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好的预判力
记忆的扭曲扩大了想象力,但不是想象力的唯一成因。我们还需要生物医学研究人员罗伯特·阿普所谓的“情景可视化”(scenario visualization)——这是对可能更通俗的“实践想象力”(practical imagination)的一种别致叫法。阿普将“情景可视化”与一种心理适应性变化联系在一起,这种变化可能出现于远古人类制造长矛等复杂工具的过程中。35在幸存至今的物种中,没有任何其他生物具有足够强大的想象力来将棍子变成标枪,然后通过想象力的进一步飞跃,将其变成投掷长矛。
问题是这样表述可能不够公平:其他动物也会发掘长棍的作用。例如,黑猩猩能够用长棍捕获白蚁,让漂浮的物体移向河岸,击打坚果,或用于挥舞,以增加攻击的气势。如果说它们未曾将棍子视为潜在的长矛,那可能是因为没有其他动物像人类一样擅长投掷。36那些相对较少做出投掷动作、几乎不用投掷发挥作用的猿类动物发现了棍子的其他实际用途,这需要用到一些“情景可视化”,或者说通过想象力预见解决方案的能力。许多动物,特别是进化史上曾经是捕食者或被捕食者的物种,在解决问题时都会发挥想象力。如果一只老鼠能够找到迷宫的出口,我们就有理由认为这个生物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经过几周的反复试验,我家年轻的狗发展出了自己的捕捉松鼠的巧妙策略(虽然最终未能发挥作用,见本章开篇部分),它以一种小小的方式展示了富有想象力的远见。
狗也会做梦,猫也一样。你可以看到猫和狗在睡梦中抽搐,用爪子搔痒,发出兴奋或焦虑的声音,这些声音和它们醒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它们的眼睛在睡梦中会旋转,与人类做梦时的快速眼动相似。37在梦中,宠物可能会再次享受玩耍的乐趣,重温或预演捕获猎物或食物的冒险。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清醒时可以像人类的心智允许的那样畅想现实以外的情景:睡眠是一种特殊的、非典型的意识形式,这种意识形式不受任何规则约束。但是在梦中,非人类物种也会拥有人类思维的幻想特质。
它们还有助于我们设想自己的祖先获得想象力的环境。像阿普提到的工具制造者一样,我的狗也会狩猎:事实上,狗和人类有着悠久的共同狩猎历史。一名犬类进化心理学家(如果有这种职业的话)会发现即使是最乖巧的小狗,也有很多行为是狩猎的产物:比如掏空一个蓬松的玩具,玩耍时假装打架,在地毯上某个有气味的地方刨个不停,好像想要挖出一个兔子窝或者狐狸洞。我不想用“男性狩猎者”(Man the Hunter)这个概念,这种说法早已遭到女权主义者的谴责(虽然man一词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带性别的词,不特指任何性别)。由于狩猎是一种觅食形式,也许“人类觅食者”(The Human Forager)是更合适的称呼。然而,在捕食和被捕食的物种中,从长远来看,狩猎真正刺激了想象力的发展。我认为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狩猎和被猎杀的生物需要进化出一项过渡的能力,我称之为预判力。
如果说想象力能让我们看到并不在场的东西,记忆使我们能够看到不复存在的东西,那么预判也是类似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让我们看到尚未存在的东西,预想下一道弯或下一棵树背后的危险或机会,预测可能出现食物或可能有陷阱的地方。因此,就像记忆力一样,预判力是一种站在想象力门槛前的能力——蓄势待发地准备跨进去,就像一名咄咄逼人的推销员或一个纠缠不休的访客。和记忆力一样,预判力也和想象力在大脑的重叠区域紧挨着。这三种能力都能构想不在场的场景。糟糕的记忆力加上良好的预判力,其结果就是想象力。
预判力可能是进化的产物,是为生存而被选择并编码到遗传基因中的能力。大约四分之一世纪以前,人们发现了“镜像神经元”——某些物种(包括我们人类)大脑中的粒子,在我们观察某种动作或做出该动作时,它们会做出相似的反应——这让我们期待无比,希望可以借此找出生物共情力或模仿力的根源;更奇特的是,科学家在研究猕猴脑中的这些“脑沟”(sulcus)的活动时发现了预判力:在2005年的实验中,一些猴子只看到人假装抓食物的动作,其他猴子则目睹了人真正抓食物的完整行动。两组猴子的脑反应别无二致。38
文化可以促进预判力发展,但前提是进化为之提供了原材料。捕食者和被捕食者都需要这种能力,因为都需要预判对方的动作。
人类特别会预判,因为我们特别需要预判。我们比竞争对手物种需要更多的预判力,因为其他所有重要的东西我们几乎一无所有。我们无论是躲避捕食,还是抓捕猎物,抑或是和对手赛跑争抢食物时,都动作缓慢。因为我们攀爬时很笨拙,很多食物实际上是我们无法获取的,很多可避难的场所也将我们拒之门外。和绝大部分竞争对手动物相比,我们的视力也并不敏锐。我们靠嗅觉发现猎物或危险的能力,或听到远处声音的能力,很可能从进化为人科时起就已经下降了,但是即便不下降,也绝无可能与犬科动物或猫科动物相匹敌。我们的牙齿和爪子弱得可怜。虽然拥有优秀天赋的其他物种占据了生态环境的主导地位,但我们的祖先仍不得不努力捕猎:人族的消化系统,从颌骨到内脏,均不足以应对大部分植物,因此肉食是我们的必然之选,也许三四百万年之前就已如此。人类最初靠食腐为生,然后逐渐成为狩猎者,在我们所处的进化线上,人类祖先不得不寻找获取肉食的方法。
进化不曾赋予我们身体优势来弥补我们的不足。双足行走让双手解放,让头部立起,但我们整体的敏捷性依然落后,我们下肢的两个终端最后也只变成双脚,没有让我们再多一双好用的手。对我们有利的最大适应性进化是,任何物种都无法挑战我们的投掷本领,以及我们打造投掷物体和投掷工具的本领;因此,我们可以部署武器,对付我们无法捕获的猎物和可以猎杀我们的捕食者。然而,为了瞄准移动物体,我们需要敏锐的预判力,以便预测目标可能如何变化。预判力这种进化出来的技能,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我们的缺陷并最大限度地发挥我们的潜力。许多有助于解释人类预判力的论据也适用于其他灵长类动物。事实上,所有灵长类动物似乎都拥有相同的能力。某些灵长类动物甚至表现出至少可以像人类那样拥有想象力的潜力。有些会绘画,如黑猩猩“刚果”(Congo),其画作在拍卖会上可拍出几千美元;有些会创造新词语,比如耶基斯研究所的“华秀”(Washoe),它是一只非常有语言天分的母猿,会用美式手语称巴西坚果为“石莓”,它还是第一只为饲养员并未标识的物品起名字的猿,发明出“水鸟”一词来代表天鹅,即使当时天鹅在岸上。其他猿会发明技术,引入文化实践,还会改变自己的外形,用多变的审美感来打扮自己——虽然它们从来没有将其发展到人类那样的程度。
那么,到底是什么使我们成为最具想象力的灵长类动物?一方面,毫无疑问,我们在黑猩猩和大猩猩中观察到的有选择性的优越记忆力为这样的差异提供了解释:正如我们所见,拥有糟糕的记忆力才能获得最大的想象力。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指出身体素质的差异:在灵长类动物中,我们需要最多的预判力,因为我们最欠缺力量和敏捷性。进化心理学(这个学科引发了分歧,蔑视者和信奉者产生了对立)可以提供其余的答案。
独特的是,在现存的灵长类动物中,只有我们人类拥有悠久的捕食历史。我们对猎食的依赖达到了极致。黑猩猩也会捕猎,倭黑猩猩(曾经被归类为“矮小的黑猩猩”)亦然,只是程度稍轻。但相比于我们,捕猎对它们来说意义要小很多。它们非常擅长跟踪猎物和埋伏,但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有人观察到它们捕猎——这个证据可能说明不了太多问题:人类不断侵犯其生存区域,在此前或在那时给它们带来了环境压力,这可能迫使它们去寻找新的食物来源。不管是哪种情况,狩猎对黑猩猩来说都是一种边缘行为,而在智人存在的90%的时间里,狩猎是人类社会得以延续至今的基础。通常情况下,黑猩猩从猎物中获得的热量占其总饮食热量的3%;而一项关于热带环境中十种典型狩猎民族的研究显示,虽然他们身处的环境与黑猩猩所喜爱的类似,但肉食占其总饮食热量的百分比高得多。平均而言,这些群体有近60%的热量来自猎物提供的肉食。39
此外,绝大多数黑猩猩猎杀的物种并不多,包括野猪和小羚羊。它们的主要猎物是疣猴,至少在人类对黑猩猩猎杀行为记录次数最多的坦桑尼亚贡贝是如此。相比之下,每个人类群体的猎物都丰富得多。这主要可能是因为黑猩猩捕猎并不频繁,年轻黑猩猩鲜有学习的机会,需要长达20年的训练才可成为狩猎高手,能够拦下逃跑的疣猴,或挡住疣猴的路线并围捕之;新手一开始的职责,像人类猎手中的助猎者(beater)一样,是将猎物赶进圈套。相比之下,人类青年在经历了一些探险之后就有可能变得精通狩猎。40然而可以明显看出,黑猩猩即使捕猎经验很有限,也从中培养出一种预判力,它们会估算猎物最有可能选择的路线,规划和协调自身所有努力,带着美式橄榄球后卫紧跟持球进攻者或接球手的姿态来追踪和阻挡猎物。每一种狩猎的生物都会磨炼其预判力。但是,与其他类似的生物相比,智人拥有更加发达的预判力(哪怕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现存物种也比不上)并不奇怪。
高度发达的预判力可能先于丰富的想象力出现。当我们做出预判时,我们会想象下一个障碍背后的猎物或天敌。我们会事先猜测威胁或机会将怎样跳出来。但想象力不仅仅是预判。在某种意义上,想象力是预判力过剩的结果,因为一旦人们可以在天敌、猎物或问题出现之前便设想其样子,那么,理论上讲,人们也可以想象不太可能出现的对象,直至构想出从未体验过、不可见、形而上甚至毫无可能存在的事物——比如全新的物种、从未品尝过的食物、闻所未闻的音乐、妙不可言的故事、新颜色、怪兽、精灵或大于无限的一个数字,又或者,神。我们甚至可以想到“无”——这也许是想象所做出的最大胆的飞跃,因为“无”的观念,从定义来看,是经验中不可体验、现实中难以理解的。预判的力量就是这样引导我们通过想象力形成观念的。
想象力超出了预判和记忆的范围;与正常的进化产物不同,它超越了生存的需求,没有竞争优势。文化刺激想象力,一部分通过鼓励,一部分通过强化:我们赞美吟游诗人,付钱给吹笛者,惧怕萨满,听从祭司,尊敬艺术家。我们用舞蹈、鼓点、音乐、酒精、兴奋剂和麻醉剂来解放想象力。然而,我希望读者愿意将想象力视为两种进化能力的结合:其一是我们糟糕的记忆力,它疯狂地扭曲人的经历,使人富有创造力;其二是我们过度发展的预判力,它使我们的头脑中充满了超出实际所需的图景。
仍然不相信想象力由记忆力和预判力组成的读者可以尝试一个思想实验:请试着想象没有记忆和预判的生活是什么模样。若无法回顾记忆产生的影响,也无法展望没有回忆可言的未来,我们想象不出生活是什么模样。最好的方法是参考(还是要调用记忆)一个两种能力都没有的虚拟角色。在《远离尘嚣》中的特洛伊中士看来,“记忆是阻碍,预判是多余”。结果,他的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贫乏至极,他对他人没有真正的同情,自己也没有可敬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