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春深(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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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残月》:昨夜津门雨

三月初,惊蛰刚过,天津骤然下了一场大雨,暗示着今年是个早春。房檐边淅沥作响,下人掀开帘帐,姜老太太撑着拐杖打卧房里走出来。一滴雨水闷头砸在了头顶,把老太太惊得一哆嗦。

丫鬟赶紧抽出帕子,姜老太太摆摆手:“没事儿。”

到正厅主座坐下,老太太慢悠悠地吹着手中的那盏参茶,问道:“小的那几个,都有谁在家呢?”

丫鬟答道:“二少爷在东院逗鸟儿,我过来时还听到他在跟小厮闲话,说是昨天大沽口又响了炮声呢……”

说到炮声,姜老太太的语气充满关切:“佩芷呢,我的小四儿呢?这外面总不太平,她惯是爱乱跑的性子,把她叫过来跟我待在一块儿。”

府里冬天挂上的棉帘帐都还没撤下去,正厅的帘帐被掀开了,姜家二少爷姜仲昀嘴里哼着曲儿打趣道:“奶奶,您成日里就知道惦记佩芷,合着我们哥仨儿都海河里捡的。”

听姜仲昀这么一说,丫鬟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姜老太太执起拐杖虚指了他一下:“捡你做什么?捡篓螃蟹还能吃,捡你有什么用?我问你,见没见到佩芷,她上哪儿去了?”

姜仲昀栽在靠近门边的那张红木八仙椅上,姿态放荡:“这您可问着了不是?捡我就是给您报备您亲孙女行踪的,我可是打小儿就陪她一起上树掏鸟蛋。不信您去问问她,三个哥哥里她最亲的是谁?她一准儿提我的名字。”

帘帐边冒出来一柄折扇,人未进门声先到:“大清早的净听你在这儿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姜仲昀,我何时说过跟你最亲厚?”

姜老太太笑得眯起了眼睛:“我的乖孙女来了。佩芷,快进来,外边儿冷。”

姜佩芷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早春天寒,长衫外面套了银鼠皮坎肩,胸前那颗芙蓉扣上挂了一枚珐琅彩质地袖珍香笼,做工考究,淡然生香;再向上看,一张脸未施脂粉,长发盘起,头上戴了一顶晟福祥的礼帽,活脱脱的男人打扮。

见她撩起衣裾踏过门槛,倒像是个标致公子哥的模样,姜仲昀凉飕飕地道:“你一打扮成男人模样,就准没好事儿。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们男人家可不会像你这么精致打扮。你这样的,倒像是私寓里的相公……”

“所以你们都是些臭男人,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

“那我下次见到佟家大少爷可得问问,他是香男人还是臭男人。”

“姜仲昀!”佩芷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不想提那个人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私寓里的相公是怎样打扮的?你当心我告诉二嫂。”

“好啊,长本事了,姜佩芷,你去告诉……”

姜老太太把茶盏撂在桌面上,发出了一声清脆声响。明知兄妹俩只是玩笑拌嘴,她还是明晃晃地拉偏架:“仲昀,你不兴总欺负佩芷,我要不高兴的。”

姜仲昀嗤笑:“谁欺负得了我们姜四小姐?人家能耐大着呢。”

佩芷靠在姜老太太座位的把手上,搭着姜老太太的肩:“奶奶,您给掌掌眼,我新得的宝贝。”

说的是她手里的那把泥金扇,摊开来看,扇面上绘着春花蛱蝶图。

姜老太太点点头:“画是好画,就是少了两句词儿。”

佩芷道:“我正准备今儿个去找白柳斋给我题呢,这扇面儿正配他的字。”

姜仲昀勾勾手,丫鬟接过了扇子给他递过去,他拎在手里仔细地看。

姜老太太又问他:“小荷和我说,昨儿个大沽口又打炮了,怎么回事?”

姜仲昀答道:“还是前几天那码事,没完没了的。有人想进军天津,北塘已经开始戒严,埋了好些鱼雷。听到没,小四儿,你可别往那边去。”

佩芷对此略有耳闻,便问道:“怎么又来?”

“谁知道呢,见天儿地找由头闹。”他把那把泥金扇朝着佩芷扔回去,“这画是周绿萼的吧?”

“你怎么知道?”佩芷小心地接住扇子,嫌他粗鲁,顺便瞪了他一眼。

“他在上天仙挂头牌唱了三天杨妃了,我们四小姐可迷着呢。”姜仲昀脸上挂着嬉笑,“怎么着,周绿萼是你得意的带香味儿的男人?”

“奶奶,您看二哥说的都是什么话呀,三两句话不离男人,我一姑娘家都被他给带坏了。”佩芷转变了策略。

姜老太太叹了口气,看向姜仲昀的眼神明显挂着不悦。姜仲昀赶紧坐直了身板:“奶奶,臭丫头拿您当枪使呢。上海红透半边天的青衣来了天津卫,都唱三天了,她可曾说过要带您去看了?小没良心的。”

姜老太太撇嘴看向佩芷:“仲昀这话说得有理。佩芷,你怎么不说带奶奶去听戏?”

佩芷向姜仲昀暗送飞刀,只好老实解释:“我是没说过带您去看,因为我都在心里记着呢。这前三天周绿萼嗓子都还没放开,只知道凑热闹的棒槌懂什么呀,我早留了后天晚上的厢座儿,要带您去看呢。”

她又对姜仲昀说:“我的票可是二楼正中间的包厢,视野最好的位置,你懂吗你?”

姜老太太果然被哄得笑呵呵的。姜仲昀起身笑道:“呵,这还骂起我来了,我走总行了吧,不讨你们祖孙俩的嫌。”

佩芷把他叫住:“我准备出去呢,你得陪着奶奶,给奶奶看看你新养的那只彩毛鸟儿,稀罕得很。”

姜仲昀问:“你出去做什么?眼下世道正乱,让父亲知道你成日里乱跑,看他打不打你。”

“有奶奶做护身符,我怕他做什么?”

“可不是,我还在这儿呢,谁敢打佩芷?”

姜老太太附和着,姜仲昀则满脸的无奈。

佩芷道:“我这把扇子上还缺两句词儿呀,刚刚不是说了,约好了今日登门,让白柳斋给我赐个墨宝。词儿我都想好了,就题……”

姜仲昀抬手打断:“省省吧,我真怕你脱口而出两句新诗,难听得很。”

“你怎知我只会写新诗呢,这古韵古香的扇面儿当然要题旧诗,你听听看呀。”

姜老太太好奇:“听,他不听奶奶听。”

姜仲昀摆摆手,推着佩芷往帘帐外去:“得得得,你赶紧给我出去,比我养的鹦鹉还吵。”

佩芷扯着脖子朝屋里喊:“奶奶,等我晚上回来给您看,第一个给您看,只给您看。”

姜老太太应声,姜仲昀长叹一口气,直揉太阳穴。老太太嫌弃地剜了他一眼,嘀咕道:“唉声叹气的,我是活不长了?”

姜仲昀直在心里念阿弥陀佛:“奶奶,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合着我干什么都不对。”

“对,你干什么都不对。”

“……”

白柳斋酷爱食肉,尤其是白肉。佩芷出了姜府,抬手招呼了一辆黄包车,便直奔正阳春买烤鸭,打算顺道给白柳斋带去。

雨后街上的泥尘都染上了一抹清新的气息,佩芷显然心情不错,到了吉祥胡同白柳斋家里后,先是和他一起赏了赏周绿萼的画,恰又赶上快到午饭时间了,白柳斋便留她在家中吃饭,佩芷答应了。

他对周绿萼的画赞誉极高:“笔触有大家风范,更难得的是神意皆具。现在好些画家一味地模仿古画的神韵,有的甚至以假乱真,倒是卖了不少好价,连米芾在天上都要纳闷儿了,自个儿怎么凭空多了这么多画作。”

佩芷赞同:“我倒是更欣赏绿萼的画,比起画来,他的戏显得木讷。”

白柳斋摇摇头:“你这话就不中听了,他若是听到你这么评价他的戏,要跟你翻脸的。”

佩芷不在意地笑了:“话虽这么说,他唱杨妃我可是真金白银地捧了场的,他不高兴也要给我个面子。”

白柳斋“唉”了一声:“这么一算,丹桂社似乎是明日抵津,说是带了新戏来的。”

“丹桂社?”佩芷想了想,“孟老板年纪也已经不小了,还唱呢?”

白柳斋点了点她:“你说的是老孟老板,他早已经不唱了,现下正搁家里享福呢。现在挑班扛大梁的是孟二爷小孟老板,这些年也来过两回天津,难不成你都没去听?”

佩芷爱戏不假,小孟老板这号人物也略有耳闻,可确实没打过照面:“还真一次都没去。总是有原因,不得去看。孟老板我倒是熟,他谢绝舞台时我还小,最后一场《金山寺》唱完后,父亲还带我去扮戏房见‘白娘子’,我还摘了他盔头上的英雄胆。”

白柳斋有些艳羡:“总要给姜先生面子。”

佩芷坦然:“我沾他的光嘛。待我瞧瞧这位小孟老板的庐山真面目,总是比不上孟老板的身段和嗓子的。”

白柳斋说:“‘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音。’小孟老板还年轻,再打磨几年未必会输给他老子。”

佩芷兴趣更浓了:“都是唱青衣的,你刚夸过周绿萼,我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能这么快就让你改了口。”

白柳斋咂摸着,语调悠长:“这位的戏,绝非凡品,旷世难寻啊。”

佩芷嘴角带着笑意,正要戗他几句,通过半开的窗户看到打远处跑过来的小厮,长相眼熟。那小厮气喘不停,显然是跑了不少里路,佩芷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儿。

她先小厮一步开口:“她又胡闹了?这次醉哪儿了?”

小厮喘着粗气说:“我瞅着……瞅着是进了……进了……协盛园……”

佩芷眼神中闪过嫌弃,和白柳斋道别后,随手往小厮身上扔了两枚银圆:“下回着急就叫个车,喘得像什么样子。”

她急匆匆地走了,身后传来白柳斋的询问:“扇子!字儿还没题……”

佩芷回道:“先放你这儿,回头我再来拿。”

佩芷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协盛园。这个时间早场戏刚开锣,听着锣鼓点想必已经开始拔旗了。协盛园门口还算热闹,一侧墙面上贴着丹桂社新戏的预告画报,上方的巨幅画像显然是那位小孟老板。佩芷无暇看他的扮相如何,低调地往后门走去,月白身影一闪而过。

戏园子的后台本来就不消停,如今加上个醉酒的人大闹,乱得叫一个彻底。佩芷脸上讪讪的,一通胡乱致歉,便打算带人离开。

可那人酒品极差,吵吵嚷嚷的,险些拽掉佩芷的帽子。戏园子的老板凑过来与她商议赔偿事宜,还有戏班子的管事也要借机讹上一笔,奈何佩芷分身乏术……早场上不到三成座儿,后台这番景致一定比前台更热闹,也更聒噪,佩芷宛若身在闹市,还得是南市三不管的地界儿,乱中最乱。

这时,楼上最中间那间扮戏房的门被推开了,出来了一位扮好的美人儿,杏眸似凤,斜飞入鬓,珠钗上泛着璀璨光亮,身上却只穿了一件素净的白色水衣,清隽地立在松木栏杆前。

一开口竟然是男声,斯文动听,但缺少温度。

“盛老板,您这后台的戏可比前台的热闹多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能让围在佩芷身边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除了醉酒的那位。佩芷循着声音抬头看过去,楼上的人居高临下,姿态兀傲,一闪而过的神色总像是在白她。紧接着所有人都散了开来,继续去做手头上的事情,盛老板也嘟囔着“算了”,便背着手走远了。

刚刚报信儿的小厮姗姗来迟,已经叫了家里的汽车过来,扶着醉了的那位离开了。佩芷盯着楼上的身影看,他正用中指轻按太阳穴,其余手指不自觉地轻翘,美得像是画中人。

天津卫叫得上名字的角儿,佩芷都见过,这位却是眼生头一回。她在心里纳闷,何时来了这么个扮相清越的天仙,可扮相太美了也未必是件好事,保不准一张口就是个糟践戏的。

佩芷转身要走,最后一眼恰好看到楼上的那位眼神冷漠地扫过楼下、扫过她,先一步回身进了房间。

汽车里,穿深紫色丝绵旗袍的女人浑身酒气,佩芷忍不住捏住鼻子,眼神闪过嫌弃。女人凑过来,瘫倒在佩芷的肩头沉沉入睡。

佩芷忍不住叹气,问起坐在前排座位上的小厮:“她不是一直在袭胜轩留长期包厢,今儿怎么去协盛园了?”

佩芷知道她最近好上了个唱戏的,那人长期在袭胜轩挂牌演出。

小厮哪儿晓得佩芷知道这些,便吞吞吐吐的,不敢说清楚:“二小姐许是,许是酒吃醉了跑岔了……”

佩芷说:“她喝醉了不还是你们给叫的车?她想跑错你们敢送错?赶紧给我说明白。”

小厮道:“唉,还不是孟月泠到天津了……”

佩芷问:“孟月泠?”

小厮说道:“现在管丹桂社的孟二爷。他们等戏单子排出来之后,发现少了个唱二路的旦角儿,袭胜轩那位削尖了脑袋想傍孟月泠,就去协盛园了……小姐喝醉了之后,偏要去找他。”

佩芷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懒得再去追究这些烂账了。肩头的人压得她的肩颈作痛。

从协盛园到赵府有一段距离,佩芷便跟那小厮聊了起来:“丹桂社在协盛园唱新戏?”

小厮点头。

佩芷又问:“老孟老板孟桂侬来了没?”

小厮想了想后摇头:“没听说。孟大贤要是来了,怕是整个天津卫都不得消停了。”

佩芷觉得有道理:“孟月泠的戏,你听过吗?”

说起孟月泠,小厮的眼睛一亮,转身看向佩芷说:“四小姐,您要让我说孟桂侬孟大贤,我可能一天都憋不出一个屁来。我没您小时候有福气,孟大贤都得给姜先生面子,哄着您呢……”

“甭拍马,说正题。”

“说孟月泠,我能给您侃三顿饭不重样……”

“你还想蹭我顿饭?”

“我哪儿敢呀。”小厮眯着眼睛摇头,俨然已经沉醉其中,“孟月泠,孟月泠就是个妙人儿!”

佩芷顿时语塞:“没了?”

“他现在可是满北平最烫手的人物,咱们天津戏迷也买他的账。早些年他第一次来我们这儿跑码头的时候,头三天打炮戏,您猜猜他唱的什么?《樊江关》《二进宫》,最后一天的大轴就是他老子早年唱出名的《金山寺》,这是公然叫板呢。现在他的戏可叫个一票难求。去年我跟着大少爷去了一趟北平,大少爷放了我半日的假,我挤进去蹭着听了一会儿。嘿嘿……”

他说的大少爷并非是佩芷的大哥姜伯昀,而是赵家的大少爷赵显荣。佩芷平日里上戏园子听戏最烦的就是这些不买票溜进去蹭戏的,赶上名角儿登台,从池座儿到廊座儿的过道里都挤满了人,夏天里她在楼上都闻得到汗臭味儿。

佩芷说:“这么大的人物,协盛园岂不委屈他的尊驾了?”

小厮说:“四小姐,这您就不懂了。人家啊,嫌戏园子太大了,人多,吵。”

佩芷可不这么想,这些角儿她见得多了,基本是本事不行,借口一堆。她笑着说:“他是怕大戏园子座儿多,蚊子嗓压不住座儿。”

小厮摇头:“不可能!孟二爷嗓子亮着呢,您真小瞧他了。他这个人呀,就是性子冷了点,孤僻,不大爱理人,说话也少。”

佩芷兴致缺缺,总觉得声誉太过的人等到真正见到了难免会觉得名不副实:“扮相呢?你知道我一向不只是听戏的,扮相太差,什么好戏我也看不进去。”

“这您就放心吧,孟老板的扮相,那叫一个沉鱼掉雁、闭月关花……”

好好的词儿被他给改得稀奇古怪的,佩芷没忍住笑出了声音。小厮见把她逗笑了,于是马屁拍得一鼓作气:“我知道您最近得意上海来的周绿萼,周绿萼的扮相倒也好看,但在我心里,韵味儿还是差了孟老板点儿。但周绿萼现在是您眼前儿的红人儿、心肝宝嘛,您到时候要是因为偏心看不上孟老板,可不能怪我胡扯……”

什么心肝宝,佩芷收了笑容:“你当我跟你们家小姐似的,成日里不是酗酒就是养戏子?我看他的戏、捧他,只是赏他的光,少攀扯那些有的没的。”

小厮用手打嘴,叫了赵府里的下人出来,把醉酒的小姐扶了进去,转头跟佩芷认错:“您瞧我这张臭嘴,我再也不敢乱说了。”

佩芷又给了他一些办事得力的赏钱,随后便拎起帽子跟在后面进了赵府。

小厮掂量着手里的银圆,小声地嘀咕着:“不就是养戏子嘛,我要有钱,我养十个。”

午饭佩芷是和赵显荣一块儿吃的,表兄妹俩寒暄了一通。赵显荣看了一眼房间里昏睡的亲妹妹,确定她安然无恙后便匆匆忙忙地回了洋行。下午还要见一位大客户,他忙得很。

佩芷坐在阳台的沙发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手里的书,好打发时间。中午刚过,打西边又挪过来了块巨大的黑云,看起来还要下雨。

这时身后的窗户被推开了,赵巧容披着了件外袍,用双手拢了拢领口,又打了个哈欠,才懒洋洋地说:“你还在这儿呢?”

佩芷白了她一眼:“赵巧容,你要死能不能自个儿悄无声息地死?隔三岔五折腾我算什么事儿?”

“谁说我要死了?你才要死了,死丫头,倒训起我来了,合着你才是我姐呢!”赵巧容回戗她。

赵巧容赵二小姐,佩芷实打实的亲表姐。赵家阳盛阴衰,每代最多只有一个女孩,正房嫡系的更难得。赵家上一代唯一的女子就是佩芷的母亲赵凤珊,嫁的是天津赫赫有名的富商姜肇鸿。赵巧容的婆家也是数一数二、鼎鼎有名的,早些年她风光大嫁到北平,丈夫是手握兵权的谢三少谢蕴,但夫妻感情并不如想象中和睦。去年谢三少莫名其妙地死了,谢家带着大部分的兵回了东北老家,赵巧容则回了天津孀居。

她的孀居生活倒是极其丰富。现下各地都有自发组织的妇女联合会,宣传女性解放,早就不兴守贞节牌坊这一套了,这么说起来她倒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时代女性”。

可佩芷只觉得她过分:“我哪儿是你表姐,我都快成你老妈子了。你在外边惹事,你那跟班的第一个找我报信儿,可算是看准我给你擦屁股了。”

“哎呀,谁让你是我的好妹妹呢。”赵巧容觉得理亏,便上前用手指勾她的下巴,“我们佩芷今天穿得可真俊呀,满天津最风流的公子哥儿就是你了。”

佩芷冷笑:“姜仲昀说我穿得像私寓里的相公。”

赵巧容笑出了声,赶紧收住:“他懂什么呀,私寓里的哪舍得用你这么考究的料子。我瞧瞧,这上边还有暗纹呢……”

可算遇上了个识货的,表姐妹俩凑在一起,佩芷给她显摆:“可不是?你看出来了,瑞蚨祥新到的料子,我拿的第一手货。”

赵巧容直点头,看着佩芷低头欣赏袖口那块布料子的笑脸,忍不住出神。赵家缺少女丁,赵凤珊嫁到姜家之后,赵、姜两家交好,姊妹俩打小就在一起玩,都是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性格,再加上个姜仲昀,爬树、上房顶这种事都没少干过。可如今她赵巧容早已经疮痍遍布了,佩芷仍旧跟少时一模一样。

佩芷笑着在赵巧容发呆的眼前摆手:“表姐?想什么呢?”

赵巧容掸掉指间的灰尘,像是抖落了十余年岁月的灰烬尘屑:“跑神了。你刚刚说什么?”

佩芷说:“让你给我弄丹桂社新戏的票呢。我今天出来之前跟二哥斗嘴,还把他给骂了,今儿晚上回去就让他给我弄票,我不好张这个口。”

赵巧容故意问:“找你大哥呀,你大哥那么大的本事。”

佩芷低头摆弄着挂在扣子上的香笼,嘀咕道:“你拿我解闷儿呢?”

姜家大少爷姜伯昀最嫌恶男人扮女人,说那叫不伦不类、罔顾廉耻。其父姜肇鸿当年倒是迷过孟桂侬,孟桂侬也是男旦,他尚且不敢在自己亲爹面前置喙。孟桂侬归隐后,姜肇鸿对戏的兴致就歇了下来,姜伯昀则开始明目张胆地表达厌恶,顺带着看爱泡戏园子的佩芷也不顺眼。

赵巧容无奈地一笑,脸上挂着宠溺问她:“你扶我回来,我手里的钱夹呢?昨儿个跟孙太太她们一起打牌打到了后半夜,牌桌上还说到了孟月泠的新戏。我也记不清你看没看过他的戏了,可怎么着他也算个名角儿,就算我自己不去看,也得豁出去我这张脸,给我们佩芷讨张票不是。”

佩芷抿嘴敛笑,即便大哥不喜欢她听戏,但从小到大对她也是宠爱的。在一众哥哥姐姐的庇护之下,她活得自由自在,凡事只要张口,必有回应。

可说起钱夹,佩芷仔细回想:“我没看到什么钱夹啊。”

赵巧容说:“黑色皮料包着赭色缎面儿,上边是湘绣的‘玉楼点翠’。”

佩芷说:“你形容出花来都没用,那么好的东西,我要是见到了,怎么可能不帮你好生收着。”

赵巧容一拍手,像是想到了什么:“保不准喝多了之后被我掉在哪儿了,票就夹在里面呢。你快去给我找找,我们后半夜散了牌局,就在孙公馆东边的那栋小楼喝的酒。他们家下人是不敢乱动,钱夹真要是掉在那儿了,一准儿地给我收起来,你去拿就行了。哎,你还是得先去一趟协盛园,后台乱,万一有手脚不干净的……”

佩芷歪头打量她:“赵小姐,您放着家里的下人不使唤,让我给您当跑腿的?”

赵巧容笑道:“反正你也得回家,这不是顺路嘛?我让下人去,回头还得交给你,这一来二去的,麻烦死了。”

佩芷起身戴上帽子:“那我这就走了。”

赵巧容拍了拍佩芷的后腰,婀娜的身躯靠在窗边,即便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也仍有几丝风韵尚在。她打趣佩芷:“这身打扮可真俊俏,还香香的,你要是个男的,我保准儿跟着你。”

佩芷朝她抱了个拳,用戏曲里小生的音调诙谐地说:“承蒙赵二小姐抬爱,小生心领,先行一步。”

赵巧容被逗得直笑,声音追着佩芷说:“票子随便你拿,钱夹要还我啊,那做工讲究得很……”

佩芷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谁稀罕你的钱夹,抠死了。”

佩芷先去了协盛园,直接找上盛老板,盛老板一见她是和赵巧容一起的,便恨不得躲着走。佩芷赶忙把人拉住,不得不搬出身份。在这个年代,身份就是万能的通行证。

她压低嗓音说:“家父是姜肇鸿。”

盛老板一愣,语气变得支吾起来:“这,您,您是?”

佩芷答道:“在下家中行二,姓姜名洄,字仲昀。刚刚醉酒闹事的是我表妹,赵家您一定也听说过。”

盛老板笑眯了眼睛:“知道知道,当然知道。我就说都是些小事,这赵小姐不是被您给领回去了?姜二少还有什么吩咐?”

佩芷礼貌地说:“是这样,表妹的钱夹丢了,我来帮她找。后台太乱了,还是要劳烦盛老板帮忙问问,看没看到一只赭色的缎面钱夹,上面是湘绣工艺……”

盛老板带她去了后台,一边走一边说:“您移驾,我带您一起去问。昨儿个丹桂社到的我这儿,他们的行头和砌末都是自己带的,好些个箱子。孟老板讲究,不稀罕用我们这些官中的,所以收拾起来这后台难免乱了点,您见谅……”

他说个不停,佩芷用余光瞟到楼上那间扮戏房的门又打开了,有几个人乌压压地簇拥着最中间那位穿红帔花褶子的,小声地说着“二爷要上台了”;被拥着的那个人一言不发,表情始终冷冷的,倒像是个不配吃戏饭的“整脸子”。

“整脸子”被梨园行列为艺病之一,说的就是那种从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的人,有先天性面瘫,也有的是不善于做表情。老话说“瞧见墩饽饽都不乐”,说的就是这种人,属于祖师爷不赏饭吃。

盛老板带着佩芷跟这群人擦身而过,佩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确定就是那会儿在楼上“劝架”的那位。对方显然发现了佩芷在盯着他,不仅如此,还看到盛老板为了迁就佩芷略弓着的腰,浑身写着谄媚。

于是乎,他十分自然地白了佩芷一眼,随后用手紧了紧鬓花,悠然地走远了。

佩芷睁大了眼睛,一股怒火上来险些冲掉头顶的帽子。她指着红衣背影,难以置信地问盛老板:“他瞪我?他刚刚瞪我?”

佩芷情急之下忘记压低了嗓音,那人显然耳力极好,闻声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赶忙将声音放粗,戗声道:“看什么看!”

盛老板两头都惹不起,只好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眼看着那尊大佛走远了准备上台,他按下佩芷的手臂,语气谦卑地说:“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瞪您,您别窝火。”

佩芷粗声地说:“他就是瞪我了!你少在这和稀泥,我还不瞎。”

盛老板说:“哪能……”

有个脸上画着豆腐块的丑角儿打他们二人身边路过,闻言凑过来插科打诨:“二爷就是瞪你了,瞪你怎么着了?外边谁让二爷瞪一眼心里可美着呢!”

佩芷气得咬牙跟他辩驳:“那是他们贱,我又不贱,他凭什么?”

“凭你们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二爷最看不上你们这些纨绔……”

盛老板赶紧把人推走,转过来安抚佩芷:“您别动怒,咱们先去找钱夹,这才是要紧的事不是?”

佩芷仍旧在心中窝火,盛老板试图给她讲道理:“您家的表小姐中午刚大闹过我们后台,二爷记着呢。这些成了角儿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怪癖,孟二爷在的后台,一向都要安安静静的,何况闹呢。”

听到“孟二爷”三个字,佩芷明显有些惊讶:“他就是孟月泠?”

盛老板叹了口气:“嚯,合着您还没认出来他呢?不应该呀,这外边挂着那么大的戏报子……”

佩芷站在协盛园外的那张巨幅画报前,半仰着头打量画上的人,耳边隐约传来园子里的唱戏声,听不清楚唱的是哪一出。

实话实说,画报上的人着实美得不可方物。过去她总给那些旦角儿的扮相挑刺儿,不是这个下巴太短,就是那个下巴太尖,不是这个鼻子太大,就是那个鼻子太小……照这样看起来,孟月泠的扮相真是长到了她心坎儿里,一切都算得上个恰到好处。

这下她更好奇他张开嗓子唱两句是什么样了。

协盛园对面干货店的掌柜的走到佩芷身边,伸手匀她瓜子,佩芷的眼神充满提防,摆手拒绝了。

那掌柜的也不在意,兀自嗑了起来,吧唧着嘴问她:“孟老板好看吧?”

佩芷点头:“好看,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刚好。”

掌柜的嗤笑:“您瞧您这是夸人的话?我可是看您在这儿看半天了,连眼睛都看呆了。”

佩芷一笑置之,那掌柜的又说:“别急,后儿个就有耳福了,丹桂社明天到天津。”

白柳斋也说丹桂社明日抵津,可刚刚盛老板亲口承认扮好要上台的是孟月泠,这绝不会有错。佩芷摇头对掌柜的说道:“人早就到了,您听岔了。”

“早就到了?”

“听到里边的戏声了吗?孟月泠就在台上呢。”

掌柜的不信,指着天说:“这天还没黑,协盛园上不到四成座儿,孟老板就算提前来天津了,铁定也是要唱大轴的。”

佩芷说:“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可真是他,我刚从他们后台出来,亲眼看到他要登台了。”

掌柜的疑心道:“您该不会是协盛园的人,在这儿诓我买票呢?”

佩芷笑道:“我给您发誓,里边保准是孟月泠,不是的话,就让大沽口的炮把我给轰……”

没等她说完,掌柜的已经攥着瓜子朝着协盛园飞奔过去。佩芷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干货店,嚷道:“你的店!不管啦?”

孟月泠的戏诱惑力更大,他暂时要把店抛诸脑后了。

佩芷确定店里没有第二个人在,她心善,走远了几步还是扭头回去。干货店门口放着个小马扎,像是专程给她准备的。折腾了半日,她这件月白色的长衫已经彻底蹭脏了。也顾不得些许,佩芷坐在小马扎上,随手捞过了一把南瓜子嗑了起来。

面前正对着孟月泠的那张戏报,佩芷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立刻掀下来,揉个稀碎。她把马扎换了个方向坐着,又觉得画报上的孟月泠在侧面盯着她,怎么都不顺意。

总跟着赵巧容的那个小厮出现在视线内的时候,佩芷仿佛见到了救星,离老远就把人叫住了。

小厮跑了过来,小声地问道:“四小姐,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也纳闷我在这儿干什么,打发时间罢。”佩芷问,“你又干什么来了?表姐让你来的?”

小厮抓了一颗脆枣扔进嘴里嚼着,答道:“孙公馆的人把小姐的钱夹送回来了,小姐让我来给您送票呢,说您兴许在协盛园,可没说您在协盛园对面的干货店啊……”

佩芷拿了一块松子核桃糖塞到他的手里:“这个好吃。”

她拿到了票,孟月泠那场戏也唱完了,干货店掌柜的颠颠儿地跑了回来,脸上挂着愧疚,直跟佩芷道谢。

佩芷从袖子里掏出了几个钱给他:“我就照着您贴的签子给您卖的,少了您别找我,我自己还吃了点儿。”

“没事儿,您爱吃这个糖是吧,卖得可好了,我给您包上点儿带回去吃……”

“不用不用……”

佩芷一通婉拒,但还是盛情难却,拎着一袋松子核桃糖叫了一辆黄包车,乘着初上的月色回家了。

刚跨进姜府的门槛,佩芷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气。她叫了个端菜的下人问老爷在不在家,下人摇头说不在。佩芷便连衣服也没换,直接掀了帘帐进去。

进了门照例先喊“奶奶”,她刚吃过糖,声音甜得很,哄得姜老太太笑眯了眼睛。姜夫人赵凤珊给下人递了个眼色,立马有人送上一副干净碗筷,佩芷落座了。

她从主位的姜老太太开始扫了一圈,奶奶、妈妈、大哥、二哥、二嫂,除了姜肇鸿,大家都在。大嫂去年因难产去世,大哥尚未续弦。三哥姜叔昀去了德国留学,也不在家。

佩芷打探道:“爸怎么没回来用晚饭?”

赵凤珊答道:“漕运商会的耿先生请客做东,你爸爸去耿公馆了。”

佩芷点点头,心放下了大半,就连嘴里吃的肉都更香了几分。

姜老太太看佩芷吃肉吃得香就开心,又瞥到佩芷弄脏的衫尾,语气宠溺道:“我的小四子又跑到哪儿淘气去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干干净净的。”

二哥姜仲昀嘲笑道:“她也就能保证出门之前衣服是干净的,像是出了姜家这个门就立马在泥里滚一遭似的。”

佩芷偷偷地瞪他,暗自腹诽今晚光是父亲不在家还不够,大哥要是也跟着去就好了。

果然,姜家大哥姜伯昀沉声开口了:“你何时才能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总打扮成男人模样算什么事?”

佩芷撇嘴巴:“谁说姑娘家就都要文文静静的,天底下那么多姑娘还都一个模样了?老古板。”

她眨着一双眼睛朝姜老太太和赵凤珊使眼色。有姜老太太在,赵凤珊自知不需要做出头的人,便低头静静地吃饭,没搭话。

姜老太太跟佩芷交换眼色,姜伯昀又说道:“是我古板还是你胡闹?上次你被人偷了钱包,用我的名字在天香院赊账。奶奶您总是纵着她,纵得她无法无天的。宝艳楼胡同是什么地方?一水儿的风月场所。这事儿过去仨月了我都没给自己解释清楚,请客应酬的都道我爱去天香院。”

佩芷抿嘴偷笑,夹了口罾蹦鲤鱼:“我后来不是没给你惹祸了?天香院怎么了,里边的姑娘曲儿唱得可好听了,你脑袋里净是想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想不干净的东西?你早日做些正经事!”

“大哥你总爱翻旧账。谁说女人吵架爱翻旧账的,都是污蔑,你说是不是,二嫂?”

二嫂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偷笑着没应声。佩芷继续说道:“你和爸爸当初若是同意我去读大学,我至于现在每天闲得给自己找乐子?”

她顺口就说了下去,没承想把饭桌搞沉默了,于是赶忙又加上一句:“爸今晚去了耿叔叔家吃饭,你怎么没去?”

姜仲昀不如姜伯昀成器,挂了个闲职,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姜肇鸿出门应酬,是必带姜伯昀的。

不说还好,一说姜伯昀就更恼火了,狠狠地瞪了佩芷一眼,压下了千言万语,闭嘴吃饭。

佩芷喃喃道:“今天这是什么日子,一个个的都瞪我。”

左手边的姜仲昀凑到了她耳边,小声地嘀咕道:“耿六爷好京戏,孟月泠来天津了,照例是要去他那儿拜码头的,就在今晚这顿酒席上,大哥自然不愿意去。”

佩芷摇摇头,心里正想着下午瞪她的那位大爷,耳边就提起来了,真晦气。

姜老太太看着饭桌上的孙儿孙女们“其乐融融”,心里也跟着高兴,便多下了几次筷子。赵凤珊小声地叮嘱佩芷肉不可多吃,看似无意地碰了碰下手的姜伯昀。姜伯昀僵持了两秒,还是夹了一块八珍豆腐放进佩芷碗里。

佩芷抿嘴笑着,故意拿乔:“我爱吃肉。”

姜伯昀冷哼:“吃点素,干吃肉也不长肉。”

姜仲昀接话:“浪费粮食。”

佩芷刚要叫奶奶,姜伯昀、姜仲昀异口同声地先一步叫了出来,显然是学她的。她一天要叫八百遍奶奶,姜家人心照不宣。

整顿饭倒吃得还算和睦。

直到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后躺进了被窝里,佩芷攥着戏票发呆。票一共有两张,时间是后天和大后天晚上,座位都是二楼包厢。整出戏共分两个晚上演完,戏名是《孽海记》。

早听说丹桂社是带着新戏来的天津,佩芷心想这算哪门子的新戏,嘲讽之余又忍不住好奇。《孽海记》是昆曲名剧,现如今只留下了个残本,便是《思凡》和《双下山》二折。把昆曲戏改成京戏并不罕见,罕见的是改这么个残缺不全的故事。

入睡的前一秒,佩芷猛然想起来被她忽略的一件事——孟月泠的新戏首演,她是打算去看的,可上午刚答应过奶奶,后天晚上陪奶奶去看周绿萼来着……

那天半夜,姜老太太因为吃了佩芷带回来的松子核桃糖,闹了半宿牙疼,佩芷也被吵醒了,披着衣服跑到老太太那儿去哄她,再回到卧房睡觉的时候天光都亮了。

清晨姜肇鸿没看到她,显然不悦,姜老太太叱责道:“佩芷陪了我半宿。你是不是她亲爹?要她多睡会儿怎么了?”

姜肇鸿早出晚归的,佩芷起来之后他早已经不在家里了。自从去年他当选英租界公董局的华董之后,平日里更忙了几分,在家总是见不到人。今天据说他又要开什么行业规范会,连早饭都没吃完就坐车出了门。

晌午,佩芷坐在抄手游廊边上,时不时地扔两把鱼食到池子里。天空阴沉沉的,池子的鱼都不大愿意冒出来抢食。

两个打扫院子的下人结伴路过,叫了声“四小姐”问好就要走。佩芷听到他们刚刚在说孟月泠,便问道:“孟月泠又怎么着了?”

以前没觉得他有多出名,这几日倒是处处都听到有人提。

下人说:“本来都说孟老板带着丹桂社明天才到天津,也不知道是哪儿传出来的假消息。其实人昨天就到了,下午还倍儿精神地唱了出《御碑亭》,可惜时辰太早,协盛园才上了两成座儿,没几个人看到,看到的出了戏园子都可显摆赚到呢。”

佩芷想到昨日在后台看到的那身红帔,倒像是《御碑亭》中“跪妻”那段孟月华的打扮。

另一个下人接着说:“文寿老给他唱的王有道。田文寿,丹桂社的四梁四柱,论辈儿孟老板应该叫他一声六表叔叔。”

“上回孟老板来天津,还是前年冬天?在上天仙唱了一个来月,唱完就封箱回北平了。这么一数,有两年没听到他唱《御碑亭》了,里边可是有一段孟月华穿红帔的。真想瞧瞧孟老板穿红的扮相。”

“《御碑亭》有什么好看的,你有点出息,孟老板的好戏那么多……”

佩芷安静地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地念叨孟月泠,半天才插进去话:“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前年唱过的戏都拿来数了,他就那么招人喜欢?我这两天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外边街上都传遍了,这不是人已经到天津卫了吗,咱们肯定要讨论的。”

“四小姐,您这么爱听戏,没看过孟月泠实在不应该呀。人家不经常来天津,好容易来一次,您弄到票没呢?”

佩芷平常跟下人不摆架子,说起戏来更能聊上几句,听到下人这么问,她语气得意地答:“什么票是我弄不到的?他两天晚上新戏的票我都有,就是还没想好去不去。”

下人语气激动:“当然去啊!难不成您还有别的安排?”

他们恨自己不是个丫头,还能跟着去伺候,好借机听个囫囵。

佩芷说:“本来说好要去看周绿萼……”

“您怎么分不清两只螃蟹哪只肥呢?”

嘴快的那个顺嘴就说了出来,另一个小厮赶紧打他,他也佯装打自己的嘴巴。

佩芷倒没生气,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她立刻做下了决定,指着那个嘴快的下人说:“那我就去会会你们都说‘肥’的孟老板,要是他新戏唱砸了,看我回来打不打你一顿。”

两个下人一溜烟儿地跑了,只留佩芷坐在原处淡笑。

一眨眼就到了孟月泠新戏首演的日子,协盛园不甚宽敞的门口热闹非凡,整整摆了两大长排的花篮,仔细看上面的条幅都是天津卫赫赫有名的人物所赠,给足了排场。周围灯火通明,还有霓虹灯板照亮,恍如白昼。

盛老板在门口迎接贵客,佩芷还坐在车上,离老远都能感觉到他那副谄媚的语气。

姜老太太眯了眯眼睛,低声问佩芷:“这周绿萼在天津这么受欢迎?”

佩芷旋即一笑,解释道:“周绿萼在上天仙,我现在带您在协盛园门口呢。”

“怎么来协盛园了?”

“不看周绿萼了,咱们看一位更大的角儿。”

赵凤珊也跟着来了,她担心姜老太太有个头疼脑热或是不舒服,佩芷年纪小,她信不过。明明还有两个丫头跟着,但她思前想后还是不放心,便决定亲自前来。

姜老太太正嘀咕着“更大的角儿”,盛老板亲自给打开了车门,一看是佩芷,立马挂上了笑脸,语气殷切:“姜二少!您也来了!”

姜老太太的反应迟钝了一些,人还不傻,眼看佩芷自然地应声,再加上她今日同样是男装打扮,立马就明白了过来,便掩着嘴角偷笑。赵凤珊也无奈地摇头,她向来是管不住佩芷的。

一路听着盛老板的恭维,姜老太太的腿脚慢了一些,不长不短的一段楼梯走了半天,盛老板的嘴皮子就没消停过,佩芷也要赞他一句能说会道。他亲自送她们上楼,转身又脚步轻盈地跑了下去,显然是还有贵客未到。

佩芷摇了摇头,直白地说:“吵得很,这楼梯再长点,我真要叫他闭上嘴巴。”

赵凤珊笑着给她讲道理:“你还小,这种恭迎见得少,等再过几年嫁了人,就发现眼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姜老太太也赞同地点头。提及嫁人,佩芷总是不愿多说,便含糊地应付了过去。

大戏终于开场了,九龙口的鼓佬儿先动鼓槌,伴奏声起,孟月泠穿着黄蓝相间的水田衣,做尼姑打扮,手执拂尘踩着鼓点一甩,脚步轻盈地登场,站定后就是一个亮相,简单大方,如行云流水一般畅然——立马得了个碰头好儿。

协盛园面积不大,总共两层,楼下的池座临时加了三排椅子,减少了一半的过道数量,要不是廊座儿实在是“吃柱子”(柱子遮挡视线,影响看戏),必定也是要加座儿的。从楼下到楼上,满场的叫好声响彻云霄,掌声不断,仿佛整座戏园子都在跟着震动。

佩芷原本想用手捂住耳朵,可发现手不够用,因为她的右掌正在拍打左掌,已经不自觉地跟着鼓了起来。她盯着戏台子上的人,就那么几秒钟的工夫里,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挑,笑了出来。

由头无外乎是,他今日的扮相绝不仅仅是美轮美奂,美之一字的内核过于单薄。扮上小尼姑色空的孟月泠,着实在美之上增添了一些娇俏。

佩芷用手欲盖弥彰地挡住了嘴巴,笑意更浓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要看着他就想笑,明明心里还在记恨着他那天瞪她的那一眼呢。

孟月泠开口的时候,全场都像屏着呼吸似的,佩芷也同样。

他把《思凡》一折开头的曲牌改成了道白:“在下小尼姑色空,于仙桃庵出家。”

俗话说“千金道白四两唱”,足以见得道白有多考验功底。眼看着一句结束又是一阵叫好声,佩芷难免觉得这些戏迷太捧孟月泠。可实话说,只这一句就可以确定,孟月泠并不如她曾经所想的那样,是个绣花枕头。

他的嗓音圆润清脆,吐字饱满洪亮,什么燕语呢喃、莺歌婉转之词纷纷涌入佩芷的脑海,她已经在心底里给他施加了无数的溢美之词,却又觉得远远不够,哪一个都不能完美契合台上如玉人一般的他。

丫鬟剥了一小碟的南瓜子,往常佩芷听戏时最爱吃这些,今日却只是怔怔地盯住台上,时而用右手手指在左手手心上打拍子,活脱脱的一副纨绔公子模样,听戏听到入迷。

她小声地提醒佩芷:“四小姐,瓜子给您……”

佩芷摇摇头,眼神都没分过去分毫,而是用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节奏骤然加快,孟月泠再度转念为唱,小尼姑思凡心切,决定瞒过师父下山。唱词诙谐通俗,姜老太太在旁边笑出了声音。

接着姜老太太伸出了手,像是跟丫鬟要什么东西:“千里镜呢?快给我,让我看看这个小尼姑长什么样子,听着倒是挑不出毛病。佩芷,这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不是那个周绿萼了?”

佩芷紧盯着台上的人,分一缕神回答姜老太太:“不是周绿萼,这是北平来的孟月泠。您猜猜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姜老太太攥着观剧用的千里镜,这是去年三哥姜叔昀回津探亲时从德国带的西洋玩意儿,手柄可以伸缩,举着倒也不费力。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一本正经地答:“我老眼昏花了,看不出来是个男孩儿,许是女孩儿罢。”

佩芷的笑容有些幸灾乐祸,赵凤珊看出了端倪,语气无奈地告诉姜老太太:“母亲,佩芷这是在拿您打趣呢,台上的保准是位男旦。”

姜老太太像恍然大悟一样“啊”了一声:“老话说‘扮戏要像’,他倒是极像,唱念水准也高,是个色艺双绝的好孩子……”

佩芷扑哧笑出了声音:“奶奶,您瞧瞧您这是夸人的话吗?宝艳楼胡同的妈妈们才最爱夸自家姑娘色艺双绝。”

她倒是熟门熟路,江湖三教九流都略懂分毫,姜老太太和身边的丫鬟都被她逗笑了,赵凤珊只能无奈地一笑置之。

那晚的戏只唱到尼姑色空和和尚本无双双下山,邂逅定情,便是昆曲仅存的两折演完了。新戏里又添了几个新角色,增加了一些俏头在里面。

而最大的改动莫过于,昆曲《孽海记》里和尚本无是丑角儿扮演的,丹桂社的新编则改成了小生饰演,更像是一出才子佳人戏,后续发展如何,还要看明日分解。

散戏后,池座儿有许多挤在台下冲台的,千呼万唤孟月泠再出来谢幕,他倒是怎么唤都不出来了。厢座儿的观众则依次序下楼,赵凤珊亲自搀着姜老太太起身。

佩芷拿过另一个丫鬟一直端着的雕花匣子,说道:“你们先回罢,我等会儿叫车自己回去。”

赵凤珊正要问她去干什么,姜老太太说道:“我才想起来,佩芷,你刚刚怎么没给那个小尼姑扔个彩头下去?就当是帮我送的,回头我再挑好玩意儿补给你。”

佩芷晃了晃左胳膊下夹着的匣子,说道:“我带了更值钱的呢,这宝贝可不能扔,扔下去就碎了,我亲自给他送去。”

丫鬟打趣道:“四小姐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呢,她说看完戏让我原样抱回家去,还说那孟月泠就是个绣花枕头。”

佩芷用折扇轻敲那个丫鬟的头,拿腔拿调地说:“怎么说你们姜二爷呢?”

赵凤珊摇摇头,跟姜老太太说:“也不知是谁家的纨绔。走罢,我们先回。”

丫鬟也回头小声地念叨:“纨绔!”

佩芷一笑置之,想了想还是用双手捧着那匣子,以示尊重,一路横行无阻地去了后台。

便是两度看到孟月泠出来的那间扮戏房,照理说孟月泠这种名角儿,自然是有自己单独的扮戏房的,所以佩芷猜测这间屋子定然是他的。

周围异常诡异的安静,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佩芷在门口捏了捏嗓子,轻轻地敲响了门,用男声问道:“孟老板?”

里面无人应答,佩芷想到大家都说孟月泠是个冷淡的性子,不答话也是常理。他刚从戏台上下来,定是要先回扮戏房把行头脱了的,绝对在里面。

佩芷娓娓道来:“孟老板,前几日家妹醉酒,在后台闹事,实属误会。”

房间里传来东西落地的清脆声响,像是不小心,但铁定是听见了她的话。佩芷难免觉得他有些过于拿腔作势,发出了声响还不回应她,她已经大人不记小人过了,把他瞪她的那一眼翻篇不提了,他竟然还耿耿于怀,实在小气。

佩芷继续说:“今日初听孟老板新戏,扮相有如天仙下凡,嗓音好比骊歌鸣啭,在下特备薄礼,亲自送来,也算当作赔罪。”

里面仍旧一声不发,佩芷短暂地厌弃自己,怀疑刚刚夸奖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再低头看手里的匣子,心想这哪里是薄礼,再没有她这么大方的了。

“孟老板?”佩芷逐渐缺乏耐心,甚至怀疑里面难道真的没人,“孟老板,求求您理理我呗……”

房间蓦地爆发了阵阵笑声,听起来绝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佩芷正满心不解之际,里面的人打开了门,两扇门大开,房间中的景象呈现在佩芷面前——这是一间打通了的大通房,面积至少有三四个小房间组合之大,里面都是丹桂社的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还有弯腰捡刚掉下的粉盒的……

共同点是每个人都在盯着门外的佩芷。佩芷愣在原地,难以消化这个房间居然如此之大。正中间有张单独的桌子,坐在那里只穿着白水衣水裤的可不正是孟月泠。

他是最后一个扭头看她的,戏装还未来得及卸,下了台就不见台上的那副娇俏模样,只剩下冷冰冰的表情,穿过一众嘲笑看戏的人,淡漠地扫向她。

佩芷顿时面红耳赤。

只消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佩芷立刻转过了弯来,以她如今这身打扮,在外边就是姜家二少爷,丢的是姜仲昀的脸,关她姜佩芷什么事。

如此一想,果然缓解些许双颊的滚烫,佩芷扯出了一个笑容,举起手里的匣子:“我……我是来给孟老板送礼物的。”

离她最近的那个一身短袄打扮的显然是刚刚开门的人,也是屋子里最不像唱戏的一位,略微有些猫腰,双手窝在棉袖筒里,正歪着头打量佩芷。接着他又回头看孟月泠,似乎是在听孟月泠的指示,佩芷也跟着看了过去。

结果孟月泠只在她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瞬间,便转身背了过去,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师傅上前帮他掭头。

门里的人从袖筒里抽出了一只手,做出要关门的动作:“这位爷,您请回吧,二爷他说不收。”

两扇门发出吱嘎一声就被合上了,佩芷吃了半个闭门羹,心底里自然有些恼火。他孟月泠明明一个字儿都没说、嘴巴都没张,怎么就“说”不收了?可一想到他刚刚在台上那副漂亮模样,实在招人疼,她立刻实诚地认为:无妨,这股火还可以压住。

佩芷单手抱着匣子,用另一只拿着折扇的手背去贴自己的脸颊,还是有些热乎乎的,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嘀咕:“姜佩芷,你变得也忒快了些,他就那么好看?”

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好看得紧,色艺双绝嘛……

角儿不出来返场谢幕,观众自然走得快,这么一会儿,前台座席就只剩下满地苍凉,戏散场后大多如此。

佩芷招呼不远处正在差遣伙计的盛老板过来,先把匣子和折扇放在桌子上。她今天穿了一身狐皮短袄,绛紫色的绸缎料子做外衬,显得更加像个富贵少爷。

从内里的口袋里掏出钱袋,佩芷随手抽了几张票子塞给盛老板:“孟月泠在你们这儿唱多久?”

盛老板接过钱,满脸疑惑地答道:“签了一个月的合同,多了不敢说,这个月他肯定在我们协盛园。”

佩芷点点头:“楼上正中间的包厢我包了,够不够?”

“够,够够的了。”戏园子里的每张座位都是明码标价,盛老板不会因小失大,坏自己招牌,他又问佩芷,“姜二少,可这孟老板往后的戏单子还没排出来,您不先看看都是什么戏再买票?这两日人才刚来天津,所以票紧着,今后啊,票好买的。”

佩芷抱起匣子拎起扇子就走,笑着回他:“管他什么戏,座儿给我留着就成。”

盛老板追着送她出门,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恭维道:“‘听戏即听角儿’,姜二少,您真内行!”

次日正午,佩芷在姜老太太的院子里打发时间,每隔一会儿就问一遍什么时辰。

跟着姜老太太最紧的那个丫鬟叫小荷,便忍不住取笑她:“这才看一场戏呢,四小姐就魂不守舍了,眼巴巴地守着时辰,可这天还没黑呢,还能什么时辰呀。”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挂记着孟月泠呢?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老太太您作证,我可没提孟月泠,四小姐自己说的。”

佩芷一愣,飞走的一半思绪又飞了回来,认真地说道:“我就是觉得他的戏真不错,扮相也漂亮,这号人物我居然才见到,我以前都在干什么呀……”

姜老太太看她这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忍不住提点:“你可不要迷上戏子,听听戏就够了。要是实在喜欢,就叫来家里唱堂会,奶奶给你掏这个钱。”

姜府的东苑有座戏台子,当年姜公还在世时,倒是常请名角来家里唱堂会。老爷子去世之后,姜肇鸿对京戏没那么痴迷,戏台子就也闲置下来了,东苑位置有些偏,甚至不常打扫。

佩芷生怕姜老太太提起亡夫,赶忙制止住了来家里唱堂会的话头,反问姜老太太:“奶奶,就孟月泠昨天穿水田衣那副扮相,您说漂不漂亮?”

姜老太太如实回答:“漂亮,漂亮得像个丫头,可以和我的佩芷孙女比上一比。”

“哎呀,您夸他漂亮就夸他,跟我比做什么。”

“奶奶忘记了,我们佩芷不乐意被比来比去的……”

她倒不是气这个,重点在于:“您说我要是个男的该有多好?我要是男人,一准儿地娶他……”

姜老太太一口茶水卡在喉咙眼处上不来也下不去,直咳了几声才平复下来:“大白天的,你在这儿跟我说什么胡话?你娶他做什么!让肇鸿或是仲昀听到,一定要打你!”

佩芷一拍手:“对呀,奶奶您提醒我了,他昨儿个没收我的礼,收了我的礼才算数。”

“什么礼?你昨天让人给你端着的匣子里装的什么?我就说觉得眼熟。”

“就从您的架子上挑的值钱物件呀。您不是说让我给他个彩头,太廉价的必定拿不出手,传出去都要说二哥抠门儿……”

“架子最上边的那柄玉如意?”得到佩芷点头的回答,姜老太太气得拎起拐杖就要往她身上打,“那是我给你留着当嫁妆的,将来送给你的丈夫!”

佩芷提着衣裙躲开拐杖,祖孙俩围着院子里的石桌玩起猫抓耗子的游戏:“我又不知道!看那个值钱就拿着了,本来没想着送他,谁承想他的戏那么好……”

“他戏好也不值那个价!那玉如意值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值多少钱?一场戏你就给我送出去了?”

“哪有给孙女婿送玉如意的,玉如意不都是婆家送媳妇的!”佩芷试图安抚住激动的老太太,“您别动怒。我是送了,可他没收,在我屋里好好地放着,我知道值钱。”

姜老太太喘着粗气站定,放下了拐杖。小荷捡起掉在地上的坐垫,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好,再扶着姜老太太坐下。

“咱们姜家有钱,老太太我爱送什么就送什么,他不要拉倒,换个女婿就成。”

佩芷一通点头,很有眼力见地给茶添了热水:“对,奶奶说得都对。”

远处来了个看门的小厮呼叫佩芷,似乎是有人来家里找她。佩芷作势要走,姜老太太下达命令:“如意你赶紧给我送回来,我怕你一个不小心把那宝贝磕着碰着。”

佩芷哼哼着走远了,临了出院子前给姜老太太抛下句话:“奶奶您别急,我晚上再去问问孟月泠要不要,他要是不要,我明儿个一准给您送回来!”

姜老太太气得把拐杖朝着她扔了过去,可惜距离太远,她又上了年纪,不仅臂力不够,准头也失了太多。可看着佩芷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姜老太太还是露出了笑容,跟捡回拐杖的小荷说:“这古灵精怪的性子,也不知道像姜家的谁……”

小荷讲漂亮话:“既然不像老爷夫人,许是像了老太太您年轻的时候吧。”

哄得姜老太太的心情那叫一个愉悦。

姜府门口来找佩芷的是白柳斋。

佩芷平日里在家里自然穿的是女装,早春加上阴天的缘故,她穿了一身棉质的短袄和长裙,鹅黄色与乳白色相间的颜色,很衬她年轻俏丽的模样。

白柳斋打远看到她走过来的身影就招呼道:“你赶紧换身儿男装,跟我去我家……算了算了,就这么去也成,反正周绿萼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快跟我走。”

佩芷不愿被他拽着走,站定后挣扎:“干什么去?火急火燎的,你妹妹要生孩子了?”

白柳斋被她逗笑了:“你妹妹才生孩子!自然是火烧房子的大事儿。”

“不是柳阁姐姐生孩子,就不算大事……”

“你还有闲情雅致跟我在这儿逗闷子,周绿萼在我家。”

“绿萼啊……”佩芷愣住了,才想起来居然忘记了这茬,“我昨天看孟月泠之前,去找他了,想着跟他知会一声,晚上不去看他的《醉酒》了,可他没在戏园子,等了他好久人也没来,我留了张条子就走了。”

白柳斋问她:“你条子上怎么写的?”

佩芷如实说:“就写‘抱歉,今晚临时决定去看孟月泠新戏’。他们给我拿的条子太小了,写不了几个字……”

“你怎能告诉他你去看孟月泠?”

“可我就是去看孟月泠了啊,我不想骗他。”

白柳斋一时语塞,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又不是这么个道理。周绿萼和孟月泠同是唱青衣的,平日里就少不了被放在一起比较,佩芷为了给孟月泠捧场,放了周绿萼的鸽子,周绿萼心里定然不会好受。

她还是被白柳斋央求着去了一趟吉祥胡同,这下倒是不愁时间过得太慢,整个下午都耗在白家。

周绿萼时而有些无伤大雅的脾气,根源在于他跟佩芷一样,什么心情都写在了脸上。佩芷与他交好,更多的原因也是两人性情相投。至于周绿萼的戏,在佩芷眼里也不过是“可看”的程度,更别提昨日已经见过了孟月泠这尊真佛,她甚至想劝说周绿萼,要么继续回上海去唱,要么就彻底撂下戏,转投书画领域。

可周绿萼眼下正在气头上,佩芷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说这些话,只能先把他安抚住;加上白柳斋以及白柳斋的妹妹白柳阁都在,倒是很快就把他给哄好了。

本来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在孟月泠来天津之前,佩芷已经接连捧场了三天,足够给他面子。可或许正因为前三日日日不缺席,因孟月泠缺了这么一遭,情况才更恶劣。

白家兄妹皆擅长书画,周绿萼有作画天赋,佩芷算半个行家,每每凑在一起都是聊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佩芷以往乐在其中,今日总觉得心神不定。

眼看着八斗柜上放着的座钟彰显着时光的流逝,窗外的日头也不见了,天要彻底黑了。周绿萼正在帮白柳阁改画作上远山的线条,白柳斋在旁边看着直点头,佩芷拿下衣架上挂着的围脖往头上套,显然要走。

她先走倒是没问题,一下午过去了,周绿萼也忘了本来介怀的那一茬,白柳斋打算亲自送她出门。

佩芷还得留出回家换身男装的时间,所以不能久留。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孟月泠,佩芷的脚步不禁都轻快起来,扭头跟认真改画的两个人道别:“绿萼、柳阁,我先走了。”

白柳阁抬起头:“没注意天都黑了。绿萼,你也待不久了,该去戏园子了罢?”

周绿萼点点头:“估摸着已经唱到倒三(倒数第三出戏)了,催戏的可能都去家里了,我是该走了。”

四个人一起出了白家门口,胡同里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但还是黑得看不清彼此的面目表情。

佩芷说:“别送了,我和绿萼结伴,家里的车应该就等在胡同口,我让司机送绿萼到上天仙。”

话说得圆满,白家兄妹放下心来,想着这场短暂的风波总算是过去了。她替周绿萼安排妥当,周绿萼也有些沾沾自喜,到底她对他还是不一样的。

可佩芷话没说完,眼下她一门心思正扑在孟月泠身上,想着要去看他,心思都变得轻盈起来,人也有些得意忘形:“快走罢,再晚我怕赶不上看孟月泠。”

白家兄妹暗道完蛋。佩芷已经走远了几步,周绿萼才跟上来,出了胡同发现姜家的汽车果然等在那儿。佩芷先一步上车,周绿萼却站在旁边叫了一辆黄包车走。

佩芷探出车窗叫他:“绿萼?你怎么不上车?”

周绿萼说:“就不耽误姜四小姐去看孟月泠了。”

黄包车扬长而去,佩芷用手扇了扇飘起来的灰尘,赶忙关上车窗,叫司机开走。她心想周绿萼倒是贴心,确实不能再耽误了,否则真赶不上看孟月泠了。

汽车在大门外等着,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先上了车,佩芷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头顶的绒帽都戴歪了,一只手抱着匣子,另一只手还在系长衫领口的扣子。

正要上车,车里的姜老太太看到她手里的匣子,眼睛一亮:“你把它给我放家里!戏园子鱼龙混杂,被手脚不干净的偷了怎么办?”

佩芷说:“我捧着,我一边看戏一边捧着,这下总行了罢?”

“不行,你换个别的物件儿送那个孟月泠,这个不行。”

佩芷不敢上车,抱着匣子的手直往后躲,语气有些焦急:“奶奶……您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反正您这柄玉如意也是要给我的,我送谁不是送……”

鲜少见到她这样心急,脸都苦了,姜老太太立马心软了,招呼她上车:“快上来罢,外面冷。”

佩芷赶忙钻进了车里,还把那匣子靠边放,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护着。姜老太太和赵凤珊见她这副防贼似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

佩芷则小声地嘟囔:“您当个宝贝,人家还不稀罕要呢,我送都送不出去……”

姜老太太假装板起脸:“那你痛快点还给我。”

佩芷摇头,赶紧转移话题:“二嫂呢?这两天倒没见她张罗着跟来。”

姜老太太打趣道:“二少奶奶若是跟来了,你这个‘姜二少’还怎么捧戏子?”

赵凤珊答她:“许是去赵家打牌了,听闻巧容今日在家攒局。”

眼看着赵凤珊语气淡淡的,还带着那么一丝愀然,佩芷心知肚明原因为何。

去年大嫂难产去世,姜家长孙也未能保住,大哥不愿提及续弦之事,独身已久。三哥远在德国,早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却始终不愿意回国成家,至于在那边是否有谈女朋友,也完全没听他提起过。

姜家到了佩芷这一代倒算得上是儿女双全、多子多福,可惜家中的少奶奶只剩一位二嫂,打牌都凑不齐人,二嫂只能出去找牌搭子,家里难免显得冷清。

佩芷不再多说,怕的是引火烧身,三哥离得远挨不着,催婚的火自然要烧到她的身上。

屁股刚一坐稳,戏就开场了,再晚定是要迟到的。

佩芷还真就捧着匣子看起戏来,丫鬟要帮她拿都不让。赵凤珊摇摇头,示意丫鬟任她抱着。

她紧盯着台上,就等着孟月泠出来。他一上了台,便是古书上跑出来的人物,活脱脱的小尼姑本人。佩芷难免觉得有些错乱,台下那么冷冰冰的脸居然做出这般娇俏的表情,一双眼灵得出水。在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叫好声中,佩芷忍不住又笑了。

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对视,小声道:“瞧瞧,迷上了这是。”

赵凤珊注意到了斜对过坐北楼第二间包厢里的人,无暇看孟月泠,她指给姜老太太看,说道:“您看那是不是祈王府的小王爷?”

姜老太太支开了千里镜看过去,赵凤珊说:“差不了,他旁边跟着的那个就是祈王府的老管家。早听说他们也搬回天津的旧王府了,倒是头一次见着真人。”

姜老太太点点头。

去年有遗老遗少来天津定居,有些人仗着家财殷实,大肆挥霍、浪荡度日,还有的改掉了姓氏,其中便包括赫赫有名的佟家,其后代大多都是些有钱无势的少爷秧子,出钱阔绰,秉性顽劣。

两人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佩芷眉头一皱,扭头瞪她们:“你们俩这样不礼貌,要是爱聊,何必跟我来这儿?”

赵凤珊摇头说:“不聊了,听戏。”

姜老太太则说:“听戏,看孟丫头。”

赵凤珊没忍住,笑道:“母亲,人家是男人。”

佩芷绷着一张脸,紧盯着台上的戏码,没再讲话。

其实她是戏看得不舒坦,心情也跟着差上几分,无意迁怒于其他人。

那场戏散场的时候,倒是满堂叫好。佩芷嫌弃地看着周围和楼下热闹的景象,其实这出戏倒也不算差,只不过她有自己的考量。

孟月泠今日倒是返场又谢了一次幕,他脸上没有昨儿个佩芷在扮戏房见到的那么冷淡,嘴角是含着一缕笑意在的,可也仅仅是那么一缕而已,正频频合掌颔首,谦卑地对观众的喜爱表示感谢。

有人让他再来一段,他也置之不理,似乎是听不到一样,谢够了就又下去了,再怎么唤都不上来。盛老板在台下劝大家,示好的声音被淹没了,但人也是散开了,陆续离场。

佩芷依旧让她们先回,自己要去后台找孟月泠。

姜老太太笑说:“人家若是还不理你怎么办?”

佩芷冷哼一声,做出挥拳的动作:“那我就打他一顿,看他理不理我。”

赵凤珊无奈地一笑,叮嘱她小心点,就扶着姜老太太下楼了。

佩芷站在包厢里,看着楼上楼下的座儿们都相继离开,很快就剩下她自己了。她原本打算按照昨日的路线去后台,可一想到孟月泠的冷淡,总觉着今日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她是花钱的人,何至于如此卑微。佩芷看到楼下晃来晃去的盛老板,灵机一动,从楼上叫他。

盛老板应声:“姜二少,您有什么指教?”

佩芷说:“指教谈不上,你带我去见见孟老板。”

毕竟孟月泠如今和盛老板有合同在,有盛老板引荐,他总不至于太拂了人面子。

俩人往后台扮戏房走的路上,盛老板就一直在给佩芷打预防针:“您给他送大礼,这是好事儿,见他一面自然也是应当。可孟二爷的脾气我摸不准,提前得给您说清楚了,他若是真就不见,您也别动怒,东西我帮您送到就是了,反正都是心意嘛……”

佩芷嫌他啰唆:“我今日就要见他,见不着我还不回去了。”

俨然是副纨绔相,盛老板大为头疼。

今日与昨日不同,那间大扮戏房的门是敞开着的,也不见昨天那么多人,丹桂社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在收拾东西,收拾完也陆续走了。

门外边还站着个留辫子的老头,显然不是戏班子的人。佩芷疑惑之际,只见盛老板略微弯了腰,似乎是跟这个老头问好,老头也礼貌地颔首回应盛老板。

佩芷没多作理会,直接看进房间里去,昨日孟月泠坐的那张椅子是空着的,旁边另放了一张椅子,上面正坐着一个跷着腿的男人,穿了一身长袍马褂,墨蓝色的游鳞纹锦,料子倒是考究,头发用发油梳得整齐,手中握着一柄折扇,略显阴柔沉郁的脸上挂着笑容,正看着不远处在说着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佩芷才发现正在脸盆架子前洗脸的孟月泠。他这次动作倒快,早已经掭了头,换上了一件烟青色的长衫,看样子只差脸还没洗干净。因弯着腰,长衫显现出了里面身体的轮廓,颀长的身形、劲瘦的腰、单薄的身板……

仅仅一个背影,佩芷觉得他又是全然地变成男人了,眼神止不住地闪躲,最后硬生生地盯在了地面上,低着头跨过门槛。

盛老板刚一进门,就弓着背向坐着的那个人问好:“棠九爷!我还踅摸您上哪儿去了,没想到您就在后台。”

孟月泠也直起了身子,扯过架子上搭着的手巾擦脸,并未回头看,更别说理会他们。

傅棠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笑道:“我除了找他来,还能去哪儿?”

这话说得让盛老板难接,幸亏身边还有个佩芷,盛老板赶忙给她介绍:“这位是棠九爷,祈……”

没等说完,傅棠抬起扇子,示意盛老板噤声,随后他看向佩芷:“傅棠。”

佩芷本来觉得他不大礼貌,打招呼问好也不站起来,即便是坐着,作个揖也没有。可他周身的气场有些明显,好像主动跟你说了自己的名字都是一种恩赐。佩芷原本打算跟他作揖,可手里捧着值钱的匣子,胳膊提起了又放下,只能点点头:“姜佩……姜仲昀。”

听她沉着嗓子说完名字,傅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后用扇子指了指孟月泠:“来给你献宝的?”

孟月泠攥着手巾,转身看向盛老板:“做什么的?”

他原本的模样生得也是顶好看的,鬓角还挂着几滴没擦干的水珠,不比傅棠,阴柔到有些丫头气。孟月泠的长相斯文隽秀,骨相中透出的那股不染纤尘的清冷气质更让人忽略不得。

佩芷偷偷地打量他卸了戏装的脸,或许是扮上戏的模样长进了她的心坎里,如今即便褪下了粉墨,全然地变了个模样,可人已经在心里了,就走不出去了。

盛老板从他冷漠的语气中就感受到了不妙,小步地往后退,准备溜走:“这位姜二少给您备了份厚礼,我才把人带来见您的……那我就先出去了,不耽搁你们闲话。”

他跑得快,孟月泠在心里冷哼,扫了眼一溜烟儿就没影的人,没说什么。

眼看着佩芷要开口,孟月泠先她一步道:“东西放这儿,人可以走了。”

“你当我就是个送东西的?”佩芷本来还沉浸在他好看的皮相中,冷漠的声音立马把神志唤了回来,不仅如此,她还因为被轻怠而有些恼火。

孟月泠略微蹙起眉头,轻描淡写地问:“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佩芷抬起头和他对视,那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双颊骤然红了起来,讲起话来舌头也跟着打卷,“我……我是……我是来骂你的!”

她说的是心里话,刚刚那后半场的新编《孽海记》她看得不满意,即便很多观众都动容到落泪,包括姜老太太在内。

傅棠在一旁抿着嘴笑,俨然看戏的态度。孟月泠直直地盯着她,显然不惧与她对视,反而是佩芷在频频地眨眼睛。

没想到孟月泠下一句说道:“用你原本的声音跟我说话。”

“我……”佩芷早就知道,那天他听到了,他一个唱戏的,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傅棠的语气悠长:“原来是个丫头啊。”

见她不吭声,孟月泠把手巾丢进了脸盆里,话却是说给她听的:“出去。”

“等会儿……我话还没说完,我先不出去。”

佩芷生怕他像丢手巾一样把自己给丢出这间屋子,便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可他显然没这个意思。整间扮戏房内安静无声,就等着佩芷张口。在孟月泠漠然的眼神和傅棠期待的眼神交叠之下,佩芷咬牙开口:“你今日这出戏,很是不好!”

孟月泠问:“哪里不好?”

“三流的本子!二流的唱词!一流的你……”

听到最后那四个字,孟月泠的脸上闪过轻笑。说是笑,也不过是嘴角略微扬了起来,立刻就被他压了下去。

佩芷没注意到,傅棠眼尖,拿扇子指着他说:“瞧瞧,我看到什么了?”

孟月泠说:“你看错了。”

佩芷听不懂他们俩打的什么哑谜,傅棠也没再继续抓着孟月泠不放,他手里的扇子一偏,指向了佩芷,笑着说道:“你说得对。”

佩芷一愣,想象之中傅棠应该是帮着孟月泠讲话的,他怎么还赞同起她来了。

傅棠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裾,又对着孟月泠说:“你看,不光我说你这戏本子改得烂,观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孟月泠面色波澜不惊,冷淡地说道:“观众的眼泪也挺亮的。”

佩芷感到不悦,毕竟刚刚姜老太太也是落泪了的,她总要帮自家奶奶说话:“你这是什么话?让人哭的戏并不等于好戏,你这出戏就是不好,还不让人说了?”

孟月泠看向她,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疑问:他几时不让她说话了?

佩芷也觉得心虚:“不是不让我张口的意思,是你没听明白我说的话……”

傅棠点点头:“是啊,你看看,人家都把你给骂了,你也不给个反应。”

孟月泠走到桌边,拿掉暖瓶上的塞子,先把手放在上面感受下温度,眼看着里面的热气汹涌地向上冒,显然水温极高。

他倒了盏热水在盖碗里,拎着碗边,扭头不紧不慢地说:“本子是吕梦荪写的,唱词是钱绍澜和林斯年一起编的,关我什么事?”

佩芷说:“可戏是你唱的,是你们丹桂社的戏。”

孟月泠说:“你不是夸我一流吗?”

话音落下,佩芷和傅棠都有些语塞。眼看着桌边的人动了动脑袋,只吹了一下碗里的热水,就满饮了下去,她光看着都在心里嫌烫。

孟月泠放下茶碗,发现这两人都在盯着自己,便微微蹙起眉头道:“你们俩就在这儿看我如何喝水?”

傅棠利落地合上了扇子,说道:“饿了饿了,先去夜宵摊子坐下再说,这位姜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咱们聊聊他这出烂戏。”

孟月泠从衣架子上拿了围巾挂在脖子上,转身就出了门。佩芷仍旧抱着那如意匣子,和傅棠一起跟着他走出房间,心里原本想拒绝,可一开口就变成:“有什么好吃的?”

听到她这么说,孟月泠明显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挂着些嫌弃。这一眼看得佩芷瞬间起了逆反心理,更要跟着了:“我去,可他不想让我去,你说了算吗?”

傅棠乐不可支,语气有些嚣张:“当然算,你甭理会他。”

他让门口的老头先走,佩芷看着老头走远后,一边下楼梯一边问傅棠:“那位是你家的管家还是门房?怎么还留着辫子?”

她完全没想到傅棠的出身是怎样的,只当是家中有着一位仍旧活在旧时代的下人。

傅棠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他显然不愿意明说,只笑着跟她打太极:“我待下人一向宽纵,喜欢留便留着,又不用我来给他梳辫子。”

佩芷也跟着笑了笑。不比孟月泠下了台就是冷着一张脸,傅棠的长相虽然有些阴郁,可总是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让人觉得和气些,虽然那笑容并不能代表什么,甚至像一堵墙,将外人生生地隔绝在他的内部领地之外。

出了协盛园,走到对面街角,路上都是傅棠和佩芷在闲话,说些初相识的客套话,孟月泠始终快他们俩半步,一句话未讲。这一片地界彻底散了戏后冷清了不少,因他们耽搁了些工夫的原因,旁边桌位吃夜宵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剩下不超过三桌。

坐下后,傅棠看着佩芷小心地放下匣子,问道:“这不是要送给静风的?你怎么还抱着?刚才放在屋子里就是了。”

佩芷偷偷地瞟了一眼孟月泠,心道原来他也有字,字静风。烟羽直上时,则为静风。又有苏东坡诗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好一个“泠月之下有静风”。

她眨了眨眼睛,才回应傅棠:“是送他的,可他没说收。这东西值钱,我不敢直接扔在那儿。”

孟月泠显然冷笑了一声。佩芷不怪他笑,送人东西本就没有等对方说“要”的道理,她这样显然看起来不够诚心,还像是在拿乔。

果然,他对佩芷说:“吃完东西,你带回去。”

佩芷摇头,把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我是真心要送你的。这两天的戏,我都没给你扔彩头,理应当送你这份大礼。”

孟月泠说:“买票看戏,才叫理应当。”

佩芷说:“可我是姜家人,没有只买票就算完了的道理,除非台上的唱得太不入流,那我扭头就走了,你显然不是。”

“嗯,我是一流的。”他面无表情又一本正经地重复她说过的话,随后用手轻轻地覆上雕花的匣子,“收下了。”

佩芷抿嘴笑了出来,翘起的嘴角都按不下去:“这宝贝值不少钱,说是能买几座宅子,我……”

夜宵摊的老板双手端着一碗馄饨过来,招呼道:“馄饨来了——”

傅棠先把碗推到了佩芷面前,佩芷等老板喊完继续说:“其实还是我奶奶要送……”

老板又端着碗过来:“来咯,馄饨给您上齐了,还有一碗砂锅粥马上好,您稍等。”

佩芷本来想告诉他,这匣子里的玉如意是姜老太太要送给未来孙女婿的,她今儿个把东西送了他,就算是给他下聘了,今后是可以随时娶他的……可两回都被打岔了过去,佩芷满脑子想着砂锅粥。

“砂锅粥?”她发现自己和傅棠面前都放着一碗馄饨,便把视线给了孟月泠,“你的砂锅粥上来了能给我吃两口吗?我用干净的勺子,就……”

“不行。”孟月泠拒绝得果断。

佩芷感觉双颊有些泛红,她打小在家中是被娇惯大的,凡事都可着她先来,她便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可孟月泠一个外人,确实没理由惯着她。

傅棠笑道:“你想吃再叫一碗就是了。”

佩芷摇摇头,好像对砂锅粥的欲望都在孟月泠的“不行”中被浇灭了,她说:“我吃不完一碗,不要浪费了。”

傅棠没再强求,转而问道:“你姓姜,可是祖上是滇商的姜家?”

佩芷掩着嘴巴,她把整个滚烫的馄饨扔进了嘴里,直到嚼碎咽下去才点头回应傅棠:“我爷爷那一代往前数是滇商,茶马古道最有名的荣振祥商号就是我们家的,他先是去了京城做生意,后来才在天津定居的。”

傅棠点头:“我就说,天津卫叫得出名的姜家也就这一个了。当年我暂住利顺德饭店,因缘际会见过你大哥一面。你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

“家中有三个哥哥,我行四,是最小的。”因穿着男装的缘故,佩芷撂下勺子,对他们两个作了个揖,“我姓姜名晴,字佩芷,你们叫我佩芷就好。”

傅棠回她了个礼:“姜四小姐客气了。”

孟月泠始终没动,两人看了过去,发现他正盯着袖口。佩芷刚刚把勺子放下的动作利落潇洒,溅起来的汤正好飞到了对面孟月泠的衣袖上,他的表情显然不悦。

佩芷赶忙抽出帕子要帮他擦,孟月泠向后一躲,似乎在短时间内做过了心理建设,轻叹一口气,拿出了自己的帕子擦拭。

砂锅粥紧跟着也送了上来,孟月泠显然巴不得早点吃完离开,顺带远离对面那位姜四小姐。佩芷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频繁地偷瞄孟月泠。傅棠看得真切,摇头无奈地笑。

冷场了不过半分钟,傅棠提起要说孟月泠的戏,佩芷这回轻轻地放下勺子,还故意看了看对面孟月泠的脸色,才缓缓地说道:“这戏本子再不能更烂了,那吕梦荪是个什么人物?孟老板,你还不如找我写。”

孟月泠显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喝砂锅粥。

傅棠捧场问道:“你还会写东西?”

佩芷的表情有些神气:“我会的可多着呢。这《孽海记》原本存留的《思凡》和《双下山》二折,《思凡》是小尼姑色空的独角戏,讲的就是年方二八的小姑娘春心荡漾,准备离寺;《双下山》则是色空和本无双双下山后相遇、定情的桥段。想给这出戏编个尾巴实在是容易,观众爱看的一定是两人定情之后遇到了重重艰难,但最终还是战胜了阻碍,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

“孟老板唱的这出,前半本大多沿用昆曲这两折原本的东西,可是唱词儿差了一大截,丢了昆曲的雅致,又不愿意彻底归为平实,水词儿倒是不少,所以我说是二流的唱词。后半本全然是新编,可直白地说,这不就是仿的《桃花扇》的路子?国破家亡、被迫分离、女子贞守,最后二人受了点化,双双入道,凄怆地回归最初的生活。”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没等傅棠开口,孟月泠停下了喝粥的举动,并未抬头,却是在回应她:“兴亡离合从古至今都是不衰的话题。”

佩芷看着他说:“那也要看怎么写,末流的东西,写出来也是糟践人的。今天你这出戏,台底下观众泪洒一片,并非是这出戏触动了人心,而是兴亡离合触动人心。这样说起来,你这出戏编得是失败的,而且是对前人失败的剽窃。”

“剽窃”一词的帽子太大,连傅棠也皱了皱眉头。孟月泠捏着手里的勺子,轻声道:“戏曲里本来很多东西就是具有高度共通的,譬如《西厢记》与《玉簪记》。”

傅棠接话:“《西厢记》的张生和《玉簪记》的潘必正,都有考取功名之心,暂时借住寺庙之中,邂逅了崔莺莺和陈妙常,害了相思病;定情后,男主人翁前去赶考,崔莺莺长亭送别,陈妙常秋江送别,后团圆……可细数起其中的细节及情感,到底还是不同的。”

佩芷哼了一声,语气倒是客气,话却不留情面:“孟老板,您未免太看得起那位吕梦荪,他的本子和《孽海记》残本,您居然用《西厢记》《玉簪记》相比?”

她能说会道,悄然间就把孟月泠说出的话加重了含义,反正就是变着法地表达对这戏本子的不满意。孟月泠这才抬起头看她,用冷漠的眼神盯着佩芷,似乎要把她身上凿出冰来。

傅棠赶忙笑着从中打圆场:“我作证,静风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你这嘴皮子倒是厉害。”

佩芷歪头:“还没人说得过我。”

孟月泠很明显地冷哼了一声。佩芷小心地看向他,直勾勾地与他对视,认真地对他说:“但就这一会儿,我看出来了,您很喜欢《桃花扇》。”

孟月泠愣住了,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句。这回轮到他先躲开眼神,什么都没说,低下头继续喝粥。

可佩芷知道,她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