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藏书寻根
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家里藏的旧书,从那里仿佛可以看出清代后期五朝(1821—1911年)文化变化的一角。我的曾祖父是道光、咸丰时人。祖父是咸丰、同治时人。父亲则历经同治、光绪、宣统三朝,在民国二年(1913年)去世。他们都是从前的初级知识分子(秀才)。我同样属于初级,只念完小学。毕业前后翻阅过他们遗留下来的几十木箱旧书。十八岁离开了家乡,再也未见那些书。现在一本也没有了,只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印象。
那么多书几乎都是线装的,“洋装”的很少。线装书又是木板印的居多,石印的较少。铅印的只有那一箱“洋装”书,在当时是最新潮流了,不知在内地偏僻小县怎么得到的。其中有梁启超编的《新民丛报》,一年又一年合订起来,是在日本印刷出版的。《饮冰室文集》上下两大厚册,前面有作者的西装半身像和《三十自述》,那是梁在三十岁以前的著作。还有些“作新社藏板”的新书,介绍外国来的新学。严复译的《天演论》好像是线装的铅印本。《群己权界论》和林纾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等书就不是线装了。但康有为编的《不忍杂志》仿佛还是线装。由这些书可见清朝末年的普通知识分子能赶上维新,但达到革命(排满)的不多。还有一层,讲维新,虽犯忌,还不至于马上杀头;讲“排满”革命,要造反“光复”,那就不得了;而且除了上海有《民报》《革命军》等书刊以外,鼓吹推翻清廷的书也少。
藏书的结尾很清楚,起头呢?一套《停云馆法帖》折叠本,是明朝文征明刻的。此外古书就是一部大丛书《学津讨原》,已不完全了,是嘉庆时刻的,正在道光之前,清代前期五朝的末尾,想必是曾祖父收藏的。这丛书中我那时能看懂的只是唐代传奇如《甘泽谣》《剧谈录》,讲红线、聂隐娘的故事,宋人笔记如《梦溪笔谈》《老学庵笔记》等等也不全懂,其他书多半只能翻翻看。有一部《红楼梦》,不知是程甲本还是程乙本。有不少《闱墨》,即《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之流选的中举中进士的考卷。试帖诗和律赋较少,在科举中不着重。有《东莱博议》,可见学八股文之外要会写策论了。《纲鉴易知录》供给历史知识。供给典故的《事类统编》(《事类赋》扩大版)及《康熙字典》之类当然不缺。《古文辞类纂》及其续编表示桐城派仍是文章正宗。四书五经和经常给儿童念的书如《幼学琼林》反而不多。原因是这些如同小学课本,随背诵随舍弃。书念熟了,也残破了,需要时另买新的。我在家念的《四书》就是残存的有“高头讲章”的木刻本《四书备旨》。此外还有医书《验方新编》,卜筮书《卜筮正宗》《奇门遁甲》《大六壬》,以及碑帖和拓片。当然大量的还是普通书,如《随园诗话》《两般秋雨庵随笔》之类。从这些留存在记忆中的线装木板书可以看出,乾、嘉以后,同、光以前,道、咸时期的普通知识分子是首先要准备考试,学作应酬诗文,但也不排斥杂学甚至小说。道学家在家里也不是永远板面孔规行矩步像在戏台上演给众人看的。
石印书量虽不很大,印象却深些,因为我翻看得较多,不管懂不懂。只是字太小,小孩子也不愿久看。这些是光绪年间印本。我记得的首先是八股文选编《小题正鹄》《大题文府》之类。小本小字也许是为了便于夹带作弊。有成套的书如《皇清经解》,乾隆皇帝“御选御批”的《唐宋诗醇》《唐宋文醇》和《御批通鉴辑览》。有一套《皇朝经世文编》收进一些洋务派的著作,是讲政治经济的。还有《富强斋丛书》教声、光、化、电,都是中外两人合译的。这些全是大部头。小本的《格致书院课艺》,记不得内容了。“格致”是“科学”的旧译名。另有线装铅印的《笔算数学》三本,有些古代题对我学算术很有帮助。有《芥子园画传》给一些绘画样本。小说类的有一函《智囊补》,是冯梦龙辑的,还加评语。我看了一些故事,但不明“上智”而好“小慧”,所以到老没出息。现在想起这些石印大小书,想起我父亲那一辈知识分子,要做官,要教书,不能不学应考,读经典,作诗文,但同治、光绪年间不能不懂一点“经世”了,不想只当“多磕头少说话”的大官了,于是想懂得“洋务”。清代后五朝和前五朝的普通初级知识分子(不是大学者和大官)不一样了。后期不像前期那样讲汉学宋学门户了。从八股到经解到经世到维新,夹着诗词歌赋医卜星相,这是我父亲即同、光、宣时期的九十年间知识分子之一的思想面貌吧?辛亥革命后又过了八十年,连我也好像成为遗老被时代抛在后面了。
回想家藏书时发现子部仅有庄子的《南华经》。照现在学科分类说是缺了哲学。没有《性理大全》之类书,可见那时已不为一般书生所重视。也许从前中国的哲学是在各学科之内而不在其外,不独立的。所以这个词也是进口的。文史类有御选、御批、钦定的书,哲学只怕是用《圣谕广训》充当就够了。
架上的书可以多少显示一点书主人的面貌和心态而且透露时代的变化吧?
1991年