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张牛角的传说
张牛角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名字。
她以前做过什么并不重要。
人们更关心的是,现在的张牛角抓到了大名鼎鼎的卢植。
抓住卢植,不是目的,最终的目的是天下大吉。
天下大吉就是天下没有纷争,没有饥荒,没有瘟疫。
“卢植被抓住了,是不是,天下就要大吉了呢?”
空旷的田野上,正在背诵《太平经》的小女孩儿拿着火把,问着她的妈妈。
头戴黄巾的妈妈笑着告诉她,“是的,就快要天下大吉了,黄天乐土一定会到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于是,一把火扔进田野,一小块田野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把火点燃之后,田野响起翅膀扇动的声音。
东汉的农业是两年三熟制,五月收获了小麦,接下来就是种豆子。
牛车离村子越来越远,刘备站在田野里,看到火焰在田地中升腾,心中感到十分奇怪。
刘备问卢植:“村民为什么要把农田烧掉?”
卢植喝着酒,叹息道:“因为里面有蝗虫的卵,只有烧死了蝗虫的卵,再播下种,秋天收豆子,才不会有大蝗灾。”
刘备说:“明明这样烧,会把地烧荒的。”
卢植叹息道:“可为了杀死蝗虫,也只能牺牲部分地力,而且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
说到这里,卢植突然叫女君子停车。
她让张郃和邢子昂告诉那对母女,“晚上烧蝗虫效果会更好,因为蝗虫是追着光走的士兵亡魂。”
张郃与女君子跑了过去,回来的时候,那对母女正对卢植她们招手。
东汉人相信,蝗虫是士兵的冤魂所化。
班固《汉书》记载,干戈之后,必有螟蝗。
刘备说:“难道儒门就不能想想法子,不烧地也能除蝗虫?”
卢植说道:“班固大儒相信蝗虫与战争相关。儒门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与人为善,止戈为武,保证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如果那人不愿和谐,儒门就把她当做问题解决掉。”
刘备说:“所以,在老师心里,张角这样治疗瘟疫的人,其实也是必要的了?”
卢植没有说话,似乎默认了这件事情。
但前提是,张角和其他医生一样低调。
“老师在想邢庸大儒吗?”
卢植依然没有说话,她看向刘备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眼神暖暖的,这是孤独得到治疗的感觉。
“您希望邢庸大儒与您同行?”
卢植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有些灰暗。
刘备望着老家的方向,说道:“明明我们涿郡的百姓,在老师与刘其太守的治理下,安居乐业,汉代列位帝姬的遗策,老师和刘其太守都有好好地在执行,乱象少得多。太平道也没有那么猖獗,可在五谷丰登的河间郡,邢庸大儒与崔太守治理的河间郡却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卢植叹息:“有时候制度是好的,策略也是正确的,奈何执行的人不对。崔密是一位慈母,本就不适合成为领袖,邢庸本可以帮助她管理好河间郡。奈何,邢庸她已经完全对这个朝廷失望了,醉心于丹药与童男。才让太平道一个邪教组织,爬到儒门的头上,扰乱了本地的治安!!”
刘备说道:“如果,这次洛阳讲学,老师败给了张角,老师会像邢庸大儒那样,醉心于丹药和童男吗?”
卢植害怕了。
害怕到颤抖。
也许她从未想过输掉,突然想到会输,她真的会害怕。
她绝不会像邢庸那样苟且偷生。
她竟然生出一种冲动。
也许,在她人格崩溃的那天,她会喝得酩酊大醉,把刘备压倒,做出有违师道的事情,然后拔剑自刎。
“老师,您这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老身只是觉得,你应该给白珪她写信了。”
刘备看向逐渐变成红色的天空,脱掉鞋子和袜子,露出白生生的脚丫。
足跟白里透红的,脚趾也是,非常可爱。
“是啊,该给白珪姐写信,但是写什么好呢?写我想她了吗?想和白珪姐抱在一起睡觉吗?那她一定会骑上白马来追我的吧。”
他再去看向老师,才发现卢老师已经钻回牛车,趴在垫子上,抬起两只脚丫子,一脸便秘地在看着《太平经》第七卷。
就像是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透出顽固的气质。
原来,老师也会嫉妒吗?
或者,老师已经被逼到,不得不通过这种方式,治疗内心的孤独?
大名鼎鼎的卢植也会有苦恼的时候啊。
他低头打量这身土黄色的道袍。
然后看向牛车后,那名丑陋到极致的妇人。
这身道袍是从这位妇人的同伴身上扒下来的。
老妇人正满脸绝望,双手被捆缚,跟着牛车拖行。
只有当刘备看向这丑陋的妇人,她的眼睛才有了光。
似乎只要刘备对她微微一笑,她就愿意为刘备去死。
谁能想到,带着四名太平道仙姑,前来追杀卢植的范督邮,竟然变成了这副狼狈的下场?
刘备拿掉范督邮嘴上的布团,安慰道:“督邮大人,等我们到了巨鹿,马上就放了你。”
范督邮傻傻地摇了摇头,盯着牛车上的那双雪白的袜子,痴痴地回答:
“不,我不走,我范青以为这辈子都会失去你,黄神保佑,刘备,我既然找到了你,我就再也不走了。只要……你把你刚脱下来的袜子,塞进我嘴里。”
没等她说完,刘备就把袜子塞了回去。
刘备叹气,长得漂亮总是容易吸引变态。
……
……
滹沱河边,众多村民徘徊。
她们已经收起了武器,拿出了丰富的土特产。
“您就是张牛角仙姑对吗?”
卢植打了个稽首,“正是贫道!”
“可否让我们看看那位大名鼎鼎的卢植。”
卢植掀开牛车的帘子,那位丑陋的老妇人发出呜呜的声音。
村民们都被这位丑陋的老妇人给吓到了。
“哎呀,果真是一脸奸贼相,不是好人,多亏仙姑抓住这卢植啊!”
石头一个又一个砸在范督邮的脸上。
卢植手捏老君印,叹息道:“莫要再伤她了,她已经吞字悔过。”
吞字悔过是太平道的修炼方式。
村民怒吼:“吞再多的字,也是奸贼!”
卢植沉默不语。
村民见她仙风道骨,又戴着酒壶,于是解下自己的葫芦,双手献酒,笑道:“请仙姑喝碗村酒!”
卢植摇了摇手,笑着说:“贫道不饮酒。”
村民却指着她的腰带,说道:“张牛角仙姑明明带着酒壶,”
“这里面是清水。”
“我们才不信呢。”
可当卢植倒出酒壶里的酒,原来里面真的是清水。
村民见她餐风饮露,衣着清洁,牙口整齐,和那些蓬头垢面,跳大神的仙姑不同,更加觉得这位张牛角仙姑,比她们见过的仙姑更仙十倍不止。
女君子邢子昂悄悄地问刘备:“为什么卢老师喝水,能喝出醉意?”
作为内奸的张郃,没空儿和她们聊,她现在很混乱。
因为她发现,她吸引来的太平道追兵,全都被卢植这副扮相给忽悠走了。
好几位年纪颇大的仙姑,哪怕张郃做了暗示,也还是被卢植给骗了。
结果导致,张牛角的名气越来越大,每过一村就有村民招待,已经名满河间郡。
张郃都自闭了。
牛车里,现在堆满了《太平经》的典籍,全都是那些追兵赠送的。
刘备笑着说:“也许卢老师她很早就喝醉了呢。”
他看向牛车里的卢植。
卢植也看向了他。
然后卢植立刻低头看向膝盖上的布帛。
《太平经》第三卷。
和实用性极强的《太平要术》不同,这种务虚类的哲学书籍,只有真正信仰黄神的传教士才会认真研读。
小孩子只会背里面的“名篇”。
邢子昂曾经规劝卢植,把这些经书烧掉。
卢植心想:“万一这《太平经》内,真有经天纬地之道?”
只不过她好像有些失望了。
这些《太平经》的内容,好像是从太学收藏的《七纬》中变化来的。
《七纬》是根据七部儒家经典,衍生出的巫术书籍,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
它的信奉者就有一百年前的大儒班固,其名言便是:圣人作经,贤者作纬。
如今的儒道宗师们,早已放弃了《七纬》,回归《十三经》的怀抱。
所有的《七纬》都被认为是引人入魔的邪书。
白虎观辩经之后,埋藏在洛阳东观书库的最底层,慢慢腐烂。
东观是全大汉最大的图书馆,只有朝廷命官、大儒以及太学生才能出入。
现如今,只有道门还在相信这些巫术。张角选择了道门,是因为道门依旧存有相信谶纬巫术具备神秘力量的群众基础吗?
卢植心想,道家和儒家关系不算太大,没有利害冲突,士族可兼修两道不悖。
但道教与太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与儒门是有利害冲突的敌人。
大汉有三道,张角的太平道,张修的五斗米道,张衡的天师道。
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只有十多年的历史。天师道是道门源流,其历史已经有百年。
天师道的初代天师张陵,二代天师张衡都是太学出身。
如今老天师张衡,八十有四,三代天师的继承者尚未定夺。不知临终前是传给长女张鲁,还是次女张卫。
卢植是太学出身,却从没听说太学有张角此人。
张角绝不是太学出身,难道她会是天师道门人?
刘备也在看《太平经》。
最近卢植愿意把越来越多的秘密告诉刘备。
也许,她是寂寞了,也许她对刘备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或者是担心自己会带着秘密石沉大海?
总之刘备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老师觉得,张角的背后,有太学的支持?”
卢植摇了摇头,心中却极为震撼。
太学是儒门的大本营,也是大汉的最高学府,其首领便是九卿之首的太常。
三百年来,来自各个学派的太常与十五位太学博士,不知为大汉培育多少儒门巨头。
前代大儒们早就把《七纬》当作邪书,没人想要复辟巫蛊邪术。
就算是班固大儒著作的《白虎通义》也对《七纬》的章节,做了相对的删减。
但《太平经》如果是为了补全《白虎通义》的缺漏而存在,那么自己的敌人真的是“道门”吗?
或者可能是太学中某支崇拜大儒班固的巫术学派?
“我需要看到《太平要术》。”
卢植对刘备说出自己的想法。
“只有《太平要术》才能证明我的猜想。”
刘备有些担心,但还是问她。
“所以,还是要去巨鹿啊?”
“是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卢植感到这趟巨鹿之行,必定收获颇丰,但也充满风险。
刘备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去找邢子昂去了。
卢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继续翻阅《太平经》。
再说下去也是废话。
……
……
滹沱河的中游有一个奇怪的村子。
这座村子的桌案上摆着一只人头大的蝗虫。
这只蝗虫是活的,而且正在产卵期,所以腹腔肿大。
一位来自常山郡的仙姑说,这只巨大的蝗虫是黄神的化身,需要百姓们的供养。
所有的百姓都在对这只体型巨大的蝗虫叩首,送上今年新割的小麦。
她们对此有着深深的怀疑,但是因为仙姑头戴黄巾,她们也不敢质疑。
万一真的是黄神呢?!!
一把利剑忽然斩来,划开巨型蝗虫的腹腔。
巨蝗发出悲鸣,无数幼虫从腹腔流出并死亡。
仙姑大惊失色,拔出白幡,大吼:“你是何人,竟然敢亵渎蝗神!”
可当卢植一边背出《太平经》中的内容,一边醉醺醺地喝酒,立刻有个放牛的小孩子站起来,大喊。
“她戴着酒壶,坐着牛车,我知道她,她是张牛角仙姑,是她抓到了卢植,救了大贤良师。”
“是张牛角仙姑来了!”
“仙姑杀了蝗虫,那蝗虫必定就不是黄神的化身!”
村民们架着一口大锅,把信仰“蝗神”的仙姑,还有这只“蝗神”一起给烹了。
闻着刺鼻的臭味,刘备直犯恶心,问道:“老师,我们今晚走吗?”
卢植看向来自北方的那片乌云,叹息道:“蝗虫要来了,我们要帮助百姓灭蝗。”
蝗虫是根据季风迁移的昆虫。
这块神州大地,夏天刮东南风,冬天刮西北风。
按理来说逆风的蚂蚱不可能在夏天南下的。
可就是今年的夏天,不知为何,来了一股强烈的北风,帮助蝗虫振翅高飞。
张郃一脸焦急地看向卢植。
现在连她也把希望放在卢植的身上。
“挖坑,点火,把蝗虫都吸引到荒野,然后一把火烧光它们。”
“把衣裳都穿厚些,蒙上脸,注意保护眼睛。”
卢植看向乡民,“谁愿随我灭蝗!”
“我!”
“我也去!”
“我也上。”
似乎这一刻,一切的恩怨都能放下。
再没有任何事情,比消灭蝗虫更重要。
范督邮也被交托了重任。
“保卫粮仓!”
太阳落下,夜幕笼罩。
田野里燃起大火,来自常山郡的蝗虫,不知死活地扑向火堆。
卢植指挥全副武装的百姓挖坑,并在坑里扔入干麦秆,点燃火焰。
蝗多火少,田野里的火焰很快被乌云一样多的蝗虫扑灭。
张郃会冲过去点火,刘备会冲过去点火,邢子昂也一样。
就连范督邮也拿起白布,反射月光,吸引蝗虫过来。
……
……
天明之后,张牛角的名气更大了。
有人说张牛角拿住了卢植,前往巨鹿,即将封为渠帅。
有人说张牛角在帮助灾民,对抗蝗虫,斩杀邪神。
也有人说张牛角杀死了安平郡城里为富不仁的士族,分散她们的财产。
还有人说张牛角是博陵郡的一个山贼,得到南华仙子点化,成为剑仙。
只有卢植自己知道,他不是剑仙,也不是真正的张牛角,从没有杀过士族,更不能把成千上万的蝗虫怎么样。
她只是传授了一些杀蝗的土方法,只能祈祷,蝗虫在那里停歇三天就能自行散去。
她现在脸上手上都是细小的伤口,哪有士大夫从容的样子?
一行五人里,刘备伤势最轻,只划破手指,范督邮伤势最重,脸上手上都是划痕,这大概是因为范督邮总是举着白布,挡在刘备面前。
好在粮食早早就收进粮仓,否则人怎么能和无边无际的蝗虫斗呢?
“您就是拿住卢植的张牛角道友吗?”
滹沱河的上游,一个瞎眼的神婆双腿盘坐在石头上,伸手拦住了牛车。
卢植打了个稽首,说道:“不敢当,只是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为百姓吗?”神婆连连点头,笑得和蔼可亲。即便,她浑身都是烧伤,伤口已经化脓起泡。甚至伤口上趴着一只吸血的蝗虫。
卢植开始观察这位神婆。
神婆的面前,摆着五颗骷髅头。
小腹插着五口断剑,奇怪的是没有一滴鲜血流出来。
谁也不明白,伤成这样,这位神婆也没有死。
卢植却猜到,这大概是因为这位神婆已经把内功修炼到极高明的境界。
神婆打了个稽首,有气无力地笑道:“在下雷功,乃是将死之人,近几日来,听闻张牛角大名,吊着一口真气,特来拜访。”
卢植心头一凛,“你就是河间郡渠帅,雷功?!”
雷功点头,“是的。”
这是卢植和雷功的第一次见面。
遗憾的是,雷功双目皆盲,看不到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