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3:蕞邑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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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昼寝

1

吕不韦喊了两声,家臣泄钧应道:“仆在。”

“你去传太后谕旨,叫郎中令申肆发侍郎两百,包围公叔傒府,若公叔傒反形已现,当即拿办,不得有误。”

赵姬瞪了吕不韦一眼,转头对泄钧道:“休要废话了,就说本太后有旨,公叔傒谋反,劫持吾王要弑君篡位,叫申肆将公叔傒拿下,就地斩首!”

泄钧看看吕不韦。

赵姬拔高了嗓音一指泄钧厉声道:“去!误了时辰,砍你的脑袋!”

泄钧一吓,赶紧伏地叩首:“微臣不敢,微臣遵旨,微臣这就去传太后谕旨。”嘴里说着,身子却趴在地上不动窝。

吕不韦一看,事既如此,不能再犹豫了。他便对泄钧道:“太后谕旨,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臣遵旨。”泄钧这才爬起来,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吕不韦又了转一圈,心想,既然要动手,就得有备无患,于是便道:“来人。”

尚书司空马进屋来:“仆在。”

“传本相令,叫麃骑军西大营校尉麃公,集合队伍,控制东大营,把守咸阳各出入道路,没有太后谕旨,一兵一卒不得出入。”

“仆遵令。”

“传令卫尉竭,叫他率领咸阳宫卫,于各宗亲宅院四周护卫,无太后旨及本相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贼人趁乱劫掠。”

“仆遵令。”

“相府各色人等都各自就位,加强护卫,随时听候本相吩咐。”

“仆遵令。”

一干吩咐完毕,司空马转身出去。顿时四下一通忙乱,脚步声、吆喝声紧张急促。

屋里只剩下赵姬、吕不韦两人,他们都脸色煞白,心中忐忑。郎中令申肆能不能赶在公叔傒动手之前救出秦王?杀戒一开,最后究竟谁能杀了谁?公叔傒会不会出人意料抢先下手?他究竟布下了多大的罗网,准备了多大的力量?二人都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屋外。

屋外这会儿风和日丽,一片白云很快地从天上飘过。明明是晴空朗日,怎么跟做梦一般,转眼间就要杀戒大开,血流成河呢?

2

公叔傒有睡懒觉的习惯,一般日出三竿他才起来,磨磨蹭蹭吃完早饭差不多就中午了。别人吃午饭的时候他也吃午饭,完了还要睡个午觉。一觉起来没过多久天就擦黑了,这时他又开始吃晚饭了。一般人吃完晚饭点着灯说会儿闲话,然后日落而息上床睡觉,他也不落下,也躺下睡觉。故而一般人过一个整日白天,他却只过一个小半天。

睡懒觉在当时是最无赖的行径。孔子有个学生名叫宰予,后人尊之为“孔门十哲”之一,人虽有才却是爱睡懒觉。后人写诗赞他:“闲来无事不从容,高卧东窗日已红。”可是他师傅孔子却很愤怒,责骂他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

公叔傒睡懒觉既不是懒惰,也不是从容,他是以此做无声的抗议。

当年秦昭王稷当政期间,二十多岁的秦傒入朝为官,操持着朝廷的军务钱粮,那也是起早贪黑,浑身都是劲头。秦昭王稷后期四处征战,尤其是长平大战、邯郸大战,几十万大军征战数年,没有因为短了钱粮而战败,其中有秦傒一多半的功劳。

可是自从秦昭王稷驾崩,太子秦柱继位,一道圣旨,废长立幼,立了秦王政他爹子楚做了太子,公叔傒心中愤怒,便撂挑子不干了。他大白天在家睡懒觉,太阳晒到屁股了也不起来,向他父王示威。怎奈他爹秦孝王即位之初万般杂事,百废待兴,尤其是这钱粮吃紧,没工夫搭理他。原本若是再绷一会儿,秦孝王发不出俸禄犒赏,没准就会回来下礼他这个善于理财的儿子了,却不料吕不韦比他还能耐,不但会理财,更会搂钱,三下五除二就把秦孝王大赦天下、犒赏遗老功臣的花费都解决了。跟着秦孝王驾崩,子楚继位,公叔傒便彻底没了念想,干脆就一直这么睡了下去。

可是说来也是奇怪,原本公叔傒只是闹闹情绪,却不想这一睡竟然成了习惯,改不了了。偶尔早起上一回朝,回来就困得不行,恨不得大睡三天。君臣议事他那儿耷拉着眼皮不说话,群臣都当是公叔傒城府太深,老谋深算,其实一多半时间他是在那儿迷糊打盹儿。天黑之后稍微晚点儿,他便哈欠连天,脑子不进话,万事都得睡醒了等明天下午再说。

这天日出竿头了,公叔傒照例还是在睡懒觉,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唱喏:

“秦王驾临,公叔迎驾啦——!”

公叔傒一惊,睁开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转脸一看奴婢奔进屋来,他正要责问,远处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秦王驾临,公叔迎驾啦——!”

公叔傒吓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那矫健灵活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秦王下临臣府,依理宫内会先有通报,为什么今日不报而临?这是走漏了风声,秦王抢先下手来拿人了?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转了一圈,不知道该干什么、要去哪里。又转了一圈,他一伸手把挂在墙上的佩剑拔在手中,可是不知道是要冲出去拼死一搏,还是架在自己脖子上来个了断。

招呼宗亲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整个府宅一定已被包围。退到后院叫奴仆舍人拼死抵抗?可是不知道来了多少郎中、麃骑军,自己能坚持多久,也不知宗亲会不会赶来支援。

原本一切似乎都胸有成竹,安排得也是有条不紊,宗亲舍人看起来又都是同仇敌忾,可是这秦王突然到来,一切似乎又都显得那么不靠谱。

他这儿正着急跺脚,犹豫不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秦王政已经一步迈了进来。

公叔傒惊恐万状,抬头一看,秦王政身后跟着两个八尺大汉熊启、熊卬,两人都手按剑柄随时准备拔剑格斗。这两人是知道内情的,他俩跟着说明事已败露。他往秦王政身后瞥了一眼,后面虽然并无郎中和麃骑军,但很显然人已布置停当,宅院四周必已被包围。若论斗剑,自己不是两兄弟的对手,逃已无路可逃。若是返身奔向后院,呼叫舍人奴才抵抗,可是秦王在此,这帮人会不会、敢不敢为自己一拥而上呢?

就在公叔傒一愣神犹豫之间,秦王政竟一指公叔傒,咧嘴一乐道:

“呀,公叔如何在这厅堂舞剑?你也不怕失手毁了屋里的这些宝贝。”

“啊,这……”

公叔傒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熊启朝他弟弟一使眼色,兄弟二人一拥而上,掰胳膊掐手腕,先把公叔傒按倒在地,跟着夺下其手中的佩剑。

公叔傒待要挣扎呼救,秦王政却冲着兄弟二人喝道:

“叔启、叔卬,你们俩可恶!今早把寡人按在地上,抢寡人口中之食,如今又到公叔这儿撒野,还不快放手!”

兄弟俩看看秦王,见其真在那里瞪眼跺脚。想想太后和母亲给的话是保护秦王,没说拿住公叔傒,二人便一使劲把公叔傒推倒在地,撒了手退到一边。

秦王政道:“公叔莫怪。有人告公叔谋反,寡人不信。公叔你真的要谋反吗?”

公叔傒想不到秦王政这般直截了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想,既然熊启、熊卬都跟自己动手了,显然是走漏了风声,与其无谓地抵赖,不如以攻为守,一条好汉做到底。于是他便顺势往那儿一跪,扬着头梗着脖子道:

“不错,臣是打算谋反,要杀要剐悉听王便。”

“为何呀,公叔?公叔乃四世老臣,国之栋梁,难不成公叔忍心看着官民相残,国家动荡,列国趁机亡秦吗?”

“臣如此,正是因为不愿看见国家动荡,叫列国有机可乘。”

“寡人知道,公叔是不满寡人打了燕质子。公叔有所不知,寡人与那燕质子有前仇……”

公叔傒厉声喝断:“纵是血海深仇,王为秦王,亦当先公国后私家。如何能以一己私愤,不顾国家之重、秦王之尊,如市井无赖般对燕质子大打出手?国法家规、人道礼节何在?”

叫公叔傒一通大吼,秦王政愣了一会儿,竟嗫嗫地道:“公叔责斥有理,寡人知道错了。”

“王之弟现也入质赵国,若赵王亦效王这般无礼,也对王弟大打出手,王于心何忍?列国还有何信义可言?”

“公叔责斥有理,寡人错了。”

“王不王而胡作非为,臣焉有不上行下效、作乱谋反之理?”

“公叔言之有理。公叔无罪,罪在寡人。寡人亲临公叔府宅,就是来向公叔谢罪的。寡人年幼无知,一时未能克制激愤,犯下大错,如何是好?”

公叔傒并没有想过如何是好,便故意气哼哼不说话。

吵架辩理嗓门很重要。公叔傒垂死挣扎般一通嚷嚷,真就跟真理在他手中一般。不惟秦王政唯唯诺诺,就连熊启也不由自主在一旁频频点头。熊卬脑子比他哥哥弯弯绕多,一旁心中愤愤:你还有理了?吾王打燕质子那是事出有因,最多是个错误;你谋反那是犯罪,滔天大罪,大逆不道,该斩首灭门。

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

秦王政看看熊启、熊卬,复又看看公叔傒,见他还跪在那儿,便对熊启、熊卬道:“快去扶公叔起来,赐座。”

熊启上前一把将公叔傒扯起来,又一指侧席叫他坐下。熊卬则立在秦王政身后没动地方。

看着公叔傒坐定了,秦王政道:“公叔,这事寡人做得不对,寡人大早前来,就是来向公叔谢罪,亦是请教公叔,如何挽回。”

公叔傒虽然口中慷慨激昂,其实也是出了身冷汗,哪里有心思去想如何挽回的问题。

秦王政道:“寡人可以发使,把燕质子追回来。”

公叔傒故意余怒未消地道:“王这是徒劳。臣料燕质子此时早已入韩魏,或许已经抵达蓟都,王的丑事必已传遍列国。”

“如此不成,寡人就发重使去燕国,叫他替寡人向燕王喜并燕太子致歉。”

“只怕王的使臣根本入不了燕境。”

秦王政想想问道:“那怎么办?公叔得替寡人、替国家想个办法。”

秦王政把话说到这份上,公叔傒不敢再得寸进尺了。他偷瞥一眼,见秦王政一脸真诚,心里拿不准这小东西是真被自己唬住了,还是城府太深,要先把自己稳住?

公叔傒第一个念头是自荐,自己出使燕国。出了咸阳便无性命之忧,如果再能说下燕王,迎回燕质子,这就将功赎罪了,也许就能躲过死劫。可是转念一想,不成。若是这小东西只是为了先稳住自己,以争取时间瓦解宗亲,自己一离开咸阳,就鞭长莫及了。宗亲群龙无首,被这小东西软硬兼施,就如这熊启、熊卬一般,都投靠过去,到时候自己吃苦费力说下燕王迎回燕质子,一过灞桥,只一介武士就能把自己拿下斩首,岂非冤哉?

两下一权衡,公叔傒觉得还是硬撑着留下来有利。若这小东西要杀,刚才熊启、熊卬按住了就能下手了,之所以没下手,必是有所顾忌。留在咸阳,应该暂时无性命之忧。

这么想着,他便对秦王政道:“王若是真心示好于燕王,可效先祖之为,与燕王会盟。”

秦王政闻言瞪眼:“公叔要寡人离开咸阳,去会燕王?”

公叔傒心虚,赶紧道:“如此,才能向列国张扬吾王大度仁义,叫燕王感恩戴德。先祖昭王就曾与楚王会黄棘,与魏王会宜阳,与韩王会新城,与赵王会中阳。结好列国,才能驾驭列国,此先昭王之深谋远虑也。”

秦王政眼珠一转,心里琢磨。不错,先祖昭王曾多次远赴他国与诸王会晤,可这都是有目的的。与楚王会黄棘,还把秦地上庸送与楚王,那是因为秦国内乱,国家危难,先祖要先稳住南方。二十四年与楚王再会盟于鄢,那是先祖要发动攻鄢之战,假借会盟勘察地理军情。寡人与燕王会盟图什么?就因为燕质子自己磕掉的两颗门齿?传出去不惟寡人丢脸,叫国家也跟着现眼。

看着秦王政不说话,公叔傒赶紧追一句:“臣愿随王同往,护驾左右。”

“哦,公叔此计甚妙。”秦王政嘴里应着,心中还在左右为难。

正在这时,门外值守的中郎公孙竭进来禀报:“启禀吾王,典客求见。”

“嗯?他怎么摸到这儿来啦?宣他进来。”

“臣遵旨。”

不一会儿典客进来了:“臣拜见吾王。”

“何事?”

“启禀吾王,燕质子无礼,擅去使命私返燕国,现又复返,欲入咸阳,臣请吾王明示,准还是不准?”

一听这话,秦王政瞪大了眼睛:“卿说什么?燕质子自己回来啦?”

“回禀吾王,是。”

“他不是赌气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禀吾王,臣不知其为何去而复返。”

秦王政哈哈一乐,冲着公叔傒道:“公叔你瞧,不用寡人请,燕质子自己回来了。这下好了,寡人要公叔作陪,一起去灞桥迎候燕质子。寡人要当着公叔的面,向燕质子谢罪。”

“嗯,啊,臣岂敢不从命。”公叔傒嘴里应着,心里却忍不住叹息:唉!这小东西真是命太好了,老天怎会如此帮他?

前番魏无忌堵在函谷关猛攻不止,赵将廉颇、楚将景阳南北夹击,眼瞅着这小东西就要陷入绝境死定了。可偏偏这时赵王发了神经,向魏无忌背后下刀子,千难万险不费吹灰之力顷刻便被化解。

如今这燕质子也是个软蛋,没用的东西,十七八岁的壮汉,连个毛孩子你都打不过,叫人在大殿之上打得满地找牙,丢人现眼。这等仇恨,你要有种,就应该返回燕国,叫你爹合纵列国,率大军前来复仇,叫这小东西跪地求饶,你怎么就这般没皮没脸地自己回来了呢?

“唉!”公叔傒心中暗暗悲叹。本心他不愿随驾灞桥。自己堂堂一个秦公叔,凭啥大老远跑灞桥迎你个燕国的落魄质子?可是既然自己刚才慷慨激昂,又有谋反的把柄捏人手里,这会儿不能不表表忠心。

这么想着,他抱拳一揖道:“臣遵旨,臣贺王。”

3

燕太子丹本已咬牙切齿离开秦国,如何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呢?说起来,燕太子丹也真正是苦命。国家孱弱,燕王喜无能,免不了子孙倒霉受气。

燕丹十岁那年,他爹燕王喜昏庸癫狂,发兵三十万攻打赵国,叫赵将廉颇打得大败,主帅相国栗腹战死,副将卿秦并上卿乐闲降赵。跟着廉颇包围蓟都,日夜猛攻,那架势立马就要灭亡燕国。燕王喜万般无奈,只好向赵国割地求和,又许诺把刚十岁的太子燕丹送到赵国做人质。

燕丹打小生在王宫,长在蓟都,在自家的地盘上那都是横惯了的,自然是不愿打着白旗去赵国做三孙子。可是无奈赵军兵临城下,他父王又发了圣旨不能耽搁,燕丹只好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离开了王宫,又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出了蓟都城。眼看着到了易水边,送行的官吏得回去复命了,燕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扯着送行大臣的衣袍哭乞道:

“拜托上卿回禀我父王,一日赵军退去,早点发使,把儿臣接回蓟都,儿臣想念父王,思念亲娘。”

大臣自然是好言应允,打发燕丹上船渡河,挥挥手自己掉头返回蓟都。

燕丹离乡背井一去数年,在邯郸低眉顺眼夹着尾巴做人,不时听到那赵国的王公大臣张扬,当年如何把燕国人打得像三孙子,但也只好赔笑脸点头称是,不敢有一句放肆之言。

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秦上卿蔡泽从中运作,燕丹逃回了燕国,还没高兴几天,燕王喜转脸又把他打发到了更遥远的秦国。燕国距秦国两千多里,光路上风餐露宿就走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到了秦国,官吏迎接,在驿馆落脚,看看比屈居邯郸时满眼仇敌的状况要强许多,燕丹这儿还没喘口气高兴一下,却叫秦王政一个小儿在咸阳宫大殿上莫名其妙痛打了一顿。他觉得丢人现眼,怒不可遏,却又无能为力。

愤怒之下,他真恨不能拿手一指便把那秦王连同满朝文武都杀光了,碎尸万段。可这不是在燕国。他一怒之下拔腿要走,除了愤怒,还有一层害怕。把秦王秦臣碎尸万段,自己没这个能耐,自个儿被人碎尸万段,却只是那小儿一句话的事情。当年楚怀王这等大国君王被秦昭王活活囚死在咸阳,结果楚国屁都没敢放一个。而今自己一个弱国的太子稀里糊涂死在咸阳,还不是白死?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这般回到燕国,父王要是怪罪,自己也有个托词:“秦王无道,殿击儿臣即是明辱燕国。国家脸面,儿臣性命,不得不如此。”

燕丹跟太子傅鞠武如丧家犬般离开咸阳,一路向东急走,路上但凡看见有军伍过道或是听见身后有马蹄声,都免不了胆战心惊。路上行了几日,好不容易到了函谷关,守将一看是燕质子,并未阻拦,燕丹这才松了一口气。过函谷关时,原本已经是傍晚时分,按说应该在关城内歇一晚,好歹吃喝睡觉有个舒适稳妥的地方。可燕丹不干,一定要立刻出关赶路,哪怕前方几十里无乡邑客栈,晚上歇在野地里,也要赶紧逃出关城,免得夜长梦多。

出了函谷关,一路往东,看看快到荥阳了,到了荥阳若遇阻拦,可以转道向南奔韩国,也可以退回来从孟津渡北渡河水入赵国,好歹没有了性命之忧。眼瞅着已经望见荥阳城头了,燕丹正琢磨是走官道进城还是干脆绕道奔韩国躲开麻烦,突然就见荥阳西门驰出一队人马,一眼望去有四五百骑,马蹄声碎,扬起的尘头有一人多高,直愣愣地朝燕丹那寒酸的几辆简车冲过来,燕丹见状大惊。

秦国邮传快捷,难不成真的是秦王反悔,发了八百里加急的邮传,抢先到了荥阳,这是荥阳尉奉旨发兵来拿人啦?

他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定睛一看,却见马队打的竟是燕国的旗号。再一细看,为首一队骑兵分列左右,中间一辆豪车插着燕王的符节。一看见父王的符节,满心委屈的燕丹就跟见到父王一般,当时就落下眼泪,忍不住呜咽一声:

“父王!这定是父王派使臣来接儿臣回国了。”

燕丹抹把眼泪,赶紧伸出头去,唤太子傅鞠武上前打探。鞠武上前拦住来人,对面一听是燕太子,立刻翻身下马,“呼啦啦”跪倒一片,伏地叩首。燕丹此时再也忍不住了,推开车门,一脚迈出去,就站在车门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嘴里一边呜呜噜噜道:

“父王,你终于想起儿臣啦——!儿丹在秦国受苦啊——!父王,儿要回家啊——!”

听见哭声,对面伏地一片的人群中站起来一个人,他朝燕丹走来,到了跟前伏地叩首:“臣剧辛,拜见太子殿下。”

燕丹一看是老臣剧辛,心下很是受用。剧辛是三世老臣,父王派这样的老臣来迎接本太子,可见没忘了自己这个儿子。

“是我父王叫你来接本太子返都的吗?”

不待剧辛回答,他便一步上前,说不清是喜是怒,举手在剧辛胸口捅了两拳,嘴里道:“可恶,你怎么才来?叫本太子在这蛮荒之地受苦受累。”说着话,他便穿过伏地一片的军卒,往那插着符节的豪车走去:“走,还驾,本太子一刻也不想在这蛮荒之地久留。”

剧辛爬起来却立着没动。

“你还傻立着干什么?”

“启、启禀太子,怕是太子还得还驾咸阳。”

“啊!”燕丹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呀?本太子不愿意!”

“启禀太子,赵王发兵几十万,兵分两路大举犯境,赵将李牧连克我十几座城池。臣离开蓟都时,李牧已经攻占武遂,突破了燕南长城,离蓟都不到二百里。”

一听这话,燕丹又失望又恼怒,停住脚步转身冲剧辛吼道:“你骗人,妄言!一向好好的赵国,为何犯境?李牧是什么东西,无名鼠辈,尔休要拿他唬人!”

“臣不敢妄言,李牧虽是无名鼠辈,却十分骁勇,攻城略地,锐不可当。”

“那关本太子什么事?本太子要回家,回家!”

说完,他撂下剧辛,几步走到豪车前,拉开车门自己爬了进去,跟着“咣”的一声关上车门,冲着驭手吼道:“起驾!掉头!送本太子回蓟都!”

驭手看看剧辛,手中的鞭子举举,最终没有落下。

看着车子没动,燕丹伸出头来朝那驭手吼道:“你个畜生敢违抗本太子的命令,我把你碎尸万段,灭门夷族!”

驭手不敢得罪太子,便一抖缰绳要拨转马头。剧辛迟疑一下,上前一把抓住马笼头,对那驭手道:“下车。”

那驭手稍一犹豫,剧辛身边早有两名军卒抢步上前,一把就把那驭手从车上扯了下来。

燕丹恼怒,冲着剧辛吼道:“剧辛你敢拦我,本太子砍你脑袋!”

“太子息怒,若砍下臣的脑袋能够退敌,保蓟都不失,臣愿立献人头于殿下。太子执意要回蓟都,以赵将李牧之神勇,只怕是不等太子过易水,燕国早已亡国。”

“那我不管,我就要回家!”

“太子明鉴,国难当头,王旨在上,若太子抗旨一意孤行,就算回到蓟都,只怕吾王震怒,后果难料,望太子殿下三思。”

太子傅鞠武一看这情形,心知拗不过。话已挑明了,这么回去,燕王一怒,把你废了,岂不冤哉?

他便赶紧上前悄声对燕丹道:

“太子明鉴,国难当头,正是太子为燕国、为父王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若太子执意返都,违抗王旨,国破家亡之际,吾王一怒,后果不堪设想。”

燕丹闻言一愣,心知鞠武言之有理。再看眼前这帮人,本太子发怒不好使,而那剧辛一个眼神,军卒就如狼似虎地冲上来把那驭手扯下车。好你个剧辛老帮菜,你等着,总有一天本太子要收拾你。

这么想着,他一脚把车门踹开,冲着鞠武吼道:“本太子都这样了,咸阳怎么回得去?你个老不死的,成心叫本太子丢脸!”说着话,他跳下豪车,一面拿脚把面前的土疙瘩踢得尘土飞扬,一面大哭道:“天啊,本太子如何这般命苦!父王啊,你怎不念骨肉情深,把儿子抛在这蛮荒之地,受人欺负啊!儿干脆一死,就这般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吧!”

鞠武一看这情形,心知太子已经屈服了,便跟在燕丹身后低声宽慰道:“太子息怒,大丈夫能屈能伸。昔日管仲含冤受辱,甘为囚徒,被人用木笼车押回齐国,后来才得以佩相印掌齐国,助齐桓公九合诸侯。太子返回咸阳,使点手段,把那秦王当驴使,叫他发兵攻赵,解燕国之忧,全吾王心愿,有功于社稷。嘿嘿,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后太子再等待时机,一雪前耻,老夫以为这是上策。”

燕丹想想,别无他法,便对鞠武道:“叫剧辛去游说秦王,本太子绝不给他下礼。”

鞠武赶紧应允:“那是那是,燕王太子,周天子嫡脉,如何能给他马夫奴仆之后下礼?一切只叫上卿剧辛去运作,太子只坐镇指使便是。”

燕丹这才气哼哼、满心委屈地又爬上豪车,叫老臣剧辛骑马一旁护驾,大队复又上路,奔函谷关往咸阳而去。

行不多远,燕丹想想生气,把鞠武叫到车旁,一拍窗框手指鞠武骂道:“鞠武你该死,赵军犯境为何瞒着本太子?”

鞠武赶紧回道:“太子恕罪,臣也是刚刚听说。”

“胡言。赵军都离蓟都二百里了,你怎么会刚刚听说?休想糊弄本太子。”

“臣不敢。臣也怪异,赵国两路大军几十万人开来,不是一件小事,怎会一点儿动静没有?他还一路攻城略地,不可能一点儿讯息不泄露出来……”

燕丹复又一拍窗框道:“必是那剧辛老帮菜编出此谎言来欺蒙本太子。”说着话伸头往前方看了看,问道:“前方是什么城池?”

“回太子,当是洛阳。”

“进了洛阳你去打探一番,若是那老帮菜欺蒙本太子,本太子就在洛阳城先斩后奏,砍了他的脑袋。”

“臣遵命。”

鞠武心知燕丹说狠话,不过他也怀疑剧辛故意夸大危急。燕赵边境有些小摩擦是有可能的,说赵国起兵几十万,而且已经深入燕国,离蓟都只二百里,这怎么可能?若真如此,那就是燕国西南方向的重要城池已基本丢失了,燕军的主力也基本被消灭了,这还了得?

李牧是谁?没听说过。赵王怎么可能让一个无名鼠辈担此灭国统帅的大任?种种蹊跷,是得到洛阳一探究竟。

4

剧辛没有夸大危急,突然而起的战事不是边境摩擦,而是赵王偃蓄谋已久的宏大战役,旨在吞并燕国。

赵王偃,史称赵悼襄王。

早在两年前廉颇、魏无忌合纵亡秦之时,赵王偃采纳上卿乐闲的建议,突然对魏国翻脸,下旨攻击魏无忌,不仅消灭了魏军的河东主力,致猛攻函谷关的魏无忌仓促退兵,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几乎占领了韩国、魏国河内的全部土地。赵敬侯开国至今一百四十二年,赵王偃治下的赵国疆域最为辽阔,向西抵达西河,占领了河东郡,向南抵达河水,夺取了韩国的上党,魏国的河内之地也几乎被赵国吞并。若以国土面积计,说赵王偃是赵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其当之无愧。

好的开始便是成功的一半。按照乐闲的规划,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一步:吞并燕国,全取河内。一日达成,赵国便可一跃而为战国第一大国,不仅国土人口力压六国,而且坐北朝南,君临天下。守,有黄河为堑,固若金汤;攻,则顺势而下,势不可当。

可是又有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此时就要考验一个君王的品质智慧了。

攻燕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谁为主帅?

乐闲主张从魏国召回廉颇。赵王偃理智上觉得应当如此,心里却不乐意。好不容易强压着心头的不悦,派了身边的内侍、中郎去大梁试探廉颇,哪知这廉颇一听当年兵败是乐闲捣鬼,当时就拍案大骂。内侍、中郎回来如实禀报,赵王偃恼怒于廉颇傲慢不服软,乐闲也担心一旦攻燕成功,廉颇得势,自己没好果子。此时,又有子侄传话,说是乐氏族人大将军乐乘,很可能是被廉颇杀了。廉颇在长平挥军攻乐乘,尽人皆知,乐乘从此人间消失,不是被其杀了又是什么?以乐氏一族的名声和相国大将军乐乘的尊贵,亡走哪国都会脱颖而出,不会也没必要隐姓埋名。

担心加愤恨,乐闲便也不再力荐廉颇了。

廉颇不成,赵王偃把目光转回国内,将一干战将在心里思量一遍,想起当年攻魏时庞煖最先应命,也最卖力,忠心可嘉。论起战功来,庞煖也是指挥有方,很快便消灭了魏军河内主力,夺取了河东郡,功冠全军。不仅如此,庞煖还师从名门。他的老师人称鹖冠子,虽为楚国隐士,却著有兵法《鹖冠子》一书,可谓名满天下,声名不输孙子、吴起。庞煖有理论有战绩,又是名师之高徒,赵王偃便打算委庞煖为上将军。

乐闲闻听谏言道:“启禀吾王,庞煖为将日浅,为人量窄,恐难以统帅三军。”

“老上卿有何高见?”赵王偃现在对乐闲可谓言听计从。

“臣斗胆向吾王举荐一人。”

“谁?”

“李牧。”

“李牧?”

赵王偃在记忆中搜寻一番,断定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心下好奇,便笑着朝乐闲问道:“李牧何人?官司何职?寡人怎没听说过呀?”

“启禀吾王,李牧乃代郡骑兵都尉,久拒匈奴,精通骑射,素有奇谋。”

赵王偃不以为然。一个小小的都尉,如何能担当攻燕大任?当时他就在心里否决了。思路一岔,赵王偃又警觉起来:一个小小的骑兵都尉,如何与乐闲这般厮熟,要极力推荐他做上将军攻燕统帅?

这么想着,赵王偃便呵呵一笑,话中有话道:“想不到,老上卿与军中将伍多有交情。”

乐闲赶紧解释:“吾王圣明,臣久居邯郸,与军中将伍素无往来。只家侄曾受王命塞外统兵,数言李牧贤能,故而耳闻。”乐闲故意只说家侄,不提乐乘的名字。

“噢,原来如此。”赵王偃放心了,“只这李牧出身卑贱,官不过都尉,若寡人破格委他上将军,只怕将伍不服,亦难当大任。”

“启禀吾王,李牧虽只是都尉,却出身名门。”

“哦,何门何氏啊?寡人怎么没听说过?”

“吾王圣明,臣一说吾王一定知晓。李牧大父,乃先武灵王一朝大司寇李兑是也。”

一听李兑二字,赵王偃当时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唰”就白了,跟着不由自主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不可不可。”

乐闲纳闷:李兑早过世多年了,怎么一提李兑的名字,赵王偃竟吓成这样?

乐闲来赵国日浅,不知道赵国的宗亲大臣,尤其是赵王,都视李兑如阎罗厉鬼。

5

李兑家族在晋国是个望族。韩赵魏三家分晋之后,赵国李氏一族官做得最大的就是李兑,官至大司寇,相当于秦国的廷尉,掌刑辟。若以一国之王侯将相排座次,李兑的官不算大,但他何以这等有震慑力?说来叫人难以置信,与他同时代一文一武两个最了得的人物都是被他整死的。文的是天下第一名嘴苏秦,武的便是赵王偃的曾祖父——一代英主赵武灵王。

做大臣的犯上作乱,谋杀君王,另立新主,这不稀罕。稀罕的是,李兑当着赵惠王的面,把他感情至深还是一代英主的亲爹,给活活整死了,竟然还能全身而退。这在春秋战国四百年间,绝无仅有。

赵武灵王是春秋战国四百多年间为数不多的几位英明君主之一,若要排个春秋战国四大贤明君主,赵武灵王当在其列。他顺应时代的发展,力排众议,在赵国推行改革,穿胡人的服装使士卒行动灵活,学胡人骑射增加军队作战的机动性和杀伤力,史称“胡服骑射”。一时间,赵国军队的战斗力陡增,与列国交战屡战屡捷,列国畏服。

可是赵武灵王国事上英明,家事上却儿女情长。四十来岁的时候,他娶了大臣吴广的女儿吴娃为妃,生了儿子赵何,他便废长立庶,叫那吃奶的孩子赵何做了太子。赵何长到六岁时,吴娃红颜薄命,一病不起。临终前她向赵武灵王哭诉,怕儿子年幼,招人嫉恨,将来或有不测,请求废了赵何的太子。赵武灵王脑子一热,当时就宣布退位,叫赵何继位,史称赵惠王。赵惠王四年,就发生了沙丘宫之变。

沙丘宫林木茂盛,东边是漳水,西边是巨鹿泽,山林中野兽出没,漳水、巨鹿泽烟波浩渺,百鸟争鸣,实乃一处驰猎戏水的风水宝地。

此处风景还有一个令人叫绝之处。由于当地是沙质泥土,漳水又在这里拐了个急弯,河水冲刷便渐渐形成一处沙质河滩。加之漳水河在这里是南北奔流,河岸两侧林木茂盛,只河床没有遮拦,便形成了一个风口。冬天北风劲吹,便在这森林河滩之处突兀地堆积起一座几丈高的沙丘。夕阳一照,沙丘如金山般矗立在林木河水中,远远看去,金光闪闪,甚是迷人。登上沙丘远眺,茫茫森林一望无际,蜿蜒的漳水如金色的丝带镶嵌其中,曲折婉转,远处巨鹿泽一望无际波光粼粼,实乃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

更有沙丘上沙粒洁净细滑、温暖柔软,或躺卧望天,或翻滚而下,可随意戏耍;河水中为沙质土壤,下河戏水,脚踩在河底松软舒适,不沾污泥,任人肆意搅动,搅浑的河水很快就能澄清下来,水草翩翩,游鱼穿梭,追逐嬉戏,实在是人间仙境,其乐无穷。

自商代开始,商王在这里修建行宫,游玩驰猎,取名沙丘宫。到了商纣王时,更是时常来此宴饮淫乐,留下“酒池肉林”的故事成语,传之后世。

却说赵武灵王带着两个儿子白天游玩了沙丘漳水,又在森林中驰猎,射杀若干狍鹿狼彘,日暮尽兴而归,与儿子分住南北两宫。

沙丘宫依沙山走势,建有南北两座宫殿。两座宫殿相隔二里地。赵武灵王与长子赵章住北宫,幼子赵惠王住南宫。就是因为父子三人分驻两宫,当晚,赵惠王与兄长赵章之间爆发了战斗。双方自傍晚直战到第二天黎明,死伤七八百人,不分胜负。

这时,赵惠王调兵求救的王旨传到邯郸,一干大臣大惊失色,顿觉大祸临头、死期将至。

怎么弄?攻打赵惠王?那是犯上作乱,结果是被杀头灭门夷三族。攻打赵章?那是王兄,赵武灵王的亲骨肉,到头来还是被杀头灭门夷三族。

赵武灵王有那谁也撼不动的威望权势,可是他老人家的心思谁能把握?两边都是他的亲骨肉,其余都是外人,以他老人家的爱子之心,大臣们无论帮谁最后肯定都落得两头不是人,不是立刻被杀,就是过一阵子被寻个理由,还是被杀。

两头都不帮、拒不应命,行不行?也不行。回头不管谁赢了,得胜一方究你个立场不坚、心存二心、关键时刻见死不救,一样还是被杀头。

王家内讧最是可恶,其结果必是百姓血流成河,大臣枉死无数,被斩首灭门断子绝孙,国家还会因此内乱不休。

危难之际,还是李兑肯出头,敢任事,而且他还深谋远虑,叫上了赵武灵王的叔父赵成。为什么要叫上赵成?又为什么非找赵成不找别的公叔、公子?这里有讲究。打起来就见分晓了。

却说李兑带着他那缉拿匪盗的衙役卒伍,一夜狂奔八十里赶到沙丘宫,此时正是黎明时分,双方战斗一夜人困马乏之时,李兑不叫休息,当即下令从背后夹击赵章,两拨人马便在南宫外苦战相持。晌午时分,赵成也带着周边城邑的军队赶来增援,两路人马前后夹击,只一顿饭的工夫,便把赵章的人马杀得干干净净。赵章心知无力抵抗,只好带着几个亲兵突围逃出,奔回北宫。

此时,赵武灵王已经耳闻两个儿子反目了。按理说,他就应该公断是非,拿了赵章,查明情况依律论处。可是这时赵武灵王又儿女情长起来,把是非国法抛到一边。老人家命人打开宫门放进赵章,传旨叫追到宫门前的李兑退兵。

也不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真就依法办事,李兑竟然一声令下,叫士卒包围北宫,撞门攻城。将伍畏惧,进退两难。李兑“仓啷”一声拔出佩剑,一指跟前统兵的校尉厉声喝道:“尔是遵王旨还是听贼令?”

那校尉嗫嚅道:“自、自然是遵王旨。可、可是……”

李兑不待他一句话说完,紧逼一句:“谁是赵王?”

那校尉不由自主看向南宫。

“赵章虽为王兄,然现在谋反,吾王命尔捉拿反贼,不遵王命就是抗旨,抗旨罪当灭门,本司寇有权立斩尔于阵前!”

那校尉一听:是啊,再怎么说,南宫是王,北宫其父兄也是臣,遵王旨至少天理良心是不错的。于是他就一咬牙一跺脚,也拔出佩剑朝手下军伍大喝一声:“遵王旨拿反贼,杀!”

底下军卒闹不清谁是谁,既然顶头上司下令杀,便一拥而上朝北宫发起了进攻。

外面攻城兵多,里面守城人少,战到下午时分,北宫里的护卫军卒基本战死了,赵章也在激战时中箭身亡,十来个内侍阉宦吓得四散于内宫躲藏。

这时候赵成来了,带着几个人要去撞开内宫殿门,却叫李兑一把拉住了。

李兑问道:“公叔去见主父,是论法还是论情?”主父指赵武灵王。

赵成站住脚问道:“情法二字怎讲?”

“若论情,主父为王父,赵章为王兄,我等杀王兄攻王父,罪当斩首夷族。若论法,赵章谋反,主父庇贼,罪皆当死。”

赵成一愣,看了一眼李兑问道:“那是依情还是依法?”

“主父废长立庶,弃国逊位,不杀贼子,致今日兄弟相残,赵人相攻,军伍枉死,皆是以情废法也。若我等依情,前不该发兵攻王兄,现亦当自裁于北宫门前。身后数千将伍也当斩首夷族。”

一听这话,赵成明白了,看看李兑,心说这家伙真是心狠手辣。转念一想,不这么办怎么办?若是放了赵武灵王叫他活着回到邯郸,他能饶你?赵成想到这里,便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李兑一声令下,叫士卒从外面堵了宫门,又搬来石块泥土,将北宫六门全都封死了,然后着人向里喊话,让无关人等立刻出宫,后出者夷族。

士卒们爬到围墙上,乱哄哄朝沙丘北宫里喊话。里面人听见了,心知赵武灵王已经成为孤家寡人,便都偷偷寻路外逃。有吓傻了的手里拿着兵器往外跑,立刻就被趴在城墙上的士卒乱箭射杀。其余没有兵器的,搭人梯、搬砖石垫脚,渐渐地都逃了出来。

赵武灵王一看身边没人了,跑出来一看,整个北宫空荡荡鬼都没有一个。他也想出宫,可推推宫门,纹丝不动。喊幼子赵何的名字,没人搭理。想要爬墙,六十多岁的身子哪里还爬得动?赵武灵王气得站在院中怒骂,骂累了又哀求,最后不觉老泪纵横,嚎啕大哭。

可是这时候宫墙外连鬼都没有了。李兑怕赵成反悔,将伍有人心软,早已一声令下把人马撤回了南宫,去向赵惠王复命去了。

自此之后,李兑跟赵成便把赵惠王按在南宫,不叫他回邯郸,一直待了三个月。这时,离着北宫门外百丈远,都能闻到宫里传来的尸体腐臭气味,李兑这才命人翻墙进去查看动静。

几个军卒翻墙进去,只见满地都是腐烂的尸体,苍蝇蛆虫爬了满处。大殿中王座前有一具尸体,从衣饰体格可以断定是赵武灵王。尸体已经腐烂,四周爬满蛆虫,一些鸟的羽毛、鸟窝残骸、撕咬过的皮革碎布散落一边。

那几个军卒翻墙出来回报。李兑命人挖开宫门,叫那统兵的校尉带着那几个军卒,抬着早已准备好的棺木进去,把赵武灵王并其长子赵章都装进棺材封好。棺木抬出来之后,李兑便命人一把火烧了北宫。

依礼赵武灵王并赵章的棺木应该运回邯郸,下葬在赵王陵中,李兑不让。他怕宗亲大臣触景生情,抑或借机生事。他命一队人马护送赵武灵王的灵柩北上,将父子二人葬在赵章的封国代郡太白维山下,又把参与移尸入棺的校尉并士卒一起殉葬。

一干事情处理完了,李兑这才跟赵成一起护送赵惠王起驾返都。回到邯郸后,向列国发布讣告,遍传赵武灵王山崩。接着,没收赵章封国,改称灵丘县,以示赵武灵王陵墓所在地。赐爵犒赏殉葬的校尉并军卒,准其子弟一人承袭爵位,永食俸禄。

看着李兑胸有成竹、指挥若定,满朝文武吓得战战兢兢,视李兑如鬼如神。

你得佩服李兑目光犀利,一眼就看清问题本质,其实罪魁祸首就是赵武灵王。看清了问题本质,你还得有办法。你不能动手杀赵武灵王,毕竟赵惠王是赵武灵王的亲儿子,赵武灵王自己逊位让赵惠王继位,恩重如山。

李兑拉上赵成,也显示出李兑的思虑缜密和老谋深算。赵成是赵武灵王的叔父,对赵武灵王改制胡服骑射不满,心有怨恨,所以关键时刻才没有阻拦。拉上王室长辈,李兑让自己不沾血,宗亲大臣没话说,将来赵惠王念起父子亲情,有他老叔当时主事,也没法把仇恨发泄到李兑头上。

让亲眼看见赵武灵王死状的校尉卒伍殉葬,也是李兑的精明。人大都容易被情所惑,不亲眼看见,就一个死字,想想谁不死?伤心悲痛容易过去。若是一日赵惠王想起来了,把这校尉军卒叫来,听其一番悲惨的描述,动情泄愤、牵连大臣军卒数千人被处死不说,就赵惠王自己也会痛苦自责,生不如死。故而李兑干脆把事情做干净了,一了百了。

当然,今日看来,李兑叫有功无辜的校尉士卒殉死,实在是惨无人道。不过在当时,大臣百姓为君王贵族殉葬的事情十分平常,全是文明落后使然。

古人动不动就拔剑自刎,不是因为他们比今人胆壮,而是那时候人死起来容易,活下来难。生十个孩子只能养活一两个。好不容易长大了,不定哪天就得病死了,或遭水旱灾荒饿死了,或遭暴君酷主奴役干活累死了,或让官吏恶霸巧取豪夺冤死了,或争水争地争口气相互斗殴被打死了,或三天两头打仗被敌人杀死了,君王、官吏、主人莫名一怒被赐死、杀死了,更有豺狼虎豹也会伤人性命。

目睹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亲人朋友不断惨死,人就会心硬命贱。

李兑快刀斩乱麻平息内乱,使得群臣不受牵连,军队百姓不被裹乱,真正是高手能人。宗亲大臣惊骇之余,摸摸自己的脑袋还长在肩膀上,也不能不对李兑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事已至此,一般人都会松一口气,挟持幼王把持朝政,该享受荣华富贵了,而李兑不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干出这等惊天大事,要想子孙安然无恙,还得备条后路。

正在这时,有个当时了得的人物来找李兑,说是能帮他化险为夷,这人便是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