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关于他
周暮光走的时候,南笙旭塞了他一袋银票,他推脱着不要,南笙旭就假装生气威胁他,说要和他断交,南笙旭和周暮光都是小孩子气的人,一时,周暮光只好收下。他欲言又止的看着南笙旭,南笙旭懂他的意意思。
“这钱便算作是我借你的吧,日后有了,你还是要还的。”周暮光听了这话才坦然的收下。
从南家出来,周暮光便将全身的钱财汇聚在一起,算上南笙旭借的,正好,够赎秋禾的。到时候,他把秋禾救出来,就和秋禾好好过日子,等他回家,秋禾就煮汤给他喝。周暮光这样想着,连去永宁楼的脚步都不自觉的加快了很多。
“周先生要赎秋禾?那这些钱只怕不够?”永宁楼的老鸨是个身材清瘦的中年妇女,脸上糊着浓厚的妆容,手里的大烟枪,咕嘟咕嘟的正冒烟,那烟直冲周暮光的鼻孔,熏的他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晚夏将近,秋日即来,天气越发冷了,即便是周暮光这样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吹了永宁楼,廊间的风,也不免有些难受。
“那你要多少?”周暮光冷眼看着老鸨,旁边房间里,女子咿咿呀呀的秦淮曲声,响彻廊间。
“周先生,怎么恼了,奴同您开玩笑呢。”老鸨细长的手指攀着周暮光紧绷的肩胛骨,一点点扶上他的脸,周暮光皱着眉头躲开,声音更冷了些。
“既然如此,那就请妈妈把秋禾带上来吧,钱,我已经按照约定给妈妈了,人,也该给我了吧。”
“自然可以,周先生,只不过,楼里有个规矩,凡是三等娼妓,若要赎身,需得有贵人作保,才行。若是没有,周先生,恕奴不能将人交给你。”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周暮光直直盯着老鸨,眉目间,已微微有发怒的迹象。老鸨才不管他有没有发怒,见他不说话,老鸨百无聊赖的转身,心里暗骂这臭男人痴心妄想,以为有几个钱,便就可以随意的将永宁楼的姑娘买走。可她心里又暗暗觉得遗憾,秋禾和周暮光,说起来实在很是般配,若不是因为从永宁楼出去的娼妓,多无权无势,要遭人白眼,她是很愿意,拿了钱成全他们的。
周暮光被一时气住了,他虽不知道老鸨为何出尔反尔,可是下意识的,他想,同为女子,老鸨总不能害她的。周暮光这人千好万好,只有一样不好,耳根子软,旁人说什么便就是什么。故而,他虽很不明白老鸨的做法,但还是答应了这个考验。
彼时,正值深夜,南知秋捧着秦留留给她的笔记本,坐在窗前犹豫了很久。
“怎么还不睡?”南笙旭敲了敲门,进来时,就看见南知秋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睡不着,哥。”南知秋靠在椅背上,手里的笔记本被她随手扔在床上。
“这是什么?”南笙旭有些好奇,南知秋正好拿不定主意,就将事,一点一点和南笙旭说了。
“这样啊?那要看你会不会为他惋惜,想不想知道他的故事,你明天或许可以先去路司令哪里问问,看看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南知秋点头,她想,她应该去问一问路漾,问问他,秦留走的时候,有没有很体面。这样打定主意之后,南知秋意外的睡了个好觉。
次日一早,南知秋便出门去拜访路漾,路漾大约是料定了她会来,甚至贴心的给她倒了杯茶水。
“苏州来的,上好的茶,南小姐尝尝?”南知秋拿起被子轻泯了一下,茶香浓厚,是杯好茶。
“南小姐想知道什么?”南知秋想了想,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他走的平静吗?”
“南小姐喜欢他吗?”南知秋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很年少的时候,喜欢过。”路漾表示理解“:嗯,上战场的人,走的大多都不舒服体面。”路漾这话,有些答非所问的意思,但南知秋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悲戚。
“所以是一定要打仗吗?”路漾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瞬,才缓缓摇头“打仗不是一定的,军人打仗,一为军命难为,二为前程富贵,三为家国大义。”家国大义?南知秋想,什么是家国大义呢?她从来是个自私的人,这样伟大的词汇,从来不会与她沾边。
“还没有打开他的笔记本吗?”路漾笑,他以为她会迫不及待的打开。南知秋摇头,很多次,她马上就要打开他的笔记本了。
屋外,兴许是有客来访,南知秋听见外面传来卫兵军靴的踢踏声。
“报告司令,周先生有事找您。”
“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屋外就传来周暮光的声音。
“路先生。”
“周先生有什么事吗?”周暮光听了问话,略有些不好意思,思衬了一会,他还是鼓起勇气说了。
“在下想请路司令帮个忙,在下有一位心爱之人,不慎流落烟花柳巷,我欲替她赎身,可老鸨说,需得有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作为见证才可,故来请路司令,帮我前去作证。”南知秋坐的地方,正是周暮光的视线盲区,故而他急急忙忙说完,一转身才看见南知秋坐在路漾对面,两人都有些尴尬。
“哦?我为什么要帮周先生呢?”周暮光被这话问住,他自知理亏,他与路漾算不得多熟,只不过是曾为路漾办过一件事的交情,结果那件事还办错了。
“我…”他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倒是,南知秋觉得他实在算得上痴心,也愿意为他说上几句“:路先生,可是有什么所求?不妨直说。”路漾点头,他确实有事要请她帮忙,只是一直苦于没有理由。
“南小姐懂我,我明日有一场宴会,届时,希望南小姐可以作为我的女伴出席。”南知秋思衬了下,觉得此事倒是不难,便答应下来。
“南小姐够爽快,来人,和周先生去一趟永宁楼,就说是我有急事在身,无法亲临,故而请你带着我的命令作保。”那人道了声是,便领着周暮光出去了。
早秋的天,已有些叶子慢慢发黄了,路漾送南知秋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别动。”南知秋忽而出声,路漾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听话的停了下来,南知秋伸手,稳稳接住他头顶上正缓缓飘落的一枚落叶,半黄半青的,透着点衰败的气息。
路漾站了半响,抬头看南知秋的手时,才发现那是一枚轻巧的落叶。
“有什么寓意吗?”路漾轻声问她。
“没有啊,怎么?路先生也信寓意?”南知秋一边调笑路漾,一边蹲下,整理鞋子,她今天穿了一双很久没穿过的高跟鞋,鞋子有点挤。
路漾没有接话,他低头看着她,在抬头时,她看见他不知从哪里买了一双女式的平底皮鞋,放在她的脚边。
“试试?”南知秋点头,鞋子很合脚,她伸手从钱包里掏了银票出来,放在路漾的手心里。
“无功不受禄。”路漾笑,他早知道,她大约会如此固执,所以也没有推脱,只是收下了她的还款。
风声依旧,阜阳府一年四季都有风,春日里的风安静神奇,夏日里的风热烈骄纵,秋日里的风凉爽舒心,冬日里的风冷冽厉害。
“为什么选定他的棉衣?”南知秋问他,他想了想说“:因为他的棉衣,比别人的都厚。”路漾想起那时,他从死人窝里爬上来,全身上下冻的不行,他只能四处翻找着冬衣,在所有人中,他一眼就看见了秦留的冬衣,他的冬衣比别人的厚一倍不止,路漾不懂,都是一样的冬衣,为何他的却要比别人的更厚一些。于是他伸手去摸秦留的棉裤,棉裤薄薄的,里面的棉花,全都不翼而飞,那时,他才知道秦留的小心思。
也许命运确实会帮助未完成心愿的人,所以路漾拿了秦留的衣服,替秦留送信给他喜欢的女孩。
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还是昏黄的,南知秋拖着疲惫的身子洗漱完的时候,天已经乌黑了,她忽而困意全无,只好随性的坐在窗边,打开秦留的黑色笔记本,笔记本上充斥着的火药味和血腥味闻的她皱了皱眉头。她停了一下,顺着窗外看去,月色下,外面老树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摇曳,路漾站在老树旁的角落里,背靠着树,紧了紧衣服,缓缓点了只烟,他的身体修长,抽烟时头微微低下来,孤单又寂静,像暴风雨里屹立的清竹,凄美而安静。他对烟是有瘾的,但幸而瘾实在不算太大,只是在沉思和紧张的时候,才习惯性的点一根烟。烟草冒起小小的火星,路漾轻轻吸了一口,烟圈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向上攀岩,然后,化为乌有。他的心事却不能随着他的烟圈,化为乌有。楼上,南知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个黑色的,压抑的笔记本上。说实话,她不太敢看,她不知道秦留在上面许了什么愿望,但是本能的,她感觉,只要打开了笔记本,不论是什么愿望,她都会觉得很难过。她思虑片刻,最后还是凭借着一瞬间的勇气,打开了笔记本。出乎意料的,笔记本上没有密密麻麻的字,只是一副又一副的画,有时是花,有时是草,有时是两个士兵手拉着手,还有时,是她。哭了的她,笑着的她,玩耍的她,还有长大的她。她震惊的向后翻看,除了最后一页,满满一本,都是他画的画,所有他觉得美好的,或者他喜爱的,都在这本画里。南知秋的手忽然有些微微发颤,心头忽的盘桓起一股没由来的悲伤。南知秋定了定神,将最后一页缓缓展开,那是一封信,是一封祈求的信,祷告的信,也是给她的信。
“吾友知秋,见字如面。昨夜急闻战事吃紧,伤亡惨重,思及众人如此,故,料到自己亦难逃一死。行军数年,死并不觉得可惧,只是辗转反侧,恐死后世上无人肯祭奠于吾,思索许久,想起年少时,曾同你讨过一张照片。一份承诺,不知当下,可还作数,所以冒昧写信,不知最后可能辗转到你的手上。自民国八年匆匆一别,至今,已三年矣,当日你我廊下辩论,你神采奕奕,我自心悦与你,但恐伤友谊之本身,故而,从未像你提及。今日冒昧提及,望知秋吾友不必放在心上,全当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便就好了。时隔多年,初次提笔写信与你,竟不知要说些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或许你会这样说我,不过没关系,能给你写信,我已觉此生无憾,若此信可平安到达吾友知秋之手,我亦死而瞑目,不敢奢求旁的事。只是恳求知秋吾友,若得空闲,便将此书焚化,散于高山,吾生而担惊受怕,不得自由,只盼死,可随风飘扬,四海游荡。末,祝知秋吾友,事事顺意,得遇良人。尔友,秦留。”南知秋合上笔记本,心里有一块小小的地方被轻轻堵住,堵的她有些难以呼吸。很多年前,她也是喜欢过他的,他丰神俊朗,是高山里的溪流,那时,也有很多人喜欢他,可她们并不算懂他,就算是她,也是在这一刻,才恍然大悟,他从不是高山里的溪流,而是被围困笼中,不得自由与所爱的金乌。她的心中忽而一紧,有液体从她脸颊落下来,她心里还是暗暗遗憾“:早一点说就好了,早一点说,会不会不一样。”夜色下,路漾扒拉着手里空掉的烟盒,抬起头,她那扇窗户,依旧亮起微光。大约是为秦留哭了吧,路漾心里想。说实在的,他同秦留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共情的地方。他也并不认同秦留所认同的观点,但是,他有一瞬间,还是为秦留的死亡而可悲。路漾顺着蜿蜒的树枝,向上看,美丽而清丽的月亮,从窗中探出半个身子,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微微闭眼,声音不轻不重的叫他“:路司令。”路漾察觉到自己大约是被她发现了,有点想逃,但终究还是没有逃,反而快步走到树下,同样不轻不重的喊她“:南小姐。”
“叫我南知秋就好,路司令。”南知秋冲他笑了笑,仿佛全然不在意,他刚刚的无理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