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万古长夜
东海以东,浪静风平。
一缕悠悠凤火复归于孩童之身。
他神魂覆于凤火之时,得见那仙域织锦盖身,灵幡高举,丧乐久久萦绕不散。
那仙棺之中,他化身幽魂,却如何都不可能再唤醒她一瞬。
他曾认为湮世之日才是心底最恐。
到此刻才知原来,如此才是最大的绝望。
看来,凤凰古族所要揭秘提防的诸天湮灭,不过是今日罢了。
“我还没能告诉你……我就是凤容夕,我就是古族祭司……暮云,我错了。你骂我一声好不好……”
她虽容颜绝美,可却终究不过是尸身一具。
后来,七七四十九日后。
暮云仙体下葬于仙域仙墓之中。
凤火久久不离险些消散,最终被古族医师凤尘余强拉回了体内。
“祭司弟弟……小郡主的事我也有耳闻。终究是入世之事……几万年后,自然还是会化作尘烟散去。”凤容夕醒时,唯有凤昭煦在身侧。
“昭煦……我,我欠她的要用什么还。她爱了半生,我却骗了她。她本可以活下来的,她是为了随我而去!”他的声音响彻亭台。
可如此,也只是发泄罢了。
回到古族的这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容白,而是古族祭司。亦再也听不到那澄澈的少女唤他一句“小白”。
心结一起,桎梏更甚。
本与暮云在一处时那松动的半神桎梏,如今又生出层层枷锁,他亦不再执着于此。
桎梏,躯壳。都毫无意义了。
左右余生,已没有他可回护之人。
数万载不过匆匆,那长老殿中古族长老换了一波又一波。
如今就连凤尘余都入选了长老殿。
数万年来,凤容夕日日被囚于祭司庭院不得而出。
其实他也并不愿意走动。
日日坐于梧桐树下,看着斗转星移,只盼生命消亡。
可偏偏,他寿命绵长,不见尽头。
今日,他仍坐于院中,任由那日光灼痛双眸,如今只有这疼痛还提醒着他暮云的存在。
“祭司弟弟。”
“过来坐。”凤容夕双手拍了拍身侧地面。
凤昭煦不曾上前,只是颇为歉疚的说道:“我今日来,是要替你去了这枷锁。”
“不必为难。我怎么也算是这天地间最强仙尊。若非我愿,他们又如何能够锁住我。”他似乎是真的不甚在意。
但凤昭煦仍然坚持,她走上前,低声说:“入世之事,见之不忘。过去是我偏见了。”
“有了心上人?”凤容夕随手招来茶水,凌空给凤昭煦亦倒了一杯。
“他是一个人族少年。与我……已是三世情缘。”
“略有耳闻。可是那位痴迷画凤的沧溟画师?”他笑得明媚,如今只得在这他人的故事中寻得一点点甜头。
“如今的他是仙域天兵。但无论他变成了什么,在我眼里都是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小农人。”
“甚好。你曾有恩于我与……暮云。你且安心,一切有我。”
“不……断尾裂骨我都不怕,只要能离了这古族,还能剩下一条命我就已知足。”
凤容夕仰天长叹,终究是落下清泪一行。
若是那时有这般决绝,将身世提前告知。到底会不会有不同……
“昭煦……你替我活下去吧,在这大千世界。”
凤昭煦离去之后,他数万年来不得安眠,今日却难得进入梦中。
层层迷雾剥不净,可他却拼了命的向前而去,他坚信唯一的梦境之中,一定有她!
“小白。”
当真是暮云的声音。
“你在哪里,生生世世,我定会寻到你!”
“我在你心里,不必相寻。”
“我心里……唯余执念。”
“那我,便是执念。”虚幻之影穿身而过。
凤容夕终究苦笑一声,他强行醒来,发丝一瞬花白。
桎梏松动,但他知晓,此生永绝于半神境地了。
他身后,似乎隐隐神光晕轮,可孩童之身却几乎瞬间苍老。
数万年来,他第一次出了祭司殿。
族中要地,凤昭煦拜于堂前,风骨不失。
只听他说:“我出山,换她安然离去。”
他手中昶夜运转。他凤容夕是这古族中最高深的命师。
命数二字,于他手中不过是天道的一串符号,若能得他相助,勘破那诸天湮灭之秘不过早晚之事。
与一个小小将军比起来,孰轻孰重,自是明晰无比。
众人纷纷点头。
这一日,凤容夕送凤昭煦于镜海离去。
“弟弟,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了。”
“走吧。若是在外受了什么委屈,我活着一天,古族就还是你的家。”
“那你可要好好活下去了!万一真有那一日,你可得庇护我啊!”
万年之后,一语成谶。
这镜海之外,有一凤凰于世陨落。
死于仙魔两族围攻。
凤凰之血,万人忌惮。
梧桐树下,终余下万古孤寂。
这世上不知发生了何事,渐渐清浊失序,大地不安。
世上种族凋敝,三界混合共存,凤凰族依旧安居东海以东。
从某日起,他不得不稳坐祭坛,时刻维持古族镜海结界。
久到,这世上已无人识他。
久到这世间尽头,这凤凰一族,唯有他与另一颗始终未能孵化的凤蛋尚存。
清浊相容,一切终结,万物皆向虚无。
世间极静,孤寂寒冷,眼前,少女还是那样年轻貌美。
“你,来带我走吗?”
少女不语,她向着光而行,凤容夕亦追上去。
耳旁寂静,他骤然惊醒。
流觞曲水,梧桐茂盛。
一名少年,从树上跃下。少年潇洒豁达。“小朋友,这是何处?”
烨攸!
竟是烨攸……
自此,二人日夜畅谈,与以往并无二致。
烨攸自古族离去,带走了古族一缕凤火,为其消耗了半数修为做出一具躯体,化身乐族战神。
这世上之事,竟会原样复现,凤容夕百思不得其解,终究是浑浑噩噩重新走过了三万岁月。
期间征战杀伐不绝,他是那战神,是那旁人看不得容颜的战神。
直到烨某日心血来潮,硬要将他招作新乐驸马。
“不!我要等那能看见我容颜之人!”
只是,此刻他竟发觉那明媚少女,竟有些模糊。
“唉?贤弟你哭什么!我陪你等那人就是了,我家柯儿你不喜欢便不娶,我真的不会再提了!”烨攸手忙脚乱,他所认识的凤容夕向来沉稳风度举止有常,何时曾大喜大悲过?
“不过你这般……却是像个活生生的人了。”烨攸见他涕泗具下,反而心中多了几分欣慰。
后来,仙域乐族出了件极大的丑闻。乐族公主与驸马奕宸成婚之日,竟遭驸马兄长奕丞玷污。
此事一出便只好移花接木。
驸马之位,落在了奕丞手中,而奕宸也因此被排挤出京。烨攸倒是不舍这好好的女婿,只得于人间沧溟替他安排了份好差事。
这些事本不会引起凤容夕瞩目。
直到有一天烨攸突然告知,他的女儿在成婚当晚,就被奕丞种下了龙凤胎。
他打翻了茶杯,口中念叨着一个久远的名字,久到他快要忘记了。
“暮云?这名字甚好!若不是谁的名字,就送我外孙女好了!小丫头得战神赐名,长大了一定顺顺利利。”烨攸喜不自胜,全然没有发觉凤容夕异常。
几十载后,仙乐殿传来消息,那女胎的生命之力终日被男胎摄取,如此下去,便会在腹中就被男胎吞食入腹。
烨攸尝试了多种方法,却是不见起色。
当他再去找凤容夕诉苦之时,却难得见他不在府中,且这一行便是十年。
这一去,他寻来了一位唤作水华的仙人。见那仙人用血在公主的腹上留下一道金纹咒印,那女胎因此得以存活。
那少女降生之时,他违背古族意愿,于仙众面前化身为凤,只为,给她的降生多些彩头。
可一百年后,与暮云初次相见,她确实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这般性子,对他而言如此的陌生。
过往如尘散去。暮云终究,不再是他的暮云了。
这世上若无牵挂,自是万古长夜,不得见明。
自此,乐族战神不知何故,学会了饮酒,可惜酒量却不佳,整日醉倒在梧桐树下。
仙族俱传,他在等一人。
那人无名,无姓,却独独能够看清他的容颜。
如今的暮云恬静非常,是这天地间最宝贝的小郡主。烨攸爱护有加,整日带在身侧。
梧桐树下,风起云端。
烨攸又抱着小暮云来看望好友。
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酒气。
“贤弟啊!怎的又醉成了这个模样!”
“嗯?烨兄,你又带这孩子来我这炫耀。”凤容夕将酒倒满,推给烨攸。
烨攸放下暮云,她便安坐一旁,暮云也算是时常来此,但从未见得她多说一言,这孩子此生极有分寸,活脱脱的就像是蓝柯的童年版本。
“不如,你也找人生一个?柯儿有一旁支的姐妹唤作蓝舒,那丫头也生的极美。左右也无人能看见你容颜,找个不嫌弃你丑的,不也甚好?”
小小的暮云眼中疑惑极了,不忍首次失仪。
小暮云直愣愣地看向战神。
大逆不道的说了句:“可是外祖父,战神大人他容颜绝美,不丑的。定不会有人拒绝。”
“啊?你!小暮云,你能看见他?”
“回外祖父,暮云能看见一些,只是有些模糊,怕是须得靠的近些才能看清。”小小的身子恭敬施礼,一板一眼的回答烨攸。
“你上前来。”凤容夕喝的微醺,此刻也不顾许多,一把将那小孩子拉过来,放在了自己腿上。
“如此,看得清了?”
暮云不解,战神样样都好,事事皆能,更是听闻这新乐大片江山皆收拢于他一柄剑下。
这样的人,不过是能被人看清容颜这等小事,为何会落下泪来?
“战神大人!我母亲曾告诉我,好看的眼睛不该用来哭泣。您的眼睛定是很好看的……”暮云三分胆怯,但见凤容夕这般,还是鼓起了勇气。
“小丫头。你想看吗?”他突然发笑,暮云不知所谓,吓得不轻。
但这双眼瞳隐藏在白绫之后若隐若现,她想看。
只见白绫无风自动,几下就于他眉眼间坠落,滑过鼻尖山峰,他双眸一瞬间被强光刺痛,微微眨动,再睁开时,暮云只觉得自己是白日里望见了星辰漫天。
这位长辈太美了,容颜绝美,气质较常人比较则更为优异。暮云在他怀中丝毫不敢动,生怕哪个动作就惊扰了这位长辈。
“战神大人的眼睛似乎有伤……晚辈不值得您这样做。”小暮云伸出小手拿起白绫,双手托举交还给他。
“无碍。你想看,便多看看吧……”
“贤弟……我怎么总觉着,你看着我家小丫头的时候,像是在看着什么人?可是有什么错过之人,与这丫头相像?”烨攸随意叨了一口下酒菜。
“错过一人,万古孤寂……终究是我对不起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