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轮到崔烈不会了

十天后。

刘备站在洛阳城外的一座豪宅，敲了敲门。

“您就是主人说的那位刘玄德吗？”

司徒府的外宅管家，崔十三婆左瞧瞧，右瞧瞧，对着刘备上下打量。

“我的信件与名刺，有什么问题吗？”刘备长身行礼，问她。

“这倒是没有。”崔十三婆拿起书信，见他有龙凤之姿，又见张郃与赵云年轻尚轻。

寻思，大小姐从哪找来这么漂亮一个男人，竟然只让两个孩子保护他进京，也不怕被贼抢了去？

崔十三婆请刘备、赵云、张郃在厅堂歇息，转身便回了别邸，进入一间书库。

两侧书架放满竹简、布帛，还有绢书。

阳光照在书库后面的空地，空地上摆满了夏秋雨季受潮的书籍。

这些都是大司徒崔烈的藏品，里面也都是有关建筑、水利、书法、农学有关的工具书。

等到落叶归根的时候，这些先进的知识都要带回安平郡博陵县，供后人学习。

崔氏一门终其一生都是先做学阀，再做门阀，只有垄断了全国最先进的知识，崔氏才能永远不倒，哪怕是隋唐时期科举考试出现，崔氏也能凭借家学，涌现无数进士，宰相频出，故而被称为文宗。

此刻，大司徒崔烈，正躺在榻上午睡，黄鹂鸟停在树上乘凉，九月底的气温正适合休养生息。

她已经称病多日不曾点卯，刘备见她，还要等她睡醒。

刘备回身看向崔氏在洛阳城外购置的庄园。

占地二十顷，依山傍水，景致优雅，有康庄大道，专供车马通行。

往西边十里就是洛阳东市的马市，

远远就能听到，幽州马匹特有的嘶鸣声，应该是崔烈搬到洛阳后，从老家带来的马种。

按崔十三婆的说法，这里原先是帝姬刘宏名下的牧马场，为了凑够修缮西园的款项，于是两亿铜钱卖给了崔烈。

看似是崔烈吃了个大亏，如果崔烈不出这笔钱，作为帝姬身边警卫队队长的虎贲中郎将，崔州平又怎么可能回到安平郡？

“你就是州平信提里到的玄德。”

崔烈病恹恹地走入厅堂，崔十三婆扶着她的胳膊。

刘备起身行礼，见她两鬓斑白，双眼浑浊，虽然隐隐有崔州平丰神俊朗的影子，可哪像五十岁的人，根本就是七老八十，离死不远的样子。

崔烈问他。

“不是说你和卢植同至洛阳？”

“我已经和老师没有任何关系。”

刘备与卢植在河内郡怀县，分道扬镳。

卢植与郑玄这回搞得动静太大，天下八州尽知。

司马氏为了避嫌，没有和卢植见面，只有书信联系。

刘备从洛阳北面的平津关入洛。

卢植带着曹操和赵融，去了洛阳东面璇门关外，等郑玄完成这次游学，之后一同进京。

卢植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已经不只是针对台面上的太平道。

为了刘备的安全，卢植已经决定把刘备彻底摘出去。

她让刘备进京，来找崔烈，其实是为了撇清关系。

刘备也照着做了，毕竟他未卜先知，对老师一点儿也不担心。

按照刘备的猜测，不出意外的话，帝姬刘宏为了稳住卢植，首先会赞赏卢植公忠体国，实心用事，然后任命卢植为尚书，负责处理太平道相关的案件，再把各种棘手要是堆到卢植面前，叫卢植无暇他顾，最后等捞够了本，再让卢植专门处理太平道。

毕竟你见哪个搞诈骗的在发达之前，被衙门办理的？

不得让太平道吸饱了血，再把这头猪宰掉？

然而，崔烈却比刘备看得更远。

“卢植不自量力，想联合杨赐、郑玄通过扳倒太平道，打击太平道背后的十常侍，无异于自取灭亡，她自以为公道在人心，这是一步天赐的妙手，能澄清玉宇。”

“殊不知，这只是便宜了袁隗这厮罢了。”

刘备明白她的意思，历史上的袁氏就是在士族与宦官之间，左右逢源，才能压制弘农杨氏一头，成了军阀割据前期的主角。

袁绍称霸关东，不就是利用外戚何进与宦官张让的矛盾？

袁隗在这方面算是袁绍半个老师。

崔烈推开崔十三婆，双手背在后面，走到刘备身边，细细打量这个女婿，见他生得唇红齿白，仪表儒雅。

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说道：“马融那恶妇，活不了几日了，她叫袁隗按兵不动，坐看杨赐、卢植她们与十常侍杀个两败俱伤，叫她的乖乖媳妇袁隗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手不可谓不毒，马融当年就曾暗中迫害郑玄，害怕郑玄取代她儒门魁首的地位，如今也是牺牲卢植、郑玄，成就一个袁隗，只为了她那乖儿子马伦的幸福，这趟浑水，咱们博陵崔氏不掺和，就看她们师徒几个自相残杀，相互斗狠！”

听到崔烈称“咱们博陵崔氏”，刘备自然明白，他已经被崔烈当作半个自己人。

崔州平爱仪容，崔烈自然也爱仪容，看到仪容唯美的刘备，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孙儿多半也是仪容唯美的少女，自然心生好感。

刘备拱手说道：

“您又何尝不是两头下注，崔卢两家世代都是邻居，要是范阳卢赢了，博陵崔又有什么坏处呢？”

听到刘备这席话，崔烈笑而不答，而是告诉他。

“你和州平想接我回安平，可这洛阳我是走不了的，帝姬叫曹嵩与袁隗，压了杨彪一头，绝了杨赐的念，让我补了三公，就是见不得弘农杨的好。博陵崔要想万古长青，需要我崔烈留在洛阳，讨帝姬的欢心。”

想到一年前，自己杖走崔州平，崔烈叹息一声，仿佛老了十几岁一样。

“州平她还年轻，也怪我那时候一心治业，让她太过顺遂，不明白这个道理，你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可你年纪轻轻，十五岁就知道在卢植门下读书，到京城里扬名，你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刘备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大家都是聪明人，各取所需。

他来洛阳，就是来扬名的。

有了司徒崔烈这个靠山，他就有了与袁氏争名的资本。

“请母亲大人，帮我成为茂才。”

东汉的选官分为岁举和特科，特科是特殊途径，暂且不论。

岁举中的“茂才”、“孝廉”则是最主要的做官途径，

光看名字就知道，茂才重视的是才能，孝廉重视的是品德。

孝廉是按州郡人口数量推荐，推荐名额把握在地方官员手里，因而世家大族多走孝廉。

茂才的成分，更复杂一些，握住茂才名额的人，既有地方官员，也有中央官员。

中央之中，三公就握有推荐茂才的特权。

大司徒崔烈位列三公其一，就有这个权力。

她见刘备是穿着女装来见自己的。

想到女儿信里说的“英雄”二字，只问刘备。

“你懂经术吗？”

刘备点头。

崔烈这样问他，就代表，崔烈有推荐他参加茂才考试的意愿。

别以为东汉察举制就没有考试了，不只有考试，而且看你的资历出题。

不会因为你没做过官，就故意给你出那些官场上的问题，而是主考你的学习能力，

可以说是相当人性的制度。

茂才的考试分为做官的，没做官的，纯看考生资历。

你做官了，那就考你律令，给你出情景试题，让你断案，看你能不能把三百九十五章汉律全部背下来。

你没做官，那就考你经术，根据你的学习情况对你出题。

《三国演义》对张角的定义就是茂才不第。

东汉的茂才就是秀才，在罗贯中看来，张角这妖人多半是得到了高门大户的推荐，来到洛阳北宫端门，没考中茂才，还丢了脸，气急败坏，这才去搞起义的。

拒绝考试那是司徒王朗那老贼的主意。

卢植的小师妹，华歆就因为支持考试，和王朗差点儿撕破脸皮。

因此，不读书的刘备，如果提前四十年出生，又没有考试能力，多半一辈子就是个卖草鞋的。

而女尊世界的刘备不一样。

他应试能力超强，拱手回答。

“卢老师曾经传授我经术。”

他早就把经术这关攻克，儒家六经，倒背如流，无论崔烈问什么，他都不怕。

崔烈也不问刘备别的。

“玄德啊，六奇之策，你懂多少？”

刘备愣住了。

这不是经术！

所谓六奇，出自《史记》乃是指宰相陈平为汉高姬刘邦，策划出的六次奇谋。

刘邦因此六奇策而降服诸侯。

《史记》也没有记载陈平六次奇谋都是什么，只说陈平每次出谋，刘邦的势力就会更强大，六次后降服诸侯，得了天下。可陈平一生给刘邦出的计谋有二十多条，光他记得的就有十一条，哪些算得上六奇之策，哪些不算，他还真不清楚，这让他怎么回答？

崔烈摇了摇头，

“六奇之策，不出经学;郑阿之政，非必章奏。”

短短十六个字。

刘备这才明白了，崔烈在给他泄露考题。

六奇之策并不是真的要他去背陈平的计谋，而是学习奇谋之术。

崔烈见他会意，点点头，告诉他。

“这是胡广的意思，她寿元将终，帝姬感怀胡广授业之恩，故而今明两年策论，采纳胡广之言。”

说完，崔烈摆摆手，叫崔十三婆拿出一大张蔡候纸。

“会背《六韬》、《鬼谷》、《韩子》、《孙子》的哪篇？”

刘备更蒙了。

说是六奇之策，不出经学。

可这四本奇策之书，没有一个是儒家王道经术，全是诡诈霸道之术。

这让刘备想起了清朝时候京大校长蔡元培参加殿试，遇到的奇葩题目。

——请回答《XZ的地理位置》。

好在刘备跟着卢植读书时，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因此早有准备。

崔烈正打算把这四部书籍，送给刘备，给他划好重点，让他回去认真温习。

刘备却说。

“全都会背。”

“全会背？”

这回轮到崔烈震惊了。

要知道，关羽年轻的时候，就精读过一本《春秋》。

六奇之策的书籍，她崔烈也只精读过三本，略读过一本，刘备全会背那还得了？

崔烈问他。

“何谓八奸？”

刘备想了一会儿，回答。

“出自《韩子》，乃是指大臣谋害帝王的八种阴谋。”

崔烈又问他：“何谓流行？”

刘备回答：“锁住君主耳目，令其耽于享乐，臣子在外，招揽名士，辩论君主言行，以此威胁君主地位。”

崔烈阴恻恻地笑着。

“好好好。”

刘备看到崔烈的笑容，心里发毛。

帝姬刘宏现在的处境，可不就是八奸计之一的“流行”？

崔烈又问他。

“如何克制威强？”

刘备回答：“威强位列八奸之七，为人臣者，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以彰其威，使百姓为其所用。简而言之，就是在君主的眼皮子底下招募私人军队，扰乱天下。要克制威强，那就让她们全部都上战场，在战场上立功，削弱她们的武力，再根据军功给她们封侯拜相，安她们的心。”

背完《韩子》，刘备自己都震惊了。

这不就是大汉如今的现状？以及后来对付诸侯的策略？

崔烈这才把笔给他。

“画。”

刘备接过笔，跪坐在案牍旁，问崔烈：“画什么？”

“冀州地图，你此来洛阳，一路所见冀州名山大川，连个地图你都画不出来？”

刘备低头画图。

崔烈见他坐姿极美，看了一会儿，背着双手，回书库读书去了。

走前，她告诉崔十三婆：若是小郎君需要《冀州地图》，可以到书库二楼，右手侧去取。

在崔烈看来，没有知识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理想。

她崔氏有的是钱，有的是地，有的是人，就是没有一个优秀的统帅。

看到刘备提笔画图，她崔烈心中已经有了栽培刘备的打算。

管他是男是女，既然是州平的枕边人，略施恩惠也是不坏。

太阳快下山时，崔氏十三婆才告诉她：“小郎君把地图画好了。”

“这么久？”

崔烈摇了摇头，问她：“小郎君可到过书库二楼？”

崔十三婆回答道：“没有。小的一直待在小郎君身边。”

崔烈略感失望，做人要务实，不耻下问是美德，怎么能倔脾气？

男人好面子，成不了大气候。

于是，背着双手，走回厅堂，打算教育刘备一番。

刘备把地图奉上。

崔烈拿起《冀州地图》，两只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终于明白为何要画这样久。

这张地图，囊括冀州十郡，界线准确无比。

一百县的名称，位置，人口，河流，湖泊，山川，物产，士族。

包括各地关隘，崎岖小路，水利设施，仓谷位置都用不同颜色的涂料标注。

比她收藏的《冀州地图》内容还要详细得多。

古人绘图不易，前有荆轲献图，后有张松献图。

只一张地图就千金不易。

若有此图，手提三万大军，何愁冀州不取？

哎呀，卢子干竟把这等良才美玉，割于州平。

——此真乃吾之佳婿也！

她哪知道刘备为了统一天下，早就跟着卢植研究大汉地图，卢植怎么说也是个走南闯北的将领，家里藏了不少地图。

崔烈欣喜不已，只是碍于长辈的身份，不能表现在脸上，便故作叹息。

“字写的好看，画也画得不错，只是，这字体是卢氏的八分书，需要把卢氏改成崔氏。”

刘备明白，为何要改变字体。

汉代八分书流派繁杂，每个地方的书法都有不同的特征。

除了蔡邕的汉隶是公认的官方字体。

崔氏、卢氏等士族，都有本家书法的特征，代表背后的家学渊源与学术立场。

“州平姐已经教给我崔氏八分书的写法。”

“哦？”

刘备提笔写了八个字，“崔为文宗，世禅雕龙”，这是世人对博陵崔骃的评价，也是世人对博陵崔氏的评价。

崔烈越看刘备越是喜欢，握住女婿的手，点头笑道：

“你既然励志做英雄，我崔威考就栽培你做英雄，你要做茂才，烈就荐你为茂才！”

刘备也是一怔。

“您不介意我是男人？”

崔烈摆摆手，说道：“我和杨赐那老古板不一样，我也不是那个故作清高的崔寔，我好名好财好权好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孩子的父亲，若你这等良才都得不到栽培，我岂不是对不起州平这番好意？”

说话时，哪还有早先病恹恹的样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刘备看呆了，竟然从崔烈脸上看出几分州平姐的丰神俊朗。

听到崔烈要大力推荐自己，刘备心想，我的计划不是这样。

“能不能，把我推荐给刘宽太尉，我想做刘宽太尉的门生。”

啊？

这回轮到崔烈不会了。

“玄德，这是为何？”

“我想先成为汉室宗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