸,跟道路前面的深黄色沙丘比起来,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片绿洲,感觉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缺失的所有生命力,都能在这双眸子的光亮里寻得。
在我的请求下,李老伯又发了一些音频给我,那是李蒙恩死前不久在火星上的录音日志。他说,太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听这些录音,儿子的声音比药管用。我对他在火星上的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的嫉妒,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并非因为他的家庭或地位,而是他那段闪耀的人生经历,毕竟那是真正的火星啊。我也知道,我可能连嫉妒他的资格都没有。
李蒙恩,连他的名字都那么特别。我能想象这对夫妻在抱着那个粉红色皮肤的婴儿时,他们多想找到宇宙中最闪耀的字眼来送给这个完美的新生命,蒙恩,蒙受万物的恩典。
而我的名字,陈沐沐,是自己取的,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水和木是稀缺的,我把它们放在名字里,好像能弥补一些内心和土地的贫乏。我大口大口地喝水,胃里淌过一阵清凉,我发觉我和他都是留守在火星上的人,但至少有人牵挂他,有人纪念他,而我,什么都没有。
我的火星,不过是一个复制品。
作为先驱的人类向着宇宙空间高歌迈进,活在地上的人们也同样为了这举世无双的盛事而欢欣鼓舞。那时地球上掀起了好一阵“火星热”,歌颂火星、赞美火星的音乐、游戏、娱乐节目风靡一时,印着火星符号的T恤、玩具都不愁销量,火星似乎成了我们的精神符号,代表着勇气和未来。人们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集体无意识里,在火星英雄们的探索与牺牲中,看到了人类自身的光明前景。
在我小时候,位于柴达木盆地的冷湖因为地理上的天然优势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这儿的雅丹地貌跟火星相似度极高,因此,不断有人和资本朝这里涌来,他们把这片干旱寂静、被人遗忘的废土复刻成了第二个“火星”,加之丰富的想象力,还打造了不少外星人主题的娱乐项目,这里渐渐恢复了生机,成了火热的火星旅游小镇。
对很多出生在冷湖的年轻人来说,会选择回到家乡成为火星导游,而我也放弃了前景不错的工作,跟他们一样回到这里。我以为,要解开那个谜题,就必须回到问题发生的地方,如果那个透明圆球是一种电磁屏障,那么一定存在着一个力场发生器,火星小镇在建设过程中兴许还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很可惜,我的脚步踏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所以,太太她……”
“对,她得了病,很重的病,”李老伯指了指自己的头,“是这里的病,活不长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火星,把蒙恩的遗体带回来,但有的时候,她好像又忘记了这件事,以为蒙恩还活着,天天吵着要飞到火星去看儿子,看看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那你们这次会待多久?”
“不知道,如果最后她想起来了,我想,孩子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一盒假的骨灰,好让我们带回家。”
“嗯,如果太太她想不起来的话呢?”
李老伯沉默了一会,干涸的喉咙冒出机械般嘶哑的声音:“还没想过。”
我很懂事地打开音乐,来掩盖他喉间和鼻翼的喘息,车里循环播放着《火星奇迹》《宇宙,我们来了!》《火星之恋》《去火星2033》……我最喜欢的一首是一个叫林深的女歌手唱的,这首歌最初的版本年代比较久远,林深的翻唱版改掉了歌词。有人说这歌听上去有点怪怪的,分不清流派和风格,但我就是喜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风沙灌进了喉咙,那张电子专辑的封面,是她半张脸的黑白特写,那清澈的表情我忘不了。
我们逃向火星啊,
寻找下一个寄身之处,
我们奔波在陌生的恒星系,
星辰亲吻着疲乏的身体,
哪里,哪里才是灵魂的徜徉地……
你的双眼私奔,去为我看见万物,
我说我看见了,
看见了生灭不息,循环无尽,
宇宙浩渺,磅礴中孤寂……
这首歌的旋律很特别,跟我听过的所有歌都不太一样,节奏和韵律让人找不到规律,但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难以抵抗的魅力。我听朋友说,林深会时不时地去火星酒吧现场驻唱,如果这次能碰到她,我想我会鼓起勇气问她那个问题。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快要到达火星小镇。眼前是一座在沙丘上拔地而起的大型乐园。通过了几道关卡,我带他们来到入口,这段时间是淡季,游客不多,要圆这样一个谎应该很容易。
我在一旁搀扶着太太,她的手很放松地搭在我手上,“我们要去火星啦,是真的呢!”
“是啊,准备好了吗?”我轻轻回答她,李老伯朝我微微点头,充满感激。
她笑了起来,昏黄色的瞳孔里突然有了一道光,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不足以掩盖她与生俱来的优雅,她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
为了给游客营造浸入式的体验,火星小镇的第一站就是飞船登陆舱,模拟从地球到火星的星际旅途。我们走进一栋弧顶的白色建筑,开始进行跟国际航天局完全一样的标准流程,消毒、身体测试、数据录入……大家都换上了稍显轻便的宇航服,他们没了之前的疲惫,显得很兴奋。
游客们从不同的通道出来,跟随舱体内壁的语音指示,排队进入主舱室。里面是圆柱形的空间,可以容纳四十人以上,座位面对面排布,四周全都是精密的仪器和按钮,没人会怀疑下一站就将抵达火星。
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坐在这里,对那些烂熟于心的流程早已没了新鲜感。而这一次,看到李老伯把手放在她手上,身旁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太空人,竟然让我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全感。
一个充满磁性的男声响起:“亲爱的旅客们,欢迎各位登陆先驱者号,我是陈进舰长,在磅礴浩瀚的宇宙中,火星会是我们的下一个归宿吗?比答案更重要的是,我们人类拥有的无比高尚的探索精神!准备好了吗?三十秒后,我们的火星之旅即将开始。”随后,舱内开始模拟火箭升入空中的气流振动、压强变化以及各种复杂的音效。
先驱者号离开地球大气层,推进器回收脱落,向着广袤又陌生的黑暗空间进发。
我开始想象李蒙恩当时的心境,那可是真正的太空,他会恐惧吗?他会迷失吗?他会在一片寂静中看到自己澄澈的内心吗?此刻,地球上最牵挂他的人就坐在我身旁。
过了一会儿,座椅开始一齐朝背后转动,舱体的外壁层立刻向上收缩,上下四周露出弧形的晶屏,瞬间,一幅广阔绮丽的宇宙图景倏然呈现在眼前。这种极致的美足以将所有人吞噬,五彩的星云光辉映在人们脸上,流动、跳跃,接着又有无数的星辰从我们的眼睛钻入身体和大脑,此刻,我感觉自己被压缩成一颗密度无限大的光点,不断往上飞升,最终成了这星河的一部分,万物寂静,连心跳都是多余的。这一刹那,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存在,甚至没有我的存在。只有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我才可以暂时忘记这里的荒芜和苍凉。
一个女声开始为我们介绍不同行星和星云的名字,我透过面罩看到每个人眼里闪烁着一种如同见到神迹的光芒。那些极度瑰丽斑斓的电脑模拟特效影像在他们的面孔上游移,游客们不断发出的惊叹,像是在附和这诡谲的一幕。
距离火星的航程还有二十几个小时,舰长让我们自由活动,主舱外面的空间很大,各种生活设施都有,他们换上贴身的专属制服,寻找标上了自己名字的胶囊舱。
李老伯的胶囊舱是双人间,洁白的内壁和无处不在的电子屏,让这方不大的空间充满前卫的科技感。将他们安顿好后,太太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家蒙恩啊,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你这么细心呢!”她又转向李老伯,“咱们明天就能见到他了,是吧,老伴儿?”
我回以微笑,李老伯也点点头。
这里炫目的一切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家容身的酒店而已。我住在隔壁,躺下来伸出手掌对着空气滑动,选择前方屏幕里的视听节目,电影、动漫、音乐应有尽有,最后选了一部黑白喜剧默片。
我双手枕在头后面,发梢触到指尖,才发觉头发已经长过脖颈。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面,我感觉足够安全,屏幕上演员滑稽的动作似乎在用一根羽毛搔动我皮肤的敏感地带。我边看电影边拿出折叠晶屏在上面画画,画那个挥散不去的梦、画那个圆球,这样的画在我的晶屏里可能存了上百张。
睡觉前,我想起了李蒙恩的录音,打开文件,屏幕上显示着不断起伏的声波,他的声音清亮而有力,“今天是第四次在基地外执行任务,继续建设火星地表上的第二百二十四个穹顶居所,预计还有一周时间建设完工……另外,火星大气层增厚计划今天也有进展,用于抵挡太阳高速粒子流的基站已经稳定工作一千四百二十八天。我们检测到,太阳风抵达火星后,并未改变火星的保护磁场,新的电场也未产生,大气层中的带电原子数量还在稳步增加,这项工程也预计将在一个月内完成第一阶段的进程……今天的数据都已传回地球总部,刚刚跟大家开完会,好累啊,有点想家了。”
录音的背景声中,好像有一段类似音乐前奏的声音。我看着天花板,想象着他所描述的那些热血情景,他们在改造一颗行星,截止到现在的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有什么事业能比他们正在做的更伟大呢?我盯着晶屏上潦草的黑白画,瞬间被一种挫败感包围。
一夜安眠后,游客们在飞船里接受了火星安全知识普及、生物圈环境模拟、个人基因检测等,确保他们在正式登陆火星地表之前有充足的准备。在这些人造的神迹面前,他们的惊奇表情像是走进了一个宇宙版的兔子洞,或许,外在的形式更能引起大家心理上的认同,这对提升娱乐体验很有效果。
我早上起来把头发剃得能看到青皮,太太看到我,脸上堆满阳光般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们家蒙恩越来越帅了呢!”她的牙齿跟胸前的珍珠项链一样纯白。
我一直跟在太太身边,像个守卫,尽量不让她跟其他游客接触,她不稳定的情绪状态需要时时有熟悉的人在身边安抚。李老伯就像她身上的一层保护膜,为她过滤掉所有不安全的信息。我感动于这样的相濡以沫,盛满痛苦的天平失去了平衡,总有一端要承受两份。李老伯总是会让我想起父亲,想起那个梦。父亲的血肉早已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在砂砾和尘土中,他的灵魂静静流淌。
登陆火星的时候终于到了,我们重新换上户外宇航服,从飞船上下来,望着一望无际的猩红色土地,就像看到火星先驱者眼中暂时蛮荒的乐土。为了模拟火星上只有地球三分之一的地心引力,宇航服的足部设计了一套可以改变重力体感的装置,踩在地面上会有种飘起来的错觉。我看着他们蹦跳着调整步伐努力适应,跟那部黑白喜剧片一样滑稽。
“慢点,小心一点……蒙恩以前也是这样走下来的吧。”李老伯搀扶着她,他们的透明面罩好几次快要撞在一起。
“是啊,他在哪里呢,我怎么还没看到呀?”
“可能他在忙呢。”
远处的土地仿佛在炙烤的炭火上沸腾,空气因光的折射而变得扭曲,但实际上却是冰冷的。岩峰耸立,沙丘交错,尖峰状、垄状、鲸背状等不同雅丹体貌的山峦相连,高高低低,跟人的命运一样找不到蜿蜒的规律。这个巨大的暗黄色迷宫将我们吞没,在这些真正的神迹面前,我们太容易忽略自身的存在。所有人都在努力适应着外面的环境,像离开了妈妈独自蹒跚学步的小孩,往前踏出的每一步都意味着冒险。
我回头看了看有些疲乏的李老伯,他弓着身子,步伐缓慢,忍受着这里的荒芜与寂静,仿佛一个人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站。我忍不住想起父辈们曾经在这里的坚守,在被打造成火星小镇之前的很多年,冷湖曾有一段热火朝天的石油年代。他们的生命连同不断翻滚的沙丘一起被更迭,理应顺着时间的潮流抵达一个应许之地。
我对父亲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总是喜欢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干活,还有他身上黏糊糊的汗水、衣服上淡淡的石油原液的味道。他身体强壮有力,不管干任何体力活都是一把好手。他爱这片荒凉的土地胜过爱自由和思考,在那时的我眼里,父亲比这里的山还要高大,他身上那股原始的男性荷尔蒙气息成了冷湖最好的注解。
但如果父亲没有缺席我的大部分人生,我不会像现在这样,踩在前人留下的车辙上,不知该向前还是向后。我曾经根据父亲留下的只言片语,试图用我所学的知识解开那个谜题,我建立过无数个数学模型,翻遍图书馆里所有实证科学的论文,拓扑相、熵理论、量子态,都无法印证他所描述的那个圆球。我不敢承认那是他的一个幻觉,也没能力肯定那是真实存在的。唯一确认的一点,它跟我父亲的死有关。我只有守着渺茫的希望,等待着它再次如神迹般降临。
时不时地,林深那首歌窜入脑中,我不由自主地哼了起来:“你的双眼私奔,去为我看见万物,我说我看见了,看见了生灭不息,循环无尽……”
“这歌儿真好听呀!”太太在通信系统里回复我。
“好听吗?我帮您下载下来?”
“好啊,好啊,这么好听,蒙恩肯定也听过!”
游客们互相为对方拍照,在苍茫的背景下比起剪刀手,遇到一处处特制的路标,然后找到下一个目的地的提示。那些以前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的情景成真了,除了一种虚拟入侵到现实的荒诞感,还有生命里自带的对未知文明的探索欲。我在想,如果真的有外星生命,如果我们真的相遇了,为了向对方展示自身文明的优越性,各自会做出怎样的牺牲和努力?
头顶的太阳被浓稠的云雾掩盖,那颗此刻发着淡蓝色光芒的恒星,不管是从这里,还是在真正的火星上看,都像是一种穿越时空的遥远对视。在火星地表上的漫步快要结束了,前方有一处步道履带在迎接我们,往里是有着弧形穹顶的观景通道,我们排队进入,像是从荆棘地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
我轻声对太太说:“今天蒙恩还在忙,估计暂时见不到他。”
她很失望,带着孩子气地抱怨:“这样啊!那你能不能跟他说说,让他明天忙完了来找我们,你看行吗?”
“等他忙完,我试试联系他吧。”
步道的尽头是一座小型模拟科研基站,游客们在那里将自己的收获和发现与AI舰长分享,并完成一路上设置的游戏拼图。晚餐,太太依旧把我当成李蒙恩,我跟她汇报这些年在火星上度过的日子,编造一些在太空中工作的近况。
“我们今天坐着火星车去了基地外几十公里的地方勘探,地面下好像有一些我们不认识的金属元素……刚刚跟地球汇报了日志,明天还有新的任务!”
“好好好,就知道我儿子最有出息了,明天,明天,妈还来看你啊!”她不停往我餐盘里夹菜,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
回到住处,我打开李蒙恩的下一个录音文件,“这几天我们在等待地球总部的答复,这个抉择可能会改变整个火星计划的进程。事实上,不管怎么选,最后结果都将孕育着一个潜在的方向,和人类文明的过去、未来紧紧相连。”我能听出李蒙恩语气的异样,焦虑中又有一丝隐隐的期待。
他们也许是在火星上有了新发现,这个发现的重要程度足以跟人类最初发现新大陆相媲美。要么下决心启程向更广阔的星辰大海出发,要么放弃这个机会、继续守在原地等待合适的时机。尽管与我毫无关系,可还是对地球总部或者说是人类的决定充满好奇。但是接下来,他的一段话仿佛在我脑中敲响了洪钟。
“我又在基地外看到了那个奇怪的圆球,好像是透明的,它很大,如果是三维球体,里面应该能容纳下一个小型游泳池。”
我几乎从床上惊起,在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踱步,眼前这个重大发现就这样静静躺在我手里。这是我守望多年的唯一线索,是来自真实火星的信息,那不是父亲的幻觉,更不是我的幻觉!我彻夜未眠,翻开以往写下的所有数学方程式,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图形占满了我的眼睛。再复杂的方程式一定都有一个解,而解题的过程就像攀登一座高山,路很多,唯一的终点就在那里,而现在,我却像个负重的登山者被暴风雨拦在了山下。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李蒙恩提到的“火星抉择”,是否也跟这有关?我脑海中上演了好多部情节跌宕的电影,可守望不到结局就宣告提前落幕。后半夜,我翻看着晶屏里的那些梦境画,不知道脑子空白了多久,我开始策划着把这些发现报告给国内的科研机构或航天局。可是,既然李蒙恩在等待地球总部的答复,那三维球体的存在或许已经不是秘密了,而且,他们掌握的信息可能比我更多。除非我得到实质性的突破,否则,试图让那些顶尖科学家知道我也有类似的发现,不过是浪费时间。我像一个跟太阳炫耀自己捉到萤火虫的小孩一样,感觉刚刚的热血被一盆冷水浇透,然后陷入了跟长夜对峙的焦灼之中。
天早早就亮了,平复心情后,我还是打算先搜索关于火星任务的所有细节,同时试着去了解李蒙恩的一切。
这些天太太的心情好了不少,她依然糊里糊涂地把我当成李蒙恩,这倒为我了解他提供了不少方便。他从小就跟其他孩子不同,人家还在计算勾股定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草图上演算从太阳系行星到半人马星座的距离。十六岁曾独立解出过世界级的数学难题,高考前直接被国内顶尖航天大学挖走,在沉醉于宇宙星辰的同时,他还选修了哲学。
终于,他等来了火星任务,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梦想。李蒙恩完美得像是一个电脑程序,我似乎在扮演他的过程中,找到了一点短暂且虚假的自信和快乐。关于他的死,跟父亲的情况一样,我相信也跟那个三维球体有关,但又无法用现有的物质科学理论来解释,如果是来自宇宙空间内的暗物质,那我们根本无从下手。或许,那圆球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上帝,它将李蒙恩这个程序回收、升级,可能很快会换另一种方式再重启。可是,我平凡卑微的父亲,为什么也得到了它的恩宠?
我没有把我的猜测告诉李老伯,不想再为他增添困扰,他似乎也看出我这几天的心不在焉。我的搜索和计算没有任何进展,除了三维球体出现时已知的两个共同点,第一,它出现在他们俩离世前不久;第二,它出现在荒芜的类火星地貌上。就算之后它还将降临,可谁能保证这不是与规律绝对值相悖的“农场主假说”?比挫败更痛苦的,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向,通往山顶的每一条路都让人迷路。
我决定用喝酒来缓解郁结的烦闷。
小镇除了广阔的火星地貌,在东南边还有一处配套乐园,火星主题的博物馆、酒店、餐馆、影视基地,各处还分布着花样繁多的娱乐设施。晚上,我请夫妇俩去一家常光顾的酒吧,当作结束整天火星勘探后难得的家庭聚会。
这里的服务员都打扮成外星人的样子,戴着头套、尖耳朵,或者将荧光涂料涂在皮肤上,还有千奇百怪的服装道具。空气在不断闪烁的五彩霓虹下变得浓稠,弥漫着一种后人类时代的幽默感,让人仿佛置身于星际旅途之间的中转站俱乐部。
我提前跟关系够铁的DJ打好招呼了,今晚不要放迷幻的星空电子乐,来一点不那么刺激心脏的火星民谣最好。那些服务员端着发光的酒水饮料穿梭在地球客人之中,故意说着听不懂的外星语,再由桌面的翻译器投射成全息文字:“你们的mojito好了,请慢用,享受火星之夜,bibakuludebaba!”最后一句是我们这儿的日常问候语,类似于“愿原力与你同在”或者“生生不息,繁荣昌盛”。
李老伯和太太坐在我对面,他笨拙地教她从一个造型酷似克莱因瓶的杯子中吸出饮料,又为她擦了擦嘴,他们宛若一对相恋了几个世纪的火星恋人。要是当初母亲没有离开父亲,我也能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吧。我点了一杯名叫“宇宙尽头”的烈酒,小半口下肚,身体似乎被一种发光的冰凉液体充盈,半个脑子渐渐凝结成霜,一种来自宇宙尽头的虚无感窜入我的每一个毛孔。太太似乎不适应饮料最初的味道,又忍不住继续尝试,老伯看着她的样子笑起来。我把他们想象成一部电影结局时的场景,只知道他们共同经历的痛苦和甜蜜,值得我珍藏。
对面的舞台上,一位女歌手开始演唱,熟悉的旋律抓住了我的耳朵。就是那首我最喜欢的火星民谣《荧惑》,没想到她今晚真的来这儿现场演出!烦闷暂时一扫而光,我的注意力从发光液体后面的老夫妇身上抽离,目光随着她的吟唱而变得灼热。林深唱歌时的表情给人一种清冷、难以接近的感觉,现场观众中被她吸引的人不多。
歌曲渐入高潮,我不由自主跟着她一起轻轻唱起来:“宇宙浩渺,磅礴中孤寂……”
尽管听过无数次,在这氛围下,我还是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不管是旋律还是歌词,总感觉其中有一些暂时解读不了的东西存在,就像那个圆球。还没从气氛中缓过神来,下一曲便开始了,是优雅的舞曲,由一位新歌手演唱,夫妇俩在我的鼓励下步入舞池。
我脑门一热,掏出裤兜里的零钱冲到吧台点了一杯“万物一体”,蹑手蹑脚地四处寻找林深的身影,她就像一只猫的影子,上一秒还在视线范围内,下一秒就可能去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回过头发现她竟然坐在我刚刚的位子上。我有种触电的感觉,慢慢走过去,将粉红色的“万物一体”放在她面前。
“bibakuludebaba!”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微笑着说。
“林小姐,这是,我……”
“谢谢你!”林深端起饮料,从杯底往上看。
“我是这儿的导游陈沐沐,我……很喜欢你的歌!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我……”我有些语无伦次,手心里都是汗。
“对了,你有看到过一个透明的圆球吗?很大很大,就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它老是出现在……或者没看到也没关系,我一直在找它,你要是有线索,可以告诉我吗……”我应该是喝醉了,她在我眼中出现了两个重影。
“他们是你的父母吗?”她没回答,转而看向舞池中央正跳着交谊舞的老夫妇,尽管他们的动作比音乐慢半拍,却让人心安。
“不是,是我的客人”,我的嘴角泛起微笑,“我给他们听过你的歌,对,我给很多客人都听过!我喜欢这个名字,荧惑,古人对火星的称呼,很棒。”
“但是,你们都没听出它的真正含义。”她呷了一口饮料,淡然地说。
“那你能跟我说说吗?”
在我以为我们的对话快要渐入佳境时,接下来她的话,却犹如一记刺耳的尖声插入和谐的音律之中。
“你跟你的爸爸长得很像。”
我瞬间清醒过来,感觉喉中被一团铅块堵住,她手中那杯“万物一体”在我眼中变成了外星人皮肤黏液一样的存在。
我猜不到她究竟是谁,我也不想去猜,既然她提起了父亲,那我最好相信这场相遇一定不是偶然。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冷湖还是一片希望之地,地下储藏着的丰富石油资源让这里成为待开发的宝藏。于是,人们到处修建基地和处所,一起打捞这里的地下黄金。最繁荣的时候,有接近十万人从五湖四海来到冷湖,希望为这份伟大事业奉献自己的热血,颇有点淘金年代的盛况。我爷爷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经验最丰富的石油工人,在油田、在运输道路、在基地,总能见到他风风火火的身影,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度过了一生中的大好时光。
我父亲出生后的三十年间,石油资源渐渐被开发殆尽,冷湖像是经历了一场文明的兴衰,所有人像羽毛开始感受到寒冷的候鸟一样,毫不犹豫地离开,去寻找新的栖身之地。当年能容纳十万人的石油小镇也很快成了一座空城,被日复一日的风沙侵蚀,最后只剩下荒凉的骨架。我曾经很多次走在那些废墟上,就像走过自己内心的死寂之地,比纯粹的破败更令人惋惜的是,那里消失殆尽的繁盛文明曾经如水草丰茂的肥沃湿地。
但父亲的血液已经和这里的水土融合在了一起,他放不下,说不出原因,就是放不下。他常常抱着我回到那片早已荒芜的小镇,自顾自地说起他父辈的故事,不管年幼的我是否能听懂。第一批石油工人相继老去,他们的后代也都领着他们一起离开,而我父亲却一直坚守在这片沙丘上,盼望着那些人能够重新回来。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也离开了他,去往葱绿、湿润的内地,她没有带走我。我那时还叫陈思尔,因为母亲的名字叫“燕尔”。父亲此后变得更加沉默,他留在这里的决心也越来越大,我时常注视着他黝黑的脸,仿佛冷湖的地图都被刻在了他的皮肤纹理之中,我以后也会是那个样子吧。
幸运的是,那时国际联合火星任务正开始起步,很快有人看好在冷湖发展旅游产业,在地球上复刻一个火星,这里也许将重新焕发生机。于是,父亲将全部精力投入新的事业之中,在短短两代人的生命里,他看到了一片土地的兴盛与衰落、破败与重建。
他是冷湖的见证者。
说来也巧,父亲说看到圆球的那一年,在冷湖发现异常光波辐射的新闻当时正闹得沸沸扬扬,火星小镇在外界眼中又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曾经将两个事件对比研究过,这些巧合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外在事物的显现背后或许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父亲的离世只是因为一场建筑事故,和李蒙恩一样,他的身体和灵魂被遗落在火星。
他出事的一周前,牵着年幼的我站在建筑工地旁:“思尔,你看到了吗?”
“什么?”
“一个球,透明的圆球,像个肥皂泡,上面还有淡淡的彩色光晕,就在那条路的尽头。”
“没有啊,爸爸,我没看到呢。”
“你看,就在那儿嘛,要用心去看。”
“爸爸,你骗人,根本就没有!”
“爸爸没骗你,是真的,他们来了……”
“他们?”
父亲没有再回答,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虔诚和期待。之后的几天,父亲又陆续提起过几次,他说在那圆球前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还能看到自己的一生,我以为那不过是他讲的睡前故事。在我睡着之前,他会为我戴上耳机,里面循环放着一首老歌,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就是那个之后无数次梦到过的场景。
“死亡只是一扇门,我已经见到了那扇门。”父亲在离去的前一刻,牵着我的手,他并没有因肉体的疼痛而表现出半分痛苦,反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跟愉悦,“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在等着我们……我们会再见的,以另一种方式,思尔,一定会的。”
夜空中有无数颗星星,最亮的那颗熄灭了,可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就像陷入了无边黑暗。我那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更不懂什么是死亡,也就是从那以后,那个圆球就住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跟随留在这里的乡亲们长大,狠心改掉了名字,拿到新身份证的那一刻,像是身上有一块肋骨被自己生生抽了去。其实,我害怕变得跟爸爸和爷爷一样,将所有人生奉献给一片荒凉,还试图在看不到前路的年岁中寻找一种渺茫的希望。
那段时间就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只能茫茫然看着这里一天天被修建、改造,外面的物资像充满活力的血液一样灌入。在这片重新复活的热土上,我单薄的童年和青春成了一种陪衬。
所有人都开始重新期待火星小镇的未来,像期待那些先驱者从真正的火星上传回可能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消息一样。
此时此刻,我木然地望着林深如黑洞般深邃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你认识我爸?”
“嘿,别紧张,”她嘴角微微上扬,中指指腹在杯口边缘来回摩挲着,“如果看得够远,你不会这么紧张的。你能想象吗?千百万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海洋,后来地壳慢慢运动、挤压,海洋渐渐被蒸发,海底隆起成山峦,又被风沙侵袭,周而复始……宇宙真的很伟大啊,这里真的很像……”
“像什么?”
“像荧惑!”她眼睛发亮。
“可是,你到底是谁?我爸爸……”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轻轻哼起了一段旋律。
“你是为了写新歌才来这儿跟陌生人搭讪找灵感的吗?”我的情绪有些激动,看了看舞池里的老夫妇,他们还在跳着。
“如果要写这些歌,我脑子里的能量足够一秒钟写出成千上万首,但是有什么用呢?你们连一句话都听不懂。”
我回答不上来,眼前这个漂亮女人让我琢磨不透,她如果怀有某种目的,那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供掠夺的,至少,她让我感觉自己还算有些独特,“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她忽然看向外面,脑中似乎有天线接收到了某种天外来的信息:“跟我来!”
她站起身将“万物一体”一饮而尽,但仿佛彻底喝醉的却是我,一股混着酒精味的灼热气体往头脑上涌,在那一刻,我彻底迷上了她,不管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她拉着我的手朝外面跑,我回头跟李老伯打了声招呼,他没有听到。
我们一路来到冷湖的暗夜星空保护区,只要天气正常,这片沙丘上每晚都能看到漫天的繁星。今晚有些不一样。尽管太阳下山后温度骤降、寒风割面,但我并不觉得冷。我和她四目相对,在这片如火星一般的旷野上。在她眼里,跟我在一起的一秒钟就像过去了百万年,而对我来说,这一秒钟,意味着一切。
“你看!”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星罗棋布的夜空像一张巨网。她接着说:“《荧惑》的旋律,是一种语言,我把要告诉你们的信息都放在了里面。”
我看着她的侧影:“什么信息?你,和我的爸爸见过吗?”
她轻轻握着我的手,我瞬间有种过电的感觉。皮肤之间最近的距离,哪怕贴在一起都留着几十微米,比一个细胞还大。我相信此刻的觉受是末端神经受到压力,产生电信号传到脊髓的一些部位,再反馈、再继续运动、压迫,产生电信号,进而促进各种腺体分泌,就像打开了一通电路,我脑海中所有带电的神经元都像头顶上的星辰一样发光、起舞,下一秒就要从天灵盖盘旋着奔涌而出。
我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但一切都在发生。
我学着通过她的眼光去看星空,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开始跃动闪烁,它们相互之间连成曲谱,那是一种跨维度的语言。把一百万个人全部压缩成中子星的物质,也才只有一滴水的体积,而那首歌,《荧惑》,单是一个音符就包含着无数字节的信息。
“你是?”
“灵魂游舞者,用你们的话讲。”
没了之前的疑惑跟犹豫,我百分之百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停顿对我来说都意义非凡。但是,她并没有说话,而像是住进了我的脑子里,成了我的一部分,一切的语言都成了我自身的回音。
她来自系外行星,火星是他们探访太阳系的第一站。
非要用语言来解释我感受到的一切,关于灵魂游舞者,我相信是徒劳的。但是,她的出现兴许是个突破口,离我要探寻的那个秘密好像越来越近了。
如果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来自爆炸后的能量,那这能量正在经历着从简单到复杂的演变,智慧是目前最复杂的能量形式,而我们人类的生命,只是这能量形式的第一阶段载体,它将继续发展,朝着下一阶段努力攀升。站在我旁边的林深,就是这种努力的结果,在他们的文明里,物质世界不过是毫无用处的烂泥,她的肉体也只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包装袋。
“质量转化为能量?E=MC²果然很伟大……”我自言自语。
“用E=hv来参考可能更合适,量子常数乘以振动频率等于能量,频率最高的成为无形的物质,频率其次的成为有形的生命体。”
他们用光速思考,为了达到这一极限的思考速度,他们本身就以光的形态存在。在他们的身体里,对任何信息的处理是每秒百万次,因此需要极大的能量来维持他们的生存状态。
只有恒星,伟大的恒星,才能提供最佳的生存环境,这种超级文明只有住在恒星里面,才能让一个个完全能量状的智慧生命,永远以光的速度思考。
但是,他们的恒星即将熄灭。
这是我无法理解的时间尺度,不像冷湖几十年来的兴衰与变迁,他们生命的攀升历程应该用整个地球的进化史来做对比。
“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感受?我们没有感受。只是思考,一刻不停的思考。”
他们脱离物质的存在,穿越虫洞时根本不会像物质一样被瓦解成基本粒子;在两个时空区的闭合处时空曲率并不是无限大,他们更不用害怕被掠夺一丝一毫的能量;宇宙间再强的力场都可以通过负质量来中和,因此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他们能量场的稳定。除了明确的目的地,他们一路上还探访智慧生命,红色的、蓝色的、灰色的行星,邀请各个层级的生命形态加入他们的能量之中。
在我们还是草履虫的时候,他们就出发离开母星,终于,在人类自以为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文明时,他们抵达了我们这个位面的恒星系。而太阳,是他们思考出来的最佳答案。
“你们从来没有诗意地审视过自己吧,人体大约99%是由氢、碳、氮和氧原子组成的,这就是你们人类和宇宙的深远关系,你体内的氢原子是在宇宙大爆炸中产生的,而碳、氮和氧原子则是由恒星产生的。每一秒,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不稳定放射碳原子在你的细胞内和细胞之间爆炸;当你割伤自己时,星星的残骸便撒了出来;你血液中的每个铁原子,帮你的心脏将肺中的氧带到你的细胞,却曾经帮助摧毁过一个巨大行星……”
“所以呢?”
“所以,人类本质上和灵魂游舞者一样,你们来自宇宙,最终将回归宇宙,以一种更好的方式回归。”
我突然想起古希腊人说过的一句话,“要理解物质,我们必须理解无物质。”这句话看似与现代物理学相悖,实则是这门学科的终点。
当他们降临在火星,命运如时空重叠般,人类的火星任务正如火如荼地展开,我试图去想象两个文明曾经在火星上的相遇,一种纯物质跟纯能量的伟大会晤,但这种尝试是愚蠢的。李蒙恩在日志中所说的“面临抉择”,或许正是因为遇见了他们。
“李蒙恩……被你们收编了吧?”以我对李蒙恩不多的了解,我猜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去完成生命最终形式的伟大攀升,这可比探索火星有意义得多,毕竟他将得到的是整个宇宙。
“是的,他和我们在一起。”
“你们杀死了他?”
“不,我们不会以任何方式去干涉所有个体生命的行为和命运,即使我们有能力这么做,事实上,我们的能力超过你的想象。他的死的确是一场意外,而我们很早就发出过邀请,死后的他欣然接受这样的接引而已。对很多人类来说,死亡就像一个终点,但其实,死亡只是一扇门。”
那个神秘的三维球体!
一套完整的理论模型霎时出现在我脑中,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答案。非要用地球上的科学来演示的话,注定是苍白的,圆球的组成元素未知,密度无法测算,形态相状不稳定,内部有一个巨大的能量反应场。我相信,用物理方程来描述超越概念的事物是一种徒劳。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灵魂游舞者的“飞船”。
“那扇门,我爸爸他看到了!为什么他能看到……”我来不及问第一个问题,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议题值得探究,“那你的意思是……人死后真的有灵魂?”
“我们更愿意把它称为能量,能量永不消灭,它会更换不同的载体,直到最后,抛弃掉所有有形载体,完成回归。”
地球上不是没有这类神神秘秘的心识科学,但那些论调大多数只停留在臆想而已。我此刻想的是,有没有一个能让人看懂的公式或数据,可以将这个伟大发现用相对科学的形式解释出来,如果我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那我也会跟阿姆斯特朗和李蒙恩一样,成为人类历史上永垂不朽的存在吧。
但是,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用一种低等认知去验证比它更高等的,这是很可笑的……而且,这也不是我们来地球的目的。”
“你们为何要来地球?”
“我说过了,这是一种邀请。”
“邀请我们去太阳?如果所有人类都接受邀请,那对人类文明来说,可意味着毁灭呢。”
“物质世界不过是你们做的一个梦,从这个梦醒来,你可以得到更高层次的永生,对人类来说,这是无本的买卖。”
“那首歌就是一封邀请函?”
“你终于懂了。”
“为什么要以这种晦涩的方式?”
“我们尽量降低自己的能量振动频率,以你们的方式去思考,以为可以通过谎言让你们看到背后的实相,却高估了艺术这门谎言是如此的……你们执着于表面上的假信息,却忽略了它的本质,所以很少有人回应。”
“我们应当怎样回应?”
“你爸做出了回应。”
“他?他可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工人!怎么会从一首歌里……”
“一个人的知识多少、地位高低,跟是否有被邀请的资格无关。”
“你们用圆球接走了他?”
“是的。”
“那为什么他在死亡之前,才做出回应?”
“尽管他的死亡是意外、是偶然,但事实上,生命体自身的能量场会对未来的衰落有所感知,这是不自觉的。就像看不到磁场,鸽子总能找到对的路,他能在之前看到我们,就说明他做出了回应。”
“我……能再见到他吗?”
“会的。”
林深蹲下来,抓起一把沙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沙子中有晶体在闪闪发光,我仿佛看到她的手指也变成了沙,不断往下流,然后她纤细的手又好像重新生长出来。不管是如何的跟科学常理相背离,在我看来,眼前这诡异的一切却浪漫至极。
“这里跟火星真的很像……”
“所以在地球,你们先选择了这里?”
她手心留下了一颗小小的透明晶石,像散落在地球的流星碎片,不小心从天外落在了她手里。
这种晶体在冷湖的土地中到处都是,或许跟千万年前地貌形成的历史有关,在山峦和砂石里,它们如同镶嵌在云端的宝石,从来没人想过要把它们取下来。
每当行走在沙丘上,阳光照在上面一闪一闪的。爸爸有的时候会站在沙丘凝望着那些光点,很久很久,直到睁不开眼睛,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牵着爸爸的手,问他那是什么,他说,内心真正单纯无畏的人,才能看到这些光亮。
实际上,这里的晶体能产生一种特殊的振动磁场,而这种磁场正是能量信号的放大器,可以想象,当数量像星星一样的晶体发生共振时,我们可以接收到的信息是不可估量的。因此,地球上的火星小镇成了他们扩散邀请信息的绝佳选择。
此时此刻,我和她四目相对,仿佛有一束巨大的光亮在她眼中跳跃。她又望向远处,夜空在她的凝视中变得有些不一样。我仿佛听见这首歌在整个宇宙中悄然唱响,夜空中那荧荧离离的光点如点燃引信般,连成一篇没有休止符的乐谱。
那一刻,我感觉有一千万首音乐窜入我薄如蝉翼的耳膜里,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随着它们的律动而起舞,冰凉、热烈、静默、喧嚣,忽然明白,眼前这磅礴的宇宙像是母亲一样伸出双手,对我发出一种回家的邀请。
我凝视着她,眼角挂着泪水:“那首歌,为什么是我?那么多人都在听你的歌。”
“你相信奇迹吗?”
我没有理由不点头,遇见她已经是我一眼能看到尽头的生命里最大的奇迹。我现在知道,神级文明灵魂游舞者一秒钟就能读完人类所有图书馆里的书,只用说一句话,数据量就能撑爆地球上所有的硬盘。灵魂游舞者用于通信的功率达10的36次方瓦,约等于整个典型星系的功率输出,不仅是信息传递的速度,还有所有的生命形式……肉眼能看到的一切显现,耳朵能听到的所有声音,心念所能达到的境界,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凭借能量创造出接近其振动频率的所有物质现象。
也就是说,整个世界都可以是他们自身能量的游舞幻化!
“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林深!”我激动地看向她,她的表情微妙动人,我知道,人类的情绪对她来说不过是假象,但她依然牵着我的手,没有松开。我嘴唇有些颤抖,“还有《荧惑》,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灵魂游舞者前往火星、来到这儿的目的,只是顺便带我们汇入这能量的无限巨流河中,尽管初级智慧生命所携带的能量,只是一片大海中一粒水分子的几十万分之一。
但他们,愿意这样做。而我把这理解为一种慈悲,神对蝼蚁的终极关照,不是赐给它们一块甜食,而是让它们最终变得跟神一样。
“人类的爱也是奇迹中的一种,在我们的能量洪流里,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爸爸那颗水分子的振动,全都是关于你,思尔,在我们眼里,大海和水滴都是平等的,所有的智慧文明都有权利航向恒星,脱离物质的二元世界,拥抱永恒。”
林深转过头看向我,眼里发着幽幽的光。
“这是一种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吗?”我问她。
她轻轻点头。
爸爸临终前的神情浮现在我眼前,宁静而安详。说到底,人体不过是一团原子的特殊聚合体罢了,当我们的肉体死去,这一特殊的聚合体便解离开来,我们体内的原子总数在我们呼出最后一口气时并不发生变化,之后,原子和空气、水、土壤混为一体。物质四散,留下能量。灵魂游舞者对所有灵魂敞开,所以在那一刻,父亲以能量的形式对灵魂游舞者做出了一个简单回应——I'm in。李蒙恩也同样如此。
“可是,我们的恒星,会因此提前熄灭吗?”
“你们的恒星还在主序星阶段,靠把氢聚变成氦为生,当恒星走向死亡的时候,它会启动新的聚变并抛出外层物质,最后剩下一个昏暗的小小内核,那就是——恒星墓碑。恒星墓碑即使提前出现,人类文明的长度也绝对撑不到那个时候。”
我有些迟疑,“可是……”
陆续有人来到暗夜星空保护区,三五成群,他们抬起头注视着这片幽蓝色的广袤深空,不知道此刻他们脑海中会否浮现出同样熟悉的旋律。我似乎看到了那半弧形的星轨排成线,将人类命运的波纹延伸至无限。
“生命应当是没有寂灭,奔流不息的!”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希望这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回到火星酒吧,推开那扇门,空气凉爽而新鲜,四周的全息投影刚为观众下过一场电子流星雨,一种淡淡的银亮色包裹着人们,大家看上去都比平时要高兴。老夫妇还在舞池里悠然起舞,随着缓慢的音乐转圈踏步,我看向他们,时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
我呆坐在原地,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此刻我的心像是被洒上了一层柠檬汁,仿佛灵魂游舞者刚刚吸食过我的大脑和内脏,只留下一架空空的皮囊。我暂时失去了判断跟思考的能力,凝视着面前那个空杯出神。
不一会儿,杯中粉红色的“万物一体”又重新盛满,似乎是从克莱因瓶的另一个瓶口涌出来一样。
直到太太过来叫我,我才感觉自己重新落到地面。
“沐沐,我们回去吧!”
“太太您……”
“今天玩得很开心,多谢你的照顾啊!”太太笑起来,在她的深褐色瞳孔里,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那晚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个梦,一个被储藏了几个世纪的梦,在某个特定的时候被打开。如果命运可以用量子轨迹来解释,我会把跟她的相遇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交叉点,一种奇迹,或者是一种必然,因为她,我生平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过去,第一次可以看到自己可能的未来。
本来计划的行程剩下最后两天,我托人做了一个假的骨灰盒,如果太太想起来,这便是给她的交代。可第二天再见到她时,她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之前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阴云全都消散了一般。
我们前往位于小镇边缘的影视基地,去那里为游客们拍摄一段以他们为主角的火星短片。在大巴上,我为大家介绍了几个可供选择的故事剧本,有先驱者初到火星的探险,有最后的地球人在火星基地上的坚守,也有人类和外星人的浪漫爱情……
人类骨子里的英雄主义值得歌颂,有的时候,我们又似乎把这种英雄主义想得过于美好。因为不管多么动人,都是对真相的扭曲,没有悲观和乐观之分,二元都是一种假象,这是我从林深身上学到的。
老伯和太太接过他们的剧本细细研究,表情像是在偷看对方的情书。太太今天没有喊错我的名字,也没有提起李蒙恩,神智格外的清醒,用以前的说法,她看上去就像是回光返照。
车子经过一片零零落落的墓群,那里被矮小的围墙围起来,里面有不少父子、夫妻的墓碑,大多数被风沙掩盖得只露出一半,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长久地静默着。老司机带头脱下帽子,一声鸣笛当作致敬,这种小小的仪式对冷湖当地人来说是一种惯例。我爷爷和父亲的墓碑就屹立在这里,每时每刻,向着东方。
此刻,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父亲并不在这儿。
我拜托大家给我一点时间,下车后,我在墓碑群的角落里找来大大小小的石块,垒成小尖塔的形状,就当是为李蒙恩在火星上树立的一方墓碑。
夫妇俩透过车窗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待我回到车上,太太抓住我的手:“你刚刚在干嘛呢?”
“帮一个重要朋友办点事。”
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快要接近目的地了,前方的空中出现了一团彩色的云雾,伴着耀眼的光,越是往前接近那光就立马消失,乍看是一种光线折射的自然现象。我想起了从前的新闻,光波辐射的奇异现象或者是疑似地外文明的痕迹,不管光背后的本质是什么,那些猜测和理论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太太兴奋起来,但和以往的兴奋截然不同。
李老伯看了看我,表情有些无奈。
游客们根据自己选择的剧本去各自的试衣间换戏服,夫妇俩拿到的是橙色宇航服。我们来到占地几百亩的户外基地,除了天然的半沙丘,还有一些人造景观,从摄像机的视角里看,这里绝对百分百还原了火星地貌。
摄影组还在架机器,我代导演帮他们顺剧本,这个故事讲的是两位驻守火星基地的夫妻遇见了外星人,他们决定跟随外星人去到它的母星,去学习更先进的知识。
“您一会儿就这么念啊,‘高台孤矗昂首望,穹凄尽兮宙宇敞。车马纵兮雁飞翔,春复秋往世无常’,这句古词在描述友人互相告别时的场面,但其实是一句外星暗号,说的时候多带一点感情……”
太太点点头:“好好!‘高台孤矗……’”忽然,太太眼睛一亮,看向身后,又猛地回过头,抓住李老伯的手,“老伴儿啊,我知道哪儿能找到蒙恩了,跟我来!”
他们径直向后面的小山峦快走过去,我反应过来后,跟着他们一路追去。
此时,有一个同样穿着橙色宇航服的人从山后面慢慢走了出来,他们三人一见面就拥抱在了一起。我走近一看,那人竟然是李蒙恩,跟照片里一模一样!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眼前的他依然是一种能量游舞,那就像我不能否认那个梦一样,不能否认他的出现也是一种必然。
时间仿佛暂停在这一刻,恍惚中,我感觉被拥抱的那人是我,眼前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李老伯望着李蒙恩的脸,自言自语着:“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反倒是太太,她似乎更加放松和自然,好像这次是他们安排已久的见面,她把我拉到跟前:“蒙恩啊,这是沐沐,我们的导游,他对我们可好了!”
有种错觉,眼前这一切仿佛上一秒在我脑海中预演过。
我伸出手:“你好,还是叫我陈思尔吧。”
李蒙恩用力握住我的手,一脸阳光的笑容:“你很善良,谢谢你刚刚为我做的……对了,我很喜欢那杯‘万物一体’,那天也请你喝了一杯,咱们两不相欠了!”说完冲我眨了眨眼。
“他们会和你一起……”
太太依偎在他身旁:“对,我们要跟着蒙恩回家呢!”我很确信的是,太太现在也看到了那个圆球,应该说,它一直都在那儿,一直在等待。
李蒙恩看着我,似乎也在等一个答案。
“其实,我也喜欢你们要去的地方,不过……”
他抢过我的话:“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改变了计划,宇宙更深处还有很多恒星……”他望向天空,“这一颗,留给你们。尽管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会消耗我们很多能量,但不管怎样,我们相信奇迹。”
“嗯……”
“啊,我可是燃烧了一颗恒星来向你们问好呢。”
“谢谢你,但是……我会错过什么吗?”
他思考了一下,“在你有生之年,不会。”
不要忽略每一次召唤,不要忽略心的声音。
不跨越自身与内心的鸿沟,就算抵达了外太空也没有用。
不要放弃思考,要追逐光速的真理。
……
灵魂游舞者在我的脑海里还放了一些知识,一些全新的、复杂的,数字和公式,文字和语言,甚至是比三维球体的理论程式更艰深的宇宙终极模型,还有无穷无尽的,那些我相信虽然暂时无法理解但总有一天会用上的知识。
像我这样卑微的生命,在一秒钟思考百万次的纯能量面前,一如蒙受了万物的恩典。在脑子感觉快要炸开之前,我再次认真地看着那双眼睛,那一瞬间,我的确是找回了这二十多年来失去的所有生命力。
“李蒙恩,林深……再见。”
“bibakuludebaba!”
他笑了起来,在这片沙丘上,我和他同时看见了彼此最澄净的时刻。
我回头看,负责摄制的工作人员还在忙碌着,我把剧本还给他们,告诉导演这场戏我们将提前离场,让下一组游客继续。
这趟旅程,灵魂游舞者、我和夫妇俩、李蒙恩,我们终于走到了各自期待的终点。或者说,在回归的路上,我们都踏出了第一步。
在忙碌的摄影棚里,剧本的主角消失了,除了我,没人注意。
告别有着它自己的节奏感,是一种训练有素的必然。我想起小时候和爸爸、妈妈的告别,没有任何仪式感,而且充满痛苦和缺憾,但这一次的告别,我觉得很完美。我突然想回到爸爸的老房子,再仔细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bibakuludebaba……”我轻声地说,没人听到。
返回的路上,我把那个假的骨灰盒放在了李蒙恩墓碑的旁边,似乎让这种仪式变得更加圆满。空中突然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我仰起头,那刺眼的光缓慢地冲到天空的边际,然后照耀在大地上,地面依然闪闪发亮。
爸爸的老房子离火星小镇有些距离,但我觉得那是一段期待已久的路。
在他铺满灰尘的卧室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我站在屋子中间,闭上眼睛想象爸爸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干燥的空气令我的眼睛变得干涩。
我四处寻找他留下的痕迹,在书桌抽屉最里面,竟然找到了一张爸爸妈妈年轻时候的合影。照片旧得发黄,好在还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我对妈妈的印象已经模糊到不记得她的相貌,拼命搜寻所有跟她有关的记忆,才确定那就是她,我紧紧攥着这张照片,在我心里它胜过了世间一切珍宝。
在照相馆那种老土的塑料背景下,他们笑得很腼腆,妈妈穿着碎花裙子,身材瘦高,笑起来嘴角有一对好看的梨涡。我看着她傻呵呵地笑了,第一次发觉陈思尔这个名字真好听,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林深的样子跟她倒有几分相似。
我想去找她,去葱绿、湿润的内地,我要带上冷湖所有的记忆,奔向她,然后告诉她那个梦,告诉她,我的选择。
用不了几天我便打点好了一切。我从来没想过离开火星意味着什么,至少现在明白了,就像死亡意味着全新的开始一样。
我开车行驶在无人区,火星小镇在身后变得越来越远,前方的路长长直直,没有方向,或者只有一个方向。我知道宇宙浩渺,但此刻,我的心却像一只蜷缩在一起的猫儿,在迷失与寻回之间,我开始想念在母亲怀抱里的那种温暖。
卷着盐碱颗粒的风吹打在脸上,慢慢地,我感到嘴角边有些咸咸的苦涩。车里的音乐自动打开,依然是她沙哑的声音,像是一种召唤。
不管我们将去向哪里,都是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