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文教员
我上小学时白话文刚代替文言文,国语教科书很浅,没有什么难懂的。五六年级的教师每星期另发油印的课文,实际上代替了教科书。他的教法很简单,不逐字逐句讲解,认为学生能自己懂的都不讲,只提问,试试懂不懂。先听学生朗读课文,他纠正或提问。轮流读,他插在中间讲解难点。课文读完了,第二天就要背诵。一个个站起来背,他站在旁边听。背不下去就站着,另一人从头再背。教科书可以不背,油印课文非背不可。文长,还没轮流完就下课了。文短,背得好,背完了,一堂课还有时间,他就发挥几句,或短或长,仿佛随意谈话。一听摇铃,不论讲完话没有,立即下课。
他选的文章极其杂乱,古今文白全有。有些过了六十多年我还记得。不是自夸记忆力好,是因为这些文后来都进入了中学大学的读本。那时教小学的教员能独自看上这些诗文,选出来并能加上自己的见解讲课,不是容易的事。现在零星写几段作为闲谈。
记得五年级上的第一篇油印课文是蔡元培的《洪水与猛兽》。文很短,又是白话,大家背完了还有点时间。老师就问:第一句是“两千多年前有个人名叫孟轲。为什么不叫‘孟子’?你们听到过把孔夫子叫作孔丘吗”?那时孔孟是大圣大贤,是谁也不敢叫出名字的。我在家念的《论语》里的“丘”字都少一笔而且只能念成“某”字。对孟子轻一点,“轲”字不避讳了,但也不能直呼其名。老师的问题谁也答不出。于是他讲,这第一句用一个“轲”字就是有意的,表示圣贤也是平常人,大家平等。这就引出了文中的议论。
还有一篇也是白话,是《老残游记》的大明湖一段。这篇较长,背书时堂上有许多人站着。他们会高声唱古书,不会背长篇白话。好在选的还是文言多白话少。有一篇是龚自珍的《病梅馆记》。从他讲课中我第一次听到桐城派、阳湖派、“不立宗派”的名目。课背完了,老师说了一句:“希望你们长大了不要做病梅。”刚说完,铃声响了,他立即宣布下课。
他也教诗词。教了一首七言古体诗,很长,题为《看山读画楼坐雨得诗》,写雨中山景变化。诗中提到不少山水画名家。荆浩、关同、董源、巨然等名字,我就是从这篇诗知道的。当然那时我们谁也无福见到古画。教词,他选了两首李后主的,两首苏东坡的。背完了,他又提出问题,说,“罗衾不耐五更寒”,“高处不胜寒”,两个“寒”有什么不同?一个怨被薄,是皇帝。一个说太高,是做官的。为什么一样寒冷有两种说法?他还没发挥完,下课了。
有意思的是他选了《史记》的“鸿门宴”。文较长,教得也较久,还有许多人背不出,站着。老师说,重念重背。第二天背完有时间了,他又高谈阔论了。他说,起头先摆出双方兵力。刘邦兵少得多,所以项羽请他吃饭,他不能不去。不能多带人,只带一文一武:张良、樊哙,这就够了。司马迁讲完这段历史,最后一句是“立诛杀曹无伤”,这个“立”字是什么意思?有人回答是“立刻”。又问:为什么着重“立刻”?自己回答:因为这是和项羽通消息的内奸,非除不可,还要杀得快。项伯对刘邦通消息,又在席上保护刘邦,也是内奸,为什么项羽不杀他?反而把自己人曹无伤告诉刘邦,难道想不到刘邦会杀他?从这一个“立”字可以看出司马迁要指出刘邦有决断。项羽有范增给他看玉玦也决断不下来。刘邦是聪明人,所以兵少而成功。项羽是糊涂虫,没主意,办事犹犹疑疑,所以兵多将广也失败。他把自己手下的韩信、陈平都赶到刘邦一边去了。太史公司马迁不仅叙述历史还评论历史,先讲什么,后讲什么,字字句句都再三斟酌选用,所以是头一位大文人,大手笔。看书作文,必须这样用心思。不背不行,光背也不行。
这位老师引我进了文字,也被文字纠缠了一辈子。我究竟应不应该感谢他?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