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韩[1]
往者吾谳韩子《原道》之篇,未尝不恨其于道于治浅也[2]。其言曰:“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3],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人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4]。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5],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6]。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7];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如古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8],无爪牙以争食也。”如韩子之言,则彼圣人者,其身与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后可,必皆有羽毛、鳞介而后可,必皆有爪牙而后可。使圣人与其先祖父而皆人也,则未及其生,未及成长,其被虫蛇、禽兽、寒饥、木土之害而夭死者,固已久矣,又乌[9]能为之礼乐刑政,以为他人防备患害也哉?老之道其胜于孔子与否,抑无所异焉,吾不足以定之,至其自然[10],则虽孔子无以易。韩子一概辞而辟之[11],则不思之过耳。而韩子又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嗟乎!君民相资之事,固如是焉已哉!夫苟如是而已,则桀、纣、秦政之治,初何以异于尧、舜、三王[12]?且使民与禽兽杂居,寒至而不知衣,饥至而不知食,凡所谓宫室、器用、医药、葬埋之事,举皆待教而后知为之,则人之类,其灭久矣,彼圣人者又乌得此民者出令而君之?
且韩子故不云[13]: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相为生养者也,其有相欺相夺而不能自治也,故出什一之赋,而置之君,使之作为刑政、甲兵,以锄强梗,备其患害;然而君不能独治也,于是为之臣使之行其令,事其事;是故民不出什一之赋,则莫能为之君,君不能为民锄其强梗,防其患害则废,臣不能行其锄强梗、防患害之令,则诛乎?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4]此古今之通义也。而韩子不尔云者[15],知有一人,而不知有亿兆也。老之言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16]夫自秦而来,为中国之君者,皆其尤强梗者也,最能欺夺者也。窃尝闻道之大原出于天矣[17]。今韩子务尊其尤强梗、最能欺夺之一人,使安坐而出其唯所欲为之令,而使天下无数之民,各出其苦筋力、劳神虑者,以供其欲,少不如是焉则诛,天之意固如是乎?道之原又如是乎?“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18]且韩子亦知君臣之伦之出于不得已乎?有其相欺,有其相夺,有其强梗,有其患害,而民既为是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与凡相生相养之事矣,今又使之操其刑焉以锄,主其斗斛权衡焉以信,造为城郭甲兵焉以守,则其势不能。于是通功易事[19],择其公且贤者立而为之君。其意固曰:吾耕矣织矣,工矣贾矣,又使吾自卫其性命财产焉,则废吾事,何若使子独专之于所以为卫者,而吾分其所得于耕织工贾者,以食子给子之为利广而事治乎?此天下立君之本旨也。是故君也,臣也,刑也,兵也,皆缘卫民之事而后有也。而民之有待于卫者,以其有强梗、欺夺、患害也。有其欺夺、强梗、患害也者,化未进而民未尽善也。是故君也者,与天下之不善而同存,不与天下之善而对待也[20]。今使用仁义道德之说,而天下如韩子所谓:“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夫如是之民,则将莫不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矣[21],尚何有于强梗欺夺?尚何有于相为患害?又安用此高高在上者,浚我以生,出令令我,责所出而诛我,时而抚我为后,时而虐我为仇也哉[22]?故曰:君臣之伦,盖出于不得已也。唯其不得已,故不足以为道之原。彼佛之弃君臣是也,其所以弃君臣非也[23]。而韩子将以为,是固与天壤相弊也者[24],又乌足以为知道者乎?然则及今而弃吾君臣可乎?曰:是大不可。何则?其时未至,其俗未成,其民不足以自治也。彼西洋之善国且不能,而况中国乎?今夫西洋者,一国之大公事,民之相与自为者居其七,由朝廷而为之者居其三,而其中之荦荦尤大者,则明刑治兵两大事而已[25]。何则?是二者,民之所仰于其国之最急者也。昔汉高入关,约法三章耳[26],而秦民大服。知民所求于上者,保其性命财产,不过如是而已。更骛其馀,所谓代大匠斫,未有不伤指者也[27]。
是故使今日而中国有圣人兴,彼将曰,吾之以藐藐之身[28],托于亿兆人之上者,不得已也,民弗能自治故也。民之弗能自治者,才未逮,力未长,德未和也。乃今将早夜以孳孳[29],求所以进吾民之才、德、力者,去其所以困吾民之才、德、力者,使其无相欺、相夺、相患害也,吾将悉听其自由。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吾又乌得而靳之[30]。如是,幸而民至于能自治也,吾将悉复而与之矣。唯一国之日进富强,余一人与吾子孙,尚亦有利焉,吾曷贵私天下哉!诚如是,三十年而民不大和,治不大进;六十年而中国有不克与欧洲各国方富而比强者,正吾莠言乱政之罪可也[31]。彼英、法、德、美诸邦之进于今治者,要不外数百年数十年间耳。况夫彼为其难,吾为其易也[32]。嗟乎!有此无不有之国,无不能之民,用庸人之论,忌讳虚[33],至于贫且弱焉,以亡天下,恨事孰过此者!是故考西洋各国,当知富强之甚难也,我何可以苟安?考西洋各国,又当知富之易易也,我不可以自馁[34]:道在去其害富害强,而日求其能与民共治而已。语有之曰:“曲士不可与语道者,束于教也。”[35]苟求自强,则古人之书且有不可泥者[36],况夫秦以来之法制。如彼韩子,徒见秦以来之为君。秦以来之为君,正所谓大盗窃国者耳。国谁窃?转相窃之于民而已。既已窃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觉而复之也,于是其法与令猬毛而起[37]。质而论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坏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38]。斯民也,固斯天下之真主也,必弱而愚之,使其常不觉,常不足以有为,而后吾可以长保所窃而永世。嗟乎!夫谁知患常出于所虑之外也哉?此庄周所以有胠箧之说也[39]。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而中国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训,犹奴虏也。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没有战斗之事,彼其民为公产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耳。夫驱奴虏以斗贵人,固何所往而不败!
这是严复攻击封建专制政治、提倡资产阶级民主的最有力的论文。在他宣传维新的论文中,这篇是对封建统治进行最尖锐最勇敢的攻击,比起《论世变之亟》和《上皇帝万言书》来措辞要激烈得多。在《论世变之亟》里,他讲封建统治者的愚民政策,还以为圣人之意期于相安相养,是平争泯乱之至术,就是封建统治者的用意还是好的;至于弄到民力日窳,民智日衰,不能与外国争一旦之民命,则是计虑之所不及。《上皇帝万言书》里说:“且圣人非不知智勇之民之可贵也,然以为无益于治安而或害吾治。由是凡其作民厉学之政,大抵皆去异尚同而旌其谆良谨悫者,所谓豪侠、健果、重然诺、立节概之风,则皆惩其末流而黜之矣。夫如是,数传之后,天下靡靡驯伏,易安而难危,乱萌无由起,而圣人求所以措置天下之方,于是乎大得。此其意,亦非必欲愚黔首、利天下、私子孙也,以为安民长久之道,莫若此耳!”也同样认为封建统治者的愚民政策用意是好的,并且说不是为了要愚民。但在《辟韩》里就不同了。那两篇里的圣人,变成大盗了;那两篇里说的平争泯乱之至术,安民长久之道,变成大盗窃国以后怕主人发觉,所以施行坏民才、散民力、漓民德的手段。从圣人变为大盗,从好意变成恶意,就可见《辟韩》立论的尖锐和抨击的猛烈了。
在《论世变之亟》里面没有正面攻击封建君主专制,只是攻击顽固守旧派。在《原强》里指斥:“盖自秦以降,为治虽有宽苛之异,而大抵皆以奴虏待吾民。”已经进一步攻击秦以降之为治。在《辟韩》里面对君主专制作更尖锐的攻击。“自秦而来,为中国之君者,皆其尤强梗者也,最能欺夺者也。”那样的国君,“高高在上”,“浚我以生,出令令我,责所出而诛我”。君主制度的危害性还不仅这样。“嗟乎!有此无不有之国,无不能之民,用庸人之论,忌讳虚,至于贫且弱焉,以亡天下,恨事孰过此者!”这不是指斥韩愈拥护君主专制的理论的遗毒吗?不是指斥君主专制的毒害会使中国贫弱甚至亡国吗?那么要挽救当时中国的贫弱和危亡,不是要摧毁封建的君主专制吗?所以说:“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因此说,“有圣人兴”,“将早夜以孳孳,求所以进吾民之才、德、力者”,“使其无相欺、相夺、相患害也,吾将悉听其自由。”这些,正是提倡资产阶级民主的理论,强烈地宣传“尊民叛君”的主张。
[1] 辟韩:驳斥韩愈的《原道》。韩愈,字退之,唐朝南阳人,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原道》是他的重要论文之一。韩愈在文中了宣扬尊君的合法性,所以严复借它来攻击封建君主,提倡资产阶级民主。
[2] 于道于治浅也:对于道、对于治的认识都很浅薄。道指万物的根本原理。治指政治教化。
[3] 立:在位,在天子之位。
[4] 驱其虫蛇禽兽:赶走那些虫蛇禽兽。其,犹那些。处之中土:让人民住在中原地方。中土,中原之地。
[5] 木处而颠:住在树上会跌下来。颠,跌,倒下。土处而病:住在洞穴里容易得病,因为洞穴潮湿的缘故。
[6] 赡其器用:使人们的日用器物足够。次其先后:使人们分别先后的次序。宣其湮郁:宣泄人们内心的郁积。湮郁,情绪上受到抑制。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人们设立政教来督率他们从怠惰中振作起来。率,督率,督领。锄其强梗:除掉强暴为害的人。梗,有阻碍为害意,如《诗·桑柔》:“谁生厉阶,至今为梗。”
[7] 符玺(xǐ喜):印信。符,用来征信的,分为两半,各执其一,合起来作为征信之用。玺,天子的印。权衡:秤。权,秤锤。衡,平轻重的器具。
[8] 介:甲壳。居寒热:抵抗寒热。居,有处置意。
[9] 乌:何,怎么。
[10] 老之道:老子之道。老子,道家学派的创始者。老之道,即指他所著的《老子》中所讲的道理。自然:老子说:“道法自然。”他主张从自然的规律中去认识道。
[11] 辞而辟之:犹斥而驳之。辞,指责,如《左传》昭公九年:“辞于晋。”
[12] 桀、纣、秦政:夏桀、商纣、秦始皇嬴政,是古代的暴君。尧、舜、三王:唐尧、虞舜和夏、商、周三代的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是儒家所谓古代的圣君。
[13] 故不云:何故不云,为什么不说。
[14] “民为贵”三句:见《孟子·尽心下》。社稷:土地神和谷神,古用来代国家。
[15] 不尔云:不这样说。
[16] “窃钩诸诛”两句:按这两句见《庄子·胠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不是老子的话。这里因老、庄都是道家,所以“因连类而误及”了。
[17] 道之大原出于天:道是从自然的规律中得来的,这是本于老子的说法。
[18] “呜呼”五句:韩愈《原道》中的话,用来攻击老子和佛教的,这里借来攻击韩愈。
[19] 通功易事:言分工合作,见《原强》注〔82〕。
[20] “而民之有待于卫者”七句:是说因有欺夺、强梗、患害这些坏事,所以要君来保卫人民;要是没有这些坏事,那就连君也不需要了。
[21] 性分之所固有:天性中所本来有的,即本于卢梭的天赋人权说,认为自由是每个人天赋的权利。职分之所当为:即各人应尽的天职。
[22] 浚:取,剥削。《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责所出而诛我:索取生产所得而诛求我贡献。责,索取。诛,诛求。抚我为后,虐我为仇:从《书·泰誓下》“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变来。
[23] “彼之弃君臣是也”两句:君臣既是“浚我以生”,所以说“弃君臣是也”。但佛是为了出世才弃君臣,不是为了反对“浚我以生”,所以“非也”。
[24] 与天壤相弊:跟天地相弊坏,即言与天地一样长久,不会败坏。《战国策》:“名与天壤相敝。”
[25] 荦荦(luò洛):状明显。明刑治兵:明刑法,整军备。
[26] 约法三章:汉高祖刘邦攻入函谷关,废除秦朝的一切苛酷法律,与秦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见《史记·高祖本纪》。
[27] 骛:驰骛,追求。代大匠斫(zhuó卓):《老子》:“夫代大匠斫者,希不伤其手矣。”斫,砍木。
[28] 藐藐:微小。
[29] 孳孳:不知疲倦地努力。
[30] 天之所畀:天所赋予,即天赋人权说。靳(jìn近):吝啬而不给。
[31] 方富:比富。方,比较。正:办罪。莠(yǒu有)言乱政:谬论扰乱政事。莠,坏的,恶的。
[32] 彼为其难,吾为其易:他们是开创,所以难;我们是向他们学习,所以容易。
[33] 庸人之论:指顽固派的议论。忌讳:把自己认为犯忌的一切隐瞒起来不说。虚:空虚骄傲,指不肯接受西学。
[34] 馁(něi内三声):勇气不足,胆怯。
[35] “曲士”句:乡曲之士,见闻狭窄,所以不可以跟他讲大道。这是用来比顽固派的无知。见《庄子·秋水》。
[36] 泥:拘泥,执著。
[37] 惴惴(zhuì坠):状忧惧。复之:收回它。猬毛:状多。
[38] 漓民之德:败坏人民的道德。漓,浇薄,使道德淳厚的变成浮薄。
[39] 胠(qū区)箧:偷开箱箧。胠,偷开。箧,小箱。《庄子·胠箧》说,为了防备小偷来偷开箱箧,把它牢牢锁好。可是大盗来,连箱箧一起抢走,他惟恐你锁得不牢固。这里用来比方:国君为了保持地位,破坏人民的才、力、德;可是外患之来,便有危亡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