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没毕业证的毕业生
受访者档案:
男,“80后”,绥化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05届毕业生。家在县里最穷的村,是最穷的户,爸爸经常欠钱不还。家里姐弟四人,他是全家唯一读初中的孩子。初中时曾和父亲在供销社的打更房居住,高中考上了当时比考大学还难的县一中,现在北京某媒体工作,有两个女儿。
我家在我们县最穷的村,是最穷的户。我有三个姐姐;爸爸经常欠钱不还,外号“老赖”。偏巧,我家和村里最富的人家是邻居。
我五岁才会走路。听人家说,我不会走路的时候,邻居家的大朋经常背着我玩。他比我大半岁,长得比我高。这事我不记得。
上学以后,我和大朋也经常出去玩,到了饭点,村里人会说:“小四,你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啊?大朋,你在我家吃饭吧。”这事我记得特别清楚。
妈跟我说:“咱家跟大朋家啥都比不了,学习是你唯一的出路。”
对,唯一能帮我找回自尊心的就是学习。
大姐成绩特别好,上到六年级,爸说:“下来吧,咱家缺干活的。”
她据理力争,还想继续上学,挨了爸一顿打。
三个姐姐先后辍学,继续上学的就剩我了。
我去乡中学读初中,妈到乡里照顾一位生病的老太太,和那户人家处得很好。那家的儿子承包了乡供销社,让我爸过来打更。我跟着爸在供销社的打更房里住了两年,小黑屋的墙壁上逐渐写满俄语单词、数学公式和化学方程式。
那时候考高中比考大学难,县一中每年只收100人,50个名额给县城学生,50个名额给农村学生。我们县一共12个乡镇,一个乡镇的应届初中毕业生100人,也就是说,每年1200人在抢这50个名额。我们乡曾经连续五年全军覆没,我们这届出彩了,一共考上五个人,我的成绩排名第二。
高中班主任特别好,她拿着我的贫困证明几次三番去找校领导,学费全免了,但其他费用还是挺多的。
2001年我考进绥化学院,我们这届本科生是哈尔滨师范大学和绥化学院联合办学,那张盖着哈师大公章的毕业证现在还没到我手里,可能在学校办公室的哪个柜子里压着。
录取通知书上写着,我们专业一年的学费是4560元。当时没有助学贷款,家里东挪西借,凑了3600元,我带着这些钱去绥化上学,从此独立。
第一天报到,我交不起学费,在别人的宿舍暂住一夜。第二天交了住宿费,我才有了宿舍。那时候三食堂还是平房,开饭的时候我帮人家盛饭,人家供我饭吃,大一上学期,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
之后,我想做家教,但找不到途径。2001年10月20日,我跟几个同学举着牌子去街上碰运气。几天以后,我等来第一份家教,给一个初中生补物理,一小时八元。如果给小学生补课,一小时只有五元。最多的时候,我同时做五份家教。
我跟女朋友是一起做家教认识的。2003年“非典”期间,学校封校,赚不到钱,多亏有她接济。
大三那年,我从齐齐哈尔收购旧冰刀卖给学弟学妹,挣了一万元,交了大二、大三两年的学费,大一的学费只能先欠着。
大四那年,我和同学去大庆做家教,挣了三四千元。这笔钱我没交学费。女朋友是专科生,已经先来北京,我带着这笔钱投奔她去了。
我们想租房子,人家一听东北口音,不租了。后来租到地下室,公共厕所,洗澡只能10分钟,一个月租金230元。
在北京,有的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我这个没毕业证的人找工作,太难了。那时候,公共汽车的月票是32元。每天早晨,我用矿泉水瓶装好两瓶凉开水,拿着月票出门,一元五个的馒头是我一天的主食。报纸广告里条件差不多的招聘单位,我一家一家跑。
这样跑了一个多月,我找到第一份工作——送快递,月工资750元。2005年的北京,快递行业方兴未艾,很多小区的保安不理解这种新行业,他们不让我进院,还像撵狗一样撵我。
有一天下午,我去一家送水公司送快递,他们总部的货车过来送货,男老板正好不在,急得女老板团团转。我赶紧帮忙,帮着卸那些桶装水。
帮完忙要走,女老板问:“小伙子,你有没有时间送水?我们这儿还缺送水的。”
送水的时间是每天晚上6点到8点,和快递两不耽误,这真是喜从天降。送一桶水,我的收入是1.5元,一辆脚蹬三轮车可以装10桶水。快递那边下班后,我每天拼命送水,每月都能收入一千多元。
那天有些累,我往六楼送水,扛到四楼半突然腿软,桶装水砸到脚背,疼得火烧火燎。我坐在楼梯上休息,赶上大家下班,他们一个个打量着我,再绕过我,各自回家。
等脚背没那么疼了,我也休息好了,一鼓作气把水桶扛到六楼。
这样的生活差不多持续了两年。两年后,听说有家新闻单位面向社会招聘,我试着报了名,参加了笔试和面试。
有位负责人对我的面试表现非常满意,我坦白地告诉他:我还欠着学费,没有本科毕业证。
他特意上网查询,查到了我的学历信息。
几天以后,我接到这家单位的录用通知。
之后的生活就比较顺了,工作稳定后,我替家里还了三万多元外债,在老家办了婚礼,后来为父母在县城买了带电梯的高层房。
回想大学生活,我非常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教我们古代文学的老师张庆利,听他的课真是享受;一个是教我们写作的老师林超然,他一边教我写作一边教我做人。
那时候我做家教的钱都充进了饭卡,兜里的钱从来不超过一百元。学校临时收费,我都是跟林老师借,至少借过四次。
林老师知道我的经济情况,他对我说:“你不用因为没钱自卑,需要用钱的时候尽管找我,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他还对我说:“你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这个学校里觉得林超然是怪物的人很多,我照样生活得很好!”
林老师胖,我们背后叫他“林胖子”。他夫人高方老师看起来弱不禁风,我们叫她“风筝”。
有一个期末,我跟林老师借钱。他兜里就几十元,他跟我说:“你先去考试吧。”
夏天的考场,门窗都开着,室内阳光灿烂,远处的树上传来鸟鸣。大家正在答卷,高方老师穿着一件粉色裙子飘进考场,她径直走过来,把钱放到我桌上,说:“以后缺钱,你来找我!”
考场的肃静突然被这样的方式打破,大家哄堂大笑。我当时真的特别尴尬,今天想起来只觉温暖。
我最大的问题是自卑。有位老师说要送我衣服,我鼓足勇气才去拿,而且只拿这一次。在外面赚钱的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觉得自己不务正业。林老师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让我觉得穷也可以穷得有尊严。
大学同学都觉得我很成功,可我经常自卑。比如有时候岗位竞争,我就认为自己不行。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一直在努力克服。
现在我有了两个女儿,陪着她们慢慢长大,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