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人的战争1
公元前493年夏历六月,骄阳胜火,炙烤着位于东海之滨的吴越古国,草枯木焦、铄石流金。几千年前的人们和大自然走得近,天人感应,大自然的脸色直接影响着人类的情绪,这样火盛水囚的天气人是很容易犯火发脾气的,这不,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弹丸之地的古越国就发生了两场战争。
一场是男人间的战争,地点在槜李,就是如今杭嘉湖平原上嘉兴一带,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吴越槜李之战,互相为敌的双方是做了千年好邻居的吴王和越王,如今两位草头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吴越两国的国君阖闾和勾践全披盔戴甲粉墨登场,穿箭雨、冒矢石,舍身忘死,视万金玉体如粪土,就渴望拿下对方,迫使对方称臣。可见这场战争的规格之高。
另一场是女人间的战争,地点在越国都城郫中西面五十里外的浣纱溪边,对阵的双方是夷光和郑旦,两人都是越国浣纱溪边的浣纱女,夷光家在浣纱溪的西岸苎萝山下,这里的村民全姓施;郑旦家在浣纱溪的东岸金鸡岭下,这里的村民多姓郑。施家和郑家只是隔了一条宽才几十米的浣纱溪,浣纱溪不是什么大江大河,就在每年的梅雨季节发大水时水量大点,可以漫漫无际淹没两岸的田舍,而一般时候,最深处水也就两个成人身高,浅一点的地方才上脚背,可以赤脚过溪,对岸人家往来如邻居串门。同饮一溪水,两村按说也是有千年历史的好邻居,婚丧喜事,争相往来,可是因为两村同时出了一位千年一遇的绝色小美人,论容貌身材气质又难分高下,这麻烦就来了。
起因在浣纱溪边的茶馆里。
那时的浣纱溪两岸古木参天,浓阴蔽日,树荫下隔着溪水开着两家茶馆,供过路的行者、贩夫、樵客、渔翁、走卒歇息解乏,溪东那家挂着“郑”字旗幡,是金鸡山下郑姓人开的;溪西那家飘着“施”字旗幡,显然就是苎萝山下施姓人开的了。现在正是三伏大热天,种田的嫌田水热,行路的嫌脚板烫,摇船的手起泡,赶车的嘴冒烟,人人都往阴凉处藏,于是茶馆就闹热了,大家聚在树荫下喝茶茗酒,一边还能欣赏溪水里浣纱女们浣纱的倩影,聆听她们委婉动听的《浣纱曲》,神仙不换的生活。这首《浣纱曲》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也许和浣纱溪一样古老吧!浣纱女们口耳相传,不断改进,竟成名曲,到后来还成了诗人常用的曲牌名。其词曰:
浣纱溪水清又亮,
妾在溪边浣纱忙,
郎站山岗等嫁妆。
浣纱溪水清又亮,
大王恩德比水长
生儿替王守四方。
人美曲妙,浣纱溪上似乎飘着仙气,把野老村氓们送到了天上的瑶池仙境。
煞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妙的是无论观众还是演员,大家都是这道风景的组成部分。
可惜,人是不知满足的动物,一会一个花招,水涨船高。眼福有了,耳福有了,还想口福。你就不能吧嘴巴闭上吗?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的人最易祸从口出。
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不!应该是“闲人自忧之”更确切。
起初,大伙的话题还在国家大事上,大王勾践已经带着军队北上和吴国打仗去了,胜耶败耶?忧国忧民,讨论一下国家大事是应该的。可是后来慢慢走了题,从帝王将相慢慢谈到朝代兴衰,夏朝、商朝还有西周的灭亡都和美女有关,于是就谈到祸国的美人,于是话题一转,转到了不远处浸在溪水里浣纱的浣纱女身上去了。嘴巴又一滑,就把夷光和郑旦扯上了。夷光和郑旦才十三四岁年纪,清纯得就像茶馆后面池塘里正盛开的荷花,一尘不染,身上还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故事发生过,有的只是美丽的容貌和婀娜的身段,难免一比,那么谁更美一点点呢?
别忘了夷光是施姓人,郑旦是郑姓人,这个话题本来就很敏感,简直是禁忌,一旦触犯,必然伤了两村人和气。
当时就有苎萝山下施姓人捷足先登,在“施”字招牌的茶馆里说夷光更漂亮,在飘着“施“字旗帜的茶馆里自然施姓人强势,郑姓人弱势,等于是仗势欺人。这不,消息一走漏,火点起来。金鸡山下的郑姓人自然不干,从对岸茶馆里跑过来声援,当场反击,认为郑旦更漂亮,而且进一步强调,要论浣纱溪边第一美非郑旦莫属。既然脸面撕破,矛盾公开化,那就不用讲客气,用不着再为了一点邻里之情把意见藏着掖着。双方越争越是不服气,争到后来,干脆不讲真理讲蛮力,谁的嗓门最响谁最有理。最后,光是嗓子响也不顶用,不得不动手动脚,于是茶馆里拍桌打凳,你推我搡,沸反盈天。
一道十全十美的好风景被这些村氓野夫扯个七零八碎。
本来没有直接利益关系的外地人可以公正表态的,可眼下问题升级成宗族、族群问题,谁也不敢站队了。这是得罪人的事。
事涉自己的声誉问题,当事人夷光和郑旦却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她们只知道那边很热闹,小姑娘天性好奇很想上去凑热闹,看看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可又不敢,怕耽搁了手头的活,晚上回家交不了差事,被老娘骂上半夜,还可能被老爹打个半死。只能十分不情愿继续蒙在鼓里。
当时浣纱溪两岸浣纱女是最辛苦的,负担最重,政府要的赋税全在她们手里,个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而民风依然是重男轻女,大热天了,男人可以乘凉,她们必须浸在水里浣纱,理由是脚下溪水很凉快可以抵消头上烈日,除了寒冬腊月,其它时候都是赤脚浸在水里的,因此浣纱女的脚比一般人要大,且更强壮,要不然她们双手和腰动作时就没办法保持身体平衡。还被当风景欣赏,其实她们哪里能算是仙子呀?简直跟女奴差不多……
茶馆里好戏才开头。
到底谁更美?事情没办法收场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问题不能再成为历史问题,就这么羞羞答答悬而未决,把人活活憋死,必须分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请双方都认同的权威人物来做评判乃理智之举。
此人非亭长暨胤莫属。暨胤是浣纱溪两岸几十个村落的最高行政长官,不但能干,而且做事也确实公正负责,视偏袒和推诿为地方长官的最大耻辱,但他这人也有一个很严重的毛病,那就是重男轻女,幸亏这件事情上不是男女之争,是两个女孩子之争,要是男女之争,他一定是站在男的这边的。所以请他来做夷光和郑旦两个美人的裁判官,应该是天作之合,没有瑕疵。
于是双方争吵的主战场从施家茶馆转移到了亭长稽胤的家。
稽胤听说有人要请自己决断“公务”,还挺有信心的。国有战事,而他这个亭长闲了半个夏天,心里发毛,正要想有所作为,来了'公务“正好,他自信浣纱溪两岸没有他稽胤解不开的结,凭他的智力和威望,随便一决,定然风平浪静。可当他听清楚是请他裁决夷光和郑旦谁是浣纱溪边第一美女的时候,自信心跑到了九霄云外,马上把他难住。
见稽胤傻乎乎没有马上作出裁决,冲突进一步升级。
苎萝山人发狠了,如果夷光胜出,以后大家就叫她西施,让整个越国人都知道浣纱溪最美的人儿出自西边苎萝山下的施姓人。
金鸡山人当然不肯示弱,跟着发誓,如果郑旦胜出,以后大家叫她东郑,让天下人都知道浣纱溪边第一美人出自东边金鸡山下的郑姓人。
或者是西施,或者是东郑,只能有一个名字被传扬,不共戴天。
双方其实都是在向暨胤施压,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无论哪一方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稽胤见双方势同水火,更难开口说话,可情势所迫,他不得不表态。可怎么表态呢?
不是他不熟悉下情,而是太熟悉下情。浣纱溪边的一草一木他稽胤都了如指掌,两个小美女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稽胤是整个浣纱溪两岸人家的家长,家有女儿初长成,“长”出的不是欣喜,而是满满的麻烦。其实在此之前,两个小姑娘惹出的麻烦已经让他头痛不已,刚才这些人进门时他也恰好在筹划对付两人的妙招,只是尚无良策。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世上的美女哪位是省油的灯?这就是暨胤重男轻女的原因。
先说夷光,四天前刚刚有人到暨胤这里来告状,说是夷光砸破了人家的脑袋,撞坏了人家的马车,还顺便把人家做小生意的摊位给端了。稽胤不信,夷光只是一个浣纱的小姑娘,哪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后来经人解释,才明白所以。
五天前,夷光的父亲一大早挑着柴担去郫中城外卖柴,粗心大意忘了带竹水筒,临近中午,还没回家,夷光的母亲急了,这大热天的,一个人能几个时辰不喝水吗?于是就把正在溪边浣纱的夷光叫来,给她父亲送竹筒。夷光是孝女,老父有难自然不敢怠慢,背着竹水筒往郫中赶。到郫中有几十里山路,在城外见到父亲时夷光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大概是找到父亲时有点激动,她情不自禁地把戴在头上的斗笠取了下来,斗笠是连着面纱的,斗笠一旦取下,夷光等于是素面朝天、风光全露。他父亲明知要闯大祸,但因为唇焦舌燥,正捧着竹筒往身体里灌注琼浆玉液,要腾出双手来阻止女儿这个动作已经来不及。
果然,祸事立即发生,站在夷光对面不远处的两个手执长戈守城门的军士首先遭殃,瞪直眼睛傻在那里,魂飞魄散,忘记了大王交给他们守卫都城的神圣使命是监视坏人而不是欣赏美人。而夷光尚毫无知觉,竟为了让湿漉漉的长发在风中快点干起来,很有韵味地摆摆脑袋,顿时一头秀发风中飘逸。这就不是传说中的仙女下凡吗?两位守城军士因为魂被收走了,手无搏鸡之力,握在手上的沉重的长戈不由自主脱了手,一只砸在城门口的一个摊贩头上,小摊贩被砸破头,当即鲜血直流,可这小摊贩竟浑然不觉,因为他此时也抬头看到了夷光的脸,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另一支长戈倒向城门,此时城中正驶出一辆坐着贵人的马车,一位雄赳赳的壮汉驾着车,长戈砸在马儿的脑袋上,马儿吃痛受惊,登时横冲直撞起来,如果驾车的车夫能及时勒一下缰绳,或许是能控制住的,可偏偏驾车的壮汉也抬头看到了不远处长发飘飘的仙女夷光,也忘记了自己该处理的当务之急。任由马车像战车,把城门口的几家摊位冲个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夷光的父亲一看大事不妙,整个城门口像遭受强盗洗劫一般,这些损失是他一个卖柴的樵夫能承受得起的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拉了女儿连忙走人,这满满一担柴也不要了,权当是对受害者的一点小小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