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过的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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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骨铭心地谋生活,云淡风轻地讲故事

收到艾苓老师这本书稿时,我正在写“县域教育何以是个问题”的书稿,一时间恍惚,两本书里的“小人物”的影像神奇地重叠了。我在北京大学任教多年,一直从事教育问题研究。书中这些寒门学子的故事总有一种内在的力量,让我忍不住地搜集、探寻、阅读和共鸣。

在大数据时代讨论教育、贫困、阶层等话题,很多时候会忽略鲜活的个体故事,只将他们缩微成一个数字,进入计量模型,输出一个并不指向任何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个体统计结果。

而艾苓老师选择用当事人口述形式,让50多个高校贫困生如同显微镜一般把自己的故事摊开放大,让我们看到个体、社会、制度、人心的细微肌理。

从他们的讲述中,我们看到贫困的具体由来:父母缺少稳定职业,家人因为患病、赌博等债务缠身。

在《总有意外发生》中,讲述者是个女孩,母亲被确诊患有精神分裂症后,父母离婚,她一个人照料母亲。

有人劝她说:“我给你指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把你妈送到精神病院,你该走就走。第二条路是把你的户口和你妈妈的分开,这样她就属于无保障人员,跟你没有关系了,我们再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但她舍不得,“把妈妈送到那种地方关起来,她就彻底完了”。

这些孩子自小遭受饥饿、寄养,甚至是家暴。

在《有些伤痛已经选择性遗忘》中,讲述者自小被寄养在二姨家,频频遭到殴打。

他说:“后来挨打,我还在手腕里侧刻了个‘十’字。当时我很绝望,以为妈妈不要我了,这辈子我都要在这里挨打。”

这些自述读起来令人心碎,但他们没有放弃通过读书摆脱贫困、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们想方设法地求学,刻骨铭心地谋生。一页纸翻过,那些在主人公内心里滴血的经历就此尘封,延续成下一个情节的韧性和坚持。他们每一个人,在淡淡的讲述中,将经历变成过往,将个人遭遇的苦难化作希望的微光,照亮自己和他人人生旅途中的一个个角落。

我喜欢这种淡淡的讲述,他们很少拿什么标签贴在自己身上,甚至拒绝他人给自己打的烙印。书里的很多人面对困境时似乎都本能地坚信“眼下的困难是暂时的”,如此直白、似乎淡如白开水一般的道理,却让他们有了仿佛哲人和菩萨的通透——灵魂飘在半空中,从当下的处境中直面未来,让未来的自己穿越时空来告诉现在的自己:我还行。从虫观现时困境到鸟瞰人生全程,他们变成了人生艺术家。

在《赌徒的女儿》一文中,有个女孩讲了这样一段经历:

我的第一份家教是给小学生补习数学,每小时25元。第二份家教是在一个老楼里,七楼,整个楼道一个灯都没有,晚上黑灯瞎火的特别害怕。回到宿舍,身上还有冷汗呢。

我问自己:你到底怕什么?怕鬼吗?我没做过亏心事,怕鬼干什么?怕坏人吗?我什么都没有,他大不了杀了我。活得这么累,没什么可留恋的,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想清楚这些,我就不害怕了,到现在我也不怕走夜路。

受过良好的教育虽然并不会让你免于遭遇苦痛,但是能塑造你面对苦难的方法与态度。书里的人都来自绥化学院,这所大学在中国高等教育的版图中并不算一个亮点,但这里的师生曾经以各种方式温暖、包容、惠赠过来到校园里的他们,给他们一束光、一滴水,让他们得以暂时中止之前的难处,得以拥有与前行中的障碍相抗争的力量。就算不能如此,也让他们感知到身边是有一群人的,他们是在一起的。这就是教育的好处。

愿意讲述自己过往的人,往往是到最后阶段还能笑得出来的人。毕竟,过去的难堪、狼狈、无助、痛苦,在最后的成功加持之下,都会自动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让成功更有理由,让眼下的生活在道德上站得住脚。而这恰恰是人之生而为人的最大本领之一:为自己定义,给自己解释。从真实的遭遇到真实的故事,经历就变成了经验,得以积累,得以传承。

然而,有太多的人早已无法言说自己,遁入无语与静默的境地。生活或浓或淡,或苦或甜,日子一天天过去,是不是往后的每一天都是重复?在生活中提炼故事,在故事中摹写生活,让不能言说的人们也能借此穿梭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自我世界和他者世界之间,何尝不是跟着又活了一回?在别人的故事里历尽沧桑,我好像又活过了几辈子,值得!

林小英北京大学教育学院2022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