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到处流传
|付秀莹
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父亲在离家几十里的镇上教书。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两个,住在村子的最东头。这个村子,叫作芳村。芳村不大,也不过百十户人家。树却有很多,杨树,柳树,香椿树,刺槐,还有一种树,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它的名字,叶子肥厚,长得极茂盛,树干上,常常有一种小虫子,长须,薄薄的翅子,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待要悄悄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小东西却忽然一张翅子,飞走了。
每个周末,父亲都回来。父亲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田间小路上疾驶。两旁,是庄稼地。田埂上,青草蔓延,野花星星点点,开得恣意。植物的气息在风中流荡,湿润润的,直扑人的脸。我立在村头,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近,内心里充满了欢喜。我知道,这是母亲的节日。
在芳村,父亲是一个特别的人。父亲有文化。他的气质,神情,谈吐,甚至,他的微笑和沉默,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把他同芳村的男人们区别开来,使得他的身上生出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猜想,芳村的女人们,都暗暗地喜欢他。也因此,在芳村,我的母亲是一个很受人瞩目的人。女人们常常来我家串门,手里拿着活计,或者不拿。她们坐在院子里,说着话,东家长,西家短,不知道说到什么,就嘎嘎笑了。这是乡下女人特有的笑,爽朗,欢快,有那么一种微微的放肆在里面。为什么不呢,她们是妇人。历经了世事,她们什么都懂得。在芳村,妇人们,似乎有一种特权。她们可以说荤话,火辣辣的,直把男人们的脸都说红了。可以把某个男人捉住,褪了他的衣裤,出他的丑。经过了漫长的姑娘时代的屈抑和拘谨,如今,她们是要任性一回了。然而,我父亲是个例外。
微风吹过来,一片树叶掉在地上,闲闲的,起伏两下,也跑不到哪里去。我母亲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纳鞋底。线长长的,穿过鞋底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对面的四婶子就笑了。拙老婆,纫长线。四婶子是在笑母亲的拙。怎么说呢,同四婶子比起来,母亲是拙了一些。四婶子是芳村有名的巧人儿,在女红方面,尤其出类。还有一条,四婶子人生得标致。丹凤眼,微微有点吊眼梢,看人的时候,眼风一飘,很媚了。尤其是,四婶子的身姿好,在街上走过,总有男人的眼睛追在后面,痴痴地看。在芳村,四婶子同母亲最亲厚。她常常来我们家,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说话,说着说着,两个脑袋就挤在一处,声音低下来,低下来,渐渐就听不见了。我蹲在树下,入迷地盯着蚂蚁阵,这些小东西,它们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它们的世界里,都有些什么?我把一片树叶挡在一只蚂蚁面前,它们立刻乱了阵脚。这小小的树叶,我想,在它们眼里,一定无异于一座高山。那么,我的一口口水,在它们,简直就是一条汹涌的河流了吧。看着它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咯咯地笑出了声。母亲诧异地朝这边看过来,妮妮,你在干什么——
在芳村,没有谁比我们家更关心星期了。在芳村,人们更关心初一和十五,二十四节气。星期,是一件遥远的事,陌生而洋气。我很记得,每个周末,不,应该是过了周三,家里的空气就不一样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也说不好。正仿佛发酵的面,醺醺然,甜里面,带着一丝微酸,一点一点地,慢慢膨胀起来,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还有隐隐的不安。母亲的脾气,是越发好了。她进进出出地忙碌,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我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提一些小小的要求,母亲多半会一口答应。假如是犯了错,这个时候,母亲也总是宽宏的。至多,她高高地举起巴掌,然后,在我的屁股上轻轻落下来,也就笑了。到了周五,傍晚,母亲派我们去村口,她自己则忙着做饭。通常是手擀面。上马饺子下马面,在这件事上,母亲近乎偏执了。我忘了说了,在厨房,母亲很有一手。她能把简单的饭食料理得有声有色。在母亲的一生中,厨艺,是她可以炫耀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资本之一。有时候,看着父亲一面吃着母亲的饭菜,一面赞不绝口,我就不免想,学校里的食堂,一定是很糟糕。一周一回的牙祭,父亲同我们一样,想必也是期待已久的了。母亲坐在一旁,欹着身子,随时准备为父亲添饭。灯光在屋子里流淌,温暖,明亮,油炸花生米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有一种肥沃繁华的气息。欢腾,跳跃,然而也安宁,也妥帖。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样的夜晚,那样的灯光,饭桌前,一家人静静地吃饭,父亲和母亲,一递一句地说着话。也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院子里,风从树梢上掠过,簌簌响。小虫子在墙根底下,唧唧地鸣叫。一屋子的安宁。这是我们家的盛世,我忘不了。
芳村这个地方,怎么说呢,民风淳朴。人们在这里出生,长大,成熟,衰老,然后,归于泥土。永世的悲欢,哀愁,微茫的喜悦,不多的欢娱,在一生的光阴里,那么漫长,又是那么短暂。然而,在这淳朴的民风里,却有一种很旷达的东西。我是说,这里的人们,他们没有文化,却看破了很多世事。这是真的。比如说,生死。村子里,谁家添了丁,谁家老了人,在人们眼里,仿佛庄稼的春天和秋天,发芽和收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往往是,灵前,孝子们披麻戴孝,红肿着一双眼,接过旁人扔过来的烟,点燃,慢慢地吸上一口,容颜也就渐渐开了。悲伤倒还是悲伤的。哭灵的时候,声嘶力竭,数说着亡人在世的种种好处和不易,令围观的人都唏嘘了。然而,院子里,响器吹打起来了,悲凉的调子中,竟然也有几许欢喜。还有门口,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戏。才子佳人,花好月圆。峨冠博带,玉带蟒袍。大红的水袖舞起来,风流千古。人们喝彩了。孩子们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尖叫着。女人们在做饭,新盘的大灶子,还没有干透,湿气蒸腾上来,袅袅的,混合着饭菜的香味,令人感到莫名的欢腾。在这片土地上,在芳村,对于生与死都看得这么透彻,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然而,莫名其妙地,在芳村,就是这么矛盾。在男女之事上,人们似乎格外看重。他们的态度是,既开通,又保守。这真是一件颇费琢磨的事情。
父亲回来的夜晚,总有人来听房。听房的意思,就是听壁脚。常常是一些辈分小的促狭鬼,在窗子下埋伏好了,专等着屋里的两个人忘形。在芳村,到处都流传着听来的段子,经了好事人的嘴巴,格外地香艳撩人。村子里,有哪对夫妻没有被听过房?我的父亲,因为长年在外的缘故,周末回来,更是被关注的焦点。为了提防这些促狭鬼,母亲真是伤透了脑筋。父亲呢,则泰然得多了。听着母亲的唠叨,只是微笑。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父亲不过才三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成熟,笃定,从容,也有血气,也有激情。还有,父亲的眼镜。在那个年代,在芳村,眼镜简直意味着文化,意味着另外一种可能。父亲的眼镜,它是一种标志,一种象征,它超越了芳村的日常生活,在俗世之外,熠熠生辉。我猜想,村子里的许多女人,都对父亲的眼镜怀有别样的想象。多年以后,父亲步入老年,躺在藤椅上,微阖着双眼,养神。旁边,他的眼镜落寞地躺着。夕阳照在镜框上,一线流光,闪烁不已。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父亲会想到什么。他是在回想他青枝碧叶般的年华吗?那些肉体的欢腾,那些尖叫,藏在身体的秘密角落里,一经点燃,就喷薄而出了。它们曾那么真切地存在过,让人慌乱,颤栗。然而,都过去了。一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微微蹙了蹙眉,用手遮住额角。
周末的午后,母亲坐在院子里,把簸箕端在膝头,费力地勾着头。天热,小米都生虫子了。蝉在树上叫着,一声疾一声徐,刹那间,就吵成了一片。母亲专心拣着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脸红了。她朝屋里张了张,父亲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神态端正,心里就骂了一句,也就笑了。她顶喜欢看父亲这个样子。当年,也是因为父亲的文化,母亲才决然地要嫁给他。否则,单凭父亲的家境,怎么可能?算起来,母亲的娘家,祖上也是这一带有名的财主。只是到后来,没落了。然而架子还在。根深蒂固的门户观念,一直延续到我姥姥这一代。在芳村,这个偏远的小村庄,似乎从来没有受到时代风潮的影响。它藏在华北平原的一隅,遗世独立。这是真的。母亲又侧头看了一眼父亲,心里就忽然跳了一下。她说,这天,真热。父亲把头略抬一抬,眼睛依然看着手里的书本,说可不是——这天。母亲看了父亲一眼,也不知为什么,心头就起了一层薄薄的气恼。她闭了嘴,专心拣米。半晌,听不见动静,父亲才把眼睛从书本里抬起来,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知道是冷落了她,就凑过来,俯下身子,逗母亲说话。母亲只管耷着眼皮,低头拣米。父亲无法,就叫我。其时,我正和邻家的三三抓刀螂,听见父亲叫,就跑过来。父亲说,妮妮,你娘叫你。我正待问,母亲就扑哧一声,笑了,说妮妮,去喝点水,看这一脑门子汗。然后回头横了父亲一眼,错错牙,你,我把你——很恨了。我从水缸子的上端,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一切,内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欢喜,还有颤动。多么好。我的父亲和母亲。多年以后,直到现在,我总是想起那样的午后。阳光。刀螂。蝉鸣。风轻轻掠过,挥汗如雨。这些,都与恩爱有关。
周末的时候,四婶子很少来我家。偶尔从门口经过,被我母亲叫住,稍稍立一下,说上两句,很快就过去了。看得出,此时,母亲很希望别人同她分享自己的幸福。母亲红晕满面,眼睛深处水波荡漾,很柔软,也很动人。说着话,常常忽然就失了神。人们见了,辈分小的,就不禁开起了玩笑。母亲轻声抗辩着,越发红了脸。也有时候,四婶子偶尔来家里,同我母亲在院子里说话。我父亲在屋子里,静静地看书。我注意到,这个时候,他看得似乎格外专心。他盯着书本,盯着那一页,半晌,也不见翻动。我轻轻走过去,倒把他吓一跳,说妮妮,捣什么乱。
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我说不好。总之,后来,记忆里,我的母亲总是独自垂泪。有时候,从外面疯回来,一进屋子,看见母亲满脸泪水,小小的心里,既吃惊,又困惑。母亲看到我,慌忙掩饰地转过身。也有时候,会一把把我揽在怀里,低低地啜泣不已。我伏在母亲的胸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我能够感觉到,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强烈的风暴,正在被她竭尽全力地抑住。我想问,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如何开口。在我幼小而简单的心中,母亲是无所不能的。她能干。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难倒她。后来,我常常想,当年的母亲,一定知道了很多。她一直隐忍,沉默,她希望用自己的包容,唤回父亲的心。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平日里,家里家外,她照常操持着一切。每个周末,她都会像往常一样,迎接父亲回来。对父亲,她只有比从前更好,温存,体贴,甚至卑屈,甚至谄媚。而且,一向不擅修饰的母亲,竟也渐渐开始了打扮。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母亲的打扮是有参照的。当然,你一定猜到了,这个参照,就是四婶子。
怎么说呢,在芳村,四婶子是一个特别的人物。四婶子的特别,不仅仅在于她的标致。更重要的是,四婶子有风姿。这是真的。穿着家常的衣裳,一举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种动人的风姿在里面。你相信吗,世上有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天生就迷人。她们为男人而生。她们是男人的地狱,她们是男人的天堂。直到后来,我常常想,父亲这样一个读书人,敏感,细腻,也多情,也浪漫,偏偏遇上四婶子这样的一个人物,什么样的故事是不可能的呢?我忘了说了,四叔,四婶子的男人,早在新婚不久就辞世了。据说是患了一种怪病。村子里的人都说,什么怪病。丑妻,近地,家中宝。这是老话。也有人说,桃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听的人就笑起来,很意味深长了。
关于父亲和四婶子,在芳村,有很多版本,流传至今。在人们眼里,这一对人儿,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真是再相宜不过了。然而——人们叹息一声,就把话止住了。然而什么呢?人们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我说过,芳村这个地方,对于男女之事,向来是自相矛盾的。保守的时候,恨不能唾沫星子把犯错的人淹死。开通的时候,怎么说呢,在芳村,庄稼地里,河套的林子间,村南的土窑后面,在夜色的掩映下,有多少野鸳鸯在那里寻欢作乐?有时候,我想,父亲和四婶子,他们之间,或许真的热烈地爱过。也或许,一直到老,他们依然在爱着。我不愿意相信,当年,父亲只是偶一失足,犯了男人们常犯的毛病。当然,这一桩风流事惹恼了很多人。男人们对我的父亲咬牙切齿。女人们,则恨不能把四婶子撕碎。她们跑到母亲面前,声声诅咒着,替母亲不平。在她们眼里,父亲是无辜的。是四婶子,这个狐狸精,勾引了父亲,坏了他的清名。母亲只是听着,也不说话,脸上淡淡的,始终看不出什么。
周末,父亲照常地回家。我和哥哥受母亲的委派,在村口迎他。夕阳在天边慢慢融化了,绯红的霞光一片热烈,简直就要燃烧起来了。远处的树啊庄稼啊都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红。远远地,有一个黑点渐渐移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父亲。我们欢呼起来。暮色一点一点笼罩下来,黄昏降临了。我们跟在父亲身旁,雀跃着,回家。淡紫色的炊烟在树梢上缠绕,同向晚的天色融在一起,很快就模糊了。至今,我老是想起那样的场景。黄昏,我们同父亲回家。家里,有温暖的灯光,可口的饭菜,还有,忙碌的母亲。她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那里,永远在等。
一家人静静地吃饭。父亲和母亲,照常说说闲话。我和哥哥,为了什么争执起来,打着嘴仗,手里的筷子也成了兵器,说着说着就纠缠在一起。父亲呵斥着我们,骂我们不懂事。你们两个,能不能让你娘少操些心?我们都住了口,默默地吃饭。母亲却忽然扭过头去,我惊讶地发现,她的眼里分明有泪光。父亲不说话。他的半边脸隐在灯影里,灯光跳跃,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一天,晚上,我半夜里醒来,听见母亲低低的啜泣,压抑地,却汹涌,仿佛从很深的地方,一点点升上来。父亲也例外地没有了鼾声。夜色空明,我想挣扎着睁开眼睛,然而,一不小心,又一脚跌入夜和梦的深渊。我实在是太困了。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或许正在经历着一生当中最致命的一场危机。他们在人前若无其事,尤其是,在我和哥哥面前,几乎从来没有流露过什么。然而,可以想象,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正在经受着怎样的海浪,潮汐,以及飓风。他们站在岁月的风口处,听任那些袭击降临,一次又一次。当然,平日里,他们也吃饭,睡觉。逢红白喜事,一起出礼。他们端正,平和,像天下大多数夫妇一样,昵近,亲厚,也淡然,也家常。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欲言又止的话,不待开口,全都心领神会了。人们见了,非常诧异了。当然,这里面,也有隐隐的失望和释然。因笑道,怎么样——我早说过的——
对这件事,母亲一直保持沉默。她没有像大多数女人一样,找上那个狐狸精的门,撒泼,示威,直唾到她脸上,出净胸中的那一口恶气。在家里,也没有跟父亲闹。母亲照常把家里家外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把自己打扮整齐,等父亲回家。我记得,母亲甚至托人买了雪花膏。在那个年代,在芳村,雪花膏简直是天大的奢侈。一种精巧的小瓶子里,盛了如玉如脂的东西。我曾经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地尝试过,那一种香气,芬芳馥郁,令人想起所有跟美好有关的一切。后来,只要想到爱情,我总是想起多年前的那一种香气,穿越时光的尘埃,它扑面而来,让人莫名地心疼,黯然神伤。
四婶子几乎再也不来我家串门了。不是万不得已,总是绕开我家的门口,宁愿多走一段冤枉路。有时候,在街上遇见,也是赶忙把眼睛转向别处,只作没有看见了。有一回,是个傍晚吧,我们几个孩子捉迷藏,绕来绕去,我看见一个麦秸垛。在乡间,到处都是这样的麦秸垛。麦秸垛已经被人掏走一块,留下一个窝,正可以容身。经了一天的日晒,麦秸垛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息,夹杂着麦子的香味,热烈,干燥,烘烘的,把人紧紧包围。小伙伴的声音由远而近,看到了,早看到你了——妮妮——我躲在麦秸垛里,一颗心怦怦直跳,紧张,不安,还有模模糊糊的兴奋,我的心简直要蹦出来了。忽然,我听见一阵脚步声,很轻,但是很急。在麦秸垛前面,停住了。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一定是三三,他识破我了。可是,却迟迟没有动静。许久,一个女人说,天,黑了。是四婶子。这个时候,四婶子是来抽麦秸吧。可不是,天都黑了。父亲!竟然是父亲!我记得,下午,母亲派父亲去姥姥家了。姥姥家在邻村。这个时候,父亲,和四婶子,在这麦秸垛后面,他们要做什么呢?我支起耳朵,却再也听不见什么。沉默。沉默之外,还是沉默。然而,在这黏稠的沉默里,却分明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它潮湿,危险,也妩媚,也疯狂,像林间有毒的蘑菇,在雨夜里潜滋暗长。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一前一后,渐渐地远了,远了,再也听不见了。我躲在麦秸垛里,一动不动。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忧伤,还有迷茫。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暮色越来越浓了,四下里一片寂静。一个孩子,她无知,懵懂,仿佛一只小兽,尘世的风霜,还没有来得及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然而,在那一天,苍茫的暮色中,她却生平第一次,识破了一桩秘密。这是真的。父亲和四婶子,几乎是沉默的,可即便是片言只语,也能够使一些隐秘一泻千里。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那一年,我只是个孩子,五岁。那一年,我什么都不懂。
想来,那一天,一定是个周末。我回到家的时候,夜色已经把芳村淹没了。屋子里,灯光明亮,一家人坐在桌前,桌上,是热腾腾的饭菜。看见我回来,父亲笑了,说,来,吃饭了。母亲骂道,又去哪里疯了,看这一身的土。我坐在灯影里,静静地吃饭。父亲和母亲,偶尔说上两句。哥哥呢,始终不怎么开口。我忘了说了,从小,哥哥就是一个寡言的人。然而,长大以后,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忽然就变了。变得——怎么说——甚而有些油嘴滑舌了。他风趣,灵活,会说很多俏皮话。跟他相熟的人,谁不知道他那张嘴呢。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哥哥一直是沉默的。我无论如何努力,都听不见他的声音。当然,我们总有吵架的时候。吵架的时候不算。父亲和母亲说着话,不知说到了什么,父亲先自笑起来。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他的脸,平静,坦然,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英俊倒还是英俊的。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觉到了父亲的不平常。他在掩饰。那些从容后面,全是惊慌。他微笑着,有些艰难,有些吃力——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汤,强自镇定。母亲也笑着。她正把一筷子菜夹到父亲碗里。我停下来,看着父亲,忽然跑到他身后,把一根麦秸屑从他的头发上择下来。父亲惊诧地看着饭桌上的麦秸屑,它无辜地躺在那里,细,而且小,简直微不足道。然而,我分明感觉到父亲刹那间的震颤。我是说,父亲的内心,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灯光也倏忽间亮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一根麦秸屑,衬了乌沉沉的饭桌,变得是那么的触目。那一刻,似乎一切都昭然若揭了。母亲抬眼看了一下电灯,咕哝道,这电压,不稳。一只蛾子在灯前跌跌撞撞,显得既悲壮,也让人感到苍凉。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的乡村,到处都流荡着一股醉人的气息。庄稼成熟了,一片又一片,红的是高粱,黄的是玉米、谷子,白的是棉花,这些缤纷的色彩,在大平原上尽情地铺展,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还有花生,红薯,它们藏在泥土深处,蓄了一季的心思,早已经膨胀了身子,有些等不及了。芳村的人们,都忙起来了。母亲更是脚不沾地。父亲的学校不放假,我们兄妹,又帮不上忙。收秋,全凭了母亲一个人。那些日子,母亲简直要累疯了。她穿着干活的旧衣裳,满脸汗水,疲惫,邋遢,委顿。然而,周末,父亲回家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母亲。母亲已经仔细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还没有完全干透。米白的布衫,烟色裤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熨帖得体。她把饭菜端上来,笑盈盈的。转身的时候,就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气淡淡地散开来,芬芳而馥郁。父亲看着她的背影,在刹那间,就怔忡了。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是想起了当年。那时候,他们还那么年轻。他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一头黑发,在颈后梳成两条辫子,乌溜溜的,又粗又长,一直垂到腰际。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简直要把他的心都荡飞了。那一回,也是个秋天吧,他们在通往镇上的乡间小路上,一前一后地走。忽然,一只野兔从田野里跑出来,把她吓了一跳。那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玉米正吐缨子。青草的气息潮润润的,带着一股温凉。风很轻,拂上发烫的脸颊。这一晃,多少年了。母亲把一双筷子递过来,父亲默默接了,半晌,叹一口气。
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明了,我的母亲,是如何独自走过了那一段艰难的岁月。那个年代,物质上当然是贫乏的。她也曾经为了柴米而犯愁,忍受过旁人的轻侮。也尴尬过,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女,捉襟见肘。然而,那个时候,她再想不到,物质上的贫乏,到底不能把人打倒。同精神上的磨难相比,它简直不值一提。那个时候,她再想不到,人生更大的不如意,还在后面。她还远远没有触及。这是真的。多年以后,母亲老了,坐在院子里,偶尔,抬头看一眼树巅,一片流云轻轻飘过去了。蝉在叫。忽然之间,就恍惚了。这还是多年前的蝉声吗?她也不知道,当年,自己怎么会那么——那么什么呢,她抬手拢一拢头发,微笑了,非常难为情了。父亲这个人,怎么说呢,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不知道?当年,那么多,那么多的磨难,她竟然都一一承受了。有时候,想起来,她自己都不免要惊讶。这惊讶里有得意,也有疼惜。当年,她竟然去找那个女人,四婶子,主动同她交好。她若无其事地叫她,同她说笑,约她一道赶集,下地。请她到家里来,在周末。她和四婶子坐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女人间的体己话儿,忽然就哧哧笑了。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给四婶子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脸颊上的绒毛微微颤动着,说话的时候,偶尔一摆头,眼波流转。母亲从旁看着,心里感叹一声,难怪。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四婶子也不过刚满三十,也许,还不到。正仿佛清晨的花朵,经历了夜雨的洗礼,纯净而娇娆,也成熟,也单白,也宁静,也恣意。母亲入神地看着,不知道想到什么上去了,忽然就红了脸。这两年,也可能,是有些委屈他了。然而——母亲在心里恨一声,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不知道?当然,也不止这些。她知道。她不识字。可是,这怪不得她。在芳村,有几个女人识字?四婶子,也不过是勉强能写写自己的名字罢了。然而——母亲在心里暗想,也许,这些,都不重要。阳光在院子里盛开,满眼辉煌,也有些颓败。母亲坐在椅子上,隔着几十年的时光,静静打量着当年的一切。她叹了一口气,然而也微笑了。她是想起了那一天,想起了父亲。她小孩子一般,得意地微笑了,眼睛深处,却分明有东西迅即无声地淌下来,她抬手擦一把,看一眼四周,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那一天,母亲和四婶子,在院子里说话。父亲不出来,他在屋里看书。眼睛紧紧盯着书上的一行字。那些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一点一点,细细地啃啮着他的心。院子里传来两个女人的轻笑,弄得他心神不宁。他的一只手握着书本,由于用力,都有些酸麻了。他盯着眼前的那一群蚂蚁,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看到虚空里去了。母亲在院子里叫他,扬着声,他这才猛然省过来,答应着,却不肯出去。母亲就派我叫,妮妮——父亲无法,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到院子里,从小井里提出水筲,把冰镇的西瓜拿出来,抱着,去厨房。他从四婶子身旁走过,轻轻地咳一声,把容颜正一正。他在掩饰了。四婶子呢,她坐在那里,半低着头,一团线绕在她的两个膝头,她的一双手灵活地在空中绕来绕去。眼睛向下,待看不看的。我母亲从旁看着这一切,微笑了。她把一牙瓜递过来,眼睛却看着父亲,问道,甜不甜,这瓜?父亲搭讪着走开去,心里恨得痒痒的。她这是故意——简直是——然而——父亲眼睛盯着书本,黯淡地笑了。
四婶子一辈子没有再嫁,也没有生养。我一直不敢确定,四婶子这么多年不肯再嫁,是不是为了父亲。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尤其是,当她红颜褪尽,渐渐老去的时候,在无边的夜里,或者,昏昏欲睡的午后,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想起我的父亲。想起当年,那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英俊,儒雅,还有些羞涩,如何见识了她的淹然百媚。那些惊诧,狂喜,轻怜密爱,盟誓和泪水,人生的种种得意以及失意,如今,都不算了。
关于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他们的婚姻,他们的爱情——如果还称得上的话,他们之间的种种纠葛,物质的,情感的,肉体的,精神的,他们之间的挣扎,对峙,相持,以及妥协,以及和解,其实,我并不比芳村的任何一棵庄稼知道得更多。我单知道,他们携了手,在那个年代,在漫长的岁月中,相互搀扶着,走过了许许多多的艰难,困厄。也有悲伤,也有喜悦,也有琐碎的幸福,出其不意的击打。然而,都过去了。记得倒还是记得的。然而,大部分,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当然,或许,他们是不愿意再去想了。他们的时代,早已经远去了。而今,是我们,他们的儿女的天下了。他们风风火火,来了又去。他们活得认真,没有半点敷衍。这很好。
院门开了,想必是孩子们回来了。他们在躺椅里欠一欠身,就又不动了。他们是懒得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